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度的占灵会以意想不到的形式结束。
千机阁录事者奋笔疾书, 小报都被卖得断了货。
那些亲眼见到霖补大师只占卜了一半就坠塔的修士对此事颇多嘲弄,而诸多不曾前往,只待大运碑刻结果的势力对占卜结果更是抱有怀疑的态度。
嵇阿青与苍明沿路返回, 期间听到纷繁议论,无一不是在提起霖补大师后挤眉弄眼, 唏嘘摇头着说:“未必准。”
苍明对此不大在意,嵇阿青听着,却知道恐怕占灵塔的公信力要大打折扣,世人对于这次的大运占卜的信任有几成也未可知。
想起那日被烈火摧焚过后一片狼藉的破妄城,以及神情窘迫哀痛的占灵塔弟子, 嵇阿青轻叹一声。
“怎么了阿青?”搂着他的苍明见他神情不是很好看, 立刻关心地询问。
嵇阿青摇摇头, 手指穿过神龙的红发梳理, 平静心绪的同时手指搭在灵舟的边缘往下看。
与去时风驰电掣不同, 回程的路上他放慢了灵舟的速度,此时小舟优哉游哉地穿行过高空,向下俯瞰可以游览中陆不少奇观险境。
只是看着看着, 他突然眼神一凝。
操纵灵舟悬停,嵇阿青看清下方山林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千机阁弟子。
没有立刻就出手, 他收起灵舟,带着苍明隐匿在暗处进行观察。
几名被偷袭的千机阁弟子性命无虞, 但是此时手脚被捆缚, 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突然遭遇袭击, 他们神情还有些茫然,转头看向袭击自己的弟子之后眼中满是诧异和愤怒:“沧浪派弟子?!你想做什么?”
站立在原地的那名弟子穿着沧浪派袍服,听到他们的质问以后露出笑容,看起来是一副和善的模样, 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和神情丝毫不沾边。
“将死之人没必要知道这么多。”他语气狂热,从自己的空间中拿出法器。
看清法器的样子后,千机阁弟子尚且没反应过来,嵇阿青却皱起眉。
这盏法器与华樊楼的明灯看起来别无二致,但是上面亮起的却并非净化圣洁的冰蓝色光芒,而是血腥的暗红。
红光涌动间,映照在那名沧浪派弟子脸上,宛若修罗。
嵇阿青看清了对方的脸庞。
几乎是瞬间,嵇阿青的血液就开始狂涌,澎湃的怒意生起。
——华穹尺!
要不是苍明正站在他身边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腕,恐怕他下一秒就要冲出去了。
“阿青?”苍明担忧的呼唤让嵇阿青的神智冷静下来。
但是他仍旧牙关紧咬,手指攥住,苍明帮他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
注意到嵇阿青情绪的变化,苍明伸手包裹住嵇阿青拳头,一边默默帮他按揉放松,想要叩开他的手指,一边眼神恶狠狠地瞪向树林中的沧浪派弟子。
只要嵇阿青一声令下,他现在就能冲进去把这罪魁祸首弄死。
感受到暖流从手指相接的部位传来,嵇阿青缓缓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冷着脸往破镜发去消息,旁观林中接下来的发展。
千机阁弟子本还想着多说几句套话,或者是拖延时间等待援军抵达,但是那名沧浪派弟子不安常理出牌的行为让他们几乎没有反应的余地就被血光笼罩。
光芒照耀在身上,一开始还没什么感觉,但是下一瞬间,撕心裂肺的疼痛感从筋骨传来,他们清晰的感觉到似乎有什么正在从自己的血肉之中剥离。
“灵根!我的灵根!”一名弟子惊恐地大喊,眼球暴突,用尽全力调动灵气想要制止却无济于事。
那盏血色的灯型法器具有遏制灵气运转的功效,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力量被迫汇聚在头顶,逐渐逸散暗淡。
随着灵根即将离体,千机阁弟子脸上出现一道道碎裂般的痕迹,纵横交错。
血红色的灯高悬,周围颜色各异的灵气都被压制下来,犹如一颗跳动的心脏,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皮肤开始爆裂,灵根受到吸引不断跃动,想要冲破他们□□的束缚。
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郁血腥气,千机阁弟子脸上满是惊恐与绝望,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色越来越浓,几乎将这片天地蒙蔽。
血灯凝聚出纤细的血线,相互交织,层层叠叠,将灵气流切割成细碎的光影,斑驳地洒落在地上。
始作俑者正在笑,声带振动,尖锐的声音在密林中回荡。
华穹尺双手操纵细线在弟子们头顶舞动,血线被牵引,伴随着一道道诡异的灵力波动,灵根被硬生生地从弟子们体内抽出。
刹那间,凄厉的惨叫划破长空,鲜血四溅,迸射在周围的土地上,染红了落叶。
千机阁弟子哀嚎声不绝于耳,他却眯起眼睛享受,脸上逐渐浮现出志得意满的神情。
正要操纵血线将这些灵根送到自己嘴边,下一刹,天空中猛地传来剧烈的呼啸声。
华穹尺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一架巨大的灵舟裹挟着无尽的气势直直坠落。
舟身闪烁密密麻麻的符文光芒,周围空气被剧烈压缩,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强大的气流如同一股股无形的利刃,将周围的树木纷纷斩断,树枝树叶漫天飞舞。
华穹尺猛地纵身想要躲开,但是被嵇阿青催动激活了所有攻击之法的灵舟已经锁定了他的身影。
华穹尺的身体在这强大的压迫力下被迫静止在原地。
“轰!”一声巨响,灵舟重重地砸落在地,激起漫天的尘土和碎石。
周围的地面剧烈颤抖,树木在这股冲击力下纷纷倒下,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让整个密林中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
被灵舟死死地镇压,只露出一双充满愤怒和不甘的眼睛,华穹尺的身体被灵舟巨大的重量压得几乎变形,口中不断喷出鲜血,染红了周围的土地。
牵引灵根的力量散尽,近在咫尺的灵根全数回返源头,他的表情扭曲,抬头去看。
尘土纷扬间,一道身影从灵舟上掠下。
身着金袍的修士手中握着一把长棍,棍身闪烁银色弧光,但执棍的手法却像是剑客。
跃下灵舟的瞬间,嵇阿青周身气势陡然攀升,向前踏步间手中长棍瞬间舞动,带出凌厉风声,爆鸣尖锐刺耳。
在棍影如鬼魅般闪烁的瞬间,有剑影若隐若现。
棍尖所指,一道道金红色剑气呼啸而出扑向邪修,所到之处,空间被撕开一道道细微裂痕。
剑术大成者,可以万物为剑。
华穹尺面色骤变,几乎是在对上嵇阿青冰冷锐利眼神的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他的身份。
眼中划过妖冶的红光,他调动全力催动血灯。
刹那间,法器光芒大盛,无数红色触手张牙舞爪地从其中钻出,带着腐臭气息扑向剑气。
触手与剑气碰撞,发出沉闷巨响,溅起红色与金色的火花。
下一瞬间,又猛然转向,在凌厉剑气斩断触手之前化作红色烟雾消散,而后钻入地下,企图将压制住华穹尺的灵舟抬起。
就在华穹尺的声东击西即将成功,他眼中露出兴奋之际,一道重重的闷响落下。
被强力镇压的灵舟再次坠地,声势浩大,碾压在华穹尺的身上,猝不及防的二次伤害直接碾碎华穹尺的骨头。
他这才注意到灵舟的顶端还站着一名高大俊朗的异族修士,此时看向他的眼神冰冷蕴藏杀意。
苍明厌恶一切惹得他伴侣难过的存在,恨不得将华穹尺碾死。
但是他答应过嵇阿青在中陆要尽量隐匿身份,不能轻易出手,所以只好等在一旁。
不过引动灵气受限制,可没说他不能用自己的体重把对方压死。
将浑身的力量汇聚在足底,苍明弯起眼睛,无机制的金红色竖瞳带着嗜血的笑意。
神龙再次重重一跺,脚下灵舟发出闷响,落地碾断血红触手,每斩断一条,都伴随着华穹尺的哀鸣。
“不!”华穹尺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
这些触手是他掠夺灵根、炼制血灯以后好不容易凝聚出来的。
每一根都是他含辛茹苦得来的灵根转化而成,消散的同时,血灯的威力也不断减弱。
苍明哪管这些,华穹尺叫得越惨,觉得帮上嵇阿青忙的他越高兴。
偏头看了眼苍明求表扬的笑容,嵇阿青勾了勾唇,攻势不停,脚下步伐灵动。
在高高跃起的一瞬间,手中棍子如长虹贯日,在地面划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剑影层层分化,形成无数密密麻麻的影子,环绕于密林,驱散血色的瞬间血灯也随之破碎。
“不——”华穹尺喊声凄厉,眼睁睁看着嵇阿青踩碎血灯最中央的灵珠,在无可挽回后身体如同一滩软泥瘫倒在地,双眼空洞无神。
密密麻麻的金红色剑气直逼华穹尺咽喉,嵇阿青在将对方的头颅斩断之前又逼停,最后悬在毫米之外。
被救下的千机阁弟子们完全看呆了。
他们瞪大眼睛,连自己失而复得的灵根都顾不上,只是一个劲地瞅瞅被压在灵舟之下吐血不止神情从癫狂到灰败的沧浪派弟子,又看看恍若天神降临的嵇阿青。
对方的金色衣袍在磅礴剑影之中摆动,随着收势而垂下,打了一架,却不染尘埃,将他们逼迫到这个境地的华穹尺连对方的衣角都没能挨到。
而在心神具震之间,有千机阁弟子认出了嵇阿青手中的法器。
“是你!”他们眼中升起崇拜。
这个身影与法器在前段时间随着千机阁小报风靡中陆,所有人都知道有个疑似出身聚火寺的神秘人在金鸣城救下了被邪修围攻的沧浪派弟子。
他们作为千机阁弟子,每天都要看小报,对他更是不陌生。
没有理会一脸颓然,口中嚷嚷自语状似疯魔的华穹尺,嵇阿青收起无相禅棍,准备接过跳下灵舟的神龙手中的帕子。
苍明确避开了他的动作,伸出手。
嵇阿青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仰起面庞,任由苍明低垂眉眼,认真地帮他擦拭迸溅到面庞的几缕鲜血。
感受到旁边传来的灼热目光,嵇阿青略略侧眸,就对上十多双亮晶晶的眼睛。
他神情冷淡地避开,只手中凝指成剑,斩断了束缚他们的捆仙绳。
重获自由的千机阁弟子们服下疗伤的丹药,正跃跃欲试地想要与嵇阿青搭话,突然听到天际传来一阵鸣响。
回头看过去,就看见沧浪派大弟子华樊楼行色匆匆地赶到。
当看见被碾压在灵舟之下的人影之后,他眼中闪过痛恨,同时又舒了一口气,对剑下留人的嵇阿青拱手。
“多谢。”他说着,话音还未落下,跟在他身后一起赶来的沧浪派长老等人也到了。
长老们看见华穹尺后当即怒喝出声:“华穹尺,你窜逃多年,还是如此冥顽不灵!”
他们本来正在议事,突然间看到坐在宗主下首的华樊楼面色大变,口中念叨了声“华穹尺”就匆忙告退。
其余人反应过来之后立刻跟上了,此时果然见到了华穹尺,情绪都颇为激动。
千机阁弟子听到他们口中的名字以后愣了下,突然反应过来,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出不可置信。
——华穹尺,沧浪派二弟子,在万剑林覆灭的那一夜叛出宗门。
外界对其叛逃原因议论纷纷,各有猜测。
他们却知道这人拦截了重伤前往沧浪派求救的嵇阿荼。
有传言说拖延导致嵇阿荼身亡之后,他甚至想炼化嵇阿荼的灵根,却被赶来的华樊楼发现,就此叛出沧浪派。
只是……
他们隐晦的目光瞥过华穹尺身上被精心爱护的弟子服,闪过几分复杂。
世人皆知此人未叛出之前以沧浪派弟子身份为荣,在外时口中总是不离“沧浪派”几字,还宣称要做沧浪派最年轻的长老。
谁能想到犯下这等罪孽,最后被沧浪派除名。
千机阁弟子唏嘘万千,几名长老义愤填膺,华穹尺极力掩饰面容,嵇阿青冷眼旁观。
他传讯给华樊楼之时特意让他无须隐瞒,为的就是让沧浪派之人看到对方的模样,并且让华穹尺认清事实。
——华穹尺已经不配做沧浪派弟子。
叛变既已成事实,伪装出的一副留恋模样便让人作呕。
看着华穹尺在几位长老冰冷厌恶的目光中瑟缩与颤抖,嵇阿青眼中闪过痛快。
——此举乃诛心。
等长老们终于停下训斥,嵇阿青迎上他们看过来的目光,听到大长老率先开口:“多谢道友替我等拿下逆徒,避免一番惨剧。日后若有所托,沧浪派定当全力以助。”
说着,他拱手,示意其余长老搬起灵舟,想要带华穹尺离开。
他们意图将叛徒带回宗门审问,却在迈步之前被嵇阿青与苍明挡住了去路。
留在这里处理接下来事宜的华樊楼脸色一变,想要上前阻止嵇阿青,却已然来不及,听到青年似乎带着笑却冰冷的声音:“与其耗费心力带回沧浪派,不如就地讯问格杀。”
“如何?”嵇阿青扬起唇角。
被落了面子的大长老眉头皱起来,定定地盯着嵇阿青看了好几眼。
“道友怀疑沧浪派处事不公?”旁边其余长老也有些不虞。
“此言差矣。”嵇阿青摇摇头,在他们舒缓神情之时又道,“没有过信任,哪来的怀疑?”
“你——”直白的话语让长老们的脸色分外难看。
华樊楼神情紧绷着,想传音让嵇阿青不必如此激进,但是对上青年眼尾淡淡的红意,又哑然无言。
他本来以为嵇阿青剑下留人是想要卖沧浪派一份面子,却没想到对方是要逼迫沧浪派处理叛徒。
此举不在华樊楼的意料之中,但是想到往事,他又没有劝阻的立场。
此时看到诸位长老愤怒的模样,心里甚至隐秘地升起一丝期待与畅快。
世人皆知他是沧浪派大师兄,然而,看似风光,却有太多他受制于身份,不能做,无法做的事情。
上前的脚步止住,华樊楼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
千机阁的弟子也因为这样的发展呆住了,看看站在长老身前寸步不让的嵇阿青,没敢说话。
他们想极力隐藏自己,但是却被嵇阿青主动提起。
“正好千机阁弟子在此处,虽不是录事者,但同出一门想必也是公正之人。”嵇阿青看向几人,眼神平淡但是带着压迫感,“不妨做个第三方的见证。”
青年云淡风轻,他旁边异族修士的眼神却饱含威胁。
没忘记他刚才是怎么大杀四方的,尽管有心拒绝,但是也没有勇气,千机阁弟子嗫嚅着唇瓣回答:“若……若有需要,我等愿意录事。”
嵇阿青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如果不同意的话就成了他们有心隐瞒以及包庇叛徒。
看了一眼旁边战战兢兢的千机阁弟子,几名长老气得吹鼻子瞪眼,但是无济于事,只得答应下来。
于是千机阁弟子们纷纷拿出留影石与抄本,站成一排,兢兢业业地进行见证。
一心以为会被带回宗门而显得安分的华穹尺这下忍不住了,抬眸看向嵇阿青的眼神血红,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嵇阿青对此不甚在意,反而还饶有兴致地笑笑:“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