江枕玉为避嫌, 去了马厩教阿墨配草料。
应青炀给他选中的这匹马取名乌菟,也不知道这人对黑色有什么特殊情结,明明是匹棕色的马, 硬是抓着乌菟鬃毛里的一缕黑不放,强词夺理说名字很适配。
黑影和乌菟相处得不太好, 甫一见面就掐了起来, 主要是黑影单方面掐架。
早便说了这马颇有灵性,大概看不惯这个新来的,毕竟食物和应青炀的顺毛都要分给乌菟一半。
乌菟虽然不会嘶鸣,但脾性却是一顶一的温和, 就算看到黑影是个瘸腿马甚至还拿蹄子踢他, 也只知道后退躲避。
江枕玉指挥阿墨, 在马厩中间立起了一个木质栅栏。
忙活了好一会儿,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江枕玉才走回主屋, 隔着很远便看到应青炀坐在院子里的长桌前, 手里拿着一个破了边的茶碗。
走之前桌面上还放着晾晒的一些菌子和野菜,摆的满满当当。
回来时应青炀就已经把上面的东西收走, 清理干净尘土,改成酒桌了。
也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事, 非得借酒消愁才行。
江枕玉走到近前,才发现应青炀还给他备了把椅子。
应青炀愁容满面, 眉心拧成“川”字,简直能夹死一只蚊子。
“怎么了?”江枕玉在桌边坐下,关切地问:“回来的时候还欢天喜地的,夫子又责骂你了?”
应青炀拿起茶碗一饮而尽,放下后又单手撑着下巴, 长吁短叹:“这个春天的收成还不错,阿墨在山里捡了一株品相极佳的灵芝,风叔已经把东西卖了,夫子希望我带着阿墨,休整几天,下江南求学。”
这已经是应青炀和长辈们拉扯了一个月的陈词滥调了,应青炀原本维持着当咸鱼的本性,一直没有想离开荒村的想法。
江枕玉从不对此发表看法,对他来说,这普天之下到哪里都是一个样子。
只是此刻看应青炀的表情,竟多了几分犹豫,江枕玉宽慰道:“若是真的不想,说开了就是,姜夫子看起来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应青炀轻声说:“我被夫子教养那么多年,自然也知道夫子的脾性,从前不管我闯了什么祸,就算是砸碎了夫子的宝贝摆件,也没见夫子这般生气过。”
“夫子这次态度十分坚决,我受各位长辈照顾,不能半点不顾及长辈们的想法。”
应青炀在主屋好一顿插科打诨,就差在地上打滚撒泼了,姜允之依然冷酷无情地把收拾好的包裹交给阿墨,而后细细叮嘱,完全不管应青炀的死活。
应小郎君在村子里众星捧月多年,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无力感。
“可我早就和夫子说过,我身无大才,胸无大志,就算去游学也学不到什么所以然来,夫子从来不相信,非说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既然不爱读书,行上万里也是好的。”
“但是长辈们身子骨都不太好,村里除了风叔雷叔,也就剩下我和阿墨两个年轻人。”
江枕玉早便看出,应青炀年少重情、通透清醒,他心里并无所谓的复辟之事,却也不想让长辈们失望,所以他即便无数次逃避,最终也仍然要面对内心的抉择。
“那你便打算在这里待上一辈子?”江枕玉把应青炀手边的酒坛子拿开,防止这人真的把自己灌醉,第二天又要头痛了。
不过他动作间却没有闻到多少酒味,应青炀看着也完全没有醉态。
看来沈裁缝这酿酒的技术也是一阵好一阵坏的。
应青炀也不是真的想买醉,只是想把满心的负面情绪找个发泄口,见到江枕玉的动作也没开口阻拦,十分乖巧。
他用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推着那空空如也的茶碗,道:“有何不可?就算天大地大外面的世界再繁华,也终究比不过故乡。那话怎么说来着,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
但村里的长辈们并不是这样想的,不希望他继续蹉跎在这荒山野地。
难道要把他们这些老家伙一个一个送走,再让应青炀离开这深山老林?甚至一生都在茫茫群山间,当一个不知何时便会长眠于冬日的猎户?
他们何德何能?
江枕玉道:“他们只是希望你有更好的人生,就算没有亲缘关系,也一样有望子成龙的想法,总归是为你好的。”
江枕玉暂时还想不到应青炀要怎么只身走出大山,一个人单枪匹马就做到反梁复应的大事。
或许那位曾经的宰相给他出了什么靠谱的主意,但这并不在江枕玉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看着情绪低落的应青炀,清浅的眼眸中只有自己都未察觉的疼惜。
但很显然,这人连离开都没办法干脆利落,没办法真的做个冷漠无情的人。
江枕玉的心都跟着软了一瞬。
应青炀抬手就把自己耳朵捂住了,光明正大地掩耳盗铃,一边小幅度摇头一边说道:“我就是鱼目混珠的那条赖皮蛇,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看走眼了。”
江枕玉叹息一声,开口道:“就算抛开所谓的成才不谈,你心里若是真的想困锁在这里一辈子,就不会去山顶看边疆军的车队,不会在山崖底下救下我,也不会一直想让我把琼州之外的世界说与你听。”
“可我对你说得再多,讲得再好,都比不上你亲眼看过。”
——你有没有想过痛痛快快地为自己活一次?
江枕玉的话像一记重拳打在应青炀心脏上,他顿觉怅然若失。
如果有机会,他也想去看看琼州之外的世界。
他前世自降生起便身患绝症,幸好生在富贵之家,让他在无菌房里堪堪长到十四岁。
他生来早慧,从不肯将苦痛示于人前,让亲人跟着担忧。索性走得时候也没什么痛苦,让他觉得那也算是短暂而幸福的一生。
有幸再度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和长辈们一起生活至今,大概是迟来的孟婆汤,让他逐渐把前世种种缓慢忘却。
后来年纪渐长,身强体健可以让他漫山遍野地撒欢,他的心也跟着野了。
应青炀从前没有想过也没有得到过的自由,成为了可望而可即的东西。
应青炀缓缓放下手,他双臂交叠,往桌上一趴,下半张脸都埋进手臂里,只露出一双桃花眼,水蒙蒙的。
嘴里似乎极小声地说了句什么,江枕玉没有听清。
江枕玉伸出手,一边用拇指把他额前的碎发拨开,一边哭笑不得地问:“说什么呢?”
应青炀放大了点音量,视线挪开不敢和他对视,“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江枕玉半点没有犹豫:“走。”
应青炀眼尾泛红:“我去哪你就去哪吗?”
江枕玉再答:“去。”
应青炀深吸一口气,心如擂鼓,“万一我要是对你撒谎……当然,都是善意的谎言,你会不会生气啊?”
江枕玉看得出这人脸上显而易见的心虚,于是挑眉问:“比如?”
应青炀涨红了脸,猛地一闭眼,大声道:“我说没有银钱是骗你的,我还有私房钱藏在墙壁的空心砖头里了!”
“不会。”江枕玉唇边溢出一点笑音。
而后他慢条斯理地向应青炀伸手,“私房钱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