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280(2 / 2)

民国之燕燕 多木木多 20998 字 12小时前

她嘴上答应,心里却早下定决心继续写信劝长女和娘家都过来。到时人都来了,丈夫还能把人给赶出去?

信一封一封的写,那边也一封一封的回。路途遥远,通信不便。渐渐的,她再也接不到回信。

大约是已经来了。

她捂住狂跳的心口这么想。

她让儿子去城门口等着,每一天都盼着儿子回来时带着长女和亲人,每一天都盼着门口有人喊“妈,你看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她盼啊盼,等啊等。

儿子渐渐长大,从小孩子变成了少年。他们个头长高了,声音变粗了,脸虽然还稚嫩,但看起来已经是大小伙子了。

这里搞新式教育,儿子们在北京城里就学过新文学,西洋的话也会说几句。他们在这里的新学校里剪了辫子,脱下长袍马褂,改穿西式洋装。

丈夫也剪了辫子,换上了西装,还叫她也换一换。

她实在不习惯,幸好他也没有勉强她。

她每天都要问他有没有北京的消息。

他说:“虽然没有消息,但他们说不定早就跑出来了,只是现在不方便通信,我们等一等,早晚会见到他们的。”

是啊。

她想。

家里并不是没有钱,有车有马,还有壮丁护院。就是真的出事了,要跑也是能跑得掉的。

她更愿意听这样的话,哪怕知道丈夫在哄她,她也愿意听。

五年后,终于一个逃到这里来人,是家里的旧朋友,打听到她的消息,特意上门借钱。

她马上把人请进来,好茶好水的招待,捧出许多钱来,只为买一个家人的消息。

一个好消息。

但是,并没有什么好消息。

她的娘家跑了。据说是因为日本人把皇帝抓走了,抓到东北去了,北京城里许多满人都跟着往东北跑。她的娘家大概就是走了的,现在在哪里也没人知道,是活是死也没人知道。

而她的女儿,长女,还有亲家一家,都被杀了。

外国兵冲进城来后就先抢大房子和有钱人,他们连王爷府都闯了,还闯了宗人府,好几个衙门。

外国人分不清那是衙门还是有钱人。

亲家一家都死了。钱全都抢光了,男人全杀了,女人都被糟蹋了,也有上吊的,可是就算是上吊了的尸首,外国兵也会把尸首扯下来,把尸首上戴的首饰都抢走,还有的尸首可能因为穿的是丝绸衣服,在外国丝绸很值钱,所以外国兵们会连衣服都剥掉抢走。

“死了,都死了。”

那人胡子拉茬,满面灰尘,吃得衣襟上全是油汤,手上还抓着肉,可哭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女儿死了。

她的女儿死了。死在她不知道的地方。

她死前害怕吗?受伤了吗?

她为什么不在那里?她为什么没有把她抱在怀里?

从她的血肉中分离出来的孩子,她在她怀里时连摔一跤她都心疼得不得了。

为什么,她会把她放在离她那么远的地方?

她像是被挖空了心,又像是被一起埋到了土里。

跟她心爱的宝宝一起死了。

可是,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自己在伤心。

丈夫升官了。

他匆忙之间根本来不及为死了一个女儿而伤心,他忙着赶到另一个地方做官。

她伤心过度,很多事都没办法去做。

丈夫就找了别人帮她搬家。

他跟那个女人在屋里抱在一起,在榻上胡天胡地。

可她并不伤心。

也并不难过。

反而觉得庆幸。

庆幸她不必在死了一个女儿的时候,还要去抚慰丈夫的心,去满足他。

他们搬家了,丈夫升官了,那个女人做为她的亲戚一起搬了过来,就住在她家里。

没关系,她真的不在乎。

她只是担心孩子们会受到影响。

两个儿子都去上了寄宿学校。小女儿被她拘在身边,不许她去打扰父亲与阿姨的事。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现在她想把小女儿藏在手心里,让她什么烦恼也没有,任何风雨都吹不到她,让她无忧无虑的长大。

两个儿子在学校受了影响,立志要参军,并在学校老师的帮助下递交了加入军队的申请。

他们担心家里不答应,直到接到入伍通知书后才回家告诉他们。

她当然不能答应!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再失去两个儿子!

上了战场,他们会死的!

没有士兵会活下来。哪怕他们在今年活下来了,明年也会死在战场上的。士兵们只要不停的上战场,就早晚会死在战场上。

除非战争停止。

可是现在没人知道战争什么时候会停。

她希望丈夫能阻止他们入伍。

可是丈夫努力了一番后,说他没有办法插手地方军务,何况现在他刚到这里,地方上的人都在看着他,此时假如曝出他假公济私,一边号召大家入伍,一边又阻拦自己的儿子入伍参军,这对他将会是一次非常大的打击。

她震惊极了。

她以为丈夫不在意她也会在意两个儿子,那是他的儿子啊!他只有这两个儿子,难道他们都死了也没关系吗?

可是,丈夫不帮她,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她突然明白了。哪怕她用嫁妆帮助丈夫发达,一直恭敬的服侍他,从来不会违背他的意思。

但丈夫并不会因此而感激她,也不会把她的好处都记下来,再反过来对她好。

儿子们入伍了。

她徒劳无力的每日等,等他们的信,又害怕来信。

但怕什么,来什么。

过了一年,两封阵亡通知书就寄过来了。

一夜之间,她心灰意冷。

丈夫痛哭不止。

不过,那是在他的友人面前,在家里堂皇的大厅里,在一群人的安慰之中。

报纸上也写了不少文章来盛赞丈夫,盛赞他送了两个儿子上战场,虽死不悔!

以此来号召百姓们也都把自己的儿子送到战场上去。因为连大人们都牺牲了儿子,百姓们有什么理由不牺牲自己的儿子呢?

她守在房间里,守着自己的小女儿。

门关着,听不到楼下的声音。

她的儿子死了,可受到表彰并不是儿子,而是丈夫。

真正上战场流血的人没有得到表扬与光荣,留在屋子里光鲜亮丽的人窃取了这一份光荣。

她不在意。

也不在乎。

她只想保护自己的小女儿,让她好好长大,带她的哥哥姐姐的份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她再次变成了那个温柔贤惠的妻子。

她知道丈夫有几个情人,她主动提出可以将情人接回家来做二太太、三太太,大家一样大,不分妻妾。

她现在年纪大了,也不可能再生孩子了,丈夫不能没有后啊。

丈夫非常感动,他握着她的手说:“宜枝,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怪我。我也难过伤心。你放心,我当年发的誓,我都记得,我不会纳妾来伤你的心。什么二太太、三太太,咱们家不会有。”

可她并不在乎啊。

她再三劝说,丈夫也再三拒绝。后来她就不管了,因为丈夫并没有断绝女人,家里也总是有年轻的女人出入,她对哪一个都以礼相待,客客气气的。

但丈夫真的没有纳妾。

因为他非常喜欢自己的好名声。

他有一个女儿在北京城死了,又有两个儿子死在军中,许多报纸都在夸奖他,称赞他,说他是一个品性高洁的君子。

既然是君子,怎么能有妾呢?

他立意要跟她做一对令人称羡的夫妻。

随便他吧。

丈夫继续高升,又换了一个地方做官。

他的官越做越大,家里的房子也越来越大,下人越来越多。

她的衣服也越来越好,珠宝戴都戴不完。

人人都羡慕她嫁了一个重情重义的好丈夫。

因为失去了三个孩子,似乎也带走了她的精气神。她看起来比丈夫老了十岁。

可她只想好好照顾自己的小女儿。

小女儿长大了。她不让她记住长姐与两个哥哥的仇恨与痛苦,她希望小女儿的人生中只有快乐的事。

这座城市更加开明,也更加安全。

小女儿交了许多朋友,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她精心挑选着出现在小女儿身边的每一个人,不让她受到丝毫的伤害。

最后,她为小女儿挑了一个丈夫。

高大,英俊,体贴。

亲家打算以后全家移民,她听了也很赞同,战争不知何时会停止,小女儿跟着婆家一起移民就好,就不会遇上灾难了。

小女儿十八岁时出嫁,十里红妆。和平饭店门前排成长龙的汽车,无数的绅士淑女来参加她的婚宴,英国大使特意前来祝贺,送给她英国王室都爱用的香水,称她为“最可爱的小公主”。

她在那一天,坐在那里,满身的伤痕似乎都被这一天的欢声笑语给弥补了。

丈夫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说:“从今以后,就是你我相依为命了。”

她愿意在今天这个时刻原谅丈夫,所以她回握了他的手。

下一刻就放开了。

然后,小女儿十九岁时怀了孕,不到二十岁就死了。

她死在产床上。

英国大夫双手都是血的走出来,对她说:“请节哀,你们送来的太晚了,我输了许多血,可是仍然没能把她从死神的手里救回来,上帝保佑你,夫人。”

她浑身僵硬的坐在医院的走廊里。

门紧紧关着。

她站在门这边,门的对面是丈夫。

他在不停的敲门。

“太太,太太,你快出来,我们就要走了!宜枝!”冯市长不停的敲着门,急的额头冒汗。

他打扮的像个外国人。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脖子上戴着一条十字架。

今天,他们要坐英国的船离开。

他买到了英国爵士的爵位,可以带着冯夫人躲到英国的乡下。

跟他们一起走的只有几个人,全都是他的心腹。

“宜枝!”冯市长急的浑身冒汗。

刚才就要走了,冯夫人突然钻到房间里并锁上了门,说她不走了,请冯市长自己走。

冯市长闹不明白冯夫人这是怎么了!

“宜枝,你快出来,船还在等我们!”冯市长把嘴凑到门缝前,不停的说:“宜枝,快出来,宜枝!”

门里传出来冯夫人平静的声音,像以前一样温柔。

“你走吧,我不想走了。我想留在这里,我的父母和孩子们都死在这片土地上了,我不能抛下他们走。你快走吧,不必管我了。”

冯市长突然流下了眼泪,他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曾经一个又一个的失去了他的孩子们。

今天,他又会失去他的国家。

……他本以为他会有妻子陪着他,可现在看起来,他也早就失去了他的妻子。

“市长,快走吧,我们不能再耽误时间了。”随从强硬的把他架起来,拖下楼梯,挟裹着他,匆匆坐上门外的汽车。

她站在窗台前,看着汽车开远。

长女和小女儿一起唱儿歌的情景又出现在她眼前了。

“燕儿斜,风儿吹,小小花童,钻篱笆……”

第277章 刺杀

又是一天清晨,鸟儿在树桠之间鸣叫,祝玉燕就睁开了眼睛,窗外天色微明,却好像少了一点什么。

少了楼下的劈柴声。

她几乎是立刻就清醒过来了,以前爱赖床,也能赖得下去,现在的早晨来的格外早,她清醒的也格外快。

但她没有起来,而是把双手放在肚子上,静静的躺着。

因为,现在的小红楼太安静了。

安静的让她害怕,不敢去打破这份安静。

她的姐姐离开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她在的时候并不怎么起眼,好像在这个家里也不怎么重要,祝玉燕一直以为她才是这个家里说话最多、最吵闹的人,事实上也确实是。

可是姐姐离开之后,家里就突然变得安静下来了。

所有人都不想说话。

张妈每天仍是抱着收音机听戏,没有戏听就转台,听评书、苏州评弹、鼓词、歌曲,什么都听。

祝女士和所有人说话都只讲公事,不讲私事。不管是对着代教授,还是张妈,还是她,更别提苏老师了。她对着代教授说教学计划,跟张妈说搬家计划,对着她就要求她做预算,对着苏老师……可能是没什么话说,可祝女士也并不想显得冷落了谁,就跟他讲关于祝二小姐的学习。

祝女士认为祝二小姐上大学以来并没有认真学习,反而在杂事上浪费了太多的精力,她希望苏老师身为未婚夫要负起督促她的责任。

苏老师欣然领命,每天带着她读二十个单词,不拘是法语单语还是俄语单词,读完再抽背五个,再写五道数学题,五道物理题,背一个化学式子,再描一幅地图……

苏老师最近颇为轻闲,每天能五点准时下班到家,他说横竖没人管他了,他就早早的回来了。

“冯市长跑了。”苏纯钧昨天晚上坐在沙发上对大家讲,“他只带了几个心腹,连冯夫人都没带。”

张妈听不得这种丈夫抛下妻子的惨事,忙问:“啊呀,那冯夫人怎么样了?”

苏纯钧叹了口气:“冯夫人……上吊自尽了。”

蔡文华立刻与冯市长划清界限,把冯市长大骂特骂,还特意出钱安葬冯夫人。

苏纯钧觉得蔡文华也想跑,但他想跑得比冯市长好看点,见冯市长先跑了,就抢先开口把冯市长打成乱臣贼子,邪魔歪道,这样在冯市长的“光辉”下,他们这些后面跑的人就没那么显眼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人们总是对第一个大为惊诧,对第二个就习以为常了,等到第三个,那就是旧闻了,人们都不稀罕了。

于是这段时间蔡先生的名字频频见报,各种广播中也用极为振奋的语气形容蔡先生乃是留到最后的勇士!

好像他要去跟日本人谈判似的。

事实上,政府的运作在冯市长逃走之后就停止了,各种公务往来也全都没有人去做了。蔡文华虽然在报道上叫的厉害,可他也没有从他的大宅里站出来的意思。

苏纯钧便也躲了。

苏纯钧昨天晚上说,今天是冯夫人下葬的日子,蔡文华要唱大戏,要他们都去。

祝玉燕躺在床上乱七八糟想了许多,一直到听到楼下有动静才起床。

楼下在做早饭的人是代教授。

张妈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何况小红楼里烧的不是煤,而是柴。煤要留着等到夜里在屋里烧炉子取暖用。张妈劈不了柴,祝女士、祝玉燕、苏纯钧都不会劈柴,唯有代教授曾在油坊和英国宿舍学校习得一身技艺,可担此重任。

代教授做饭比施大头做的好吃。

虽然没有什么东西可做,但代教授不放辣椒!还会用蘑菇来提鲜。

虽然代教授十八九岁了才去英国留学,但他的厨艺确实是在大洋彼岸才得到长足的进步的。因为他在油坊的时候,过得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二少爷日子。

大宅门里,小姐太太身边的丫头是二小姐,代教授这个受宠的书童自然就是二少爷了。

油坊里的饭菜也就是红薯玉米,白菜萝卜。最好吃的就是炼猪油的油渣子,那是代教授现在想起来就流口水的美味。

代教授曾对他们说英国菜里,其实用的油很少。

“因为英国人不会炼猪油来做菜吃。他们很少吃猪。”他说,所以也没有猪油这种可以让菜更香,让点心也更好吃的好油。

英国历史上有大规模使用动物油脂的行为是捕鲸,然后用鲸油来做肥皂。

而且他去留学的时机也不好。

“我去的时候,英国还在饥荒中没有回过神,餐桌上只有土豆,连面包都难得一见。”所以他才会去打天鹅,并且因此而获得了第一批朋友,甚至得到了俱乐部的邀请。

今天早餐上佐餐的话题就是代教授的英国常识课。

人人面前一碗红茶,就着玉米面烙的小饼吃,饼里混了萝卜丝,软软的。

祝玉燕在听到英国饥荒时快乐的抬起头:“英国饥荒?”

代教授笑着说:“对啊,英国也发生过饥荒。英国的国土其实并不大,它是一个高度依赖进口的国家。没想到吧?发达国家也不是样样都好。当年英国工业革命,纺织业兴起,许多农民失去土地,进城做工人,又恰好赶上了年景不好,饥荒一直持续,食物短缺,现在应该还没有结束。我过去的时候闹得最凶,学校里天天都有关于这件事的讨论。”

祝玉燕听得来了兴头:“他们在讨论什么?”

讨论怎么改变饥荒多种地吗?把农民再赶回农村?

代教授摇摇头,笑着说:“不,他们在讨论怎么扩大殖民地范围。”用英国的坚船大炮打下更多的地方。

祝玉燕笑不出来了。

果然,不能期待狼吃素。

张妈只听到一个坏消息:“怎么?洋人在他们的国家也吃不饱?那小蝉和无为过去怎么办?”

桌上其他人连忙交换了一个眼神,那边张妈已经忍不住要流泪了。

“我还当在家里吃不饱,出去就能吃饱了,要是他们出去也吃不饱,那就不该逼孩子们出去啊。”张妈放下碗,用衣襟擦眼泪,叹了口气,不肯吃了。

早餐吃完,祝玉燕送苏纯钧去上班,两人手挽着手一路走。

祝玉燕:“英国现在情况怎么样?”

苏纯钧:“跟咱们这里差不多。平头百姓缺衣少食,高官显贵没有影响。”他说,“他们那里的食物也是采取配给制。”

配给制,是日本人新颁布的一条规定。

现在街面上开店的商家越来越多了,听说是有日本人逼着商人开业。虽然有许多人已经跑了,但没有跑掉的更多,特别是世代都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他们迫于无奈,都只能屈从于日本人。

日本人要求商家只把东西卖给有良民证的百姓。粮店、药铺、医院,等等,所有的商店都要在门口挂日本国旗,还必须从日本商会手里进货。

日本商会就趁机提出了配给制,要求所有商家在卖东西给客人的时候,不能客人要多少就卖多少。

祝玉燕:“成人一周是一斤六两的米或五斤面,儿童与老人减半。”这怎么可能会够吃嘛,只能顿顿喝稀粥了。

她怀疑日本人想把城中的人都饿得没力气再反抗他们。

以前有的百姓不肯在日本商会手里买粮买米,现在看到中国人自己的粮店开张了都立刻提着米袋子过去,没想到中国人的粮铺也要良民证,还不肯多卖。

有这一手卡着喉咙,许多以前不愿意办良民证的百姓,现在也不得不办良民证了。

苏纯钧先赶到了以前的冯市长家,这座漂亮的大房子显然不久之后就要易主了,只是不知道会归谁。

人员来来去去的搬东西,营造出一种热闹的景象。

苏纯钧走进去时,人人都很热情的跟他打招呼。

蔡文华坐在以前冯市长坐的地方,正与人交谈,周围照旧围了一圈人。

苏纯钧没有走上前,而是站在外面,像一个旁观者,还是蔡文华看到他,连忙笑着招呼他过去。

“小苏,你怎么躲在后面呀?”他拉着苏纯钧,把他推在身前,向众人介绍:“小苏,你们都认识吧?高材生,留学归国的高材生啊,以前就深受冯市长的看重,委以重任啊。”

周围的人不知道要不要笑,也不知道蔡文华是什么意思,是要捧人还是要嘲笑,就都安静了下来。

苏纯钧没有去管周围像刺一样插在他身上的目光,他转过身,推开蔡文华抓他的手,掸了掸衣服,说:“蔡先生,就不要再提老黄历了。冯先生人都不见了,还说他做什么?”

蔡文华咬着雪茄烟笑道:“你忘的倒快,我可还记得老冯对你有多好。”

苏纯钧呵呵两声,说:“比不上您啊,蔡先生。”

两人刀光剑影般的,周围的人更是无所适从。

结果蔡文华还拉着苏纯钧坐下来了,众人这才知道,蔡先生刚才是跟苏先生开玩笑!

这才都放松下来,又可以谈笑了。

这时,一个穿白衣,头戴白花,梳着黑鸦鸦的头发,俏丽无比的女人走过来,她红着眼睛说:“蔡先生,我给夫人穿好衣服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她看到苏纯钧,也客气的点点头,称呼:“苏先生也来了。”

苏纯钧看到她在这里更惊讶:“邵太太?”不待他去看蔡文华,就被蔡文华给打了一下:“胡叫什么?”

邵太太不生气,只是擦了眼泪说:“有什么好赔罪的?我们这些女人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嫁给谁就算谁的人。苏先生也不算叫错。”说罢扭头走了。

蔡文华只是看笑话,苏纯钧转头问:“她怎么会在这里?你们……”

蔡文华没否认,说:“老冯走的时候连她也没带,真是狠心啊。她听说冯夫人上吊死了,就主动要来替冯夫人张罗这些事。我看冯夫人也没个娘家人,也没有孩子媳妇,就把这事委了她,也算是全了她与冯夫人的一场情谊吧。”

什么情谊呢?等到出殡时,苏纯钧就知道了。邵太太竟然是以冯夫人女儿的身份出现的,她一直在这场葬礼中执子礼,磕头都比别人要多磕好几十个,哭的时候也是以女儿的身份哭的,不知她在哭的时候想起了什么,本来没有泪意的人,听她哭着喊娘,倒都被勾起了泪意。

苏纯钧眨掉眼中的潮意,转头站到了后面。

蔡文华叹气,对他说:“夫人以前有两个女儿,只是都走在了前头,今天有一个干女儿送她,想必她在天上也会开心吧。”

苏纯钧没有说话。

这场葬礼,蔡文华取得了政治资本,邵太太认了冯夫人当干娘,也算替过去的丑事盖上了一层遮羞布。

至于冯夫人到底高不高兴,也没办法问她。

参加完葬礼,苏纯钧没有多留,也不想听蔡文华再说废话,就早早的出来了。

陈司机还跟着他,他在外面开着车等,见苏纯钧出来了就赶紧过来开车门。

“苏先生,结束了吗?”小陈司机伸头往里面看,明明还能听到和尚颂经的声音,应该还没结束吧?

苏纯钧坐在车里说:“人都埋了,和尚们偏说还要再念九九八十一卷经,我不耐烦等,就出来了。”

小陈司机笑起来,“那我们是再等等还是直接走?”

苏纯钧:“走吧,不等了。”

他们的车走出去没两条街,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枪响!

枪声连成一片。

小陈司机立刻抽出怀中的手枪,苏纯钧也条件反射的往车座底下藏,一边也掏出了枪。

小陈司机伸头往后看,听了听声音,判断说:“应该是葬礼现场出了事,苏先生,我们回不回去?”

苏纯钧:“回去送命吗?走!”

小陈司机一脚油门,汽车飞驰着跑了。

当天晚上,他在冯市长府邸后面的小房子里发电报。

——蔡文华被刺客劫杀,身中数枪而亡,身边护卫也尽数中枪,无人幸免。刺客疑为日本人。

第278章 枪击后续

苏纯钧有心瞒上几天,避免家里人担心。可是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小报就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洒遍大街小巷,大学里当然也有了,大家就都知道了。

“枪杀?刺客?”祝二小姐抓住他不叫他走,“怎么回事!你昨天回来怎么没说!”

苏纯钧打官腔:“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我也不能讲,有纪律。”

祝二小姐:“狗屁纪律!你险些在外面挨枪子儿竟敢不告诉我!”

苏纯钧:“我并没有挨,我早就走了,刺客是在我走之后才出现的。”

客厅里人人都从小报上得知了刺杀的事,笔者写得仿佛亲眼所见,连苏纯钧都没这个人知道的清楚。

“只见一群黑衣人埋伏在侧,只等蔡先生与友人出来,便一拥而上,顿时二十多条枪都对准了蔡先生,一起发射,将蔡先生打得遍体磷伤,浑身都是血洞……”代教授读了半篇文章,见厅中女士都面露惊惧,就放下不再念了,转而问苏纯钧:“当真有二十多个刺客?”

苏纯钧被祝二小姐扯了回来,班也不必去上了,正好他现在也不太想去。

他说:“我哪里知道?当时我早就走了。我走以后,蔡文华才遇上刺客,人……听说是死了。但一说他是当场就死了,还有说是送到医院才死的。至于有多少个刺客?这谁知道呢?我今天过去,只怕这件事就要落在我头上,唉,可是不去又不行。”他叹了口气。

代教授:“你该去。这时你躲了,什么污水都要朝你身上泼了。”

苏纯钧:“一点半点的污水泼了也白泼。现在他们再傻也知道该把矛头对准哪里。”

张妈捂着胸口说:“阿弥陀佛,这青天白日的竟然有刺客把这么个大官给害了!幸好小蝉他们已经走了,我们也最好快走。”她看着祝二小姐与苏纯钧,拉一拉祝颜舒的袖子,两人走到厨房里。张妈说:“我看,还是该叫燕燕跟咱们一起走。这里太危险了!那么大个官,说叫人害了就叫人害了!”

祝颜舒安慰她:“张妈,危险是哪里都危险的,现在这天下就没有一个清静地方。你放心,要真是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我绑也把她给绑上车去。”

张妈以为这就是承诺了,也就安心了。

祝玉燕第二次送苏纯钧出门,刚到大学门口就看到小陈司机开着汽车过来,他看到他们还按喇叭,一路叭叭叭的过来,停在他们前面,小陈司机伸出头来喊:“苏先生,快跟我过去吧。”

苏纯钧问:“是什么事?”

小陈司机叹气:“闹起来了。”

闹什么呢?

就是在为是谁害死蔡文华一行人而在分配负责。

蔡文华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赴死,当时跟他一起出来的也有十几个人,前前后后都是人,子弹打过来的时候也不长眼,不是只冲着蔡文华一个人来的,那十几个人里也有倒霉不幸中了弹的,有的陪着蔡先生一道走了黄泉路,也有的只是幸运的中了胳膊、腿等不要紧的地方,捡回了一条命。

蔡文华当时被打中好几枪,头上、心口、脖子都中了枪,刺客者就是冲着他来的,一心一意要置他于死地。

不过当时负责保卫工作的特工队长发现蔡文华已经死了以后,仍是将他送到了医院,假装抢救,然后将消息传了出去。直到上面回复了消息,才于今晨四点宣布了蔡文华的死讯。

殉国。

蔡文华被授予烈士。

这就等于把蔡文华的死算在了日本人的头上。

不过,也并不是冤枉了日本人。

从蔡文华和其他死者身上取出的子弹都已经检查过了,全都是美国货。当时落在他们身上的子弹少说也有几百发,这么大量的美国军火,也只有日本人有。

苏纯钧赶到的时候,正好吵架的几方都还在,他们吵来吵去的原因很普通。为了处理蔡文华的事,上面要紧急派遣来一位要员。要员在电报中指示,要跟蔡文华遇袭案的“相关人员”统统到会,接受审查。

听话听音,许多人就开始联想这是上面大怒,想要在蔡文华这件事上再找几个替罪羊。

于是这一早上就在这里推锅。一群道貌岸然之辈,人模狗样,喷着唾沫互相指责,甚至不惜拳脚相向。

“我与蔡先生相交莫逆,我对党国的忠心,蔡先生是一清二楚的!”

“蔡先生已去世,我恨不能与他同去!”

“蔡先生若在此,必会为我说话!”

个个都对蔡文华深情如许,每个人都是蔡先生的知已。

苏纯钧看了看,根本没进去,转身出去了。

他找到小陈司机问他:“蔡文华的葬礼安排了吗?”

小陈司机:“应该还没有。蔡文华的尸首应该刚被他家人接回去。”

苏纯钧:“走,去蔡家。”

小陈司机跟着他走两步,苏纯钧又停下了。

小陈司机:“苏先生?”

苏纯钧犹豫了一下,问:“蔡文华有没有儿子?”

小陈司机马上明白了苏纯钧的顾忌,想了想,说:“有是有。可是估计都不在他家里……”

蔡文华儿子不少生,可是他现在这个老婆是没有儿子的,只有女儿,而且这个老婆又精明又厉害,她自己没生下儿子,就不许蔡文华的任何一个儿子进门。

现在蔡家等于是一家寡妇,还都年轻貌美。

小陈司机说:“苏先生,您要是去蔡家,最好带上祝二小姐一起去,这会儿当是不会再有刺杀的了。”

苏纯钧听到刺杀也是有些害怕的,他家里虽然也是宅门,可是跟这种动不动就杀人放火的还是有点距离。

他正是为此拿不定主意:“你又知道了?”

小陈司机笑着说:“您是当局者迷了。蔡先生都死了,杀他家妇孺干什么?再说,要员就要来了,就是真有刺客,那也该冲着要员去。”

这话倒是无比的有道理。

苏纯钧一下子就明白了。之前是蔡文华跳得太高,仿佛成了领军人物,这才遇上了刺客。可见刺客是专冲着有头有脸的人去的。他现在还远远不到那个位置,说句不客气的,当真是要员比他更招子弹。

他想了想说:“我打个电话给她。”

苏纯钧一个电话打回小红楼,张妈接到的,听他说要带祝二小姐去蔡文华家里拜访,慰问一下,张妈就道:“那我知道了,我去叫她回来,再给她收拾一下,你回来接她吧。”

祝玉燕在日本老师这里听数学课,这是她极少数在课堂上会认真上的日本课。

张妈来叫她,她听完前因后果,就回去跟日本老师请假。

日本老师最近已经有些强硬了,可能是日本的势力大涨,给他们也添了一些信心。

他问:“是什么事?”

祝玉燕也没有隐瞒,就说是未婚夫要去拜访某家,她必须赶紧打扮好了等未婚夫来接人。

在日本,丈夫是大过天的。她这样一讲,日本老师也没有办法拦了,只好说:“燕姬,你的这个丈夫可能会阻碍你的进步,你要仔细考虑清楚才行。”

祝玉燕就很奇怪,为什么日本人只看上了她,没有看上苏纯钧?明明苏纯钧也是年轻有为,升官速度在本市首屈一指,日本人不为这种官场奇才动心吗?

她就特别严肃的说:“我的未婚夫是一个伟大的人。我的人生目标就是为他服务,为他献出一切。”

这种近似神经病的宣言在正常的环境下是不会被人相信的,相信的人都会报警。可是在日本人这里就很正常了。

因为她在上课的时候就发现,日本老师真的很爱洗脑。不管上什么课,他们都会一再的说“日本是最伟大的”“日本人的头脑是最聪明的”“日本是最厉害的国家”,一堂课至少要说五分钟,各种唱赞歌,完全是机械洗脑式的。

下面的学生全都被洗得已经深信不疑了,他们真的相信日本是最伟大的国家。

而且……他们也是真的相信日本人是可以跟美国、英国等国家一较高下的。

因为日本曾经在海上打赢了俄国。

日本确实在最近的四五十年里,一直在走上坡路。连续出战,几乎都是胜仗。一场又一场的胜仗刷新了国民对日本的认知,虽然也造成了许多日本兵的死伤,日本国内也是矛盾连连,但是,战争做为转移国内矛盾的手段一向是最有用的,国民被洗脑,听信“只要得到最后的胜利就能成为世界霸主”这样的谎言,被绑在战车上一路向前冲去。

像二子这样家族事业被国家征收,家人离散,朝不保夕的日本人有很多,可是哪怕这样二子也相信着日本会获得最终的胜利,只要得到大胜,日本成为世界的霸主,幸福的生活就将会到来。

并不是二子没有脑子,而是洗脑真的会把人洗得逻辑简单。

日本老师天天说日本很伟大,下面的学生就真的相信了。

而且托战争的福(?),战争是对外交流最激烈也是最彻底的手段,日本在战争中学习了许多外国的先进技术,他们国内的学者也跟外国的先进科学知识有了一次彻底的交流。而且日本是主动发动战争的那一方,他的交流也是主动的。从天文到物理,从医学到化学,从地质勘探到极地,各方各面,日本都受益非浅。

祝玉燕在这段时间真的觉得日本真是越来越奇怪了,但也多多少少明白了一点为什么日本是亚洲地区西化最深的一个国家,它就像一个仍旧披着大清的皮子,内里却开始走进二十世纪的怪胎。

不止是现在,直到未来,日本都是固守着天皇与贵族与平民三个阶级动也不动的国家,一方面是飞速发展的高科技和已经纯粹现代化的城市,另一方面却是守旧的阶级制度。

怪不得日本平民一直都对天皇家族指头划脚,好像十分的不满,其实是下层阶级向上层阶级发出的挑战吧?

这就像英国,英国人民对皇室的不满,其实应该是对阶级固化的不满。

日本老师对她的洗脑是永远也无法成功的。

因为她现在看到日本人都只会同情他们。

一群被洗脑成奴隶的傻子。

第279章 蔡文华的葬礼安排

穿着祝颜舒的旧衣服——一件蓝色丝绸衬衣和极宽腰封的白色裙子从小汽车里下来的祝玉燕在看到蔡宅的时候不由得叹了一声:“我的妈哟。”

你见过在自家宅子里用罗马柱的房子吗?除了乡村别墅。

苏纯钧挽着她,小声说:“蔡先生是乡下出身。”

穷人乍富。

二人走上高高的台阶,走进宏伟如神殿(或法庭)的大门,迎面就是两个白俄女仆,她们都挺高的个子,金色卷发蓝色眼睛,高鼻深目,十分的美丽。

两人都很沉默,鞠躬行礼后就说:“夫人在里面。”

祝玉燕觉得她们的中国话说的还是挺好的。

结果进去以后更加傻眼了,因为蔡家的白俄女仆出人意料的多!屋里几乎全是白皮肤的俄国女仆。

客厅正中,一个大大大壁炉。

客厅墙上,挂着一副巨巨巨大的肖像画,正是蔡文华本人,一看就是可以当传家宝的肖像画,留给后世子孙们看的。

祝玉燕莫明的有一点懂了。

蔡先生的品位正是如此。

他可能也并非是崇拜西人,可能只是因为……他觉得西洋的东西高级,才在自己家中这么摆设吧?

在铺着红色地毯的巨大客厅里,当中摆着的巨大的华丽沙发上,坐着一圈低头呜呜呜哭泣的女人。

当中的那个女人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旗袍,其他的女人有的已经换了衣服,也把首饰去了,妆也洗了,有的女人就显然是没来得及,还穿得珠光宝气的。

白俄女仆领着苏纯钧与祝玉燕进去,站在外面说:“太太,有客人来了。”

梁欣华今年二十六岁,嫁给蔡文华已经有七年了。她十八岁见到他,十九岁嫁给他,从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普通女大学生,成为了首屈一指的名媛,收获的并非只有名气,得到的也并不只是蔡太太的位子。

她的野心,当然并不会止步于此。

蔡文华死的太早,但也算死的是时候。她现在还年轻,还能凭着资本再嫁一回。

她抬起头,不看来人是谁,木然的说:“请坐,请原谅家中出了大事,无心招待您。”

她用眼角余光看到那个年轻的男人先扶着他手边的女士坐下后,自己不坐,仍是站在那里,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

男人要对女人有所求,她才能施展。可男人要是对女人无所求,那就只能警惕。

她警惕的望着苏纯钧,问:“还没有请问先生贵姓?”

苏纯钧也不是来说废话的,怎么说呢?

他是来找机会露脸的。

上级要员马上就要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其他人都惊惶失措,那是因为他们的屁股确实都不干净。

至于蔡文华,人已经死了,没人再把他放在心上。

苏纯钧觉得,现在要想在要员面前获得一席之地,而不是被人见过即忘,当小虾米忽略掉,最好也是最便宜的办法就是替蔡文华办一个风光的葬礼。

还必须要给要员留出机会发挥。

换句话说,他做的跟蔡文华隆重举办冯夫人的葬礼用的是一个套路,只不过前脚是蔡文华用别人的葬礼,后脚他自己的葬礼也被人如法炮制。

人生的不确定性。

苏纯钧:“小姓苏,乃是蔡先生的同事,某曾与蔡先生共事,深为敬佩蔡先生的为人。如今英灵未远,夫人还请不要过于伤心,以免蔡先生泉下有知,为夫人担忧。”

这都是场面话,所以听了这话的人都该流泪。

梁欣华就用手帕捂住脸,表演了一下悲痛欲绝。

表演很到位,祝玉燕听她嚎的耳朵疼。

梁欣华听说这人姓苏,就猜极有可能是蔡文华曾经提过的“苏纯钧”。蔡文华没少在家里骂他,说他是舔沟嗜腚之徒,骂得极脏,梁欣华听着都觉得脏耳朵。她极为了解蔡文华,他要不是十分忌惮此人,绝不会骂得这么凶。

只是可惜以前没有机会见这个苏先生,今天才头一回见面。

梁欣华擦干净眼泪,微笑着说:“原来是苏先生,早就听我家老蔡提过你,他说与你是极好的朋友。果然今天只有你来了……”

人未走,茶就凉。何况蔡文华死得透透的。从今天医院打电话让她去收尸到现在,政府里一个人都没来,连个电话都没有。

梁欣华知道这是蔡文华一死,没人理他们了。

这让她怎么会不忧惧难安?

本来她心中就像猫抓一样没有着落,现在见到苏纯钧,就如同见到了主心骨,要是他没带女眷,她都敢把人请到内室跪下求他。

梁欣华又去瞄那个女孩子,心中猜测那正是蔡文华提过的苏先生极宝贝的未婚妻。听说苏先生对他的未婚妻是言听计从。

没见过以前,梁欣华不相信。她见过的男人多了。如蔡文华一样深情的男人心里也只是个下流的小人。

男人的话,都要打个折扣听,有时打一折都是高看他们了。

但她却可以利用这个未婚妻做点什么,女人的心都是软的,这个小女孩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只要求一求她,说不定也能事半功倍。

她心里这么想,却没有去看祝二小姐,而是继续跟苏纯钧说:“苏先生是高人,我们这些妇孺之流没有见识,苏先生有什么吩咐,我们都照办。”

苏纯钧看得出来这位蔡夫人是个聪明人,直接拿利益来引诱她。

他说:“我不敢说十分的通人情,但也与蔡先生有一些同事之谊,见他惨死,难免心有戚戚。他生前还曾托我买船票送家人离开,可见对诸位夫人都是有所安排的。”

他这话一说,梁欣华身边的女人顿时就哭得更真心实意了。

苏纯钧:“不知蔡先生的后事是如此安排的?”

梁欣华:“我一个妇道人家,今天才得到消息,家里什么也没有准备,都跟青天霹雳似的。我只能先把老蔡接回来,现在就安置在那边的小客厅里,灵堂什么的已经叫人去布置了,只是现在东西不好买,唉……”

苏纯钧:“我正是为此事而来。要是蔡夫人您信我,不妨将葬礼暂缓几日举办。”

梁欣华对给不给蔡文华办葬礼不感兴趣,要是没人管没有理,她更愿意把家里的值钱东西一收,自己先跑了算了。她会换上衣服收拾整齐坐在这里哭,就是觉得会有人来看蔡文华,她也盼着人来,她盼着蔡文华别那么快过气。

假如今天没人来,她至少要多等几日。她还打算收买一两篇文章去报纸上登一登,看看有没有人关注这件事。

她忙问:“苏先生有话请讲!”

苏纯钧把眼一扫,梁欣华立刻就把这些女人都赶走了。

她说:“你们先回屋去,不要胡思乱想,老爷虽然人没了,可他做了那么多好事,他一样可以庇佑我们。今日苏先生不就来了?多等一等,会有更多的人来帮助我们的。”

这些如浮萍般的女人会跟着蔡文华就是为了在这个乱世之中活命,她们依依不舍的离开上楼,都盼着能再有一个人救她们出苦海。

闲人没有了,苏纯钧没有提要员,而是说:“如今消息还没有传开,蔡先生遇害的事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若是草草将蔡先生葬了,等于辜负了许多人的对蔡先生的友谊啊。”

梁欣华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她忙道:“可是我今天打电话给朋友,他们都不肯过来,还挂我的电话……”

她前脚得知蔡文华在医院已经死了,后脚就立刻打电话给蔡文华的朋友的妻子或情妇,这都是以前她在蔡文华的身边结下的友谊,结果那些人全都挂掉她的电话不提,还都不肯告诉她出了什么事。

这些人说起来都与蔡文华有着各种各样的关系,蔡文华活着肯定是对他们有用处的。

她当时就在猜,蔡文华可能犯了什么错,这些人都不约而同的避开他,好像他是一个颗炸弹。

这也是她想逃命的原因之一。

没有逃当然是因为她想再博一博,她不甘心!她还这么年轻,好日子还没过够,之前她步步为营才赢得如今的地位,怎么能因为蔡文华死了就放弃?

苏纯钧:“您太着急了。呵呵,不必担心,蔡先生是一位英雄,他是会受到党国表彰的英雄。”

他们走的时候,梁欣华一路送到了台阶下,站在那里目送他们的汽车良久都没有回去。

祝玉燕今天过去完全就是一个背景板,不过她也不介意,明显苏纯钧就是带她来当挡箭牌,负责挡住这个蔡太太的。

就有一点,她觉得很奇怪。

她问:“蔡太太不知道蔡文华是怎么死的吗?”

苏纯钧:“嗯,医院是不会说得太清楚的。”不会说死者身中十几枪才死,子弹我们都挖出来当证据了。尸体肯定是已经收拾好的,血都擦了,伤口都缝好了,穿好了衣服,说不定还化了妆。

祝玉燕:“那她也没有再仔细看过……”她的丈夫。

不然,不至于什么也不知道。

不然看到那伤口也该懂了,蔡文华死的很痛苦。

苏纯钧:“可能是害怕吧。”也可能是不在意。

祝玉燕也没问小报的事。洒小报的人不往这个地方来,这里毕竟都是官宦富贵人家居多,这里的人会看那种小报的可能性是零。

蔡太太也没有看到小报,她可能是忽略了街上的小报,也可能是从来都没有在意过。

她完美错过了所有的正确答案。

要是她知道刺杀蔡文华的可能是日本人,她还会留在这里吗?

要是她知道日本人对蔡文华不满,可能会连累她这个蔡太太的时候,她会怎么样呢?

祝玉燕提醒苏纯钧:“她可能会跑。”

这个蔡太太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跑,一秒都不会犹豫。她跟蔡文华绝对没有那么深刻的感情。

苏纯钧:“你说的对。我记得蔡文华还有一个原配太太,我会让人找一找他们在哪里的。”

总之,蔡文华的葬礼上是一定需要一个家属的。

不然他也变不出另一个肯认女儿的邵太太了啊。

可惜邵太太不能用两回,不然一事不烦二主,他也能省些事。

第280章 擦屁股

祝玉燕本以为只是跟着自家未婚夫出一趟公差,不想还有后续。

蔡文华的第三个继夫人梁欣华毕竟是个聪明人。她手中没有多少筹码,等了两日,见只有苏纯钧一个人来了,立刻决定抱紧这条大腿。

她打听苏先生的未婚妻办了一个慈善基金会,立刻就找上门来,郑重其事的要捐一千美金。

慈善基金会现在只剩下祝玉燕一个人了。

祝二小姐就立刻请蔡三夫人上座,上茶,郑重其事的收下钱,然后再郑重其事的说等两日表彰书写好了就亲自送上门去,今天的招待实在是简慢了,还请蔡夫人不要介意。

蔡三夫人一点也不介意,她来之前还担心这祝二小姐是个不通情理的,要是她只收钱不办事怎么办。不料祝二小姐是个通透人,她也就不必多提,捐了钱就告辞,只等祝二小姐登门了。

祝二小姐也没有让蔡三夫人失望,收了她的钱,晚上见了苏老师就如实告诉了他,顺便问一问蔡文华的事怎么办。

“现在天气虽然凉了点,可一直停尸在家……会臭了吧?”她实际的说。

苏纯钧两手一摊,说:“没办法。要员到这里来的路线和时间都是保密的,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人姓什么。”

连蔡文华这样的假英雄都有人刺杀,正儿八经的要员当然更要防备刺客了。

“只能等。”他说,“蔡家那边……我觉得那蔡夫人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道理。”

与其悄悄把蔡文华葬得无声无息,不如等要员来了以后唱一出大戏。蔡夫人嫁给蔡文华肯定不会是因为爱情或图他人品好,既然这样,怎么榨干蔡文华的剩余价值,蔡夫人自己就有主意。

祝玉燕就有了主意,第二天借了苏纯钧的车去蔡府亲自送一张荣誉证书。

荣誉证书轻飘飘的,祝玉燕为表示它值那一千美金,特意又搞了两个外文版,一个英文版,一个日文版。

梁欣华原本只是撒钱,现在却觉得这东西说不定真有点用,至少看起来三张纸比一张纸像样子。

祝玉燕表示这是因为他们的捐赠者不止有中国人,还有英国人和日本人,所以所有的荣誉证书都是三语的,中文、英文、日文都有,彰显国际主义气质。

梁欣华也是一个说场面话的好手,立刻表示现在就是要拥抱国际主义,我们都要有开放的胸怀,祝女士您这个基金会真是具有前瞻性,我非常敬佩。

两人喝了两杯茶,交谈甚欢。梁欣华说以前常听老蔡提起祝女士与苏先生的爱情故事,听得叫我羡慕不已。

祝二小姐从善如流的简单讲了一下当年两人虽为师生,却暗生情愫的故事,好给梁欣华机会引出下文。

梁欣华与蔡文华,也是有“师生”之谊的。当年梁欣华是大学生,蔡文华收钱去大学里开讲座,梁欣华因此才与蔡文华搭上线,常来蔡府请教学问,一来二去的就把蔡二夫人给干掉,自己成功上位成了三夫人。

梁欣华就趁机感叹了一下她与蔡文华的甜蜜过往,低头擦泪。

引出蔡文华,祝玉燕就可以讲正题了——一千块美金买回来的。

祝玉燕安慰道:“蔡夫人,您也不必这样不安。蔡先生是英雄,这是已经有了定论的,国家是肯定要给蔡先生表彰的,您是蔡先生的遗孀,这份荣耀只能由您替蔡先生领取了,您说是不是?”

梁欣华抓住祝玉燕的手:“祝女士,只有您了解我的苦处。老蔡一走,我就成了无根的浮萍,这样的世道,我们女人活得有多难,只有女人清楚。”

祝玉燕在一方面也是很同情梁欣华的,哪怕她看起来并不具备传统女性的种种美德,对丈夫既无忠心,也不坚贞,但她在积极求生!

哪怕她可能只是打算挂在男人身上来生存,但同时她也是不认命的一个女强人。

她不认同命运给她的安排,她在努力掌握自己的命运。

在见识了许许多多的女人之后,祝玉燕反而对梁欣华这样的女人没有恶感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那么,只要她在争,就没什么好指责的。

父母会说愿生子如狼,不愿生子如羊。

她也宁愿女人都如狼,而不是驯顺的羊。

要员三个月以后才到,实在是有些太晚了。但梁欣华竟然把蔡文华制成了标本,硬是在要员来了以后,才举行葬礼。

在这段时间里,日本人的势力已经有了进一步的膨胀。似乎刺杀蔡文华的人真的是他们。而在蔡文华之后,没有一个人敢于再要挑起什么风波了。

要员来之前责令他们调查蔡文华的死因。通俗点讲,就是为什么蔡文华会被盯上,当时那个暗杀的手法显然是根本没给蔡文华留一点活路的。

可是纵观蔡文华为人、做官的历史,他根本就不像是这么重要的人物。

很快就有人发现政府那边虽然马上就给了蔡文华英雄的称号,其实是在怀疑他的忠诚。

这个英雄的称号更多的是为了安定局势。

不能前脚出现一个被日本人暗杀的我方官员,后脚就查出此人是间谍吧。那也太打脸了。

所以先给他定个性,然后再细细查访。

毕竟大家都是在官场混的,都不傻。一发现那道命令里暗藏的意思,大家马上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把蔡文华给查了一个底掉。

蔡文华还真挺多小辫子的,他本来也不是一个高风亮节的人物。

以前贪污受贿,结党营私,陷害他人这些事就不必提了。

就在他被暗杀前,他早就准备好了小金库和逃往英吉利的船票,准备带着老妻与儿子逃走了。

这件事查出来似乎就等于是定了蔡文华的罪了,毕竟都准备跑了,他在刺杀前发表那么多正义的话就肯定是另有用心的。

等要员到此,一一接见这些人,听了许多污言秽语之后,他又点了苏纯钧的名。

冯市长的大宅再次充做接待要员之用,已经被充为要员暂时下塌的官邸了。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屋顶上还放着机关枪,整条街的居民都被盘查过了。

冯家的下人都不见了。

苏纯钧站在往日见惯的走廊里候见时,也难免觉得世事无常。

一个中年人走出来,对门口的士兵说:“请苏先生进来。”

士兵就过来对他行了个礼,引他到门前,先轻轻敲了两声,等里面说“进来”时,才打开门,还要给苏纯钧搜个身,才放他进去。

苏纯钧走进以前冯市长的书房,进去一看,摆设跟以前差不多,就是少了许多名贵之物,案上的花瓶,墙上的名画,现在都不见了。

沙发上坐着一个看起来挺温和的中年男人,他穿一件衬衣,没有穿外套,袖子挽到手肘处,正在倒茶。

他倒了三杯茶,屋里原本有两个人,一个坐着的,一个站着的,还有一个就是刚进来的苏纯钧。

苏纯钧站在门口,立正行军礼,恭敬的说:“蒋要员,赵先生。”

蒋要员就是这次来的要员,蒋哲平。他梳一个中分头,戴一个单边眼镜。赵先生是他的秘书,跟他年龄相仿,两人似乎是很好的朋友。

蒋要员微笑着招手:“小苏,过来坐。我在老冯的信里听说过你,不要拘束。”

冯市长现在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肯定是叛逃了。现在提起这个,更像个下马威。

苏纯钧脸皮贼厚,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微笑着就走过来了。

蒋要员把茶给他,请他坐下,一副闲话家常的样子。

不过他头一个提起的却不是蔡文华,而是冯市长。

他问苏纯钧对冯市长了不了解。

苏纯钧诚实的说:“我与冯市长认识还不到一年。”

虽然升官速度快得好像他是冯市长的私生子,但实际上他们认识还不到一年呢。

蒋要员端着茶杯:“老冯可是很看好你的啊,你是他的心腹啊。”

苏纯钧也不回避这个,他曾经的上官叛逃了,这确实是个缺点。

他说:“冯市长热衷提拨后进,确实曾对我多方照顾,我也十分感激冯市长对我的教导。”

他表现的就好像根本不知道冯市长叛逃了。

——但是,事实上冯市长也确实没有“叛逃”啊。

有人这么说过吗?

没有吧?

政府没下定论,党国没下令抓捕。

冯市长现在确实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有个老婆上吊了。

但是!

也可以说冯市长是牺牲了嘛。

失踪也可以啊。

总比叛逃好听吧。

总比叛逃光彩吧。

政府现在很有面子吗?很光彩吗?

蒋要员是来干什么的?

他是来给政府找面子的。

蒋哲平叹了口气,终于放松了。

妈蛋,他来了四天,终于找到一个会说人话的了。

四天里,他见的所有人都在骂冯市长和蔡文华,把冯市长和蔡文华说成了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恶人,还有说冯市长和蔡文华都是□□、汉奸。

千里迢迢来擦屁股的蒋哲平心力交瘁,恨不能把这些构陷同门一整套的傻子都给突突了!

蒋要员指着苏纯钧对赵秘书说:“怪不得老冯看重他。”

赵秘书笑着说:“党国出人才,这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