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好运设计(下)(2 / 2)

安睡玩偶 三股兔 2539 字 1个月前

宋以桥竟不觉得被冒犯,甚至提了提嘴角,平静道:“我的父亲说,我的命是他的。如果他能把我养到读大学,那他也能把我杀死。

“他才刚从医院出来而已,挥着厨房的刀也只打算威胁。可我的母亲冲上来想拦住他,刀锋离她的肩膀那么近。”

宋以桥将猫粮丢到柜台上,左手食指和拇指比了个长度,语调轻巧:“我帮她挡了一下,划到的伤口不深,可惜不走运,手臂砸到柜角,骨折了。”

“那你可真够倒霉的。”店主耸了耸畸形的左肩,混不吝地咧嘴,“说出来是不是好点儿了?别闷着嘛,我们这种人呢,多少得有点娱乐精神。”

宋以桥也跟着笑。

店主结账,目光不经意经过宋以桥的左手,问,“你是音乐学院的学生?”

“嗯。”

“如果你以后要用录音棚的话,来找我。”

又过了许多年,章怀一读完医学博士回国,找宋以桥见面。

他们约在一家咖啡馆碰头。

那天章怀一睡过头,迟了个大到,穿着短袖裤衩人字拖,骑上共享单车就往约定地点一路狂奔。

他停好车,汗流浃背地朝店里赶,不巧撞到一位面貌姣好的男士。

章怀一赶紧扶了人一把,又发现对方眼睛通红,看样子快哭了。章怀一正纳闷儿呢,抬头一瞧,宋以桥正坐在窗边,如沐春风般笑着朝他招手。

正值盛夏,咖啡店里空调很足。

章怀一坐到宋以桥对面,瞅见桌上凉着两杯没人喝的咖啡。

“前边儿约了人呐?”章怀一问。

“没,凑巧遇上的。”

“凑巧遇上……”章怀一品咂着刚刚那位男士的表情,“还是凑巧分了个手?”

宋以桥轻哂:“都是。”

章怀一给自己点了杯珍珠奶茶,问:“这次出什么问题啦?”

“老问题。”宋以桥用勺子搅动咖啡,“他们都觉得我不够爱他们。”

“以桥,我知道你不想变成你父亲那样的控制狂。可是亲密关系天生带有独占欲,这是可以被接受——”

“你知道吗,我偶尔也有这样的念头。”宋以桥打断,“想要对方只看着我,听我的话,想让对方抛下工作来迎合我……就像我曾经为你写过的鼓谱那样。”

章怀一不声不响地听他说下去。

“爱太沉重了,我不愿意这样。”宋以桥轻轻摇头,弯起嘴角,“所以我什么都不问他们要,付出的那个人只有我就可以了。”

“你这是矫枉过正。”章怀一指了指他,“也没有交出真心。”

一桌情侣挽着手离开咖啡店。

宋以桥支起双臂,下巴搭在十指相交的手背上,兴致缺缺地扫过小情侣黏糊糊的模样。他并不憧憬恋爱,对章怀一的话不以为然。

章怀一吸完杯子里最后一粒珍珠,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哎,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爸新开的那家公司,是不是利用你……”

“我知道。”宋以桥一脸了然。

“你知道?”章怀一目瞪口呆,“来来来,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当年回国,我帮他还了六百万,就当是还了他之前替我交过的学费。”宋以桥淡淡道,“这些年,他用我名字拉到的投资,就当还他从小到大养我的生活费。”

“可是,章怀一,我也想问问你,”宋以桥目光温和,藏着费解和苦涩,“那些他们曾经对我的爱护与照看,我该怎么还,才能还清呢?”

宋以桥午夜梦回,做过阴郁发狂的噩梦,也忆起过一些温情的片段。他怅然若失地睁开眼,下床,像一道无处可去的幽魂,徘徊于空荡冷清的房子里。

他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电视,画面中正在播放一部暖心的合家欢电影。剧情中,父母正带着两个孩子去野外郊游。

童年回忆模糊不清,宋以桥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也带他去过博物馆,去过公园。母亲也曾彻夜守在他的病榻旁,细腻的手心搭上他滚烫的额头。

宋以桥知道母亲是爱他的,只是她更爱他的父亲。

温暖的荧光晃悠悠地扫过宋以桥疲惫而苍白的脸。他想,如果家庭关系跟电影像小说中的那样,非黑即白,那他也好解脱得多。

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冷漠生恨,却藕断丝连。

电影剧情推进,音响流泻出欢快温馨的背景音乐。宋以桥愣神,想起这首曲子正是出自他本人的手。

眼球干涩,宋以桥闭上眼问自己,写这首歌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呢?好像在想某次夺得全国小提琴演奏冠军后,全家人为他举办生日派对的场景。

在宋以桥的生命中,爱永远是明码标价的。

一个奖杯换来一句夸奖,一次失败换来一顿责打。他们为他花了多少钱,他就得表现出配得上这点价钱的样子,他要听话。

可现在,宋以桥有些算不清这笔帐了。这不是爱吗,如果这不是爱的话,那他又将剩下些什么呢?

宋以桥浑浑噩噩地思考着,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场景是宋以桥去过很多次的、连墙面裂纹都烂熟于心的精神科诊室。不过这回,坐在他对面不是他的主治医生,而是中学时期的章怀一和林果。

他们腿上都放着一个价格不菲的玩偶。

章怀一说:“你的父母根本不爱你。”

少年宋以桥立于房间中,争辩道:“他们爱我。”

“他们打你。”

“打我是关心我。”

“打你是为了让你听话。”章怀一说,“你是错误的。”

“而且……”宋以桥吞吞吐吐,“而且他们为我花了很多钱。”

“那不是爱。”章怀一审判。

“他们爱我。”宋以桥咬牙坚持。

一直沉默不语的林果突然开口:“如果爱单单以金钱来衡量,那也太畸形了。”

一锤定音。

宋以桥死死盯着林果怀里的藏品级玩偶,瘫坐下来,终于讲出那个会暴露自己所有软弱的疑问:

“如果连我的家人都不爱我,那我还值得被爱吗?又会有谁,将不求回报地因为我的快乐而快乐,因为我的悲伤而悲伤呢?”

空间陡然震动。

四周青白色的墙体逐步崩塌,高楼大厦一幢幢如波浪般升起,马路如地毯翻滚铺开。路人行色匆匆,车水马龙的噪声灌入耳朵。

今天是B市难得的大晴天。

宋以桥蹲在路边,打开从小邮局里取出的琴盒,里面残破地躺着一把宋以桥十几年未曾碰过的贝斯。

它的琴桥彻底断裂,好像在对宋以桥嘶嘶低语“你永远别想摆脱我们”。

宋以桥珍惜每一把乐器,眼里闪过点点郁色。

忽然,一只松鼠窜过来,跳到宋以桥的肩上,模样可爱。

宋以桥心头雾霾散去些许,对小松鼠说了句话。没多久,琴盒被人踢了一脚,他怔了怔,抬眼望去。

无数片花瓣一齐飞过,阳光明媚,树影摇曳。

宋以桥看见一张纯洁美好的脸,如同被关在尖塔里的、不谙世事的小王子。

对方腼腆地笑了笑,对他说:“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