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去要。可是你会去要吗,苔丝?我了解你,你是永远不会向别人要钱的——宁肯饿死,绝不求人!”
说完,他骑马走了。刚到街的拐角处,他迎面遇见了从前那个提油漆桶的人,那个人问他是不是抛弃了同胞兄弟。
“滚蛋!”德伯维尔说。
德伯维尔走了,苔丝待在原地,愣了半天神。突然,想起自己遭受的种种不公,心中悲愤难平,不禁泪如泉涌。丈夫安吉儿·克莱尔,也和别人一样,待她太残酷,太无情;的确,太残酷无情!过去她从未这样想过,但是他的确待她太残酷了!她长这么大,从来都不曾故意犯罪作恶。这一点她可以从心底起誓,可是残酷的惩罚却无情地落在她身上。无论是什么罪,都不是她故意犯的,既然不是故意的,那她为什么还要遭受这无尽无休的惩罚呢?
她满腹委屈,一腔激愤,顺手抓过一张纸,潦草写下几行字:
哎,安吉儿,你为何待我如此狠心!我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这件事,我已经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想过了,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宽恕你!你分明知道我无心害你,可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待我?你太狠心了,太狠心了!我只有慢慢地把你忘了。我在你手里,受尽了不公!
苔
她望着窗外,一看到邮差路过,就跑出去把信交给了他,然后又回去呆呆地坐在窗前。
写这封信,与写一封深情脉脉的信没有什么不同。她的哀乞恳求怎能打动他的心肠?事实不会改变,一切照旧存在,凭什么让他回心转意!
天色越来越暗,室内炉火闪耀。年龄最大的两个孩子和母亲一起出去了,家里剩下四个小的,年龄从三岁半到十一岁不等,都穿着黑裙子,围坐在壁炉前,咿咿呀呀、叽叽喳喳说着孩子话。屋里没有点蜡烛,后来苔丝也加入这些孩子的谈话之中。
“亲爱的小宝贝儿们,这是我们在这里睡的最后一个晚上啦,在我们出生的这座屋子里,我们只能再睡最后一个晚上,”苔丝快速地说,“我们应该好好把这件事想一想,你们说是不是?”
孩子们安静下来。他们年龄小,容易受感染激动,如今一听说这是最后一夜,一个个都咧着嘴,几乎哭出声来,可就在白天,他们知道要搬新家,一个个还高兴得不得了呢。苔丝马上换了话题。
“亲爱的,给我唱支歌听吧。”她说。
“唱什么呢?”
“会唱什么就唱什么吧,我都愿意听。”
孩子们稍事安静了一会儿;首先一个细小的嗓音,打破了沉默,轻声试着唱了起来;接着第二个跟着帮腔,歌声渐强,于是第三个、第四个也合上节拍,齐声唱起来,这是他们在主日学校学会的歌曲——
在世上,
我们尝遍苦难悲伤,
在人间,
我们历尽离合悲欢;
在天堂,
我们欢聚相守,地久天长。
四人齐声歌唱,神情冷静沉着;那神情,就好似棘手的问题早已解决,而且解决得恰当无误,根本无须多加考虑。他们个个绷着小脸,一字一句,声音清晰干脆,顿挫有声,唱歌的同时,还凝视着炉中闪烁的火焰;最小的那个,唱错了节拍,人家都停了,他还继续拖着音唱。
苔丝转身,又走到窗前。外面夜色沉沉,但她又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仿佛要看穿这浓浓的黑夜。其实,她是在掩饰泪水。只要她真信孩子们歌中所唱的话,只要她敢肯定果真那样,那么一切将和现在大不相同!那么她岂不是就可以放心地把他们交给上帝和他们未来的天国!但是,那一切都虚无缥缈,所以她还得想办法,做他们的上帝。有一位诗人写道——
我们降世为人,并非完全赤身裸体,
却是荣耀生辉,祥云瑞气相伴相依!
这句诗,对苔丝,对世间万千众生,都是一种辛辣惊心的讽刺,对苔丝,以及和苔丝一样的人来说,降世为人本身就是为了满足卑鄙无耻的个人私欲而强加予人的一场磨难,其结果,必是一无是处,要说好,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能减缓一些人生痛苦而已。
外面夜色苍茫,道路湿滑;没过多久,苔丝就看见母亲和身材高挑的丽莎·露,以及亚伯拉罕回来了。很快,德伯菲尔德太太穿着木屐,啪嗒啪嗒来到门口,苔丝开了门。
“我怎么看见窗户外面有马蹄印哪!”琼说,“有人来过吗?”
“没。”苔丝说。
坐在火边的几个孩子看着苔丝,一脸严肃,其中一个还低声嘟囔说——
“怎么,苔丝,你忘了,那个骑马的绅士!”
“他不是专门来咱这儿的,”苔丝说,“他只是路过此地,跟我说句话而已。”
“那个绅士是谁?”母亲问,“是你丈夫吗?”
“不是他。我丈夫永远永远也不会来。”苔丝冷漠无情,满脸绝望。
“那是谁?”
“哎呀!你不要一个劲儿地追问了。你以前见过的,我以前也见过。”
“啊!他说什么了吗?”琼好奇地问。
“等明天咱们在金斯贝尔安顿下来,我再一五一十地详细说给你听。”
苔丝刚才说过,那个人不是她丈夫。可是,从肉体意义上来讲,只有那个人,才真正算是她丈夫。这种感觉,在她心底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