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要员笑着问:“几时办喜事?我可是要去讨一杯喜酒喝的。”
苏纯钧:“总要先安顿下来,再去酒店订位子。”
赵秘书问:“可有没什么不方便的没有?你才安家,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不要跟要员客气。”
苏纯钧想了想,说:“倒也没什么别的难处。只是家中少几个使唤人,我正发愁去哪里找人呢。”
蒋要员与赵秘书对了个眼神,都在心中感叹这苏纯钧真是个人精子。
赵秘书问:“需要几个?”
苏纯钧扳着指头数:“最少也要三个。一个听差管着大门,一个厨娘做饭,再有一个端茶倒水屋里服侍。”他顿了一下,请示道:“要员,我还想要几个兵守大门。”
蒋要员很大方,“可以,给你,你自己去挑人,不能挑多啊,守门的两人,换四班,八个人,给你十个。”
苏纯钧:“多谢要员体谅。”
赵秘书说:“要下人也容易。这里以前冯市长用惯的人还都没有着落,等要员一走,他们也就没工作了,你对他们也熟悉,挑几个去你家干活不是更方便?也省得你去外面找人了。”
苏纯钧笑道:“也好,用生不如用熟,我先去挑人,等要员走了我再领回去。”
第286章 教孩子做饭
祝二小姐算了开了眼界了。
她已经很久没在家里见到这么多好东西了,那个见过一次的陈司机带着两个人送了一车东西过来,活鸡活鱼活虾鲍鱼海参应有尽有。
她从楼上下来坐在沙发上,面前已经摆上了美国的可口可乐和瑞士的巧克力。
张妈说:“你先吃着,我给你热牛奶去!”
陈司机送来了新鲜的牛奶。
张妈热了一锅,给祝二小姐提来了,站在桌前说:“今天中午给你妈做条黄鱼,你也吃点好的,我做一道烧黄鱼好不好?”
祝二小姐许久未祭五脏庙了,闻言连连点头。
张妈又拆了一盒饼干,说:“这是美国的饼干,你先尝尝,我看他们还有什么蛋糕粉,我试试看能不能做出蛋糕来。”
张妈欲大显身手,全家人都有福了。
祝二小姐先尝了半杯美国的可乐,又喝就着美国饼干吃喝牛奶。
——饼干干巴巴的,又硬得硌牙,泡进牛奶里倒是还能吃。
她一口气吃了一盘子,祝女士下楼来见到,祝二小姐一边嫌弃一边不停的往嘴里送:“太干了。太硬了。太甜了。也就能泡牛奶吃了。”
祝女士捻起盘子里的饼干渣,呵呵道:“这么难吃啊。”
祝二小姐又塞进嘴里一块,点头:“可难吃了。”
被称为吃起来口感像麦麸子的饼干让祝二小姐全吃光了。
祝女士体贴的说她不想吃,只是坐着喝咖啡配牛奶,尝了两块巧克力。
祝女士往地上看了一圈,问:“这都是苏先生送回来的?张妈呢?”
祝二小姐:“张妈在厨房呢。”
祝女士起身:“我去看看她。”回头嘱咐女儿,“你可别再把巧克力也都吃了。”
祝二小姐正在吃第四块巧克力,双眼天真又纯洁:“怎么会呢?”
祝女士望了她可爱的脸孔一眼,拿起巧克力的盒子说:“我先收起来吧。”
祝二小姐当即不乐意了:“妈,我都十九了,你还管我吃糖啊。”
祝女士:“你就是九十了,我照样管着你。”
祝二小姐不敢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巧克力离去,仿佛与情人分别,依依不舍得很。
到了中午,桌上烧了两条黄鱼,盛在一个大汤盆里,汤汁奶白,香气扑鼻。又有清炒芥蓝和烧豆腐,还做了一盘煎蛋饺,蒸了一锅香喷喷的米饭。
祝女士和祝二小姐头一回失了淑女风度,上菜后不管不顾,埋头大吃,米饭都添了两回。
就是张妈在下桌后也直呼“吃多了,吃多了,有日子没这么痛快吃过了”。
幸好张妈之前想着要做甜汤,要了山楂,苏纯钧吩咐下去后,那边的人直接送过来一麻袋。
张妈煮了山楂红枣冰糖水,端出来跟祝二小姐说:“厨房里还有好多山楂呢,我给你做糖炒山楂和冰糖葫芦吃。”
祝玉燕终于在肚子吃饱后捡起了她的脑子,问:“苏老师让人送来很多东西吗?”
张妈:“可不是!好多呢。我让他随便送点菜来,现做现吃才新鲜,你去厨房瞧一瞧,地上全是菜。菜瓜足有二十斤,好家伙!这又不能放太久,也不能天天吃,只能腌起来了。”
张妈这一说可坏了!
祝女士与祝二小姐都觉得她们应该学习一些生活技能,这做腌菜就是生活技能啊。
两人都不坐了,放下山楂糖水,站起来说:“我们去给你帮忙。”
张妈吓得瞪大眼睛:“活祖宗!你们是要折腾死我啊。”
但是,这两个大小姐和二小姐还是进了厨房,她们都换了方便的旧衣服,还穿上了围裙,戴上了袖套,准备工作十分的完整。
张妈坐在凳子上,冷眼看这二母女。
祝女士虚心的问:“是不是要先洗一洗?”
张妈:“是。”
祝女士拿起一只青色的菜瓜,端详片刻:“这瓜怎么才算是洗干净了?我看它挺干净的,没有地方脏啊。”
张妈:“把浮土洗一洗就行了。”
祝女士:“怎么洗?”
张妈:“用手洗。”
张妈就看着这两母女认认真真的接了一盆水,把菜瓜一个个放进去用手仔细的搓三遍,头尾身都搓到。
张妈跟苏纯钧讲菜瓜两斤,苏纯钧跟军需部办事员讲拿点新鲜菜瓜,办事员给提来了一篮子,保守估计也有个六七十个。
张妈炒一盘菜,最多用两个,所以一看就知道这吃到坏也吃不了,只能腌起来。
她本来自己一个人一下午就能做完,现在添了两个帮手,只怕要腌上五六天了。
两母女洗瓜,仍要聊天。
祝二小姐就说:“我看这瓜洗了跟没洗没区别啊。”
祝女士也是这么想,可是她教育祝二小姐:“好好干活,不然揍你。”
教育很成功,祝二小姐闭嘴继续洗瓜。
张妈坐了一会儿,闲着没事,开始收拾送来的菜。
她跟苏纯钧说送点青菜来,其他的菜也都送一点,品种多了才好做菜。苏纯钧就说“什么菜都来点”,于是面前还有一大捆的芥蓝,一大筐的青菜,一大筐的白萝卜,一整板的豆腐。
张妈望着这菜,深深的叹气。
这都是要累死她的!
张妈洗芥蓝,准备把芥蓝也腌了。为了避免这两母女又要来帮她的忙,所以她是悄悄干的,一声不吭,轻手轻脚。
等两母女终于把菜瓜的皮都快要洗脱一层了,张妈已经把芥蓝洗好了,正架起来晾。
祝玉燕正因干完一件活而松了口气,一转头看到张妈不声不响又开始干活了,马上说:“张妈,我来帮你!”
张妈连忙说:“不用!我干完了!”
她赶紧把杆子架好,回头开始夸“哎哟,洗得多快啊,洗得多好啊,瞧这瓜洗得真干净!”
夸完,张妈说:“行了,你们走吧,剩下的就省事了,我一个人就行了。”
祝玉燕:“张妈,你接下来干什么?”
张妈:“……这瓜要切开,要把里面的籽给掏掉,我可不放心你们用刀,所以这就真不用你们来了。”
祝女士:“没事,你切瓜,我们来掏籽。这个用什么掏籽?”
祝玉燕:“手?”
张妈:“……唉,用勺子就行。”
于是,张妈沉默的在菜板前将菜瓜全都一劈两半,再交给两母女用勺子掏籽。
——她明明可以用菜刀一次全干完的。
张妈劝自己。
孩子长大了,知道干活了,她也该欣慰。
——终于不用担心她们会饿死自己了。
掏出来的籽看起来也很好吃的样子,清清爽爽的。
祝玉燕好奇的问:“这个籽要腌吗?”
张妈哐哐哐劈瓜:“不腌。”
祝玉燕:“这个不能吃吗?好可惜。”
张妈哐哐劈瓜,不说话,省力气。
瓜终于全都劈好,掏了籽,张妈开始架锅,烧水,准备把瓜汆一下。
从这一步开始,终于两母女不用帮忙了,张妈让她们站远点看就行。
张妈:“你们都聪明,看看就会了,这都不用学。”
张妈快手快脚的把瓜都下进水里,放盐,拿锅铲轻轻推,直到水又开了,再把瓜都捞出来,平铺在竹筐里,等晒干再腌。
祝玉燕:“这就好了?”
张妈松了一口大气:“对啊,接下来就简单了,抹了料放进坛子里腌就行了。”
祝玉燕:“那是挺简单的。”
张妈:“对啊,所以你们明天不用帮我了,行了,都出去吧,累了吧,都去歇歇吧。”
一行三人都离开厨房,各自找地方。张妈是到了客厅,一屁股就坐在了沙发上,“我歇歇,我歇歇。”
祝玉燕好心的去泡了茶,给张妈端过来一杯。
张妈接过茶,摸了摸这可爱孩子的脑袋:“谢谢燕燕。下回不用帮我了,学你的习去吧。”
第287章 欣赏艺术
苏纯钧今日得已提前回家服侍未婚妻一家,这是蒋要员特意给的好意,苏先生得了这个话,立刻就放下手中的文件,一刻也不停的出门叫上司机就走了。
蒋要员站在楼上看着汽车开走,对赵秘书说:“这可真是个灵醒的人啊。让他去做事,他就能给你办得周到妥贴,不叫他去关心的事,人家也丝毫不感兴趣。去江苏镇江的人在哪里?让他们进来吧。”
赵秘书:“就在楼下,我去叫人。”他停顿了一下,问:“您是已经看准他了吗?”
蒋要员叹气:“我知道你的心思,忠珉,并非是我不给你机会,只是我们来去匆匆,在这里没有太多的根基,你看我们来了这几日,开头事事不顺,用了苏纯钧以后才顺利起来,现在事情已经快办完了,我才能尽快回去那边。”
赵秘书:“我都明白,是我能力不足。我只是担心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可靠。”
蒋要员:“他要是不可靠,自然有情报科去查验,目前看起来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我们还要在这里多待一阵子,可以再看一看,说不定也有更合适的人选。”
赵秘书:“苏纯钧倒是十分的精干,确实是个人才。”
蒋要员:“尸位素餐的人太多,他是一个难得的能办事的人,我自然要替党国笼络住他。老冯别的不说,眼光还是有的,他最后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引此人入党。”
赵秘书:“对了,苏纯钧送来的新文件上说已经发现了冯市长和他几个随从的尸首,您看,是否还有继续追查的必要?”
蒋要员摆摆手:“不必了。既然已经找到了,又证明是受到了刺杀,就赶紧把人入土为安吧。”
苏纯钧回到祝家楼,家的气氛扑面而来。
门厅里有一些脚印,应该是来送东西的人留下的,张妈顾不上打扫,所以这里一片泥土与灰尘。
往左是大客厅,祝二小姐恰就在里面,正十分有兴致的欣赏新的家具摆设。
他站在门边,含笑观赏,只觉得这个房间置办的这么漂亮,今日才有了用处。他屈起指节敲一敲门,唤得祝二小姐回头。
春光灿烂,不外如是。
祝二小姐回头看到家中最大的功臣回来了,笑得极尽温柔可爱,她叠着小碎步过来,挽着苏老师的胳膊:“你回来了?要不要喝茶?我给你冲茶喝,他们才送来的面茶,加了好多花生,香得很。”
苏纯钧才回来正有些饿了,现在又不到吃晚饭的时间,就笑着答应:“好呀,我的肚子正好有些饿。”
客厅的茶几上已经摆了一个八仙盒,里面是四样点心。可见他没回来时,祝二小姐正在用茶点。
祝二小姐:“我还没碰呢,今天好东西吃得太多,现在肚子里还有些撑。”
不止她吃撑了,祝女士撑得都上楼睡午觉了,现在都没起来——也可能是昨天晚上睡太晚。
祝二小姐提来热水壶,将茶面子加到茶碗里,冲入热水,端到茶几上来。
她与苏老师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手脚不经意的碰在一起,一起端起杯子,一起拿一个盒中的点心。
她拿的是一块蝴蝶酥,苏老师拿的就是棋子大小的鲜肉酥饼,这样大小的酥饼,他一口一个。
祝二小姐吃得秀气得多,说他:“可见是真饿了。我这个也给你。”她咬了一口,纵然嘴巴仍馋,可是肚子却装不下了,就塞到了未婚夫的嘴里。
苏老师张着嘴等投喂,乖得不得了。
祝二小姐就一个个喂他,四样点心都喂了一遍,问他哪一个最好吃。
苏老师的情话说的非常好,他说:“你喂我的最好吃。”
苏老师将点心盒吃空了一半,祝二小姐连忙将点心盒盖起来,小声说:“叫张妈看见会骂人的。马上就要吃晚饭了,她不爱我们此时多吃点心,到时吃不下饭,她就白辛苦了。”
苏老师:“我一定都能吃得下。”他端起面茶,一口就喝光了。
祝二小姐:“这是今天才送来的,我想多吃几天,不然明天后天不是没得吃了嘛,现在点心铺子都没开。对了,这个点心是在哪里买的?”
苏老师从未听过祝二小姐说这种“节省”的话,点心要省着吃,这在祝家是不可想象的事。都是这该死的世道!叫人不能好好生活。不然,祝家仍是这城里过的最幸福的一家人,祝二小姐仍然可以每日悠闲度日,最发愁的也不过是作业没写完。
他马上说:“点心是厨房里做的,他们每日都要做不少,我让人明天再送来就是,你放心吃。”
祝二小姐:“就是原来的冯市长家?现在蒋要员住的地方?那边的厨子还是原来的吗?”
苏纯钧:“都是原来的。蒋要员来了以后,命人审查过所有下人的身份,没有问题的都留用了。对了,咱们家使唤人太少了,蒋要员说我可以从那边要几个过来,只是要等要员走了以后才能来,还是要你多忍耐几日。”
祝玉燕听了不觉得开心,反而有些担心。
她说:“那些下人以前是服付冯市长的,宰相府的丫头七品官,到了咱们家恐怕不服管教。算了算了,我正在跟张妈学做饭,打扫也不难,到时我来做事就行,不用外人了。”
苏纯钧想了想,还是没有反驳打击她的信心。
最多饿几天肚子。
等她自己愿意请人了,他再把人带回来更好。
他说:“那也好,我就等着吃二小姐做的饭了。”
祝玉燕信心百倍:“我今天跟张妈学腌咸菜,一点都不难,等日后我腌给你吃。”
苏纯钧笑着说:“好。”
他看一看这个屋子,问她:“你喜欢这样摆设吗?”
祝玉燕起身:“喜欢啊。”
这是一间大客厅,上下左右联通,以前还有租户时,这里被分成了五个小格间出租。现在已经恢复了原样,才显得这间厅这么大。
它上方吊着两个水晶大吊灯,五扇对开的大窗户全都已经换了新玻璃和新窗帘。天鹅绒的窗帘垂到地面,白纱的窗帘拢着,令玻璃窗显得朦胧。
祝玉燕早在许多外国的文学作品中读到过这样的窗帘,头一回见到真货,还是自己家的,格外兴奋。
她几个滑步跑到窗帘前,将它拉起,盖拢在自己身上,再从窗帘内探出头来:“看,真的可以藏人呢。”
苏纯钧想起同样的文学描述——许多还是他与祝二小姐共读的。
这样的窗帘在那个时候是用来给主人偷情提供方便的。
想起书中的文字,不禁让他口干舌燥。
他轻轻的走进去,掀起窗帘,也钻到那窗帘之后。
窗帘之后一片漆黑,是一个小小的天地,被柔软的天鹅绒围绕。
哦,未婚妻雪白面庞在黑暗中也能发光。
她现在安静极了,乌黑的瞳孔映着他的身影。
红唇微张,带着刚才吃过的点心的甜蜜气息。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逃走。
他轻轻的把头凑了过去,在真的靠近她之前,他停了下来,仔细的看她的面庞,只要她露出一丁点的害怕或厌恶,他必定会停下来,不敢冒犯分毫。
而她一直保持着对他的信任,这让他的心中充满感动。
他靠上去,渴饮那甘泉。
(审核,我写得这么有艺术性,已经超越低俗了吧?千万不要用有色眼光去看哦)
第288章 钢琴
跟午饭比起来,晚饭就有些简单了。
张妈一样样往桌上端,一边说:“别再吃多了再伤了胃,都少吃点,晚上喝点汤吧。”
桌上是一瓮火肉白菜汤,鲜得掉舌头。祝二小姐和苏纯钧都是能吃会吃的,立刻就伸筷子挟白菜,这一锅里头,白菜最好吃。
张妈:“现在经过了霜打,白菜萝卜都好吃,今天吃白菜,明天吃萝卜。”
祝女士盛了小半碗汤,小口小口的喝,她中午吃多了,晚上就不打算吃了,喝两口汤挟两筷子菜就行了。
张妈也知道,没有给她盛米,而是做了一盘子小煎饺,放在她面前说:“虾仁拌的馅。”
小煎饺不大,一盘六个,看起来精致得很。苏纯钧觉得这六只小饺子还没有外面一只包子的东西多呢,也就吃个味。
吃完晚饭,还有张妈讲好的山楂糖水与冰糖山楂,冰糖山楂里还有荸荠,裹着糖壳,外硬里脆。
祝女士只喝了一碗糖水就上楼了,喊张妈也上楼。
“楼上暖和,让他们在楼下玩吧,东西你不要收拾了,明天我去雇人厂雇个人回来做杂事。”祝女士说。
雇人厂不是个厂,是个地方,那里常有找活干的男男女女,这里的家庭要是临时找个人手都去那里。
苏纯钧一听就说:“您不要去,我去找人,保准又安全又便利。现在外面的人都不知底细,不敢雇人。“
祝女士一听就道:“那我可就交给你了,你可别明天回来再说忘了。张妈这么大年纪,照顾咱们一家大小吃喝就够辛苦的了,不能再叫她洗腕洗衣服。”
祝玉燕马上说:“碗我来洗,张妈不要动。”
苏纯钧也很快说:“我跟燕燕洗,张妈不要忙。”
张妈只笑着说:“可别,再把碗打了,明天该没碗吃饭了。”
祝女士:“打了就再买新的,百货公司还开着门呢。”她挽着张妈上楼,“叫他们年轻人干去,你跟我上楼歇着。”
张妈被拖上楼还不放心,扭头对楼下这一对年轻人说:“碗盘有油的先拿草纸擦一遍再洗,洗完记得把水抹干再放,小碗不要放在下楼,从大到小摞着放。”
祝玉燕答应着说:“我都记得了,张妈你放心吧。”
祝女士已经拖着张妈上楼了,听见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祝女士:“你管他们呢,没碗吃饭就用锅吃,锅总不会再打了吧。”
张妈:“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今天还用了个瓦罐!”
祝女士:“哎哟,你就别管了!”
硬是把张妈给拖走了。
楼下的祝二小姐嘿嘿笑,半点不觉得被人小看面上无光。
苏先生站在她身边,两人相视而笑。
祝二小姐:“先把碗盘送回厨房吧。”
苏先生:“你别端东西,拿筷子就行。”
苏纯钧挽起袖子,把碗盘摞起,端进厨房,身后跟着握着一把筷子和一把勺子的祝二小姐。
厨房地方大,用了电灯,光线很明亮。
苏纯钧左右一看,找了一只水桶,把碗盘都放进去。
祝二小姐:“对了,张妈说要用草纸擦。”她左右看一看,没见到哪里放了草纸,“你等等,我去厕所拿。”
她拿来了草纸,苏纯钧也在柜子上见到了草纸。
两人把碗盘擦干净,从水龙头接水倒进桶里,一人拿一块抹布洗碗。
祝二小姐再次左右看一看,说:“我去拿肥皂。”
苏纯钧:“不用,我记得油污可以用小苏打粉洗干净。”
两人再次翻箱倒柜的找,倒是找出来一个玻璃糖罐子装着白色的粉状物,就是认不出这是不是小苏打。
祝二小姐:“小苏打的公式是什么?我上楼看看书吧。”可以现做个实验看一看这是不是小苏打。
离开学校许久的苏老师也已经记不清了,他说:“不必,用盐也可以洗干净。”
两人就用盐把碗盘筷子等都擦了一遍,再冲净,再用草纸把碗盘都擦干——嫌抹布不干净,再把碗盘摞起,方收拾完了厨房,留下地上一桶盐水。
祝二小姐:“倒了有点可惜,加了盐的。”
苏纯钧:“冲厕所吧。”
苏纯钧特意把这一桶水提到厕所,还用刷子顺便把便池给刷了一遍,自觉非常之完美。
把桶提回厨房,苏纯钧对祝二小姐说:“我明天一定请人回来做事。”
祝二小姐也点头说:“是啊,我倒是能做饭,但不太想洗碗。”
两人现在都不想上楼,因为一上楼,他们就必须分开了。苏老师不能再跟着祝二小姐回房间说话,还是留在楼下说话方便。
两人端着冰糖葫芦的盘子回到之前的客厅。
这个客厅极大,是可以当舞厅使的,能容纳至少一百人。
客厅两侧都摆着沙发与茶几,供人休息。靠墙则摆着几个高矮柜,高柜是玻璃门,矮柜是木门。现在这高柜里放的是几样别人送的明朝的花瓶,外国的美酒,还有俗气的大金蟾,纯金的,金蟾吐钱,嘴里还有一个铜钱,这是恭喜人发财升官的。还有一棵玉白菜,一个玉佛。
全是好东西。
要是别的客人,还能做个话题。
可是放在祝二小姐与苏先生这里,两人都没有给这只柜子一个眼神,而是给了墙角的钢琴。
钢琴可是个时兴的乐器,虽然传入中国没多久,但现在哪个有钱人家家里没有钢琴?又有哪个公子哥与小姐不会弹的?
祝家楼上以前就有一架,但是楼上楼下全是租户,钢琴就一直摆着,罩着勾针织的罩子,从来没人去弹。
祝二小姐在琴凳上坐下来,打开盖子。
苏老师以前可从没期待过祝二小姐擅长乐器。一来是因为她懒,二来则是他住在祝家楼上几年都没有听到过钢琴声。
他笑道:“你会吗?”
祝二小姐得意的一笑:“你小瞧人!”
开玩笑!她以前上的可是贵族学校好吗!用的是剑桥的教材,请的是哈佛的讲师,不管讲得怎么样,学生有几个成才的,但她还真会弹钢琴。
只见祝二小姐端正坐好,将双手放在黑白的琴键上,信心百倍的弹起了——
《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祝二小姐只用一只手就弹出来了。
苏老师掩住嘴遮住笑意,一颗心全是开心,半点愁绪都不见了。
楼上,祝女士和张妈都听到了,这干巴巴的琴声,简直是三岁孩子弹的,一听就不可能是苏纯钧。
祝女士半是惊讶半是气:“她还记得呢!怎么弹的这么差啊。“
张妈替燕燕说话:“这都多少年了,她还能弹得出来就不错了。我都当她忘光了呢。再说,我听这弹得也挺好听的。”
祝女士:“你怎么老护着她?她都要嫁人了,还这么长不大怎么行。”
张妈不爱听这个:“你把我拉上来,又把他们俩放楼下,不就是想让他们好的吗?现在人家好了,你又这也不行,那也不好的。你怎么这么难侍候啊。再说了,苏先生又没抱怨,你这当岳母的倒先急起来了,以前你妈可没这么对你。”
祝女士:“怎么说起我来了?以前我妈在我嫁之前把我关在屋里让我练女红的事你都忘了?”
张妈:“那你也没练好啊,最后还不是把我找去了。”
楼下,祝二小姐弹完了,自觉这么多年还没忘了真是了不起。苏纯钧笑着坐下来,也把手放上去,喊她一起弹。
祝二小姐:“我可就会弹这一个。”
苏纯钧:“就弹这个。”
祝二小姐就还是单手弹——这个曲子好像老师教过可以双手弹,但她忘了怎么弹了,只记得单手弹了。
苏纯钧也只放一只手,帮她合声。
这首曲子瞬间不同了,变得可登大雅之堂了。
楼上,祝女士和张妈都听到了。
张妈:“听听,我说什么来着?这不挺好的嘛。苏先生能跟燕燕玩到一块,你换一个比燕燕精明厉害的,人家苏先生还不乐意呢。”
祝女士:“行吧,我不管了,让他们闹去吧。”
第289章 被骗的傻子
代玉书戴着绅士帽,从船上下来,提着一只旧皮箱,一副穷人的样子。
守在码头的日本兵冲上来搜身搜箱子,见箱子里只有几件破衣服,推开他就去拉下一个人。
代玉书从地上爬起来,拾起皮箱,走到码头外才遇上一辆黄包车。
他招手叫车,黄包车停在他面前,车夫问:“先生去哪里?”
代玉书:“劳驾,南京大学。”
祝家楼的早上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大吃大喝三天,祝二小姐的肠胃就不太服贴了,一大早的什么都不能吃,只能静静的坐在桌边喝鸡蛋面汤。
祝女士吃着煮鸡蛋喝牛奶,说她:“活该,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吃那么多巧克力和饼干。”
祝二小姐两天吃完了一盒巧克力一盒饼干,还不忘吃三餐喝甜汤。
就是张妈这回也不向着她,说:“我看都是那美国可乐的事,她一天要喝四五瓶,水都不喝了,那汽水都是有汽的,什么肚子撑得住这么喝啊,可不就是要拉肚子嘛。”
苏老师有心要替未婚妻说话,可是他也不赞成祝二小姐贪吃零食吃坏肚子,只好闭嘴。
祝二小姐成了众矢之的,不得不乖巧些,安安静静听教训,再安安静静的送苏纯钧出门。
两人站在大门前,祝二小姐才敢对苏老师使一使小性子。
她挂着脸,眼睛不看他,冷冷淡淡。
苏纯钧便认错:“都是我不好,不该拿那么多好吃的回来,才叫你吃坏了肚子,怪我。”
祝二小姐拿小拳头打他一下:“我哪有那么不讲理。”
苏纯钧就笑着牵她的手握了握,说:“别生气了,等好了再吃。”
祝二小姐把他推出门,气得不想跟他说话。
她蹦蹦跳跳的回去,祝女士问她今天干什么。
祝女士:“家里也收拾好了,你也不能去外面逛街,在家里想做什么?”
祝玉燕就说要去读书。
祝女士才满意:“读书也好,修心。去吧。”
祝玉燕就跑上楼,钻到书房里去读自己的书了。
张妈把碗筷都收到厨房去,出来问:“总说请人的,今天这人能不能请来?”
祝女士:“你担心什么?请不来就还是他们俩洗嘛,用不到你。”
张妈:“可算了吧,他们洗碗倒费了我好几刀草纸了,这样下去家里擦屁股的纸都要不够了。现在外面可没有卖纸的。”
祝女士一听,这还真是个麻烦事:“这怎么办?家里现在还剩下多少草纸?”
张妈:“还有两捆,要是不让他俩浪费,也能用上个把月,可添上他们俩,也就三天的量吧。”
祝女士:“等我挂个电话问一问苏先生家里的草纸是哪里买的。”她看看钟表,说:“等他到办公室吧。”
张妈说:“你不要打电话,叫燕燕来打,让他们多聊聊。”
苏纯钧前脚进办公室,后脚就接到了祝二小姐追过来的电话。
张妈在旁边监工。
苏纯钧拿着话筒,嗯嗯点头,脸上带着笑,他挂掉电话,陈司机问他:“是什么事?”
苏纯钧笑着说:“没什么,是家里的电话,问我家里的草纸是在哪里买的。”
陈司机目瞪口呆:“家里离了您真是一刻也不成啊。”
苏纯钧替家人辩解:“这也没什么可笑的。现在纸坊都不开张了,也没有担着纸满大街吆喝的小贩了,家里也是怕给我惹事才多问一句的。”
可是,苏纯钧也不知道去哪里买草纸,他问陈司机:“你家的草纸是从哪里买的?”
陈司机笑道:“我才买过,只是地方不大吉利。我是在棺材铺买的。他们那里卖黄纸,也卖草纸,只是一般没人去他们那里买。那边的纸比纸坊的便宜得多。我是穷人,多少要省一点。”
苏纯钧:“你这是在骂我没给你发财的机会?”
主仆二人说笑一番才开始工作。
蒋要员命人监视苏纯钧,这通电话自然很快就上报了,只是听得蒋要员和赵秘书稀里糊涂。
蒋要员:“他未婚妻让他记得家里要佣人的事。我不是让他在冯家的下人里挑的吗?”
赵秘书:“他跟我说过,要等你走了以后再把人带走。”
蒋要员点点头:“哦。你觉得他未婚妻说这个草纸的事,是真是假?”
赵秘书:“这我哪里知道?只是一条,要是假的,这也太假了。编瞎话也不能这么编啊。”
蒋要员:“我也是觉得这里奇怪。要真是间谍有阴谋,怎么也不会编出这种瞎话来。那就是小女孩离不开情人,无事也要搅和他?”
赵秘书笑道:“我没见过那位祝二小姐,似乎是个还在念大学的学生,不满二十岁。”
蒋要员:“是,那看来就是如此了。”
两人等到下午,见陈司机被苏纯钧派出去买草纸,才放心下来。
蒋要员哭笑不得:“为了一个草纸,不但特地打个电话,还叫我们猜了一天。这位祝二小姐,我可越来越想亲眼见见她了。”
赵秘书:“等到宴会那日就能见到了。只是您没有带夫人来,要不要为您准备一位女伴?”
蒋要员:“我要什么女伴?就这样去就行了。你今天把宴会的事通知下去,苏纯钧,记得让他带他的未婚妻来。”
赵秘书:“是。”
苏纯钧下班前接到赵秘书的通知,蒋要员要办一个宴会,宴请客人的名单已经下发了,基本就是城里的头头脑脑,日本人只请了日本商会的人,没有请日本军方的人。
赵秘书:“只是一个平常的家宴。要员没带夫人来,恐怕招呼不周到,苏先生,你要一定要把太太带来,我听说你的太太是大学的高材生,擅长多国语言,为人精明机变,到时你们这一对贤伉俪可要多多出力。”他暗示了一句,“老冯和老蔡的事也该有个定论了。”
冯市长到底是不是逃走了?蔡文华又是怎么死的?
这个宴会就是用来解释这两件事的。
换句话说,安定人心用的。
苏纯钧已经将几具路边的弃尸包装成冯市长及其随从,写成报告交上了去,想必蒋要员会在宴会上公开这份报告,替冯市长“正名”。他身为冯市长的心腹爱将,这段时间也是饱受非议,冯市长洗清冤屈之后,他也可以重得清白之身。
苏纯钧心领神会,说:“都是大人们抬举的,内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而已。到时我一定和她一起来给要员捧场。”
苏纯钧回家路上想起张妈再三催促的佣人,暗叹了口气。
他今日又要“忘”了。
不过,想起晚上又要跟祝二小姐一起在厨房里洗碗独处,就叫他心中高兴。
回到家门,开门进屋,祝二小姐就迎过来笑眯眯的说:“你回来了,呀,好多草纸!你看看是谁回来了?”
苏纯钧和陈司机放下买回来的几十斤草纸,进屋一看,代教授风彩依旧的站在沙发那里与祝女士说话。
陈司机看了一眼这苏先生的便宜岳父,心道:怪不得苏先生能说动独居多年的岳母再嫁,这老白脸长得不比苏先生差。苏先生这心眼真够多的。
苏纯钧笑着迎过去:“代教授,您回来了!老家的事都安排好了?”
代教授抬头看到门前三人,对陈司机点点头,才对苏纯钧说:“多得你照顾,我回去刚好替家里修了坟,万幸家里还有人在,已经重新起了房子,与族中修好迫在眉睫,我现在回家乡,也算是衣锦荣归了。”
苏纯钧:“恭喜恭喜。”
陈司机看一看这屋中一对母女,心道两个傻子,被人骗得好惨。
第290章 少东家
代教授回来的最大好处是晚上有人洗碗了。
他还烤了个蛋糕,用了张妈一直说想用但是还没来得及用它做大餐的煤气烤炉。
祝家母女两人跟看西洋镜似的站在厨房里看代教授烤蛋糕,他一边做一边夸这个煤气烤炉很不错,比他在英国见到的好。
“大概是美国牌子。”代教授说。
祝玉燕好奇的去看烤炉,那里正熊熊燃烧着!
原来此时的煤气烤炉也是很原始的,完全不像以后的电烤炉,它也是先在烤炉膛子下面烧火,那个烤火的腔子是用煤气——这是它最先进的地方。
不用炭和柴!
炉子上自带一个温度计,告诉厨师这烤炉的温度到了没有。
温度到了以后,把煤气一关,下面这个腔子的火就熄了,不用清理炭灰——果然先进。
科技是懒人之光。
祝女士喊祝二小姐站远点:“别离太近,小心再烫着你。”
祝二小姐就站远点,一边嘴很硬的说:“烫不着,那个烧火的炉腔子包着呢。”
温度上到二百度还在稳步上升。
祝二小姐盯着温度计看个没完。
莫明有点回到学校实验室的感觉。
唉,她还真有点想念学校了。
温度到了,代教授关掉煤气,等温度稍稍回落才打开炉门,把蛋糕胚放进去。他还用剩下的面团切了几块饼干,用叉子做出花形。
祝二小姐心动不已,说:“以后我也可以用这烤炉来烤饼干了,多省钱啊!”
张妈马上叫道:“可算了吧!小祖宗,你还是去买吧!省那几个钱再烧了手。”
祝玉燕自觉代教授回来就有人站在她这边了,就拉代教授回答:“您说呢,我能自己干就自己干,多学点本事不是很好吗?”
这才是当代女青年啊。
代教授笑着说:“算了吧,一个不好,你再把房子烧了,让人烤给你吃。”
张妈说:“瞧瞧,没人站在你这边,别多事了。”
祝二小姐一腔热血被打消。
苏纯钧回来见到代教授自然是十分的惊喜,也有更多的担忧,打发走了陈司机,他连忙问代教授:“顺不顺利?有没有出事?”
代教授说:“一会儿吃完饭再说吧。”
晚饭很丰盛。
张妈见到代教授回来,特意做了许多家常菜,代教授吃得很开心也很舒服。饭后还有蛋糕饼士做点心,大家移到有壁炉的小客厅说话。
注:壁炉,也是烧煤气的。
两排煤气灶似的小眼烧着由蓝到桔红的小火苗,在壁炉里呼呼的点着。
还是挺暖和的。
大家围坐在沙发上,各自端着红茶与蛋糕,静静的听代教授这一行的故事。
代教授走的时候是静悄悄的,谁也不知道。
家里只有祝女士一个人知道。
毕竟两个人睡在一个屋里,不可能连她也瞒着。
行李是代教授自己收拾的。
为什么连小红楼里的人都瞒着?
其实是因为代教授和祝女士都觉得张妈和祝二小姐并没有保密的天分。
老太太爱担忧,小孩子爱吵闹,索性就都瞒着。
等人走了以后,祝女士才告诉家里人代教授出去干什么了。
他其实是出去做物资转移的。
学校里的东西太多,全都带着走根本就不现实,也不可能真的一路拉着车运东西,那要找多少工人苦力啊。
所以一些特别贵重的仪器或大件的机器,都由代教授找地方运走藏起来,小部分的资料与书籍则大家一路带着走,能带多少带多少,其余不太重要的书籍要么在这最后的时间给他们找个好人家先送出去,要么就只能留下来了。
唐校长他们之前是打算全带走的。但一群理想份子把家当点过之后,又计算了一下带着走的花费……
还是这个方法更省钱。
唐校长拍的板。
学校里的教职工和家属都已经在过年前趁着流民潮走了,学校里的人少了之后,代教授才秘密离开,将机器运走。
怎么说呢?
唐校长坦言,就当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愿意相信愿意跟学校一起搬家的都是好人,但还是不要考验人性了。
代教授身负重任,他要负责把这些价值千金的机器运出城,还要负责给它们找个安全的地方。
代教授带着这些宝贝回了家乡,徐家屯。
徐家屯是个乡屯,十里八乡的都姓徐,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洪武年间,因为乡里有明洪武时期留下的牌坊。
代教授本家并不是徐家屯本地人,什么时候来的,又是因为什么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徐家屯的人是以种地为生,虽然再怎么种地也填不饱肚子。
徐家屯有个油坊。
油坊东家是个大地主,十里八乡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地都是他家的。
他家将地租给农民种,租子是五成。
不过到了交租的时候,并不是这么算租子的。
油坊收的当然是用来榨油的,他家租出去的地,也多是用来种油菜的。到了交租的时候,农民会把收成全都交给油坊,油坊会先把租子减去,再把剩下的油菜籽按两成的出油量给农民算钱,减去工费后,最后农民能拿到的只相当于地面出产的十分之一做为收入。
然后,农民再拿这十分之一的收入去买米买粮买盐。
这十分之一的收入够不够一家老小一年的口粮和花费呢?
必然是不够的。
那到了第二年,农民还要再种地,家里没钱怎么办呢?那就必须要向油坊赊出种子来种。
年年如此,代代如此的前提下,所有种地的农民都欠了地主的钱,他们也无法离开这片土地,只能继续在这里种地。
代教授复杂的说:“那一年年的欠条,其实就是栓在农民脖子上的绳索,让他们在实际上成为了奴隶。”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发现,其实农民永远不可能还清地主家的欠款。
除非天降横财。
老老实实种地的话,欠款只会越滚越多。
祝玉燕:“原来如此。所以就算是农家子弟也都愿意读书考秀才啊!”
对农民来说,支持儿孙读书考秀才是家里翻身的唯一机会。所以这并不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相反,每一个农民家庭砸锅卖铁也要供出一个读书人的原因正是因为他们无比的清醒,比身边其他的农民都更清醒。
所有的地主都是这么干的,所以,也不能说油坊就格外的不对,他们也只是照着祖辈的方法去做。
而且徐家油坊是非常好的人,油坊的少东家就对他说过:“我爷告诉我爹,我爹再告诉我,他们说我家油坊跟这里的人是一起的,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年纪幼小的少东家还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已经知道要对种他们家地的农民好。
每年不管记下多少债,农民欠下多少钱,油坊从不催债,每年也照样给农民发种子,到了年尾,不管收成如何,年景是好是坏,都会给大家发足钱——保证不偏不向。
代教授以前曾经跟少东家一起去给家里算账,他发现少东家记账,不是记这家收了多少,而是记这家的地多大,干活的有几个男人几个女人。只要地一样大,人数一样多,他就把这一家的钱记成一样的。
少东家当时还是个小胖墩,摇头晃脑的说:“爹说了,这叫不患寡,患不均。要是到时发钱发的不一样,肯定会有人打架的,唉。“
婚丧嫁娶,油坊的主人都要上门,红事给红包,白事给白包。
家中有人生病,油坊也会送钱送医送药。
要是有孤儿或寡妇或是无人养的老人,油坊也会给些钱财,好生安置。
要是村里有人生事,偷抢盗劫,杀人放火。油坊也会拉上家里的壮丁与村中的青壮缉凶。
代教授觉得油坊的东家,事实上就像徐家屯的县官老爷,什么都管一点。
油坊的主家也是真正理解了油坊与农民们唇齿相依的命运。
他会被卖到徐家,并不是因为徐家巧取豪夺,而是因为他的父母生得太多,根本养不起孩子了。
要是徐家油坊不肯买下他,那他父母会把他带到城里卖掉。要是还卖不掉,就会扔了他。
这种事在村里很常见。有时在山里放驴放猪,都能看到死的小孩子,河边更多,那都是被父母扔了的。
代教授不但不恨油坊,还一直把油坊当成自己的家。
祝女士问:“家里都好吧?”
代教授笑着说:“都好,都挺好的。”
他亲生父母已经去世了。少东家已经成了东家,油坊的老东家也已经去世了。
少东家现在是个看起来黑瘦黑瘦的小老头,头发花白,笑眯眯的。看到他回来,乐得从屋里跑出来抱着他大笑,拉着他进屋,喊两个儿子带孙子来给他磕头认亲,说他是叔叔,让小孙子喊他叔爷爷。
他还见到了他的弟弟。在他父母去世后,少东家就收留了这个最后留下的孩子,起名为玉生。
那时他已经回国,在大学教书,说这一生都不会结婚了。少东家拉着他弟弟说:“我替你养这么大,你以后拿他当儿子吧。”
玉生已经十四岁了,有些羞怯胆小。
少东家说玉生不像代教授那么聪明:“接回来之后就让他跟着我孙子的先生读书,就是不像你当时那么机灵。”
少东家听说代教授已经结婚了,还多了两个女儿,顿时高兴的拉着三个孙子说:“有没有瞧得上的?送你当女婿!”然后叹气,“早知道你会有两个女儿,我就多生一个儿子了,现在这两个都成亲了,不合适。”
代教授实话实说,两个女儿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少东家的这三个孙子只怕是配不上。
少东家结婚早,生儿子早,儿子们结婚也早,所以连孙子都抱上了。
少东家问他:“你什么时候抱孙子?”
代教授想了想,说:“快的话,两三年后就能抱上了。”
少东家笑着说:“我还当你这辈子没机会抱孙子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什么都有了。好好好。”
代教授问现在家乡情况怎么样?
少东家叹气:“唉,怎么可能好得了?”
抓丁抓的地里的人都跑光了,油坊也被各方盘剥好几回。
少东家:“家里的驴啊牛啊猪啊,早就没了。现在家里也就养养鸡鸭,可以吃个肉。”他把手伸出来,两只手上全是老茧,“我现在天天下地。”
油坊倒是还开着。
少东家:“他们指着我们做火油呢,上一年交了四千斤火油,好家伙,一队兵守着我家大门口,出村的路都堵严了,交了油才撤了。”他指着路口说。
“我们家比别处都还好些,还能活。开布坊的徐四那一家,早就全家上吊了。”
少东家眯着精明的小眼睛,笑着问他:“外面的日子也不好过吧?你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这叫开不了口的代教授开了口。
少东家听了他想藏东西,想了想,说:“藏也是能藏。要是能下水,就沉到河里去吧。那河滩子深的很,有好几个大洞,外人也不知道哪里有。”
油坊少不了油布。
少东家带着全家老少,男男女女一起上阵,跟代教授把机器运进来,全都里外三层的裹上油布,一趟趟的全沉到河心的洞里去了。
然后他才回来。
少东家把他送到大路口,看着他走。
少东家:“这一趟走,只怕是不会再回来了吧?到我闭眼前都见不到你了。能最后再见一面挺好的,走吧,走吧。”
代教授哭得不像个人样,抓住少东家说不出话来,最后跪在了他的脚下。
少东家摸出一个小包,里面是两块银子,塞给他:“没什么钱了。带上吧。”
代教授也带回来了一包黄金,摇头说:“我有,我有。”
少东家:“你有你也花不到自己身上。我给你的是我的,你自己的留着。”
他的胸口现在还放着那两块银子,已经叫胸口煨的发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