幘爱敏斯特牧师公馆笼罩在一片黄昏之中。牧师的书房里,按照往常的惯例,绿色的灯罩下燃着两支蜡烛,然而牧师却不在书房里。牧师心神不定,有时走进书房,拨一拨壁炉里一堆炭火,火不大,春日里天气渐暖,那一小堆炉火便足够温暖整个房间。有时候他走到前门,在那儿站一会儿,又回到客厅,然后又踱回前门。
前门朝西,屋内昏黄暗淡,屋外却依旧明亮,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克莱尔太太本来端坐在客厅,此时也跟着丈夫来到门口。
“还得等一会儿。”牧师说,“要是火车准点到达,六点之前,他也到不了粉新屯,到了粉新屯,还有十英里的乡间小道,其中光库瑞莫克路就有五英里,走这样的篱路,咱们那匹老马能快得了吗?”
“可是,亲爱的,拉着咱俩,那老马一个钟头不也能跑回来嘛。”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老两口就这样絮絮叨叨,焦躁不安地熬着时间,两人心里都清楚,说这些都是白费口舌,最要紧的就是耐心等待。
终于篱路上有了一点儿动静,那匹老马拉着那辆旧车,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栅栏门外。他们看见车上下来一个人,心下想着他们肯定认识那个人,其实这只是因为他们早就知道,在这特殊的时刻,有一个特殊的人物要回家来,这必是他们正在等的人;不过,如果他们真要是在大街上看见他,那一定会错过。
克莱尔太太急急匆匆穿过黑黑的过道,一直冲到门口,丈夫慢了一步,紧紧跟在后面。
新来的人正要进门来,一抬眼看见了他们两个那焦灼的面孔,看见了他们的眼镜反射出来的亮光,老两口当时正好面对着夕阳最后一道余晖;由于背光,他们看见的,却只是来人漆黑的身形。
“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终于回来了!”克莱尔太太喊道。那时,儿子身上异端邪说的污点(这正是导致此番骨肉分离的罪魁祸首)就如同儿子衣服上的尘土,她早已抛开不顾了。其实,天下的女人,即便是最忠实于真理的信徒,又有谁会只相信经典圣言里所说的福祸凶吉而不相信自己的孩子呢?或者说,假如她们的宗教神学妨碍了孩子的幸福,那么权衡利弊,又有谁不会把宗教神学当作耳旁风或抛到九霄云外呢?
三人一走进房间,克莱尔太太马上就着烛光仔细端详起儿子的脸来。
“啊,这哪儿是安吉儿——哪儿是我的儿子——哪是离家出门时的那个安吉儿啊!”她悲痛万分,不停地说着话,将身子转到一边。
看到安吉儿这副模样,父亲也大吃一惊。和原来一比,安吉儿已经瘦得没个人样了。当初,他受到家庭变故的嘲弄,心生厌恨,一气之下,贸然跑到异国他乡,在那儿受尽了忧虑烦恼和恶劣天气的折磨,才变成今天的样子。面前的安吉儿,整个就是一副白骨,或者还不如说是一丝游魂(与其说是个人,还不如说是一副白骨,与其说是副白骨,还不如说是一丝游魂)。他简直可以比作克里维利画笔下的死去的基督了。安吉儿眼眶深陷,满脸病容,眼睛里那昔日光彩也消失殆尽。列位老祖宗骨瘦如柴、满脸皱纹的情形,如今已经提前二十年占领了他的脸。
“你们知道,在巴西,我大病一场。”他说,“现在完全好了。”
说话时,他两条腿有些站立不稳,仿佛要证明他在说谎似的,他急忙坐下,才没跌倒。其实他只是旅途劳顿,而且刚到家,有些兴奋,感觉稍微有点儿晕眩而已。
“最近有我的信吗?”他问,“上次你转给我的信,我差一点儿没收到,信在巴西内地转来转去,耽搁了许久才到我手上,要不然,或许我能早几天回来。”
“我们以为那是你妻子写的,是吗?”
“正是。”
最近寄来的信,只有一封。父母知道克莱尔很快就要回家,就没有把这封信转寄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