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1 / 2)

【吴琛2021年10月27日书,渭止老城时见丹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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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名吴琛,1976年早春生。

原是归乡大学生,生前遗失了一段记忆,现在都想起来了。

我自杀于1994年,善恶有报,杀人偿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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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记事时起,我就知道自己有个双胞胎弟弟。

至于为什么后来双生子里只剩了我一个,大人们都说是意外。

直到九岁那年,我才从醉酒的父亲口里听说,是他觉得养俩孩子太费钱,便任凭那刚从娘胎中抱出来的弟弟窒息死了。

我没见过那弟弟,不至于为他痛心。

多张嘴,是要多分走一份饭的。

硬要说那弟弟活着对我有什么好处的话,大概是至少能为我和妈分走些拳打脚踢吧。

爹他从没把我和我妈当人,他的拳头不要钱,落在我俩身上像雨点。

醉的时候神志不清地挥拳,清醒的时候更是揍得明明白白。

妈和我谁都没能还手。

顶多抱在一块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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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村生,渔村长,极闭塞的地方,十几年来没有进过外来人,我本也是个一字不识的文盲。

1987年,我十一岁。

村里来了个年轻男人,他在村里办了所学校,占的地是村里一荒废的破庙。

村里人思想保守,觉着干活学本事比认字要重要得多。那年轻男人费了好大劲才终于说服村里人将学龄儿童送过去。

我爷爷是村长,好面子,我不识字丢他脸了,所以我也去“上学”了。

那男人自此成了我的老师,也是我一辈子的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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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上课,喜欢老师总念的“科学”思想。

——没有菩萨,没有佛祖的思想。

我其实一直都不迷信。

爹和爷上香拜神的时候,我一直心不在焉。

佛祖从没怜悯过我和我妈,我俩被爹打得快死了的时候,他们也从没来过。

同年,爹带我和我同龄的朋友二麻子一块儿去找村里老道士算命,算出两条贱命。

二麻子他克全村人,我不一样。

我的范围小一点,只克我爹。

爹回家后一面打我,一面说当初就该让我和我弟一块死的。

我觉得我弟他真可怜,只有这时候才会被提到。

我还觉得爹他很可笑。

他就是说说而已。

他和爷一样面子薄,舍不得断子绝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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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我十三了。

我唯一的朋友二麻子下雨天走山路没当心给摔死了。

因为我和他是一样的命,村里人更嫌我晦气。

我爹也更恨我。

他骂的难听,打的也重。

我总去找老师,因为只有他不会觉得我和二麻子是煞星。

其实我也知道,老师过得并不比我好。

村里人排外,也讨厌他的“异端邪说”。

年末,不知怎么,村里传起了妈和老师的谣言。妈因此被人骂不检点,被爸关在家里一顿揍。

我知道,他们只是老乡。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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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我无意中得知妈是被家里人卖到这渔村来的。

那时我却只有一个想法,自私地希望她能留下来陪着我。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面对爸,我好像活不下去。

我觉得只要有妈在,我就还有家。

所以看见妈偷偷收拾东西要走的时候,我跪在她面前哭。

妈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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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留下来后精神状态不大好,大概是为了能喘口气,又和老师偷摸着见了几次面。

我陪着她去的,他们聊的仅仅是水乡旧忆,没有别的了。

可爸知道后还是大发雷霆。

这回他揍的不是妈了,他把老师打了个半死。

妈看到老师血淋淋的样子受了刺激,疯疯癫癫跳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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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死后,村里人彻底不把我当人了。

大人都千叮咛万嘱咐,不让自家孩子搭理我。

没人和我讲话。

所以我和村里的疯子阿九做朋友。

我觉得我和阿九越来越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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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过去,我15岁。

老师说我学东西快,很聪明,建议我离开渔村去外地上学。

爸不同意。

他要留我在村里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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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村边上有一条河,大概是在下游的缘故,上游的东西总被冲过来,包括死尸。

偶尔会来人喊村里男丁帮忙捞尸。

爸总是在这事上很勤快,我原以为是他信佛,也想干点善事。

清明节那天,我原是想去说服爸放我走,没曾想竟亲眼看见爸蹲在死尸边上掏人口袋。

我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在挣死人的钱。

我吓了一跳,爸却对我挥刀说再乱叫连我一块杀了。

自打妈死后,我精神状态就不好,再加上和阿九混得久了,更是不正常。

我起初还在同爸好好说,希望爸能让我上学去。

爸他不听,反倒扔下尸体把我揍了个鼻青脸肿。

我流着血躺在石滩上,想到了被他逼死的妈,想到了被他羞辱的老师。

想到我要一辈子被困在这渔村里任他打骂。

他一直在骂我,骂我畜生,骂我该死。

恍恍惚惚,我捡了他放在身后的刀,冲着他胸口捅过去。

我看他流了很多血,没了呼吸,觉得我这辈子完了。

碰巧那会儿开始下暴雨,潮涨得厉害。

爸捂着胸口,拔刀出来要捅我。

他追了好远,最后跌倒在海滩上。

我没去扶,我只顾着跑。

从河滩延至海滩上的血很快便被暴雨冲走了。

我浑浑噩噩地跑回家,在门前栽了个大跟头,伤着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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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烧了几日,睁眼时看见一群人哭哭啼啼围着我。

他们告诉我,爸死了。

我一方面觉得高兴,一方面又有些害怕杀人犯。

我什么都忘了,只知道那天我在家睡了一整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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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心的警察三番五次来找我,他们说爸胸口有刀伤,是意外的可能性不高。

他们盘问我的时候,我的回答却很坚定。

我骂他们说我都没妈了,又怎么会杀了自己的爸?

遗忘了自己杀人的事实已是灾难。

更可怕的是,我当时满心以为湛三爷是真凶。

为什么,因为他对警察撒谎说那夜我们在一起。

对于自认自个在家睡觉的我来说,湛三爷当然是在给自己洗罪。

他利用了我作不在场证明,我却只能顺着他的话来说。

理由很简单,他对我一直不差,且我爸确实不是好人。

可是他的虚伪嘴脸总得有人揭穿。

所以,当警察走后,我当着熟人的面将他痛骂了一顿。

三爷的脸色不好看,围观的姚姨和汪婆子更连连摆手。

我觉得他们都只在乎自己,根本不管没爹没娘的我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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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死后,没人拦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愧疚,三爷和老师一齐凑了一笔钱让我出去上学。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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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渔村已是三年后,我成功考上了大学。

回来是为了给村里人报喜,也是为了点模糊不清的东西。

自打离开渔村后,我一直在做噩梦。

我总能看见爸死在我面前。

我甚至开始臆想,是我那没活过一日的双胞胎弟弟杀了人。

清醒时也不如何清醒,我觉得那大概是爸在惩罚我不经他同意便离开了村子,或许我回一趟家,就能除掉那梦魇。

可回来亲眼瞧见那片海与石滩,我的幻觉却更严重了。

我开始做亲手拿刀捅死爸的噩梦。

那梦真实到让我动摇。

如果真的是我杀了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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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夥见我回来都高兴,聚一块给我做了一桌饭。

我觉得一切都过去了。

三爷他杀了个恶人,罪不至此。

可是为了心里头那点不着边际的幻想,我决定放手试一回。于是我装醉拍桌起身,骂起三爷杀人。

三爷还是不说话,倒是喝醉酒的汪婆子哭起来,说我没良心。

她醉醺醺的,指着我说我才是杀人犯。

三爷登时便伸手捂了她的嘴。

我看看三爷,又看看姚姨,心情却比想像中的要更平静。

大概是我从某一刻起,就已经察觉到了自己才是真凶。

我不想让大家夥担心。

所以同他们说没事,我早知道了。

他们大概是觉得我的记忆早就恢复了,暗暗松了口气。

大家都在安慰我,说事情都过去了,要向前看。

我向前看,向前看,看到的只有黑黢黢的海。

我是个亲手杀了父亲的杀人犯,

也是个间接逼死母亲的不孝子。

我把恩人认作杀人犯恨了三年,也辜负了老师对我的信任。

我一事无成,我摆脱不了儿时的阴影。

更重要的是,我早就说过,我和唯一的朋友阿九越来越像了。

在往海深处走去时,我还在思考。

如今想来不过垂死挣扎。

我想,我的记忆还没有恢复,那么失忆前的我杀了人,为何要失忆后的我偿命?

没来得及想清楚,海水已经淹没了我的口鼻。

我就这般带着苦痛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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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渔村返乡青年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