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父从手机上调出一份报告,当着宋以桥的面读给他听:
“沈贴贴,29岁,身高178厘米……祖父母早年通过杰出人才绿卡移民加入A国国籍……
“从小到大没有数学以外的兴趣爱好,生活单调,性格内向,不合群,疑似曾被同学孤立……
“学术能力中上,博士期间获得国家教学演示竞赛第一名,后来成为维纳斯文理学院的数学老师……”
那些宋以桥知道的、还来不及知道的沈贴贴,伴随着傲慢的语调,扭曲盘旋在宋以桥脑海中。
他呼吸却愈发困难,心跳得很快很沉,耳朵鼓动着血管收缩的声音。
宋以桥眼前一黑,理智上劝说自己,这只是一份粗制滥造的调查报告,父亲也只打算示威,并不会对沈老师产生任何实质上的伤害。
可那是沈贴贴。
那是宋以桥愿意付出所有财力、精力、乃至事业,都觉得不够,配不上,美好到宛如音乐天使的沈贴贴。
宋以桥那么喜欢沈贴贴,可是让沈贴贴像破报纸一样摊在路上任人品评,被人贬低成孤僻平庸的,也是他宋以桥。
宋以桥的腹部仿佛破开一个洞,血肉翻卷成可怖的漩涡,连整个人都快被绞进去,五脏六腑扯得生疼。
久违的恐惧从他内心深处爬了出来,仿佛一把锋利匕首横生而至,抵住了他的脖子。
剩给宋以桥的时间不多了。
宋以桥沉默着听父亲把报告读完,提起茶壶。
摁住壶盖的手轻颤,瓷器磕碰出两下抖霍的响。宋以桥指尖开始发麻,手背上的神经一丝一丝地抽。
他从应激的身体手里抢回些许神智,恍惚地想,真是久违了,都快六年了吧。
宋以桥喝尽茶水,漱了漱口,勾起一抹刻薄的笑,讲:“你现金流才多少钱,你也配威胁沈老师?”
将与压力源相关的情绪发泄出来,差点扎进宋以桥喉咙的匕首退后了些。
宋以桥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对感谢那段痛苦的岁月。那种极限状态曾无数次逼近他,拷打他,让他皮开肉绽、流血、结痂。
他完全知道该如何处理,才能不把事情搞砸。
可怖的静默。
宋父一侧嘴角神经质地动了动,胸口起伏愈发剧烈。他眼球鼓起,覆着不详的光,一错不错地盯住宋以桥。
“你怎么跟我说话!”宋父的怒吼毫无征兆地爆开。他抄过宋以桥的筷子,如恶鬼般扑过去,挥臂扎向宋以桥的眼珠——
余羲征梨——
箸尖距离面孔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宋以桥极为冷静,捏住了父亲的手腕,用力一甩。
清脆的“啪嗒”声,又一双筷子摔倒地上。
怒火失控地席卷而过,又骤然消失。宋父整整衣服上的褶子,恢复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他“哼”一声,道貌岸然道:“我不在乎你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在外人面前当我的好儿子,听我的话,帮我拓展生意,我们父子俩就相安无事。”
冷汗涔涔,衬衫冰凉地贴在宋以桥脊背上。他暗暗咬了嘴唇,抬起头时面色苍白,却分毫不显软弱。
“不可能。”宋以桥斩钉截铁地说,嘴唇是他脸上唯一的血色。
宋父怒喝一声,正欲动手,“哐嚓”,伴随着宋母惊惧的尖叫,宋以桥手臂一挥,直接打碎了一排碟子。
白色碎片死气沉沉地躺在地面上。
“不是只有你会发疯。”宋以桥声音如同寒光利刃。
宋父虚伪的笑容终于消失殆尽。
这么多年来,宋父在外风度翩翩,事业有成,惹得多少合作伙伴艳羡。宋母爱他相貌堂堂,风流倜傥,辞去企业高管的职位,甘愿当他养在家里的全职太太。
宋父有貌美顺从的妻子,也要听话有出息的儿子。宋以桥的人生在出生前就被定好了,他要学音乐。
宋父做声学企业起家,在科技领域尚有些许地位,却没有能耐插足利益庞大的娱乐市场,他需要他的儿子为他扩展商业版图。
宋父不爱任何人,他只爱他自己。他要权威,要权威。
宋以桥幼时对宋父唯命是从,得不到宋父认可的成绩便任打任骂。可不知从那天起,宋以桥渐渐成为了他父亲难以掌控的存在。
那年宋以桥高三毕业,买通中介,秘密申请了巴克艾音乐学院。过两个月,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宋父一看学校名称,勃然大怒,一巴掌扇得宋以桥鼻血直流,又将宋以桥锁进房间,嘱咐佣人不准送饭。
同天下午,宋父作为学生家长代表向全校师生亲切致辞,“我亲爱的儿子宋以桥,明天你就要远航,请让我这个当父亲的助你一臂之力”。
好在宋以桥不至于孤身一人。
林果和章怀一把宋以桥被名校录取的消息散了出去,宋父的合作伙伴纷纷来电祝贺。宋父碍于面子,不得不放宋以桥去读那所他手伸出去都够不到的大学。
第二天早上,宋父出门上班前打开了那扇紧闭了一天一夜的门。
清晨日光惨白,宋以桥坐于床边,背着光掀眼瞧人。他目光凌厉,像一头蛰伏盘踞的狼。宋父隐隐感到威胁,心神大震,狂怒般将车钥匙甩出去。宋以桥额角破开几道血痕。
宋父将宋以桥关到了去机场前的最后一刻。宋母偶尔背着丈夫来前来探望,每每都说“你看你爸爸花那么多钱给你读书,他是爱你的,你别怪他。”
宋以桥那时18岁,身强体壮,比宋父高出半个头,但他从来没对父亲动过手。
雅间顶部的水晶灯摇晃,光华无情流转,一粒粒划过宋家人的脸庞。
三人持续僵持。
“我知道你的打算。”宋以桥轻轻地讲。
麻痹逐渐蔓延全身,宋以桥控制不住身体,后牙哆嗦的声音神经质地在他脑袋中敲击。他仰起头,像溺水之人寻求氧气,为自己注入一剂强心针。
他双眼重复失焦、聚焦,恍然间觉得头顶的水晶灯跟宋家客厅的那盏很像。
宋以桥发现他以为已经忘记的,从来都没有被真正忘记。他心里永远住着一个连走在家里都要随时戒备着,害怕水晶灯会突然砸到他身上的宋以桥。
“你看这两年技术起来了,准备开一家代理虚拟偶像的经济公司,重新发展娱乐圈。”宋以桥眼前闪烁着沙沙的黑白花屏,他使劲闭了闭眼,“但我不会再当你的公司法人代表,也不会再帮你还第二次债。”
宋以桥呼吸急促,却假装是情绪激动、话说太多导致的暂时性缺氧。他脖颈青筋凸起,扶住桌沿,将自己弓下的腰顶直,宛如一棵终于熬到枝繁叶茂的、伤疤结节的大树。
宋以桥语气森森,每讲一句话,寄居于树上的蛇虫八脚便被抖落下来,簌簌作响。
“早些年,我事业刚有些起色,你找影子作曲人帮公司旗下艺人写歌,发行的时候写我的名字,一边赚钱一边看着我被人网暴,我一声没吭。
“你前两年拓展业务,背着我,把我的身份信息挂进你公司就职,借我名声拉拢资源,我也忍了。
“这是我该还的,我都还给你。但是以后不可能了。
“林果回来了,林董总有一天要把集团交到她手里。我保证,只要是我们能插手的业务,绝不会出现你的名字。”
“你!”宋父气急攻心,拍案而起,伸出双手像要掐死宋以桥。
宋以桥由于肉体痛苦而面目狰狞。他摸索过一片白瓷碎片,紧握住,朝向宋父,对方便瘫坐回座椅上。宋以桥见到,几乎要笑出来。
宋父面颊颤抖着,眼珠布满血丝。他欺软怕硬,企图让自己安心,端着社交场合的圆滑语气:“我跟林董合作这么多年,不可能因为她女儿,那个小丫头片子,就断了联系。我让你帮我牵线,是看得起你。”
“那你试试。”
白瓷碎片边缘锋利,疼痛唤回宋以桥的些许清明。他松开碎片,掌心凹下几道,却毫发无伤。他的手掌厚实坚硬,不会再被轻易划破。
这些话宋以桥早就准备好了,他早在沈贴贴说出“你带我回家吧”的那天就准备好了。利诱也好,威胁也罢,宋以桥要把沈贴贴开开心心地带回家里。
他想,他和父母联络不多,或许沈老师只会单纯觉得他和家里关系不好。不过就算沈老师发现了也没关系,宋以桥也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毕竟沈贴贴想要什么,宋以桥能给的都给。
他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会在这里遇上沈贴贴。算了,他心想,提前说出来也挺好。
宋以桥走了,走得摇摇欲坠,却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
“以桥,你不要跟你爸生气了,我们走了之后,钱不都是你的啊,怎么想不明白。”宋母在他背后苦苦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