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不共 昔日共饮金樽,今朝刀下亡魂……(1 / 2)

夏季天亮得早, 不到辰时太阳就高高挂在了空中。

今天缝五,是阳济县的集日,城门本该涌满进城贩卖菜蔬野物的乡民, 如今却大门紧闭,不见人烟。

这是阳济县封城的第十九天。

县衙内, 官吏和乡绅一早便坐在了堂上。

阳济县首富耷拉着眉眼,道:“明府大人,义仓里的粮米已经耗尽,我家的米仓也…快空了。”

荀彰闻言蹙眉, 问道:“全城的粮食加起来还够兵士吃几日?”

仓吏叹了口气, 悲道:“不足三日了,大人。”封城近一月,外面的粮食一颗都进不来, 如今连城里的大户都没余粮了,更不要说普通百姓。

“报——”突然,一小兵疾驰而来, 手里还拿着一支箭和一封信,“叛军又射了劝降书到城墙上。”

荀彰的浓眉拧成了一团乱麻,接过信看起来。

这是第三封劝降书, 上面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是沈凤翥的手笔。

县尉见荀彰沉默, 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 “明府, 那位长平侯说了不杀降,也保证不会让兵士进城烧杀劫掠,要不…咱们降了吧。”

自从长平侯到了阳济城外,叛军就停止了攻击, 那位侯爷又送信又喊话,几次保证投降之后不会滥杀无辜。

从那语气中他们也听出了些门道,他们的荀县令似乎和这位侯爷是故交,所以侯爷才三番五次劝降。

坐在一旁的县丞见县尉开了口,又接收到首富老爷的眼神,站起身道:“大人,如今粮草不足,城中百姓为了给守军省口粮,只喝水吃草充饥了,再耗下去,只怕会易子相食,酿成大祸。”

荀彰横眉冷对,“降?你也是饱读书史之人,可曾见过有军队攻进城池不烧杀抢掠的?荣王能隐忍多年而不发,可见其虚伪,跟着他谋反的人亦然。虚伪之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们的话岂能信?”

众人听完静若寒蝉,只有那县尉滔滔不绝,说什么无论是谁做皇帝,这大燕江山还是姓梁,何必苦苦在此煎熬,白白送了性命。

这番言论犹如一根长棍,将众人本就不平静的心搅得昏天黑地,波涛汹涌。

荀彰见县尉妖言惑众,当即就让衙役将他捆了。

“你身为陛下臣子,食君之禄却想叛君,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扰乱军心,与逆贼之流无异?来人,将他拖出去砍了!”

县尉的血祭了旗,荀彰带着官民拜天,祈求上天让陛下的援军快些南下,将叛军扫尽。

因金京以东被镇北军所占,燕帝的军队无法走平原水路入湘襄之地,同时玉京往南有高岭隔绝,燕军只能先下西南入蜀,顺着江道进入湘襄地界。

当年朝中勋贵因为荀彰过于严直,挡了他们的财路,于是上疏弹劾荀彰。

燕帝为了平息勋贵怒火,选择牺牲没有背景的荀彰,但燕帝知道他刚正不阿,是清流忠臣,对他存了一丝怜惜之心。

虽然将荀彰贬到了湘襄做县令,但燕帝把他插到了富庶安稳的上县。

因为当年的惜才之心,荀彰成了阳济县县令,而今为燕帝挡住了镇北军的铁蹄,守住了湘襄门户。

阳济县是前朝大周的龙兴之地,前朝开国皇帝在此花了很多钱财人力。那筑城的砖用米汤和成,修出来的城墙又高又坚固,易守难攻,

加之荀彰为官清廉,治理从严,行政从简,在阳济县几年颇受百姓拥戴,镇北军攻来时,荀彰当机立断,关门守城,上下官民同心协力抵御敌袭,这才没有被镇北军吃下。

荀彰登上城楼巡视,城外乌压压一片,沈凤翥带了许多援兵,军帐上还有五六只黑鹰盘旋。

刚才的劝降书是沈凤翥发来的最后通牒,若明日再不降,他便不会留情。

镇北军似乎有会控鹰的能人异士,连着几日那些黑鹰衔着告民书飞到城内,书上写着让百姓放弃抵抗,紧闭门户不要出门,以免被误伤。

“大人,我们的箭矢耗尽了。”县丞长叹一声,“若叛军再发起强攻,凶多吉少。”

荀彰捏紧拳,看向对面的营帐,“一支箭矢都没了?”

“没了,连城里富户投壶的竹箭都拿来用了。”县丞已经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荀兄,等明日叛军攻来…我先去城门迎敌,你守住……”

“这是什么丧气话?”荀彰看向县丞,“还未到最后一刻,你我都不许死。”

县丞嘴角噙着一丝苦笑:“粮草尽,刀弓绝,荀兄,我们已是强弩之末。”

荀彰眼神一凛,道:“谁说尽绝了,今晚我便给你弄三千箭来。”

“你这是……”

荀彰道:“古有草船借箭,那我们便来个草人借箭。”

夜晚,张巡派人将白日里扎好的几百个稻草人慢慢从城楼降下,佯装偷袭。

镇北军夜晚有哨兵巡夜,他们见城楼下有异动,慌忙射箭自保,然后向帅营禀报阳济县守军偷袭之事。

沈凤翥听罢忙道:“中计了,快让他们停下!”

众将闻言一愣,但还是先听了沈侯的话。

等众将到了营外,见那些偷袭者没了踪影才知道上当了,又见那城楼上隐隐约约有人在往上提东西,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在使诈。

等众人回到营帐中,看向沈侯,一时噤若寒蝉。

“凤卿,敌人太过狡诈,俺们也没想到……”钟旺弱弱道。

他心里有些发虚,他率兵南下进攻湘襄,没想到出师不利,一来便在阳济县卡住了。

他们久攻不下,于是向主军求援,增派人手。

沈凤翥笑笑,道:“无妨,他们便是骗得了些羽箭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他们孤立无援熬了这么些时日,想来城中已经没了兵器箭矢,所以才出此下策。”

“凤卿,那荀彰与云卿……”

孟傲知道荀彰与沈鹤舞的交情,当年他也曾与荀彰打过一二照面,何况他听说这荀彰曾为殿下和沈家奔走洗冤,凤卿手腕狠辣果决,想来也是因着这一层缘故才没有一来就攻城。

沈凤翥知道孟傲想说什么,看了他一眼,正色道:“亭霜兄,我都明白。该做的我都做了,事不过三,明日便攻城罢。”

孟傲与钟旺对视一眼,知道沈凤翥下定决心了,等了这些时日,明日总算能把这阳济县拿下了。

次日天亮,镇北军就发起了猛攻,荀彰昨夜骗得的几百箭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不到半日,城门便破了。

城中百姓见叛军进来,人人自危,但出乎意料,叛军进城并没有烧杀抢掠,而是直奔县衙。

等沈凤翥赶到县衙时,荀彰已自杀殉城,连同他的妻妾都死了。

看那伤痕和荀彰手上的血剑,应该是他自己动手将妻妾杀了。

看着荀彰一家,沈凤翥突然想到了荀彰的女儿。

“源娘,源娘——”沈凤翥焦急地呼喊。

喊了一阵没有回应,沈凤翥便让兵士往县衙外面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呜呜呜呜,沈叔叔——”微弱童声从梁柱上传来。

众人抬头望去,被吓了一跳,只见一个小女娃坐在县衙梁上。

好容易将荀源弄了下来,这小女娃只扒着沈凤翥的大腿,问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爹爹会拿刀抹母亲和姨娘的脖子,还抹了自己的脖子。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母亲让她爬到梁上,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许出声。

大人们闻言心惊发寒,不禁咽了口唾沫。

沈凤翥眼眶酸涩,将荀源抱起,不断抚摸她沾了灰的软发,“源娘乖,你只需要记住你爹是大忠臣就好,现在你爹爹和娘亲走了,跟叔叔回家,以后叔叔照顾你。”

荀源趴在沈凤翥肩上“嗯”了一声。

她只见过沈叔叔一面,但沈叔叔每次给爹寄信都会问她安好,给她捎礼物,沈叔叔是好人,她很喜欢沈叔叔。

夺下阳济县,湘襄之地便唾手可得,沈凤翥留下骑兵,带着一支护卫和荀源北上,与梁俨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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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主军在万阳修整一日后便继续西行,梁俨留下了一支心腹镇守万阳,绝不用降将降官协助心腹管理秩序,以防他们再次倒戈或作乱。

前几日他收到鹰信,在两方正式宣战后,晋州萧敷便不老实,率兵民反抗,好在留下了强兵镇守,镇守将军斩萧敷于马下,这才平息晋州反抗,否则燕军率兵从晋州袭来,他们此时便是腹背受敌,进退维谷。

从万阳到金京的沿途村落全都空了,只有一些孤老留守其中。

打起仗来,能跑的都跑了,他们跑不动,存粮也被官府以摊派军粮抢了去,离了家连树皮都得抢,与其死在路上,还不如留在家里。

看着铁甲盈光、气势汹汹的叛军,他们觉得今日便是死期了,没想到那叛军头子没有让人进屋搜刮钱粮,也没有打杀人,甚至还留了些粮米给他们。

他们看着远去的铁甲,再看看地上鼓囊的米袋,一时面面相觑。

这还是官府口中凶神恶煞的叛军吗?

平心而论,官府的人更像叛军。

距沐阳十里时,镇北大军停了下来,在这里安营扎寨,休息了一日。

营帐内,七八个身穿甲胄的将军聚在舆图前,商议军情。

天色渐晚,小兵在账内点起数盏灯烛,梁俨举着一盏灯,火光跳动,映照着他沉稳严肃的面容。

沈凤翥去了阳济县,孟宝昌就顶上了他的位置,成了梁俨的临时军师。

孟宝昌道:“殿下,这沐阳县从大周朝起便是金京的屏障,特别是那沐阳关,地势险峻,对方肯定在那里派了大军镇守,我军豪强,但要一举拿下沐阳关也并非易事。”

梁俨看向孟宝昌,问道:“孟老可有高见?”然后又扫过其他人,又问道:“诸位若有高见,尽管畅所欲言,俨都会考量。”

众将点了点头,说了自己的想法,然后齐刷刷地看向孟宝昌。

这位孟将军可是当年智取西疆三国的平西侯,经验丰富,定然比他们这些后辈强。

孟宝昌沉吟半晌,道:“臣以为攻关虽难,但若能集中精锐,迅速攻击其要害,未尝不能一举拿下。”

听罢,梁俨微笑着点点头,这与凤卿说的一样。

沈凤翥早就想好从蓟州打到玉京的计划,其中自然会有变故,但大致走向没有偏离,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沈凤翥走前三令五申,让梁俨每次出击前要仔细观察地形后再做决定,不能光指着他做好的计划,还要听取手下将领的建议,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万不可刚愎自用,更不许心慈手软,该杀就杀。

梁俨看着舆图沉思半晌,道:“钱将军,明日你先带着工兵去破城;撒里尔,你率两千轻骑兵作为前锋;赵将军,你领三千精锐步兵绕道沐阳关后,作为奇兵,伺机而动;孟老,你我统领大军,前后支援。传令下去,即刻煮牛羊,让将士们饱餐一顿,明日破晓之前,我们拿下沐阳关!”

夜晚,月光如纱,沐阳关上,守军在高处眺望,只见远处一片橙红,仿佛地狱的鬼火明灭闪烁。

那是叛军的营帐灯火,温馨的橙光并没有给沐阳关守军带去一丝暖意,反而形成一种无形的威压,压得守军喘不过气,后背生寒。

关内寂静,萧勉和丰羽书站在关墙上,望着远处的大营,无声盘算应对之策。

他们曾是梁俨的广陵十八卫,从梁俨入蓟州任节度使到收服北离,他们跟着梁俨经历生死,共同成长。对面的镇北军曾是他们并肩作战的同伴,也许还一起去过北离草原,现在却成了敌人。 ,

“阿羽,我们……”未等萧勉说完,一个小兵前来传话,说吴都监请两位叙话。

两人进了屋,见吴宝驹坐在椅上,旁边有两个如花少女服侍,一个捶腿,一个喂酒。

丰羽书咬了咬牙,勉强笑道:“夜深了,都监还不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