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桥的大一辗转于酒吧和舞池间。到了大二,他掰断那张银行卡,在异国他乡奔波,想尽办法养活自己。
他换过几个手机号,可每次都能接到他父母用不同号码打来的电话,后来他就不换了。
宋以桥拒绝同他父亲对话,但有时会接通母亲的来电。如果宋母不再试图劝说宋以桥他的父亲是没有坏心的,宋以桥也会问候一句“妈你最近还好吗?”
宋以桥安稳地读完了大三的秋季学期。他去年没有回家过年,今年也没打算回。
或许以后都不用回家了吧,他心想,感到无比轻松。
雪花纷纷扬扬,B市的马路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宋以桥上完秋季学期最后一节课,脚步轻快地从教学楼走出来。刚才期末展示,他的大作业得到了很高的评价。
那时的宋以桥年轻,朝气,不惧怕寒冬,扯开挡住脸的围巾,便能成为灰黄建筑中最意气风发的存在。
回公寓途中,几只小猫从草丛中跑出来,在宋以桥两只脚间绕八字,蹭得醉生梦死,完全不肯走。
宋以桥蹲下,摸摸小猫的头,抬首张望,准备去附近的杂货店里买点猫粮。
冷风卷叶刮过,商店橱窗接连亮起,地上的矿泉水瓶滚得乒呤乓啷响。
宋以桥大步朝前迈进,身后缀着五六七八只小猫。路人驻足围观,欢声惊叹,宋以桥看见了,还会对着他们的镜头笑。
距离杂货店还有三步路,宋以桥的手机铃响。他忙着跟路人讲话,看也不看,直接接起。
“以桥,你现在方便说话吗?”宋母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
宋以桥脸沉了下来,简短应声:“嗯。”
路人渐渐散去。小猫见他老是定在原地不动,喵喵几声,也跑远了。
宋以桥如同一棵寒冬里光秃秃的大树,孤零零地站在道路中间,死气沉沉。
“你爸爸在应酬的时候突然倒下了,医生说是饮酒过度导致的心梗……”宋母讲着讲着呜咽起来,言辞含混不清。
“妈,别急,你现在在哪里?”宋以桥冷静道。
“我现在在手术室外面,刚签完手术同意书。”宋母泣不成声,无助哀求,“以桥,你能不能回来啊,回来陪陪妈妈。”
分开太久,伤疤褪色,曾经难熬的如今想来也能平淡面对。宋以桥觉得自己不会再感到疼痛,他犹豫几秒,说:“好。”
医院其实很吵,只不过每个人都沉溺于自己静默而巨大的悲伤中。
零碎脚步声裹着回响,宋家母子与巡房医生擦肩而过,走进病房。
宋母上前,升起病床,给宋父喂了一口水,又拿水果刀削苹果。宋以桥立在门边,遥遥望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面无表情。
两年不见,宋父嘴唇干裂,面色发灰,不似平日交际场中八面玲珑的做派,变成了一个干瘪且虚弱的中老年人。
宋以桥端详着,撤掉浑身戒备,换了个放松的站姿。他暗自思忖,他会长大,父亲也会变老,变老之后就只剩下无力。
没有人的心肠天生是硬的。宋以桥甚至想过,如果父亲能向他道歉,他们过往的那些便可以一笔勾销。
“以桥啊。”宋父缓缓侧头,叹息般呼唤。
宋以桥踌躇几秒,抬步上前,走到雪白的病床边,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出现于那双布满血丝、浑浊昏黄的眼睛里。
“我这都是为了你啊。”宋父轻声道,他情真意切,眼角渗出两滴眼泪,“我这么辛苦在外面赚钱,都是为了送你学音乐啊。”
泪水溢出,宋以桥在瞳孔中的影子瞬间变形,扭曲成怪异丑陋的模样。
那瞬间,宋以桥如坠冰窟。
一道巨响无声地在他心中爆开。宋以桥开始恨,恨天真的自己,恨畸形的家庭关系,恨他为什么永远摆脱不了曾经的泥沼。
怒火从脚底蹿上头顶,摧枯拉朽般,把宋以桥烧空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很累,半句话都不愿意多说,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宋母的脚步声。
她先抓住宋以桥的手臂,想起之前在削苹果,手不干净,又松开,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指腹。
那是一张很旧的手帕,角落里还绣着一架卡通小提琴。这是宋以桥幼儿园的手工作业,是他亲自绣上去的。
“以桥,你去哪里啊?”宋母老是这幅精致而迟钝的样子,“后天就大年夜了,等一下回家路上我们去挑点年货吧。”
宋以桥默了默,说:“我只待到他出院。”
宋母忙不迭点头答应。
一个月后,B市国际机场。
宋以桥右手打着石膏,左手费劲地从行李转盘上将自己硕大的行李箱提下来。
羽绒服披在身上,一边肩膀总要滑落。宋以桥只有一只手,拖着行李,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渐渐心生烦躁。
他停在路边,拿出手机准备换SIM卡。屏幕点亮,第一条短信便来自宋母。宋以桥不想看,但短信内容已然映入眼帘。
宋母:以桥,你父亲不是故意的,原谅他吧。
“咵啦”脆响!
手机被用力地砸到地上,四分五裂。
发泄过后的宋以桥很快便冷静下来。
他无视身边路人的目光,踩过手机残骸,无悲无喜地离开到达大厅。
宋以桥在机场外打了一辆车。
回公寓的路上,细碎零乱的雪花从天而降。比起愤怒或悲痛,宋以桥还有更多需要考虑的事情。
他的右手受伤了,不能再接演奏工作,编曲作曲的效率也将大幅降低。他公寓的房租不便宜,得换一间位置偏远的廉价房子,或者去申请学生公寓。
目的地将近,窗外街景不断掠过,汽车路过市中心的暗巷。
晃神间,宋以桥在飞驰而去的黑暗中,捕捉到一个灰白色的影子。
“就在这里停吧。”他嘱咐司机。
宋以桥下车,朝回走。单薄的身影暴露于异彩纷呈的街头灯光下,最后慢慢被漆黑吞没。
“喵。”
暗巷中,一只灰白相间的缅因猫坐于地面,脚掌浸在脏脏的雪水里,冷得发抖。它歪头,瞳孔竖起,望见巷子口站着一个背着光的人。
那人缓步靠近,随后,它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饿了吗。”宋以桥低声问。
他盯着缅因猫有气无力的样子,仿佛看到了自己。宋以桥转了转脑袋,发现不远处开着一家商铺,廉价灯牌上写着“大胡子杂货店”。
雪越下越大,缅因猫身上的雪水沾湿了宋以桥的毛衣。宋以桥无知无觉,麻木地往前走,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对它好,一定要不顾一切地对它好。
宋以桥如此用力地想着,仿佛要说服自己,他跟他的父亲不一样。宋以桥拥有爱的能力。
杂货店的门打开,热热的暖气扑面而来。
宋以桥如梦初醒般恢复神智,来回打量杂货店的陈设。
绚烂耀眼的千禧年装修风格,杂乱满溢的货架,柜台后坐着一个失去整条左臂的店主。
“要点什么?”店主问。
“有没有猫粮?”
“左边倒数第二排的架子上。”
宋以桥把猫放到地上,朝过道深处走去。
背后的店主从柜台边探出头,幸灾乐祸地大声嚷嚷:“兄弟,怎么苦着张脸,遇上什么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