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闻臻拿着闻小屿的背包,一眼就看见闻小屿的醉红脸,皱眉道:“妈,你给他喝酒做什么?”
“只是好少一点点红酒呀,小宝就是上脸,没有醉的。”
闻小屿跟着点头。闻臻把他拎过来,“我带他回去。”
李清舍不得闻小屿,“要么就在酒店睡好了,免得大晚上折腾来折腾去。”
“他不喜欢睡酒店。”闻臻说,“我们走了,您好好休息。”
李清只好眼巴巴望着闻臻把闻小屿带走,在后头提声叮嘱,“明天记得陪妈妈一起吃午饭。路上注意安全!”
回到江南枫林时已是晚上十一点。酒劲上来,闻小屿开始有些困了。
他回到卧室,掀了被子想睡觉,听闻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闻小屿,你的包不要了?”
闻小屿这才想起自己的包。他甩甩脑袋打起精神,闻臻走进他的房间,他伸手接过背包,“谢谢你帮我找回来。”
闻臻说,“看看少了东西没有。”
闻小屿拉开背包拉链低头翻看,检查一圈,“没有少,都在。”
闻臻看着闻小屿,“再没有少了?”
闻小屿懵了会儿,想半天,忽然一怔,而后有些紧张拉开包里面的夹层拉链,却发现里头是空的。
闻小屿一下从床上站起来。
他犯傻了,竟然忘了那个便笺本!自《花神》演出结束到现在半年多,他课业繁忙又要练舞,准备风华杯比赛的这段时间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若不是闻臻每天让人送来营养餐便当,他连饭都要忘记吃。如此竟把这个藏了自己小心思的便笺本完全忘到了脑后。
闻小屿咽下唾沫,“少了点东西......我现在去警局问问。”
他抬脚就要走,被闻臻捉住,“现在太晚了。”
“我着急找。”
“什么东西这么着急?”
闻小屿说不出口,想挣开闻臻,“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你先睡,我很快就回......”
下一刻他就听见闻臻说,“你的便笺本在我这里。”
闻小屿一下睁大眼睛,大脑空白片刻。他慌乱问,“你看了?”
“看了。”
“你怎么能随便看我的东西?”闻小屿气急上火,“我有说让你看了吗!”
闻臻看着他,竟笑了一下。
“如果你喜欢我的夸奖,我可以每天都这么做。”闻臻走到床边坐下,身体放松,示意希望与闻小屿交谈。“我一直都很认可你的舞蹈天赋。”
闻小屿又急又羞,“我没有……喜欢!我只是随便写写,我——”
“向你的家人索取对你来说就这么困难吗?”闻臻说,“这些都是你应得的。是我们想给你,而不是你在索要。”
闻小屿怔怔站在原地。
他应该得到什么?即使得到以后,他又是否能妥帖地接好?将一堆宝物放进一个流浪儿的手里,究竟是宝物的不幸,还是流浪儿的不幸。
“如果你还在为那天在医院我向你发火的事而生气,我再次向你道歉。”
闻小屿怔愣看着闻臻认真的表情,“不……我没有生气了。”
“是吗?你一直拒绝我,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不是想拒绝你。”闻小屿笨拙解释,“我只是更习惯一个人。你和爸爸妈妈都很好,我……没有见过比你们更好的人,所以是我的问题,和你们没有关系。”
闻臻看着他,若有所思。闻小屿此时都有些讨厌自己了。他们只是吵了一次架而已,又不是很严重的事情,可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在逃避,还连累闻臻放下手里的事哄他。
闻臻明明不用这样浪费时间。
“闻小屿,你要纠正你心里根深蒂固的一个想法。”闻臻尽力拉长自己的耐心,对闻小屿说,“从我们找到你的那一刻起,你的一切就与我们有关。”
闻小屿低着头不说话。闻臻继续道:“如果你不习惯我们给予你什么,那希望你为我们做出改变,这样可以吗?”
闻小屿有些茫然抬起头,望向闻臻深黑平静的眼眸,下意识答:“……可以。”
闻臻站起身,闻小屿顿时有些紧张。他朝闻小屿走过来,把口袋里的便笺本拿出来递给他。闻小屿傻乎乎接过,闻臻低声说,“今天你表现得很好,我为你感到高兴。”
闻臻离开了房间。闻小屿拿起便笺本打开,看到自己写的那句话,仍感到一丝羞耻。
闻臻一眼看透了他不愿声张的心思和那一点小愿望。他是期待着亲近,却生涩不得其法,只敢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写下“哥哥”这样亲昵的称呼和欢欣的小时刻。闻臻竟然招呼也不打就把他的小心思拎上台面,让闻小屿手忙脚乱差点恼羞成怒。
一晚不安宁的梦过去,闻小屿在手机闹钟声里惊醒。他从卧室出来,短发凌乱翘起,走进洗浴间时正好看到闻臻站在镜子前擦头发。
闻臻看他一眼,从架子上取来正准备穿的T恤随手往头上套,拉好衣摆,去了厨房。
经过昨晚的“谈心”,闻小屿起床后看到闻臻还有些不自在。他慢吞吞洗漱,想等闻臻从厨房出来再进去。坐等右等,等不到动静,他到厨房门口悄悄探头去看,竟看见闻臻在料理台前做饭。
闻臻把煮好的意面放进盘子,切水果,洗蔬菜,锅里小火煎着牛排,有条不紊。他侧身拿调料的时候看到闻小屿,“过来吃早饭。”
他没想过闻臻竟然会做早餐,迟疑走到中岛边,看闻臻把两份早餐端到桌上。看起来竟很不错。
闻小屿把盘子拖到自己面前,坐在桌边。闻臻看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起身去冰箱拿出鲜牛奶,绕过半个中岛走到闻小屿身边:“昨晚睡得还好?”
“嗯。”闻小屿点头,拿起刀叉埋头吃早餐。吃完后主动收拾餐具洗碗,这才离开厨房去楼上练舞。
中午兄弟二人准时抵达酒店,李清已在酒店门口等待。她上车时见闻臻坐在驾驶位,“咦”了一声,“怎么没有叫司机来开车呀?”
闻臻说:“方便。”
“你不是不爱开车?”
李清没有疑问太多,她一见到闻小屿心思就跑到小儿子身上去,“小宝昨天睡得还好吧?妈妈挑的红酒一点不伤脑袋的,喝一点点就可以睡好觉。”
闻小屿“嗯”一声。有李清在,车上的气氛顺畅许多。三人一同吃完午饭,之后李清需要回家去照顾陪伴丈夫,而闻臻有公事,闻小屿也要等比赛全部结束后参加颁奖仪式。李清在上飞机前叮嘱兄弟俩忙完就回家,尤其念叨闻小屿,让他一定早点回。
风华杯比赛正式结束当天,闻小屿拿了A组第一。他领完奖就买了机票飞回家,没有通知闻臻。到家后李清还问他怎么没有和闻臻一起回来。闻小屿只说闻臻还有事要忙,时间安排不到一起。
小儿子回家,李清高兴得把大儿子丢在了一边,拉着闻小屿又是给他做好吃的,又是带他出门逛街,闻家良想喊闻小屿陪自己到后山去钓鱼赏花,李清都占着闻小屿不乐意。
过两天闻臻一个电话打过来,问她闻小屿是不是回了家。
李清奇怪:“小宝回家了呀,他不是说和你讲过了吗?”
一旁闻小屿抱着水果切片吃,不说话。不知闻臻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李清笑着说,“你忙完后就快点回来吧,你爸爸一直想去望山湖的山庄,你要是这几天就回,我们还能一块去。”
前两天父亲询问他愿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去避暑山庄玩,闻小屿难得回家陪伴父母,自然是答应下来。只是没想到闻臻公事繁忙,还能抽身参加这种家庭休闲活动。
没过两天,闻臻就忙完工作回了家。李清高高兴兴打电话约朋友,叫阿姨赶紧把行李都收拾好。一家人一同踏上了前往避暑山庄的路。
山庄位于望山湖中心地带,占地五万多平米,植被丰茂,环境清幽,原是闻家良早年买下的地,如今已归闻小屿名下。闻家良和李清几乎每年夏天都来这里避暑,叫上三五个好友打牌下棋,很是清闲。
到了山庄后,夫妻俩怕约束了孩子,早早让他们自己去玩。山庄内一应设施俱全,有健身房,瑜伽馆,游戏室和医疗点等等,李清还特地请来营养师专门为闻小屿准备餐点。
除了吃饭,去瑜伽馆练舞,陪父母,闻小屿就只呆在自己的房间,有时候在屋外的泳池游游泳。
闻小屿难得空闲,每天从房里散步到林间,从林间散步到湖边,像个四处游荡的小幽灵,没有目的,自在孤单。他的心情倒是平静,但始终维持在低谷水平。他在晚上睡觉前总要拿出手机翻来覆去看看,看完后又把手机丢在一边。
这天闻小屿在房间睡过午觉起床,见窗外光影斑驳,屋里四下静悄悄,他下床洗了把脸,换上衣服出门,穿过一片花园和长廊,来到父母住的小院。李清在房里和朋友打牌,闻小屿便摸到楼上,他本想找父亲说说话,下棋也好。谁知上楼就见父亲和闻臻坐在桌前,面前摆一笔记本电脑,那架势显然是在谈工作。
两人看向他。闻小屿说,“我先下去,你们忙。”
闻家良叫住他,“不忙,小宝来。”
闻小屿只好走过去。闻家良牵过他的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询问他有什么事。闻小屿说自己就是没事过来看看他们。闻家良了然。
“小宝一个人乏味了。闻臻,你怎么不晓得多陪陪弟弟?”
“没有......”
“我倒想陪他,他大概嫌和我有代沟,从不来找我。”
闻小屿拧眉看一眼闻臻。闻家良说,“他不找你,你不知道去找他?性子一点不热络,难怪小宝不敢找你。”
闻臻看向闻小屿,“嗯,怪我。”
闻小屿如坐针毡。闻家良说,“这里这么多你们年轻人玩的东西,什么电影,游戏,球馆。晚上也可以带小宝在山庄里逛逛,今天晚上听说有露天演出,估计热闹得很。”
夜幕垂落,山庄四处亮起灯。湖中心小岛上正举行一个小型的民间民俗艺术演出,已有不少人前往观看。
闻小屿坐在床边。他穿戴好了衣服,捏着手机。房内没有开灯,他看着落地窗外远处绵延的灯火,湖与林相连,喧嚣遥遥。
他起身到落地窗边,望着楼下通往小院门口的石子小路,看到闻臻的身影出现在小院门口。
闻小屿躲在窗帘后头悄悄看了看,才转身下楼。闻臻在楼下等他,见他下来,“还以为你不愿意和我去看演出。”
闻小屿闷头往前走,“你都到门口来了,我怎么可能不出来。”
“知道心疼你哥了?”
“我没有心疼你。”闻小屿很无力。
两人一同离开小院。闻臻走在闻小屿身旁,闻小屿这样反驳他,他也不恼,“在我面前你倒是不藏着掖着。”
“如果你有意见,我现在可以回去。”
“我没意见。”
两人穿过花园和排排房屋,走过湖上长长的木桥,来到湖中心小岛。演出就在空旷平地上搭的露天舞台进行,台下已有不少乘凉观戏的观众,一卖糖水炒冰的摊前排起长长队伍,闻臻去排队,给闻小屿买糖水。
闻小屿怕热,接了别人四处免费发的扇子,坐在长椅上给自己扇风。
一只手出现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碗糖水。闻臻看着闻小屿怔一下才抬手接过碗,转身在他身旁坐下。
舞台上唱着一折戏,南方的婉转柔腔,听得人心头发软。四周热闹,形形色色的人来往、交谈,有不少是拖家带口,大人携着小孩,有的还抱一个牵一个,满当得很。闻小屿拿勺子吃着糖水,看着别人一家几口,看出了神。
闻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一对夫妻和小孩。他想了想,忽然问:“你的养父母从前带你出来玩过吗?”
闻小屿被他问得一愣。闻臻还是头一次问起自己从前的家,原本这个话题在二人之间已默认不会被提及,因为太敏感,也很难聊得愉快。
“小的时候,我的养母有时候会带我去家附近的公园玩。”闻小屿如实回答,“后来就没有了。”
“她曾经对你很好?”
闻小屿发现闻臻非常敏锐,总是寥寥几句就能读懂他话里的意思。
闻臻在试着靠近他,想要了解他,这令闻小屿根本无法硬起心肠。
“从前我的养父还没有碰毒品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有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那个时候我的养母虽然脾气不好,说话也不好听,但不会朝我无缘无故撒气。”
闻小屿整理语言,对闻臻讲述自己的过往。他必须承认的是,胡春燕一开始就并非一个高分的母亲,她与杜晓东在某种程度上相似,不会去理解任何人,也不能理解自己。闻小屿在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被别人家的小孩抢走了喜欢的玩具,他哭着去找胡春燕,胡春燕即使听了他的讲述,也仍不明白这种小事有什么好哭,最后不耐烦呵斥闻小屿不许闹。
后来又有一次,闻小屿因不合群被小区里的小孩欺负,对方把他推倒在地上,这个画面正巧被下班回来的胡春燕看到,胡春燕当即冲上来给了那小孩一巴掌,后来对方家长赶来,她凶狠把大人骂得回不了嘴,从此小区里没有小孩敢欺负闻小屿。
随着年龄增长,闻小屿渐渐明白,即使胡春燕给他做好吃的饭菜,给他洗衣服,接他放学回家,夏天里一遍一遍给他擦凉席,大半夜到他房间里来给他换掉烧完的电蚊片;冬天给他织厚厚的毛衣和袜子,每晚都给他灌上热水袋让他暖在被窝里睡觉,他也依然无法在试图向胡春燕表达内心的时候,获得胡春燕的回应。
胡春燕只按照她自己的轨迹行事,怀抱着她的孩子,却不细看她的孩子。闻小屿不能改变她,于是早早就学会了接受。若非后来杜晓东的吸毒和欠债将胡春燕扭曲得面目全非,闻小屿本已接受这个家的心灵淡漠。
“我觉得与其对别人要求太多,不如专心做自己的事。”闻小屿说,“所以我的养母让我能够一直学舞,让我有一件可以专心做的事情,就算她脾气不好,她也真的已经解脱我很多。”
闻臻沉默不语。闻小屿看他一眼,见他脸色还好,放下心。
“我很抱歉。”
闻小屿一愣,“抱歉什么?”
闻臻说:“为你养母的事和你吵架。”
“......都过去了。”
闻臻微微倾身,手肘放在腿上,双手交握。他看着闻小屿,“但你总是试着理解她,已经太委屈你自己。”
闻小屿侧过头避开闻臻的视线,“我去理解她,也只是不想自己钻牛角尖而已。”
不知为何,把这些陈年旧事说出来后,闻小屿轻松了许多。他从小到大没什么朋友,少与人交际,所有情绪都在舞蹈中排解抒发,除了孙惠儿孙老师,没有人问他在想什么,为何难过,为何一遍又一遍闷头练舞。
他们仿若真的心有灵犀,一个人在想什么,另一个人很快就感受得到。他这样陈年埋藏的心事,闻臻竟也能察觉。
所有的爱与苦,好像都被接住了。他究竟是运气太好,还是运气太差,闻小屿茫然。他想得头疼,手里的糖水碗冰冰凉凉,水汽化了他一手,湿漉漉地粘在皮肤上。
“我想回去了。”闻小屿低声说。他的电量在闻臻面前加速耗尽。
闻臻便带着他离开了湖心岛。
夜幕已深,离开湖心穿过林间小路后,喧哗便散去,四周静谧昏暗,只剩草丛里蛐蛐的叫声。闻小屿住的小院门前一到晚上就会亮起盏小灯,今天却莫名黑着。
闻小屿没在意,想摸黑走进门,冷不丁肩膀被一拍。他吓一跳,闻臻却带着他,走进黑黢黢的小院。
“不怕黑?”闻臻问他。
“不怕。”闻小屿答。
闻臻进屋后打开客厅的灯,房间大亮。看来只是院门口的小灯坏了。以防万一,他检查过房间的电源和门窗,最后确定无事,站在房间门口。
“睡个好觉。”
闻臻对闻小屿说。他身姿挺立,拉开大门,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