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栩靠在椅背上,呼吸沉重,可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以前总是怕这怕那,怕惹父母生气,怕惹文叔生气,怕让江牧不高兴,现在都无所谓了。
他不在乎了。
“江栩!”江牧咬着牙说,“看在你是我弟弟的份上,我再劝你一次,赶紧回来,那边危险。”
江栩说:“我要找金月。”
“金月就那么重要吗?比你的安全还重要?”
“对。”说完,又补充,“非常重要。”
江牧一时语塞。
挂了电话,昏昏沉沉地坐了两三个小时,车子停下,前面的女人把江栩喊醒:“堵车了。”
江栩打开车窗往前看,果然堵得看不到头。
“大路被雪封住了,我们刚才走的小路,救护车开不进来,前面都是过来帮忙接人的车。”女人说,“我们去龙池村得再等等。”
江栩抹了把脸问:“前面是出事故的地方吗?”
“还要前面一点,但也不远了。”女人又打了一次自己弟弟的电话,没打通,她一脸愁色,“好像很多人受伤,我刚才看到有人被拉走,身上都是血。”
驾驶位上的男人问:“我们要不要也去前面看看?”
女人说:“可走不动啊。”
夫妻俩想跟江栩商量,结果江栩匆忙打了声招呼后就下车了。
这里海拔更高,路上都是白皑皑的积雪,鞋子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江栩拿出手机拨打金家月的电话。
已经关机了。
之前几次都没人接听。
微信里金家月今早五点半发来的消息。
【哥:我刚回村里,才找到一点信号】
【哥:村里的路堵很久了,东西都送不进来,村长组织了人铲雪通路,我们几个也打算过去帮一点忙】
【哥:你醒来给我打电话,我应该能接到】
江栩九点醒来,倒是能打通金家月的电话,可惜始终没人接听。
越往前走,场面越混乱。
除了乱七八糟的说话声外,还能听见一些呻/吟声,有人在前面组织纪律,叫后来的车辆让开道路,尽量让载着伤员的车先走。
再往前走,都能隐约闻到一股血腥味。
江栩看到有个人被抱到车上,脑袋上都是血,一只手以非常奇怪的角度扭曲着,他的妻子没事,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脸上淌满泪水。
天空飘起小雪,冷空气将更浓的血腥味吹了过来,江栩的脸被吹得麻木,步伐越来越快。
他随手拉过一个帮忙的人:“前面怎么样了?”
那个人显然是本地人,口音很重,好在能听懂。
“惨不忍睹啊,你也是来帮忙的?”
“我来找人。”江栩说,“我听说有几个不是龙池村的人也在车上。”
“你说那几个领导是吧?”
“对!”江栩激动起来,“他们怎么样了?”
“我不清楚。”那个人说,“车都滚到底下了,一车受伤的人,也不知道谁是谁,还好没死人……”
江栩大脑有些空白,浑身发冷地跟着其他人后面,走了一段路,就看到一群人围在路边,在几个人的指挥下七手八脚地接过从下面抱上来的伤员。
车子滚到崖下,严重侧翻,不幸中的万幸是崖面斜着往下,约有六十度角,一定程度上起了缓冲作用。
上面放了不少伤员,哭声、呻、吟声、说话声在不断飘落的雪中交织。
里面的车开不出去,外面的车开不进去,情况严峻。
江栩把背包放到地上,硬起头皮抓着崖面上的树枝和草爬下去帮忙,下面的血腥味铺天盖地,闻着令人作呕。
他本就晕晕乎乎,有那么几秒,好像天地都在旋转。
不知道忙了多久,下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江栩趔趄了下,一时间竟没站稳,直挺挺地往后倒。
一个人从后面扶住了他。
冷风往江栩脸上一吹,他又清醒了些,赶紧站直,回头道歉:“不好意思……”
然而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
哽了两秒,才吐出一个字:“哥。”
金家月穿了一件长款的黑色羽绒服,整个人都裹在羽绒服里,他身上的血腥味很重,脸色发白,表情有些惊讶、有些恼怒:“你怎么在这里?”
“我有事想跟你说,就来找你了。”江栩说,“哥,你没事吧?”
他一边说一边拉过金家月的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圈,确定金家月没有大碍,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但金家月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把江栩拉到一旁:“你怎么来了?”
“我有事找你。”
“有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吗?”金家月皱着眉头,语气又凶又急,“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危险的地方要避开?车都翻下来了,你还下来凑什么热闹?”
江栩被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也不觉得难受,只是听着听着,便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涌出。
金家月一下子愣住,随即无措起来,想帮江栩抹掉眼泪,可他手上都是血,帮忙时沾上的。
“你别哭啊。”
江栩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喊:“家月哥。”
熟悉的三个字让金家月呼吸一紧,他怔怔望向江栩。
江栩拉起金家月的手,紧紧抓住:“金家月。”
“你……”金家月张了张嘴,细小的雪花密密麻麻地落在他乌黑的发间,他良久没能反应过来。
*
镇上的医院里兵荒马乱,江栩和金家月跟着大队伍来到医院,他们没有受伤,只能在大厅里等着。
江栩把头靠在金家月的肩膀上,听着金家月的电话打了一通又一通。
他的眼皮变得沉重,中间不知道睡了多久,再醒来时,他也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金家月趴在床边睡觉,感受到动静后,立马睁眼起身:“醒了?”
江栩还是头疼,脑子里仿佛塞了一块大石头,他嗓子发干,有气无力地问:“什么时候了?”
金家月扶着他坐起来,倒了杯水喂他:“你睡了一天。”
江栩喝了半杯水,靠在金家月身上。
金家月那件黑色羽绒服已经换掉了,穿了一件很厚的袄子,看江栩没有躺下去的意思,他也不勉强,只将被子往上扯了扯,然后轻轻抱住江栩。
“你都不知道自己生病了吗?”
“知道。”江栩实话实说,“但我想见你。”
金家月一时沉默。
被子里江栩抓住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这是他们以前常做的动作,可来到这里之后,很多次只是简单的手牵手。
不知怎的,在大巴车翻下崖时,他没落泪,在被从车下拖出来时,他没落泪,在江栩昏倒在他肩上时,他也没落泪,可这一刻,江栩只凭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蓦地酸了眼眶。
“护士说你烧到了三十八度多。”金家月稳住情绪,没好气地说,“再烧下去,人都要烧傻了。”
他之前揣了一肚子的气,可想到江栩的脸烫得能煎鸡蛋了,还在崖下拼死拼活地帮忙救人,一下子气又没了。
说完,叹了口气,又问:“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江栩闭眼感受着金家月怀里的温度,心里踏实极了。
“我和谢楚知出去滑雪那次,但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就在做梦了。”江栩说了一下自己做梦的事,想到不久前去海边旅游的时候,他还吃自己的醋,就觉得好笑。
不过那个时候真的难受。
他每天都像是泡在一坛酸水里,一想到金家月和那个男的做过的事,就酸得要吐泡了。
结果那个男的是他自己。
“家月哥。”江栩轻轻捏着金家月的手,“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么久,要是我一开始想起来就好了。”
一想到初次见面的时候,他不认识金家月,只有金家月记得他,他心里更是难受。
不知道这两年金家月是怎么过来的。
“没事。”金家月说,“你能想起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江栩嗯了一声。
金家月感觉不对,低头看去。
江栩赶紧装模作样地抹了把脸。
金家月轻笑一声,没有戳破。
这次事故不小,受伤的人很多,万幸的是没有死人,连镇上的领导都往医院里跑了几趟,后续的事估计有得忙。
金家月的几个同事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在医院里住着,一时半会儿开不了工,于是金家月的工作也进入了停摆状态。
江栩住了两天的院就办理了出院手续,他和金家月一起住在镇上的宾馆里,学校那边快开学了,但辅导员听说了他这边发生的事后,专门给他批了假,让他回去补上假条。
镇上的雪没化,哪儿也去不了,江栩只能跟着金家月时不时地往医院里跑,看金家月和几个同事商量工作上的事。
他们说话,江栩在边上坐着,或者在走廊里溜达。
就这么过了几天,江栩和几个同事互通了姓名,算是熟悉了。
那几个同事应该看出了江栩和金家月的关系,但没多问,有天上午,他俩还没起来,江栩迷迷糊糊地接到了金家月的电话。
是一个同事打来的,听出他的声音后问:“小江啊,金哥呢?还睡着吗?”
江栩嗯了一声,想到同事可能有事,便把手机递到金家月耳边:“哥,找你。”
金家月问:“谁?”
江栩说了那个同事的名字。
金家月很快清醒过来,拿过手机靠到床头,说了没一分钟,挂了电话,他拿起床尾的衣服一边穿一边说:“去龙池村的路通了,我们今天就得回去。”
江栩有些不舍:“这么快吗?”
金家月穿上毛衣,转头对上江栩的视线,弯腰亲了亲江栩的唇:“你也回学校吧,别耽误了课程。”
江栩叹气:“你还是老样子啊。”
在书里是个工作狂,出来了还是个工作狂。
金家月一愣,笑了起来。
江栩也从床上爬起来,套上毛衣,发现金家月还在笑,笑得一双眼睛眯起,皮肤白皙,黑发凌乱,很有生活气息,和以前西装革履的样子相差很大,但依然好看。
无论是什么样子的金家月,都很好看。
江栩下床拿起沙发上的裤子扔到床上:“你笑什么?”
“我高兴。”金家月说。
江栩没问对方高兴什么,看着金家月笑,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管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工作和钱都很重要。”金家月说,“我在书里只是一个配角,主角需要我的时候才出场,但在我看来,我是实打实地活了二三十年,从进入公司开始,几乎没有休假的时候。”
金家月第一次说起自己是纸片人的事,之前江栩不敢说,怕影响金家月的心情。
现在看来,金家月比他想象中坚强很多。
江栩坐在床边,看着金家月穿好衣服,才问:“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嗯?”金家月反应过来,想了想说,“还记得你哥带我去你们家的影音室里看电影吗?你替我解围那次,我刚过来一周左右。”
“我说你在那边的年纪。”江栩补充。
“我三十四了。”金家月停下收拾东西的手,扭头看向江栩,“怎么了?你连我多少岁都忘了吗?”
“难怪你说不认识盼盼。”
“盼盼?”
“盼盼是我们的孩子,一个omega女孩。”江栩说,“我梦到她上幼儿园了。”
金家月愣住,眉头皱起又慢慢松开,过了许久,他淡淡地哦了一声:“原来我们生了一个omega女孩。”
说完,又愣了半晌。
江栩过去将人抱住。
金家月把下巴搁在江栩的肩膀上,开玩笑似的说:“可惜我现在不能再给你生一个omega女孩了。”
“我还有你。”江栩说,“哥,你也有我。”
金家月沉默了快一分钟,才叹气说:“你们这个世界的性别真是奇怪。”
把金家月和他的几个同事送上车,江栩才往回走,他直接打车回到a市,到家后,在庭院里能透过客厅的落地窗看到里面灯火通明。
江勇和温清都回来了,面色严肃地坐在沙发上。
管家开的门,江栩进去刚把背包递给管家,江勇上来就是一巴掌往江栩的脑袋上挥。
江栩躲过去了。
江勇又挥。
江栩又躲。
打了几次没打到,江勇气急败坏地指着跑到了浴缸后面的江栩:“你小子不要命了?学不好好上,跑去那种地方!”
温清过来拉住江勇:“好好说,别动手。”
“你儿子都跑去找男人了,好好说?我怎么好好说?”
“找就找呗。”温清说,“又不是让你找,你急什么?”
江勇震惊地瞪着温清。
温清说:“儿子能平安回来就行。”
江栩被温清催着上了楼,江牧趴在楼梯上看热闹,撞见江栩,连忙撇清关系:“文叔说的,不是我说的,你那边出了事,开学了都没回来,文叔就跟爸妈说了。”
“嗯。”江栩说,“没事。”
江牧看着江栩往房间的方向走,没忍住问:“你和他是认真的?”
江栩没搭理他,进了卧室。
江牧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良久,咽了下去:“这臭脾气……”
他摸摸鼻子,同时也觉惊讶。
之前金月一直油盐不进,还以为真的喜欢女人,结果喜欢他弟这款。
可惜了。
金月那人什么都好,就是眼光有点差。
江栩洗了澡、吃了饭,没休息多久,就被江勇喊到客厅里跪下。
一跪就是一晚上,连着一周。
一周后,温清和江勇先后去外地出差,江栩也终于去学校报道,这件事不了了之,温清和江勇还是没拗过江栩。
越沉默的人越执拗。
何况江栩已经长大了。
四月,天气回暖,金家月结束了那边的工作回来,江栩去动车站接他,远远看到金家月随人流而出。
刚过安检口,江栩迫不及待地上前将人抱住。
几个同事走在后面,有意放慢脚步,没跟上来。
周围都是人,江栩没抱太久,松开手后,他习惯性地接过金家月手里的行李箱:“哥,我想自己买套房子,办走读手续,以后周末也不用回去了。”
金家月问:“你有钱吗?”
“有。”江栩说,“从小到大的压岁钱都存起来了,还有平时的零花钱也没怎么用,可以全款买一套。”
“你想买就买。”金家月说,“但我没钱,支持不了你。”
他年底才贷款买了一套房,面积不大,两室一厅,买完就不剩什么钱了,还要每月还贷,他不想再住出租房,也不想原主父母跟着他一起住出租房,毕竟他占了原主的身体。
“我不要你的支持。”江栩说,“你跟我一起看房吧,以后你有空的话可以过来住。”
金家月安静片刻,有感而发:“吃软饭的感觉真好。”
走出动车站,阳光扑面而来。
外面的人没那么多了,江栩牵起金家月的手,他侧头看着金家月,那张好看的脸沉浸在暖阳中,长睫都被染成了金黄色。
金月和金家月长得一模一样,连颈侧那颗小小黑痣的位置都如出一辙。
这张脸无论看多少次,都能找到当初的悸动。
“哥。”江栩喊了一声。
“嗯?”
“以后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金家月扭头,眉眼一弯:“好。”
【??作者有话说】
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