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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妈就打了两个荷包蛋,放了三勺桂花糖浆。

张妈给她端到房间里,放在书桌上:“这下够甜了吧,小祖宗,快下来吃吧。”

杨玉燕放下书蹦下床,坐在书桌前,吃了一口说好吃,拉着张妈不许她走,舀起一个荷包蛋要喂张妈吃。

杨玉燕:“甜的,特别好吃,你尝尝呀。”

张妈被她哄得心里也甜,咬了一口,拍着她说:“你自己吃就行了,还非要我吃,行了,现在吃吧。”

她就坐在床上看杨玉燕翘着脚把一碗荷包蛋吃完,汤不许她喝完,只让她喝两口:“这么甜,喝多了长肉的,回头长一个水桶腰看你哭不哭,穿裙子都不好看了。”

张妈收走碗,催杨玉燕再去漱一次口。

杨玉燕跟到厨房,就在厨房漱了口。张妈拿毛巾给她擦嘴,她一边擦一边凑到张妈身边,小声问:“张妈,我妈她们瞒着我干什么呢?”

张妈手里的碗差点摔了,唬道:“小东西,你吓死我了!擦了脸赶紧回去睡你的觉,看看这都几点了!”

张妈湿着手把这小东西推回了屋,一转身就被她拉住袖子:“张妈,你一定知道吧?跟我说说,我不说是你告诉我的!”

杨玉燕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真要使力气,张妈是抗不过的,很快就被杨玉燕给拉下来坐到床上了。

张妈吓了一跳:“你再让我摔喽!死东西!”一巴掌不轻不重的敲到她背上。

杨玉燕皮实得很,抱住她不放:“张妈,你跟我说说,是要给我姐相亲?还是别的什么事?”

张妈哪里敢说?假装生气:“这都十一点了!你知道我明天早上几点起来?我四点就要爬起来去给你妈买鱼!你给我撒开!撒开手!”

杨玉燕一看张妈真生气了,马上变乖,连声道歉,马上钻被子睡觉。

张妈骂骂咧咧的关上门出去,才捂住心口,嘀咕道:“这小东西真会欺负人!专找软柿子掐!”

第二天,杨玉燕乖顺无比,一起来就先奔到厨房去找张妈撒娇,嘴甜如蜜,张妈被她蓬头垢面的哄两句就忍不住笑了,拍着她的屁股说:“快回去穿衣服!叫你妈看到又说你不规矩!”

杨玉燕见张妈笑了,才放心的跑回去穿衣服。

她扎好辫子出来坐在沙发上,祝颜舒就笑盈盈的拿报纸给她看:“你瞧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杨玉燕伸头过去一看,见头版上写着“政府重拳出击,还世间一片清明!”这样的文字,下方则是长篇累牍的报道,她接过来一目三行。

报道写得很激昂,用了许多杀气腾腾的字句,乍一看还以为发生全国大战,各路军阀共抗外国联军的洋枪洋炮了呢。

事实上不过是政府的头头脑脑们突然觉得报纸上的黄色新闻太多,污染了大众的双眼和头脑,终于决定出手,将这些来自外国的流毒都清扫干净,恢复三纲五常。

“妻归妻,子归子,父是父,母是母……”杨玉燕举着报纸诵读,祝颜舒和杨玉蝉还有苏纯钧都在旁边听。

她放下报纸,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杨玉燕:“恐怕学生又要有游行了。”

这个报道上说的很清楚很明白,他是要扫净街上的一切先进思想,这可不止是杨虚鹤之流,学校里的思想最先进,全是西方来的,这明明是在对准学校开炮。

杨玉蝉看了一眼祝颜舒和苏纯钧,等不到他二人开口,她就自己说:“燕燕,你今天先不要去学校了,看看情况再说。”

杨玉燕第一反应就是不要。

“为什么啊?又还没说好?我不去游行不就行了?”杨玉燕不答应。

杨玉蝉:“你先请个假,一两天不去没事的,看看情况,没事的话你再回去。”

杨玉燕还要拒绝,不料祝颜舒和苏纯钧也都赞成。

祝颜舒说:“你姐姐说的对。别闹,这不是玩的。你姐姐当年也没少请病假。遇到风头先避一避,又不是不许你再去学校?没事的话你当然可以去,你不去我都要送你去。”

苏纯钧在旁边点头:“我正好要去找代教授,顺便帮你请个假。”

杨玉燕只是不乐意被人指挥,并不是不通事理,大家都让她先躲两天,她就答应了。

她再把报纸举起来,笑着说:“恐怕那姓杨的现在要不好过了吧?”

姓杨的不只是不好过,而是已经被抓了。

下午张妈出去买菜,杨玉蝉出去采办订婚所需之物,祝颜舒去打牌,苏老师去上班,只有杨玉燕一人在家,就被人找上门了。

还是马天保的妈妈,马大妈领上门的。

马大妈不愧是在金公馆做过事的,她先把那找上门的女人留在自己家里,她上来敲门。

杨玉燕开门见是马大妈,立刻要扶她坐下来。

马大妈摆摆手说:“我现在好多了,能站能走。二小姐,下面有个女的抱着个孩子,说要来找祝女士,我没让她上来,她不肯说她姓什么,只说孩子姓杨。”

杨玉燕一时没反应过来:“姓杨?”

马大妈在金公馆侍候的都是人精子,习惯了说话不说清楚,反正人人都能听懂。不过她也知道祝家不是金公馆,她看杨玉燕也不是个深沉的人,见她没懂,只好自己把话再说白一点。

马大妈:“我瞧着那个孩子倒是跟二小姐你有点像。”

这要再不懂就没办法了。

杨玉燕这回听懂了,眉毛一立,眼珠一转,对马大妈说:“你下去就说家里没人。”

马大妈懂了,下楼去了。

杨玉燕开着门,悄悄躲在楼梯上偷听,还伸头偷看。

从上面只能看到一个头顶,看不清是不是杨虚鹤的新老婆。不过那个被抱在怀里的孩子倒是看清了,额前剪着齐流海,脑后留一条细细的老鼠尾巴辫子,其余脑袋上所有的地方都剃得干干净净,是个顶顶标准的金钱鼠尾。

是个男孩子。

抱孩子的女人年纪不大,梳着妇人头,身上穿的没补丁的布衣服,也是新的,看起来不超过一年。

她与马大妈说了许久才抱着孩子走了。

她走了以后,马大妈又上来,跟杨玉燕说:“她说她是孩子的奶妈。我瞧着那孩子跟她挺亲的。”

杨玉燕问:“她像个奶妈吗?”

马大妈笑着摇摇头:“我看着倒像街上的女学生,说话文文气气的。”

那就是了。

杨玉燕叹气。

马大妈:“她说她还要再来的。”

第87章 养子

张妈买菜比杨玉蝉快得多,她去菜场前就想好今天中午给家里的大大小小做什么吃了,哪一家的菜好、又便宜,她心里清清楚楚,所以去了以后买完就走,还能空出一两刻钟去黄大仙那里做个揖请黄大仙保佑她今天事事顺利。

她提着一篮子菜回来,门口就先遇上了马大妈。

马大妈坐在门前搬个小板凳在择菜,一看这菜就是从菜市场捡回来的菜根菜叶子,虽然看着不好看,收拾好了下锅一煮,吃起来一样。

张妈客客气气的打招呼:“忙呢?”

她对马大妈的印象还不错,从她每天天不亮就去菜市场捡菜垃圾,还听说她跑去劝业所找工作,等等,这些事都说明马家人品性还是不坏的,并没打算赖在祝家身上吃一辈子。人只要肯自立,那就差不了。

张妈就不再老斜眼看人家,遇上也肯给个笑脸。她也犯不着看不起人家,人家好歹一家三口有商有量,她独身一个,还在别人房檐底下吃饭,还不如人家呢。

马大妈赶紧站起来:“您回来了。”

张妈连忙说:“你忙你的,不用这么客气,我也就是个下人。儿子出去找活干了?最近怎么样啊?”

马大妈:“挺好的,挺好的!”

她伸手帮张妈把东西接到楼上,张妈就看出她是有事想说,打开门就喊她进去了。

杨玉燕学习到一半就抱着小说跑到阳台上坐着看去了,听到门响才跑出来,张妈喊她给马大妈问好。

杨玉燕不但问了声好,还倒了杯茶捧过来。

“不敢当,不敢当。”马大妈端着茶也不敢坐在沙发上,看了看杨玉燕,想讲今天来的那个女人的事又不知该不该对张妈讲。

万一这是祝家私事,张妈这个下人管不着呢?那她当着张妈的面说就有点不太好了。可祝女士中午未必会回来啊,万一她又打牌打到三更半夜,那她就只能明天再上来说了件事了。

幸而杨玉燕反应过来,不让马大妈为难,对张妈道:“今天来了一个人,抱个孩子说要找人,我没让人进来,是马大妈帮我把人赶走的。张妈,你问问马大妈是怎么回事吧。”

“抱孩子?”张妈一时没想到,问马大妈:“是找错的吧?他说是要找谁了吗?”

马大妈连忙说:“说的是要找大小姐与二小姐,我就给拦在楼下了。”

杨玉燕坐在沙发上,又从头听了一遍。

那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个孩子在祝家楼前徘徊了半个钟头才走进来,一进来就想直接上楼。

马大妈天天坐在大门处,邻居都认熟了,当即就把她叫住,问她找谁?

街上什么诈骗的都有,抱个孩子诈骗的也不在少数。

最重要的是她看这个女人不像是生过孩子的。

张妈搬来个凳子,让马大妈坐在了厨房里,这下马大妈就坐得下去了,跟张妈一起一边择菜一边“闲聊”。

“那小腰,窄窄一条。”马大妈拿着葱,两指一比:“屁股又小又紧,一看就是没生过的。”

张妈:“哟,这是又找了一个?我们家那前姑爷可真是本领高强啊。”

马大妈摇摇头:“女人一往下流走,想爬上来就难了。”她在劝业所见到太多可怜人了。

张妈冷哼:“怪谁呢?有的人可以怪亲爹亲妈,怪不成气的兄弟,怪狠心的亲戚。有的人就只能怪自己。我跟你说,外面街上那不安分的女学生,再不老实点,日后都是这个下场!”

马大妈长长的叹了口气,想起金小姐,不解的说:“这些孩子都在想什么啊?学了那么多学问,日子比旁人好得多,怎么总钻牛角尖呢?”

她是想不通的。

张妈:“都是糊涂虫!一个个的好日子过腻了才瞎折腾呢。饿他们三年,保管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马大妈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杨玉燕举着课本过来说:“张妈,我想吃柿子饼。”她伸头站在厨房边上,一心一意想听一听她们在说什么。

张妈站起来去柜子里拿盘子给她拿柿子饼,一边道:“这都快该吃饭了,你又要吃点心。这个不能空肚子吃。”

杨玉燕:“我刚才吃过饼干了。”

她端着碟子,上面就放了一块柿子饼,站在不远处边吃边偷听。

马大妈却因为看到杨二小姐就不说话了,她帮张妈把菜择完就站起来拍拍衣服说:“我先走了,该回去做饭了。”

张妈连忙说:“对了,我早就想把这个给你。你拿回去蒸一蒸,煮一煮,都可以吃。”她把地上的南瓜抱起来,切了一半,剩下的拿给马大妈:“我们家也吃不完。”

马大妈看到这么好的南瓜,想要推辞,可马家承祝家的恩情已经太多了,现在再来推辞也没什么必要,而且他们家也确实需要食物。

她接过来抱住说:“多谢,多谢。留步,留步。”

张妈还是把人送到了门口才回来。

杨玉燕马上跟到厨房,站在门口问:“张妈,那个男孩就是杨虚鹤的儿子吧?”

张妈一边做饭一边一心二用的跟她说话。

“应该是了。专门来找你们姐妹,哼,想得很美呢!这是打量找你妈不行,拐个弯找你们姐妹来养弟弟,你妈看在你们姐妹的份上不得不出手。”张妈冷笑。

中午吃饭时,这桩新闻算是替祝家餐桌增色不少。

张妈也坐到桌上来了,祝颜舒在她要走时叫住她:“您也坐,替我参详参详该怎么办。”

桌上有一盘南瓜饼,煎得金黄。

杨玉燕挟一块咬一口,油香加甜香,好吃的不得了。她给苏纯钧使眼色,这个好吃!

苏纯钧笑嘻嘻的伸筷子去挟。

她说:“人来了,把孩子留下,咱们能给送到孤儿院去吗?”这是她想的主意。

祝颜舒瞪她:“你不要名声了?净出馊主意!”

杨玉燕:“总不能留下来吧?我可不养,家里也不许养!”

杨玉蝉皱眉:“我赞同燕燕说的。这个孩子哪怕跟我们有血缘关系,我也不想管他。他没爹还是没妈?怎么就轮到我们姐妹来管了呢?”

祝颜舒叹了口气:“世情如此,谁能有办法?”她转头对张妈说,“总要给这个孩子找个好去处。”

张妈点点头:“我晓得。那我明日就去打听一下,看哪一家愿意收养个男孩子的。”

杨玉燕和杨玉蝉都是一愣。

送人?

杨虚鹤还在世,她们想的都是把这个孩子推回去,可没想过要把一个父母都在的孩子送人养。

杨玉燕迟疑片刻,问:“这样行吗?杨虚鹤就不说了,这孩子的亲妈日后找来怎么办?”

祝颜舒:“那个女的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她要是能自己养,这孩子也不会被推到我们这里来。”

杨玉蝉问:“今天抱孩子来的人是谁?”

杨玉燕摇头:“我不认识呀。不是姓杨的那个新老婆,也不是当时那个女学生。”她看到了半张脸,是另一个人。

她问祝颜舒:“你知道那个女人的事?”

祝颜舒:“怎么不知道?当时姓杨的学生我都认识。后来出事以后,还让张妈去打听过。你们问张妈。”

杨玉燕立刻转头:“张妈,你说呀。”

张妈叹气:“你们姐妹不晓得,那个姓杜的女学生,唉……当时出事的时候,她爹就要吊死她了。”

杜家是书香门第。杜纯雪的父亲是个老读书人,家里不算穷,但也跟富人扯不上边。杜纯雪能读书还是多亏了这个世道,她父亲见人人都让女孩子去上学,去读书,就也让她去读了。不过杜纯雪在外读书,回家还是要跟母亲学女红,学三从四德。

张妈:“我去她家看过,她家连电灯都没有。她父亲当时还说要告姓杨的拐骗呢。”

没告的原因当然是害怕自己的亲女儿到了警察局再翻供,说她是自由恋爱之类的话,那杜家丢的脸就更大了。

杜老先生当时要逼女儿自尽,杜纯雪不肯,直接跟杨虚鹤私奔了。杜老先生还要去告,无奈警察局的门不好进,他也怕丢人,最后只好扬言没有这个女儿。

张妈去杜家打听过,还跟邻居聊过天,所以她才这么同情杜纯雪,更加咒骂杨虚鹤不是个东西,竟然拐骗人家的闺女。

祝颜舒说:“杜小姐就算回了家,他父亲也不会同意她带着孩子回去。她现在在哪里不知道,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她叹了口气。

苏纯钧将那盘南瓜饼吃了一半,放下筷子加入谈话:“我明天可以去打听一下杨先生被关在了哪里,现在怎么样了。”

祝颜舒:“也好,打听一下看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那个女人如约前来,仍是抱着孩子。

张妈没去买菜,特意留下等她。马大妈见到她来,连忙对她说:“今天这家的人专门等你,你有什么事要办,一定要赶紧说啊。”

那个女人感激不已,抱着孩子双目含泪:“多谢您了,您是个好人。”

马大妈亲手把她交到张妈手上,两人就借马家的小房间说事,马大爷被马大妈背到了外面,说是让他晒晒太阳。

马大爷就坐在椅子上,坐在门口晒太阳,马大妈在他旁边陪着他。

小房间里,张妈说:“你有什么事先跟我讲,不要隐瞒。不然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那个女人把孩子放到床上,跪下磕了个头:“我是一条贱命,只求您手下超生,救这孩子一条命!”

张妈:“这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跟那姓杨的又有什么关系?这孩子的亲妈呢?”

那个女人跪着说:“我跟杨先生只是普通朋友,那天的事我也是碰巧遇上。我本来只是去请杨先生写几首小词,结果就有人上门,说要请杨先生去谈谈。可杨先生刚走没多久,就有人上门来了!他们把家里翻得一团乱,杨家那个保姆吓跑了,杨太太……”她看了一眼张妈,小心翼翼的改了个称呼:“杨姨太太上去拦没拦住,也被他们抓走了,我只好抱着孩子走了。可我住的那个地方怎么能养孩子呢?这才几天,楼里都是抱怨的,我带着他也没办法做生意,想起他还有两个姐姐,这才不得已找上门来的。实在不是我不识相,故意来找贵府的麻烦啊!”

张妈目瞪口呆:“连杜小姐都抓走了?他们抓她干什么?你就没去杜家找找人?”

那个女人叹气:“我去找过杜家,可是杜家的人说不认识杨姨太太,直接就把我给赶走了。”

张妈:“这可真是……唉!”

那个女人说:“您行行好,给这个孩子一条生路吧!”

张妈看着床上的孩子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把孩子收下了。不过日后你不能再找来!不管什么事,都跟你没关系!”

那个女人心惊又胆战:“您、您要拿这孩子怎么办呢?”

张妈:“你都送来了,我也不能把他扔了啊!只能给他找个好人家了,唉。”她靠过去看孩子,拍一拍,见这孩子睡得挺熟的,眉眼之间还真的有点像杨虚鹤。

那个女人哭起来,可她也没办法养着他,只是这几天养下来,多多少少生出了一些感情。

她犹豫半天,还是答应了:“您能给他找个好人家,那是他的福气。”

张妈点点头:“父母双全,当然是福气。行了,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那个女人又把孩子抱起来亲了亲,依依不舍的放下,转身出去了。

第88章 你吃了吗

祝家楼里今日有个奇景,一楼那个穷鬼马家家里多了个孩子。

小孩子哇哇的哭,楼里上下邻居都听到动静了。那个抱孩子的女人来了两次,楼里也有人看到,现在见孩子跑进了马家,立刻就有人来打听八卦。

马大妈当然不会说出这孩子姓杨,不然风言风语一起,祝家母女肯定要名声受损的,说不定这个孩子也会跟着倒霉。

她抱着孩子说:“有个女的说是来找亲戚,来了几次,让我帮她看看孩子,她人就不见了。”

邻居一听就摇头:“你这是遇上骗子了啊!这个孩子八成有什么问题!”

这也是街面上常见的骗术。这世道自己都快养不活了,哪里还能养活别人呢?亲生的也不行。

马大妈摇摇头:“我看这孩子没病,能说话会数数,还会叫妈叫姨呢,吃睡拉撒都好,估计就是不想养了。”

不多时,马家门前就围了一堆看热闹说闲话的。

有人说:“搞不好是楼子里出来的私生子……”

“那些女学生瞎搞胡搞的,也说不定。”

世风日下,街上乱相频出。小百姓们每日挣命苟活,只图嘴边这一口米,身上这一件衣,相当看不惯那些没事瞎搞运动搞主义的青年男女。有吃有喝还不好好生活,瞎折腾什么呢!

以前杨虚鹤在家里教学生收弟子,最后把女弟子睡了。这都是发生在眼前的,邻居们亲眼所见!

甚至还有楼里的人认为就不该让女孩子出去上学,就该好好的关在家里。不然遇上像杨虚鹤这样人面兽心的东西,道貌岸然哄骗女学生宽衣解带,携其上榻颠鸾倒凤,学生父母得知该多么痛心啊!

唉,先进,开化,最后把孩子害了,这世道真不让人活啊。

邻居们发了一通议论,都没把这个男孩子跟祝家扯上关系。

张妈下来送了衣服和被子,悄悄塞了十块钱,邻居们看到也只当是祝家好心。反正祝家一向好心,穷归穷,面子上一直做得很好,是个标准的穷大方。

张妈把钱给马大妈说:“给孩子每天买牛奶喝的。我再给你拿两斤米,你煮米汤喂他。”

马大妈没有推辞这钱,不是她觉得这孩子跟马家没关系才不肯掏钱,实在是马家没钱。不然以祝家的恩情来讲,让马家收养这孩子,马家都是应该的。

马天保现在仍是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但搬到这里来的好处却也是显而易见的。不仅仅是祝家不收房租,更因为住在这里比住在垃圾场附近安全多了,不必担心睡着以后被人偷了,马天保也敢白天出去找工作把父母留在家里了。

而且这附近的工钱开得比垃圾场多得多,需要写写算算的人也比那边多,马天保收拾干净以后,就算瘸了条腿,拿出学生证来也能寻到比以前更好的工作。他现在不止是做一些抄写工这样的琐碎事,有些地方需要有人写些小文,哪怕是通知、启事这样的东西,也要找一个会摇笔杆子的,字也要写得好看的。马天保在大学读了四年,钢笔字、毛笔字都会写,写的都不错。他添了这些进项,一下子大大的缓解了马家的经济压力。马家的钱也不再是只见出项,不见进项了。连马天保自己都松了口气,不必等钱花完了带着全家一起去跳海了。

家里有了钱,马大妈就不再急着去劝业所那边找工作,马大爷离不了人,她平时出去半天可以把人关在屋里,出去十天半个月的就不行。

现在她带着这个孩子,祝家会给一点点钱,她也就更加放心留在家里了。

马大妈:“你放心把孩子交给我,等找好人家了,我带孩子过去。”

张妈点点头,又交待两句,再仔细看了看孩子,摸摸肚子看他吃饱没有,看看手脚、肚子、背、屁股上有没有拧啊掐啊的暗伤,都放了心才上楼去。

苏纯钧是晚上九点回来的,这个时候祝家母女都已经吃过晚饭了,全都聚在客厅等他。

杨玉燕被勒令抄写单词,笔记本上全都是“他漂亮,她漂亮,他聪明,她聪明”这样的长短句。

她抄的头都抬不起来,嘴里念念有词,杨玉蝉趁机跟祝颜舒商量订婚的事。

“请柬已经订好了,五百份,只是全都要手工抄写。我们是请人抄,还是拿回来自己抄?”杨玉蝉举着笔记本跟祝颜舒咬耳朵。

只是这个请柬,她就跑了不下十家店!从花纹到纸张到大小,等等,全都要一一比对,拿回来给祝颜舒看,要求一日三改,改得她头都要秃了,甚至生出等她结婚时不搞请柬,只在报纸上一登了事这样的傻念头。

祝颜舒眉头一皱,道:“拿五十……不,拿一百张回来咱们自己写,专给亲近的朋友的。剩下的请人写吧,把名单给他们,算好价钱,记得拿回来后要一张张检查,免得写错了发出去再出丑。”

“好的。”杨玉蝉勾掉这一项,又说起订婚仪式上的车马轿子的花费,剩下还有鲜花酒水菜肴等,虽然苏纯钧说交给他去办,但席面酒水也要她们先订个标准再让他去张落,不然搞得不合心意还要再返工就太浪费时间了。

门一响,张妈在厨房就听到了,看着时间就猜是苏纯钧,赶紧擦了手去开门,一边道:“该给你一把钥匙了,也省得天天回来还要敲门。”

祝家上下都有共识,杨二小姐与苏老师结婚后肯定还是要住在祝家楼里的。苏老师连新房都不必准备,只要再领一把钥匙,搬个更大的屋子就行了。

苏纯钧笑嘻嘻的,不敢把皮包给张妈拿,自己挂起来,脱下外套和帽子走进去,一眼就看到沙发上分成两边,杨二小姐伏案用功,见到他双目陡然放出强光,笑容绽放。

苏纯钧只能先用目光狠狠的看她两眼,脚步仍是先向另一边的祝女士和杨大姐走过去问好,份外识礼。

苏纯钧:“晚上好。祝女士。”

祝颜舒坐直身,问他:“晚上好,吃过晚饭了吗?”

苏纯钧道:“在路上喝了一碗馄饨汤。”

祝颜舒就喊张妈:“那也不挡饥。张妈,给苏先生煮些吃的。”

张妈就没走,一直在旁边等着呢,闻言就道:“我给苏先生留了菜,热一热就能吃了。”

祝颜舒就请苏纯钧坐下:“你先坐在这里等一等。燕燕,给苏先生倒茶来。”

杨玉燕这才光明正大的放下笔和学习去倒茶。

这几天格外奇怪,似乎给苏纯钧倒茶这件事就归她了,别人都不来抢也不来拦。

她捧了茶过来就理所当然的坐下了,可以参加谈话。

苏纯钧捧着茶自然要对杨二小姐道谢,谢过就要问一问杨二小姐今日学生的成果如何。

苏纯钧:“我今天去见代教授,替你请了假。”还顺便透露了要订婚的事,请代教授做男方主宾,代替他的父母出席。如果可能,还想请代教授帮忙请一下校长。

代教授欣然答应!

杨玉燕对不能去上学还是有些失落的,连忙问:“学校里怎么样?出事了吗?”

苏纯钧喝了口茶,摇摇头:“一切都好。”而且比他想像的更好。

前几天杨玉燕在学校帮忙挖的树坑,今天他去已经看到种上树了。

樱花树。

不知校长从什么时候起就跟日本人搭上线了,学校里种上了樱花树,学校也成了中日友好学校,校门口还挂上了一面日本国旗,搞得原来在校门口徘徊的宪兵都少了几个。

学校本来就有日语课程,现在还要多开几门,专由日本教师讲授。

不管日后如何,现在学生和学校都安全了不少。

总之,学校是不必担心了,这场火是烧不到学校去了。

苏纯钧不敢与杨二小姐多聊,马上就要订婚了,他更要严守规矩。当着祝女士与杨大小姐的面,他聊了五分钟就草草收场,转过来对祝女士说:“我没有打听到杨先生被关在了哪里,不过问题并不大,不会有性命问题,只要交足罚款,写好认罪书就能出来了。”

他是特意去宪兵队打听的,以他跟宪兵队高队长的交情,那是轻轻松松。

高队长说上面的指示并不严格,想来也没有打算要这群文化人的性命,毕竟他们也害怕引起更大的议论。所以他们只是挑有名的抓来,先让他们写认罪书,写完认罪书再交上罚金,人就可以放出来了。

除了一进来就破口大骂的之外,连刑都不上,只是关在牢房里饿饿肚子而已。什么时候愿意写认罪书了,什么时候就可以吃饭了。

由于这些人全都被关在一起,个个都没了人样,高队长也没办法去牢里一间间挨个牢房问哪一个是杨虚鹤,苏纯钧也没打算营救杨虚鹤,知道他被抓进来就行了,所以确定人在牢里,目前没受刑,也不会有性命之攸,他就回来了。

祝颜舒唉声叹气:“牢里又冷又湿,唉,也实在是折磨人。”叹完这一句就完了,这边张妈端饭菜过来,她就催苏纯钧去餐厅吃饭。

“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她道。

苏纯钧就起身去餐厅。

张妈摆盘子时说:“我听说那人的老婆也被抓了,这是怎么回事?”

杨玉燕跟过来,听到这件八卦,连忙问:“杜纯雪也被抓了?为什么抓她啊?”

苏纯钧一边坐下一边说:“哦,可能是因为他们没有结婚证吧。”

这个事他倒是知道。见不止是杨玉燕跟过来了,张妈也没走,好像也很好奇,就详细解释给她们听。

这其实也是政府的一项重要举措,真正是为了改掉现在的社会乱相而出台的。

自古婚姻结两姓之好,必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从订婚起就有庚帖,成婚了还要有婚书,以证明男女双方的结合是合理合法的。

到了现在,虽然有法律了,可以结婚也可以离婚了,但并不意味着男女真的可以自由结合,还是要有凭证的。

这个凭证就是结婚证。

没有结婚证,那就不是合法的婚姻,而是非法的,是要问罪的,女方父母是可以控告的。

杨虚鹤与杜纯雪之间,八成是没有结婚证的。

这一点,杨玉燕就没听懂:“他们没去领证吗?”

苏纯钧说:“领结婚证要有父母的同意书的。”杨虚鹤成年了没关系,杜纯雪就根本拿不出来父母的同意书,她父亲还要去告杨虚鹤呢。所以他们也不敢去领结婚证,横竖以前没有人管。

杨玉燕惊讶:“还要父母写同意书?”

苏纯钧笑道:“肯定要的啊,不然人家怎么知道你的妻子是不是拐来的?这是为了保护妇女不被拐卖的举措,是好事的。”

不过事实上,现在的人肯去领结婚证的一成也没有,九成的人都是自己举办婚礼或连婚礼都不举办,一男一女租个房子就自称是夫妻了。

法律制定虽然是好意,可是大家都不遵守也没有了意义。

不过正因为如此,抓人的时候才能有更多的名目来罚款。

宪兵抓人时根本不会再去调查这一对男女有没有结婚证,因为基本都没有。一些能有父母作证是合法婚姻的,自然万事大吉,虽然肯定还是要出一点钱,但比罚款还是少多了的。

如果找不到父母作证是合法婚姻的就惨了,宪兵队会让女性做选择,是告男方拐骗,还是自己写认罪书,承认自甘堕落。这份认罪书一写,就等于是承认自己是下流人,对女性是非常严重可怕的摧残。

毕竟妓女都是有登记的,自己做生意的都是要被抓起来的。

这些,苏纯钧就不必再对杨二小姐讲了,省得让她难过。

杨玉燕果然问起杜纯雪:“那她怎么办呢?”

苏纯钧:“会通知她父母,让父母去赎。”

张妈说:“她那个爹本来就要吊死她,哪里会去赎呢?”

不过可能是父女情深,杜老爷还是去赎回了杜纯雪。

他不但去赎回了女儿,还真的控告杨虚鹤拐骗妇女。

报纸上本来就在报道这些知名文人被抓进宪兵队的事,各种耳语流传,各种血腥的猜测,都认为这些知名文人被抓进去必须是要经历十大酷刑的。

这时有消息称杜老爷控告杨虚鹤拐骗妇女,报纸上立刻有人声援杨虚鹤与“爱妻”,认为他们感情真挚感人,是因为爱情而结合,绝不是拐骗。

可是,可能是这次有政府在背后撑腰,也可能是杨虚鹤这次被关在了牢里,让杜老爷增添出了许多勇气,坚持要控告杨虚鹤拐骗杜纯雪。

这场轰轰烈烈的大戏渐渐在报纸上漫延开来,还烧到了现实中。

这日,一个记者登门想采访祝家母女。

恰好又是大白天,祝颜舒仍然勤勤恳恳的在牌桌上奔忙,杨玉蝉仍然为了订婚宴上的一束鲜花、一个杯子而忙得脚不沾地,张妈照例在神庙教堂与神明对话。

家中就只剩下了杨二小姐百般无聊,敲门声响起时,她一边在嘴里机械性的念着“我吃饭,他吃饭,她吃饭,他们吃饭”,一边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外套的青年,大额头大鼻子,门一开他就连珠炮似的问:“请问你是杨小姐吗?杨虚鹤杨先生是你的父亲对吗?你认识杨先生和他的妻子吗?你祝福他们吗?”

杨二小姐满脑子俄语,一时没接上弦,用俄语问了一句:“你吃了吗?”

西装青年懵了。

第89章 进步青年的报道

西装青年今年二十九岁,他没能读大学,但也是个文学青年,还曾经在日本留学一年,可惜连半句日语也没学会就回来了。不过凭借着他留学的经历,他也成功的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在一家报社做摄像记者,报社还给他配发了一架德国相机。

不过他一直没能获得什么重要报道,一直碌碌无为。

这一次,他自觉敏锐的抓住了一条重大新闻,决心要写出一篇摧人泪下的好文章登报。这篇报道出世之后,一定也会为他带来许多赞扬之声的。

他认为现在世人必定都在痛恨四处游走的宪兵,但人人都无计可施,缩在自己的壳里,假如有人可以在指使宪兵的政府的脸狠狠的打上一巴掌,必定会大获好评!

不过,他也不敢写出直白辛辣的报道来取祸,毕竟他只是个小人物,没有权势护身,只能做一些微小的工作。他只想当揭起风帆的第一个人或其中一个人。

不过,假如他成功了,那无论什么人接棒继续对此大加鞭鞑,那都无法漏掉他的姓名。

他也会保证自己的名字不被忘记。

他叫柯正,是一个小报社的小记者。

他递出名片给面前的青春少女,目光不住的打量着她。

她的个头到他的肩膀,梳着两条光滑的辫子,辫子梢上还绑着红色的珠子,为她增添了几分俏皮。

她有着光洁的面庞和明亮的双目,小巧精致的鼻子下是红润的双唇。

她有一双弯弯的眉毛,时而微微挑起一边,这时她的眼睛就会朝他看过来,让他的心也跟着跳起来。

“柯先生。”她把名片还给他,“请进吧,家里只有我。”她让开步,轻盈的半旋身,先一步向屋内走去。

她身穿一件绸缎的旧长袍,袍角盖到了小腿肚,叉只开到了膝盖处。现在街上的女学生都穿西式裙衫,他也一向以为西式裙子才更时尚好看。今日他才知道,旧式的绸缎袍子反而能映衬出中国女性独特的美丽与气质。

杨玉燕见他没跟上来,回头去看。

柯正这才回神,赶紧握着相机走过去,一同坐在了沙发上。

他看到沙发上和茶几上放满了书和笔记本,摊开着,上面的文字像是英语又不是英语,他看不懂,刚才他进门时这位小姐还对他说了一句,他也没听懂,现在不由得悔恨自己以前缺乏学习,不能见多识广,好叫这位小姐见识一下他的本领,不过他随即想起他曾留学日本的事,或许一会儿可以将这件事透露出来叫她佩服他。

柯正振作精神,将德国相机往胸口摆摆正,好叫小姐可以一眼看到。人人看到他的相机都会更加敬佩他,从来都是这样。

杨玉燕将书和笔记本都合起来,随意摞到一旁,也懒得再去给他倒茶,道:“柯先生青年有为,令人敬佩。”

柯正马上谦虚几句:“哪里,我只是曾经留学日本,这才能被主编看中,做一些微小的工作。”

杨玉燕:“是吗?您在日本哪里留学?”

柯正:“京都。”

杨玉燕:“那您一定去过金阁寺了,能给我讲讲吗?”

柯正僵笑:“杨小姐也对日本有兴趣?是想去留学吗?”

杨玉燕:“我正在学习日语,可惜还没有去过日本。”

苏老师虽然日语很好,可他也没去过,他是在留学的时候跟一个日本人学的日语。结果她日语学得贼溜,却苦无用武之地。今天好不容易遇上一个真正留学日本的人,杨二小姐兴致勃勃决心显摆一番!

她转而用日语问:“您在京都住了几年?都去过什么地方游览?日本人平时真的只吃鱼吗?你在那边吃鱼多吗?”

柯正:“……”

柯正坐立难安,额头冒出一层层细汗。他从未见过杨虚鹤本人,只听说他是大文豪,不过这位大文豪就像美国卖的奶油一样,看似洁白而膨大,实则虚空有若无物。他在之前想寻找杨虚鹤的文章做一下了解,不料找出来的全都是介绍某地某地有芳可寻的文章,其用词之精深高明,仿佛兰陵笑笑生之徒,隔着帐子都能闻到腥味。

他就难免看轻了杨大文人,对其妻女也难以抱有敬意。

不料,这位杨小姐仿佛不是杨大文人的种!初次见面两种外语都信手捻来,言笑之间颠倒转换毫无滞涩之感。

虽然他都听不懂。

但不妨碍他看出杨二小姐是真会还是假会。

这可叫柯正为难了。

他哑然片刻,面前的杨二小姐就起身笑道:“看我,还没给您倒茶呢,请您稍坐。”

他松了一大口气,感慨杨小姐实在是体贴人,不肯叫人难堪。

杨玉燕转过去就翻了个白眼。大约是她认识的都是苏纯钧、代教授这样的人,个个都有真才实学,无意间就将人人都看做是言下无虚之辈。没想到今天就撞见一个说瞎话的。

她没有再去烧水重煮,凑和着倒了一杯温茶捧过来,客气道:“热的不好入口,我兑了些凉白开,您解解渴吧。”

柯正赶紧起身双手捧过来,入口微温半凉,实乃解渴佳物!他一口就全喝干了,将空杯子摆在桌上。

杨玉燕就当没看见,才不要再去给他倒一杯。

柯正再次摆一摆相机,想引杨小姐询问,不料杨小姐倚着沙发靠背,目光斜到一边的空白之处,就是不往相机上看,叫他万分失望。

柯正见杨小姐不主动开口,心中感慨果然是大家闺秀,娴静优雅,比那些咄咄逼人的女学生优秀得多,需知女人话越多越招人烦,安静少言方是女子的美德,就如杨小姐这般,有着美丽的容貌,安然坐在那里,美得好像一副画。

他心中怜爱杨小姐,就不想把她写得面目可憎,或愚蠢无知。他在心内斟酌一番,温柔的问:“杨小姐,你与杨先生的父女感情一定很好吧?”

杨玉燕冰冷的说:“怎么可能呢?我一直批判家父不负责任拐骗女学生的丑恶行径!誓要与他划分界限!”

柯正:“……”

柯正张着嘴巴一时卡了壳。

接下来该怎么问?该问哪一个问题?

没想到杨小姐是如此的嫉恶如仇,真是叫人佩服。

其实他也看不起杨虚鹤仗着老师的身份诱骗了年轻的女学生!真是太过分了。要知道他正值青春年华,要跟年轻的女学生讲话都要借着记者的身份才能成功呢,他不比杨虚鹤这老头更配得上女学生吗?

他望了一眼阳光下的杨小姐,含着敬意说:“杨小姐实在是无私的很。不过世人多愚昧,恐怕并不在意杨先生与其妻的爱情是如何发生的,他们只会敬佩他们的爱情冲破了家庭的阻碍开花结果。”

杨玉燕心想那你来干什么呢?

嘴里却说:“您一定不是这样愚昧的人,我第一眼看到您,就知道您与他们不一样。”

柯正心花怒放,可想到他的目标,只能叹气:“唉,但我的主编让我写这样的稿子,我也是无可奈何啊。”他真心实意的劝告杨小姐,“您也该发言支持杨先生,这样才有利于您的立场。人人都会夸您孝顺、大度、宽容、进步的。”

其实他也盼着杨小姐有其父冲破家庭阻力,追求真诚爱情的勇气。

要是杨小姐爱上了他,愿意嫁给他就好了。

柯正柔声道:“假如您愿意,可以借我的报道发声支持杨先生。杨先生身陷牢狱,如果能得到您的声援,对他一定是非常大的鼓舞。我也可以拍一张您的照片送给杨先生。”

送给杨先生是不可能的了,他又不可能钻到宪兵队的大牢里去见杨虚鹤。他更愿意把杨小姐的照片登在报纸上,或放在家中珍藏。

他第三次摆弄自己胸口挂着的德·国·相·机,希望这个精致的机器能替他增添几分帅气。

他盼望着杨小姐能问起这个相机,他还要替她拍照片呢,女学生都喜欢拍照片。

他期待的望向杨小姐,发觉杨小姐扭过头,似乎……翻了个白眼。

她真是俏皮又可爱。

柯正笑道:“杨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杨玉燕:“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是不可能接受杨虚鹤这个罪犯做父亲的,想到他就令我恶心。”

柯正没想到在杨小姐心目中,其父竟然已经是罪犯了。

他艰难的说:“杜先生也只是控告,警察局还没有受理,杨先生也还不是罪犯,关于他拐骗杜小姐的事,可能只是谣传。人人都知道杨先生与杜小姐是因为爱情而结合的,这是非常让人羡慕的!”他真希望杨小姐也羡慕这样的爱情故事啊。

可惜杨小姐显然一点也不羡慕,她张着灵动的大眼睛狡黠的说:“谁能证明呢?现在杜老爷控告杨虚鹤,而杨虚鹤在大牢里,他再也不是受人尊敬的大文人了,而是臭名昭著的拐骗犯。叫我说,你应该在报纸上大骂杨虚鹤,这样才更容易挣来名声与好处。”

柯正没想到杨小姐竟然如此调皮,连亲父的安危都能拿来开玩笑,苦笑道:“杨小姐,现在大家都更喜欢看痛骂政府胡作非为的文章,我要是那样写,是没有人会看的。”

杨玉燕压低声,仿佛恶魔的耳语:“杨虚鹤能获得现在的地位,正是因为他吹捧官员们啊。”

柯正听了这恶魔的耳语,心中一动。

似乎确实是如此啊。

骂政府的话固然可以得到民众的欢呼,却与钱包无益。像杨虚鹤这样事事捧政府的臭脚,虽然引人垢病,与清白有损,却更有助于提升社会地位。

要是杨虚鹤没有下海写那些黄色文章,这回抓人也抓不到他身上去。

他只要不像杨虚鹤犯错,靠吹捧政府的举措,说不定能更快的达到自己的目标。

短短一瞬间,柯正就转变了思想,醒悟了光明大道!

他念头即转,打定主意,再次询问杨小姐,用意却完全不同了。

他说:“杨小姐,你果真对杨先生痛恨至极?”

杨玉燕:“恨之入骨。”

柯正:“那假如我要以你的名义将杨先生的种种恶行披露于世,你可敢吗?”

杨玉燕瞬间退缩:“我一个小女子,只有当着像您这样受人尊敬的先生的面才敢放胆直言,假如被人知晓我痛骂亲生父亲,岂不是要遭天打雷劈?人人都要来骂我了,不行,不行。”

柯正见她退缩,更要用言语逼迫:“杨小姐,正是你的话才让我改了主意,你现在又不肯干了,置我于何地?难不成你刚才所说的都是假的不成?”

他做出不信的样子,杨玉燕赶紧表白:“怎么会是假的?杨虚鹤的许多坏事我都知道,全是真的!”

柯正双眼陡然放出精光,心中大快不已,赶紧柔声问:“杨小姐,你还知道杨先生的哪些坏事?”他一边掏出笔记本,一边盼着杨玉燕多说几句。

杨玉燕犹豫:“这个……”

柯正巴望着能多听一些内幕,此时就肯发誓:“杨小姐,只要你告诉了我,不但可以揭露杨先生的真面目,还大众清明,还可以教育世人,令他们以此为镜,规矩行事。我也可以假托从别处打听来的,不说是你告诉我的。”

杨玉燕:“你不会骗我吧?”

何正还想着日后还要来见她,痛快答应:“我发誓,对杨小姐你绝无一句虚言。”

杨玉燕早就想给杨虚鹤泼脏水了,要不是现在没网络,她早上微博暴料了——其实以前她就在网上暴过亲爹包小三的料,可惜大概是人人都多见不怪了,并没有给亲爹造成什么损失,让她气得半死。

杨玉燕当即便道:“其实,杨虚鹤为人阴险狡猾……”

她对杨虚鹤了解不多,要泼脏水只能发挥丰富的想像力,而她的想像力也十分有限,只好把许多曾经耳熟能详的新闻故事套在杨虚鹤的身上,于是杨虚鹤只好变成杨强东、杨克林顿、杨查尔斯。特别是杨克林顿和杨查尔斯的故事,叫她说的一波三折,动人心魄。她与杨玉蝉自然变身成了杨哈里与杨威廉,或是杨第一之女。祝颜舒自然就成了祝戴安娜,祝希拉里就算了,不符合人设。

杨查尔斯的电话□□变成了情书寄情,杨克林顿与秘书的爱情自然就变成了与另一个女学生的爱情,杨强东与杜奶茶的爱情倒是可以直接套用,就是时间线上有些矛盾,不过问题不大。

杨玉燕还生生编出了一个杨虚鹤的好友之妻,好套到杨查尔斯身上,此好友自然与杨查尔斯情同父兄,其妻也如姐如母,两人背着杨的好友暗通款渠。至于另外几位女主角,她都以“不便说出女性姓名,为其带来困扰”为由挡回了柯正的寻根究底,反正就是女一女二女三嘛。

柯正万万想不到,杨虚鹤除了骗到手的这个女学生做妻子之外,竟然还曾经骗过两个年轻又貌美,清丽又动人的少女□□人,还偷了好友的妻子!天爷!这等恶行实在令人发指!

其中一个被杨小姐形容是仿佛绿茶一般的女子,柯正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高洁雅丽的倩影,纵然看不清面目,也能想像出那是何等的美丽。其余几位也是环肥燕瘦,成熟与天真应有尽有,让柯正暗咬一口钢牙,艳羡不已。

祝女士与杨小姐完完全全是受害者。杨虚鹤对她们毫无夫妻与父女之情,冰冷又残酷,充满了封建□□的压制与迫害,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这就又变成了杨远征。

柯正记了满满的五六页,合上笔记本时,窗外的太阳都移动了半格。

他感叹:“真是让人想像不到,原来杨虚鹤此人竟然隐藏的如此之深!”人真是太复杂了。

杨玉燕编到兴处,越来越入戏,“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可惜以前都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看出来。我出于父女之情,一直替他隐瞒,深受良心的谴责。现在终于可以真相大白了,我也能放下心中的重担了。”

柯正自觉可以写出一篇精彩的报道了。就算他原本还对逆大众而行有犹豫,在得到如此精彩的暴料之后,他也早就改变主意了!这些内容全都披露出来,杨克林顿·查尔斯·强东·远征的故事足以令他扬名大江南北。

这些内情之丰富详尽,曲折离奇,都够写一部二十章回的小说了。

他也曾暗中怀疑杨小姐胡说八道。可当他记下这么多情报之后,他就打消了此念头,实在是他觉得以杨小姐的年纪与阅历,尚不足以编出如此详细的假话。市面上的小说他也差不多都看过,其中并没有与之相似的故事,特别是杨虚鹤与其密友之妻私通之故事,连新年时两人借着宴会偷溜又偷偷回来,被杨先生的前妻质问却抵赖的内容都能说得清楚明白,其中必然没有假!

……就是杨小姐那时才四五岁大,好像有点太过早熟记事了。

在得知这么多隐秘之后,连他都变得同情杨先生的前妻了。这位女士实在是贤淑又坚强,她在杨虚鹤的压迫下保护杨小姐与家庭,在离婚多年都没有把这些事说出来,哪怕杨虚鹤这么对不起她,她都不肯败坏旧夫的名声,实在是叫人敬佩。

柯正看了一眼钟表,已经四点了,他已经来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可称满载而归。

杨玉燕笑道:“柯先生,再等一等,我家人快回来了,你不如留下来吃晚饭吧。”

柯正一听,立刻站起来告辞。他十分清楚,要不是杨小姐年幼无知,才不会将这么多家中隐私告知一个外人,要是让杨家其他人知道了,肯定会拦住他不让他走的。

他道:“杨小姐,打扰多时,我还要赶回去写稿子,我们就此作别吧。”

杨玉燕赶紧起身相送,见柯记者脚步匆匆,她也只好跟着一路小跑:“柯先生,你不要急,我家人就快回来了,你也可以见一见我哥哥、我叔叔、我舅舅、我伯伯、我大爷……”

柯正听着杨小姐的娇声软语,脚下又快了三分:“杨小姐,不必多送了,我自己走就行了,杨小姐,请留步,请留步。”

杨玉燕送到门口站定,期待的问:“柯先生,你的报道什么时候能见报?我要告诉我家人跟我一起看!”

柯正一听,就知道这报道一定要赶紧见报!不然等杨家人找上门来,他这报道哪怕就没办法登了。这些杨家隐私,太过耸人听闻,将杨虚鹤的画皮全部揭下,半丝不剩下,只怕报道一出,连杨小姐都要恨他了,她本来可以做杨虚鹤大文人的女儿,日后却要背负其父的丑恶名声,她们母女再也不能受杨虚鹤的庇荫,唉,造孽啊。

不过,他为了自己的前途与一篇要引起轰动的报道,只好对不起杨小姐了。

他真诚的说:“杨小姐,我一定会不负你的所托,将这篇报道写出来,将真相颂公布于世!”唉,只怕你到时就要恨我了。可这是我身为记者的职责!

杨玉燕问:“你是什么报社的?报纸叫什么名字?”

柯正:“再见!”

转身向楼下跑去。

杨玉燕伸头看他跑了,关上门说:“跑那么快干什么?我记得他的名片上写的有,叫什么……什么进步什么报纸?”青年进步?进步青年?

第90章 只有一个老实人

张妈在大仙庙跟人说因果说得忘了时间,一看太阳都要下去了赶紧提着菜往家跑,推门一看,杨二小姐格外乖巧的坐在沙发上抱着书在背呢。

张妈夸道:“燕燕这几天真是懂事了,好好学,我给你做好吃的!”

杨玉燕甜蜜蜜的应道:“好呀。”

柯记者来访的事,那是当然不会说的!

祝颜舒和张妈平时虽然也会悄悄背过去骂杨虚鹤,但一直都不许她和杨玉蝉在外面说杨虚鹤半句坏话,子不言父过,这叫孝顺。

杨玉燕以前还顶过嘴,说这是愚孝。被祝颜舒提着耳朵教训了五分钟就改口说她一定好好做孝女,一日三餐给杨虚鹤上香。

出了门以后,她确实从来不说杨虚鹤的坏话。

她根本就不提这个人!

今天吃了熊心豹子胆,她当着一个记者的面把杨虚鹤给骂了。骂完,自己也七上八下的。

不过早在张妈回来前她就打定主意:万一露馅就死不承认。

死不承认才是对的。承认的越多,承认的越快,回头挨的打越多。

每一个背着爹妈干过坏事的人都该知道。

一定要死不承认。

考验她演技的时刻到了。

杨玉燕装了一晚上若无其事,乖乖背书,乖乖写作业,到点乖乖回房间,都没再拉着苏老师说话,搞得苏老师还有点失落,坐在沙发上看了杨二小姐的背影好几眼才依依不舍的收回来,从皮包里拿出五张长长的客人名单,上面全是他的客人。

张妈看了都乍舌:“乖乖,苏先生,你这是要开几桌啊?就算都能报账,也不能这么不客气吧。你才是一个小科员,搞这么大场面,你不怕上头瞧你不顺眼啊。”

祝颜舒笑着说:“张妈,你去帮我倒碗甜汤来吧。”哄走张妈,她才道:“前面两张都是跟代教授来的吧?后面谁去请?”

苏纯钧盯着杨大小姐看了一眼,祝颜舒转口就道:“大姐,你去把算盘拿来,一会儿再把这几页算个总数加上去。”

杨玉蝉瞧出苏纯钧这是有事要跟祝颜舒讲,她思考片刻,还是站起来走了。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苏先生见识与阅历比她强出太多了,不仅仅是两人一个在学校,一个已经工作的关系,就算她现在也去找了份工作,也比不上苏纯钧一根手指头。两人的境界就不一样。

杨大小姐走了以后,苏纯钧才道:“我请来了财政局秘书处的何处长,他也是局长的秘书。”

祝颜舒一听就懂:“这个位置不是心腹坐不上去。”问题是何处长是谁的心腹。

苏纯钧压低声:“何处长的母亲是市长家的保姆。”

哦,原来如此。

宰相府的丫头七品官,市长家的保姆自然也是抢手的很,比一般小门小户的姑娘还受当官的欢迎呢。

这样看来,苏先生能在订婚时请来何处长,也是手段了得。

祝颜舒笑眯眯的夸道:“苏先生本事高强,燕燕那傻丫头可要配不上你了。”自家人知自家人,杨玉燕那点小聪明在官场上可施展不开,她也就哄哄家里人,还要是家里人愿意被她哄才行。

而且,祝颜舒也不愿意让杨玉燕把她的聪明用在帮丈夫讨官要官上面,她宁愿杨玉燕把她的头脑与智慧都用在书本上。

苏纯钧闻弦知音,立刻说:“我从前在家里就受够了那些阴阴阳阳,所以见到二小姐才会被她的纯真打动,就是日后,我也希望她能永远这么开心快活,这样我看着她,我自己也就快活了。”

祝颜舒:“你不会嫌她不能帮上你的忙吗?”

苏纯钧笑道:“我一个人的脑子够我们两个人使了,要是找个老婆也跟我似的,那我对着另一个自己,可是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的。”

自己最知道自己的缺点。他看人都带着有色眼镜,遇上什么人先把他的心肝脾肺肾都给看清了再下手。虽然他深恨父亲,可当他离家之后,却发现自己是一个跟父亲一模一样的人,而且他正在越来越像父亲。

他不喜欢父亲,当然也不会喜欢这样的自己。

他只能告诉自己,父亲用尽一生去追求权势,而他将会利用他的智慧与本能去追求更崇高的目标,这才不负他这天生的“智慧”。

但是自然而然的,他不会爱上自己。或是一个跟自己一样的人。

他对杨二小姐爱意是慢慢发生的。初时只是惊讶祝家这千疮百孔的家庭,竟然养出了一群天真纯善的人。

祝女士慈爱宽厚,温柔善良,精明而不外露,哪怕遭遇了许多不幸,却没有生出怨忿,在遇上生人时,仍然愿意以善意去帮助对方。

他就是因为这份善意而受惠,从而在离家之后,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杨大小姐择善固执,拥有金子般的心。她没有因为亲生父亲的丑恶而变得狭隘,反而选择了殉道者般的感情道路。但她也并不因此而自误,当被家人点醒之后,也能很快的改正自己。不过,她的择偶观并没有改变。苏纯钧肯定,当杨大小姐下一次真正的坠入情网之后,她必定还是会对爱人不离不弃的。

这一次杨大小姐能醒悟,他不免自大的想,正是因为他与杨二小姐的爱情,才会让杨大小姐发现她的“爱情”与妹妹的爱情之间有着多么大的差别。

真正的爱情,并不是从拯救对方中来获得满足感。当爱人们在一起时,眼神、手指,哪怕仅仅是呼吸同一个地方的空气,都会让人获得幸福。

杨二小姐无疑有一个巨大的伤口,这个伤口长在她的心里,仍在流血。她不知道怎么治疗它,只能将它藏起来不让人知道。

有着这样伤口的杨二小姐却并不让人同情,反而人人看到她都会羡慕她。

不止是羡慕她的青春与美丽,更会羡慕她的轻松与愉快。

对她来说,张妈做的一碗洒酿团子都值得她高兴一下。

饼干盒里的饼干、在书店买的一本可读的小说、不必写作业的一个晚上,这都值得她高兴一下。

她的许多小小的高兴就这么汇集在她身边,让旁边看的人,比如他,都不禁跟她一起高兴。

久而久之,他也开始为一些小事高兴。

又省了一块钱,又买了一件便宜的二手衣服,又可以吃一顿肉,等等。

如果说祝女士给了他一个家,燕燕则把“笑”还给了他。

当他发现他在看着燕燕的时候会不自觉的笑,会开心快活的时候,他就渴望能永远跟她在一起了。因为跟她在一起,就意味着幸福。

苏纯钧没有发觉,他在说起杨二小姐时又露出了一个软乎乎的笑容。

他说:“我只想让二小姐就这么坐在阳光下,我在旁边看着就满足了。”有她在的地方,连下雨都充满了诗意。

祝颜舒这才放了心,收下名单笑着说:“这下想不风光一把都不行了。”祝家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跟官面上的人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了。

第二天,杨玉燕仍跟以前每一天一样。穿着睡衣去厨房抢张妈的水龙头洗漱,被赶回卧室换衣服,去阳台梳头背书,见到苏先生时就去跟他抓紧时间多说几句话。家里没有人一个人发现,她自觉自己这演技都够去演电影的了!

苏纯钧吃过早饭就第一个出门了,他刚坐上黄包车,一个报童看他穿着像是个有钱的老板或官员,举着报纸冲过来:“先生,先生,要不要报?我这里什么报都有!杨虚鹤杨大文人的真面目被揭露出来了啊!”

苏纯钧便拿上报纸下了车,站在街边匆匆扫过标题,抓着报纸就又跑回去了。

他去而复返,自然让人惊讶。

张妈、祝颜舒和杨玉燕都问他。

张妈:“忘东西了?”

祝颜舒:“什么没有带?”

杨玉燕:“身上没零钱了吗?”说着便去拿她的小钱包。

祝颜舒与张妈也信以为真,都以为苏纯钧是跑上来借钱的,于是张妈去拿买菜的布包,祝颜舒说:“张妈,你那点钱不够的,拿我的手包来,我记得里面还有个二三十的零票。”

苏纯钧紧紧关上门,喘着气,把握成一束的报纸递给祝颜舒:“您先看看这个,我刚才在楼下买的。”

祝颜舒展开报纸,一边道:“什么东西?”定睛一看,瞬间张开了嘴巴,仿佛一条金鱼,这可真是太不像她了。

报纸上头版头条写着“杨大文人?杨大淫棍?”

她一目十行,匆匆往下看,见上面写道:“本报记者柯正独家报道!”

这位何记者不知是什么来路,言称得到了可靠可信的第一手消息,为大家揭露成名以久的杨虚鹤杨先生杨大文人的真实面目,其人之可怖,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跟着,他便先用一段先导之言说杨虚鹤实乃此世间第一大淫棍,多年来身披画皮,淫辱多位女性,其手段之老辣,令人防不胜防。

接着他细数杨虚鹤多年来残害的女性包括:不知名之友的妻子一位,这便是某卡米拉了。

杨二小姐的形容是“脸很长,头发乱糟糟的,长满皱纹”。

这实在不能怪她,她是00后,从得知英国七十年的王太子时,他的情妇就长得满脸皱纹了,而且网上的照片全是丑照,一张美照都找不到,她为此怀疑过很久七十年的王太子有特殊爱好。

柯正写出来就是“如一位姐姐,或母亲”。

杨二小姐不认识卡米拉的丈夫,所以根本没怎么提这个人。柯正自觉补齐剩余线索,替杨虚鹤杜撰了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好友,从杨虚鹤青年时期两人就相交莫逆,是通家之好。

因为杨二小姐说杨虚鹤跟某卡米拉是婚前就暗中来往了,很可能现在还没有断交!柯正跟着延伸,时间线一拉,顿时对杨虚鹤也生起佩服之心,写出来自然更耸人听闻。

祝颜舒看报纸上写“杨先生与其同行二十年,已有半生情谊”浑身鸡皮疙瘩乱冒,假如按报纸上写的时间来算,杨虚鹤结婚前就有这个情人,情人三十岁左右,再过二十年,她现在五十了,杨虚鹤还跟她见面?!

再往下看,就是某莱温斯基了。

杨玉燕的形容是“她有一条蓝裙子”。柯正便发挥道“这位少女喜穿蓝裙,碧蓝、天蓝、玉白色的裙子裹在她的身上”

祝颜舒马上在心中回忆,以前来家里的女学生中哪一个爱穿蓝裙子呢?好像很多都穿蓝色的袍子,因为蓝布便宜啊。不过谁最爱蓝色的裙子呢?

柯正害怕杨家找上门不许他登,恨不能在一篇之内就把故事写完!不过困于版面,而且他还想多写几篇多赚稿费,今天就只是将几女点出,写得引人遐想不已便戛然而止。

祝颜舒放下报纸,用脑过度,头都有些发晕。

张妈赶紧扶她坐下来,又拿清凉油来替她擦太阳穴。

张妈:“太太,您可不能为这种人气坏身子了!”

祝颜舒抓着她说:“不不不,张妈,你帮我想一想啊,杨虚鹤这个像姐又像妈的情人是谁?这个爱穿蓝裙子的又是谁?我怎么想不出来呢?”乍一听,好像能想起许多可疑对象,但仔细再一想,又觉得哪个都不是,好像都对不上号。

杨玉燕躲在角落里,安静的像一幅画,完全不像她平时的作风。

杨玉蝉却已经要气傻了,发着哆嗦说:“他、他竟然有这么多情人?!”

杨玉燕十分的惊讶。

这这这……怎么都信了呢?

她瞎说的啊。

怎么祝颜舒和杨玉蝉就都信了呢?

张妈眯着眼睛冷哼:“我早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实在没想到啊,这人本事这么好,把咱们全瞒了过去!”

杨玉燕噤若寒蝉。

张妈也信了。

她们都信了,那外面的人……

杨玉燕才想到这里,苏老师就说:“从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现在报纸上都登了,只怕全城都知道了。说不定还会有人找到家里来,大家还是小心点好。”他转头关心的看向杨二小姐,“燕燕,你没事吧?”

杨玉燕马上假装愤怒,将手中的书摔在地上,叫道:“这人太恶心了!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他!”

祝颜舒被她吓了一跳,骂道:“你叫什么?嚷什么?他跟咱们有什么关系?现在他倒霉了,我看看戏都不行?我乐一乐都不行?”

满座皆惊。

张妈小心翼翼的问:“太太,您不生气?”

祝颜舒拍拍报纸:“我生什么气?我乐还来不及呢。”她开心道,“这肯定是有人要整他!”她放下报纸,站起来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就让人拨到了廖太太家,那边一接通,祝颜舒唱戏般哭起来:“廖太太!我太苦了啊!呜呜呜!”

那边惊道:“怎么了?怎么了?祝女士,您可不要想不开啊!”

张妈见状,头疼叹气,还是过去把沙发椅挪过去,好好的让她坐下来,安安心心的慢慢哭,打电话哭。

哭一天。

苏纯钧看这祝女士是真不见外,当着他的面这就哭上了,干打雷不下雨。

他自觉再旁观不合适,上班时间又晚了,还是赶紧告辞吧。他想喊杨二小姐去送他,低头叫:“燕燕。”

再一看,杨二小姐面上光光的,不见一滴泪,也不见一丝怒容,脸上是抑止不住的得意与快活。

另一边的杨大小姐倒是真真实实的生气,气到颜色都变了,现在脸还是白的。

苏纯钧本就不生气,姓杨的又与他无关,只是担心祝家人生气,现在见祝家中大部分都挺开心的,就放心了。

他出门前,看张妈也是一脸平静,不由得问:“张妈,您生不生气?”

张妈:“管我什么事?姓杨的又不是我的男人。”啪,把门关了。

苏纯钧站在门外,领会到刚才张妈那满面怒容之中,只怕只有三分是真的,其余七分全是看在祝家母女的面上装的。

整个祝家,只有一个老实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