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时候骚扰你了!”
“你敢说你没骚扰我?你一直在骚扰我哇!你的声音身影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我心头。刚才你恶狠狠瞪我的眼神,不分白天黑夜,一直在我眼前!苔丝,我本是一股清流,拘谨严格,一心修道,但自从你告诉了我,咱俩那个孩子的事,我的感情就像决堤的洪流,朝你的方向奔涌而出,自那时起,传教布道之河,便一下子干涸了,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她凝视前方,一言不发。
“怎么——布道传教的事,你完全放弃了?”她问。
受安吉儿的熏陶,她现在极具怀疑精神,看不起艾力克这种一时冲动,片刻热情的人;但她终究是个女人,听了艾力克的话,还是不免有些吃惊。
装出一副正颜厉色的样子,德伯维尔继续说道——
“完全放弃了。那天下午,本来约好了到卡斯特桥集市,去给那些醉鬼讲道,可我没去。自从那以后,所有的讲道,我一概没去。鬼才知道他们怎样看我呢!哈哈!我那些兄弟!毫无疑问,他们在为我祈祷——为我哭泣;他们都心地善良,不过我还在乎什么呢?我已经不再相信了,怎么能再像从前一样呢?要是那样,我不就成了最卑鄙的伪君子了吗?我若仍旧混迹其中,与许乃米与亚历山大还有什么两样?这两人都被交给了魔鬼撒旦,好让他们学会不要亵渎神明。你已报仇雪恨了!四年前,我看你年幼无知,不谙世事,把你骗了;四年后,你见我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就来诱惑我,坑害我,让我背信弃义,使我万劫不复!可是苔丝,我的堂妹,我曾经这样叫过你,这只是我对你的一种称呼,是我的一些疯言疯语罢了,你不必吓成这样。当然了,你只是保持了娇美的容颜与玲珑的身材,并没有做错什么。你看见我以前,我早已在麦垛上看到你那曼妙身姿了——你身上穿着紧身围裙,戴着有耳朵的软帽,把你衬得美丽动人。你们这些田间女工,想要远离危险,就永远不要戴那种帽子。”他又默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冷笑了一声,接着又说,“我一直认为我就是那位洁身自好的独身使徒,但如若他也受过你这副美丽容貌的诱惑,我相信他必定和我一样,为了你而放弃他的耕犁。”
苔丝试图反驳,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竟连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来,德伯维尔也不看她,自顾自继续说道:
“好啦,说到底,你给的乐园,不亚于任何其他乐园。不过,苔丝,说真的,”德伯维尔站起身,凑上前来,胳膊肘支着身子,斜靠在麦捆之间,“自从上回见到你,你跟我说了他说的那些话,我就一直琢磨那些话。思来想去,到最后我才明白,从前那些陈词滥调的确缺乏常识,有悖常理;我怎么会被克莱尔牧师的激情鼓弄得心火四起,布道讲经如痴如狂,那份热诚,甚至超过了他,这连我自己都闹不明白!上次你对我讲的那些,跟你那位了不起的丈夫学来的那些话——你甚至都没告诉我他姓甚名谁——那些话,有人称之为脱离教条的道德体系,我总觉得我办不到。”
“如果你做不到——无论你怎么称呼——那些教条,至少你也得信奉仁爱纯洁的宗教哇!”
“哦,不!我可不是那种人!我这个人,总得有人和我说‘你做这个,死后定有好处;你做那个,死后必有坏处’,才能激起我的热情。算了吧!要是没人对我负责,那我就无须对自己的行为与感情负责。亲爱的,我要是你,我也会觉得,我不用负任何责任!”
苔丝试图辩驳,想告诉他,在人类起源之初,神学和道德就是两码事,二者截然不同,只是他那脑袋糊涂迷乱,将两者混为一谈了。但由于安吉儿·克莱尔平时沉默寡言,再加上苔丝才疏学浅,而且情感经常战胜理智,她也就没法再往下说了。
“好吧,亲爱的,这都没关系,”他接着说,“我又回来了,咱们和以前一样了。”
“不会和以前一样——永远都不会——天壤之别!”苔丝恳求道,“再说,我对你从来没感情!啊,要是因为失去了信仰,就对我说这些话,那你为什么不坚守信仰呢?”
“那是因为你把我的信仰都驱走了!我的美人儿,你就等着遭报应吧!你丈夫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都是咎由自取!哈——哈——你让我离经叛道,我却乐在其中!苔丝,我已是意乱情迷,陷得比以前更深,我真的很心疼你。尽管你对外不肯吐露实情,我也能猜得出,你现在举步维艰——那个人本该把你含在嘴里、捧在手心、疼爱有加才对,可现在却狠心抛弃你,不管不问。”
闻听此言,苔丝哪还能咽得下口中的饭食;她双唇发干,几乎要噎住了。麦垛下一片欢声笑语,在她听来,却像远在四分之一英里以外,虚无缥缈。
“你说这些太残酷,太伤人!”她说道,“你但凡心里有我,又怎能如此待我!”
“确实,确实。”他打了个寒战,脸上闪现一丝苦痛,“我来这儿,不是因为我做了错事,却来责怪你;苔丝,我来这儿,是想跟你说,我不想让你在这里干活受苦,我是特意为你而来。你说你有丈夫,但不是我。好,或许你真有,但我从未见过,你也没告诉我他的姓名。总之,那人只是个子虚乌有的神话传说而已。可就算你真有个丈夫,现在也远在天边,而我却近在眼前。无论如何,我都想方设法,帮你逃离苦海,而那个人,连面都不露,更别提指望他帮忙了。我突然记起希伯来先知何西阿说过的话,他言辞犀利,我曾经拜读过,苔丝,你知道那几句话吗?——‘她欲追随所爱,但却追之不及;她欲苦苦寻觅,但却觅之不得,她便凄苦倾诉,我欲重归前夫,再享千般宠爱!’——苔丝,我的车就在山下!我的爱人——不是他的爱人——剩下的话我不必再说。”
说话间,她脸上慢慢升起片片红晕,却一直缄默不语。
“我此番堕落,都是为你!”说着,手已伸出,揽住了她的腰身,“你该和我携手并肩,共同承担所有后果,至于你那个丈夫,就是头驴,让他永远滚蛋吧。”
她吃煎饼时,脱了一只皮手套,搁在膝头;事发突然,她冷不防抡起手套,朝他的面门用力打去。那只手套,又厚又重,就像武士的铁手套,结结实实打在他嘴上。想象一下,这个动作,恰似她那些身穿铠甲的祖先惯常的把戏,现在又故技重现。艾力克原来斜躺着身子,现在一下子跳蹿起来,凶相毕露。手套击中之处,现出一道深红血印,一会儿,血便从嘴里流出,滴到麦捆上。但很快,他便按压怒火,镇定自若,慢慢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掉血迹。
她也跳了起来,紧接着又坐了下去。
“来,惩罚我吧!”苔丝抬眼看着德伯维尔说道,那眼神,就像是一只被捉住的麻雀,万念俱灰,无力反抗,只能坐以待毙,“你抽死我吧,打死我吧;不用担心下面那些人!我不喊。一朝被害,终生难逃——这是规律!”
“哦,不,不,苔丝,”他温和地说,“这件事,我完全能够原谅。但有一件事,你绝不能不顾公道,就这样忘记。要不是你剥夺了我的权利,我早就娶了你了。难道我没有清晰明了地求你做我的妻子吗——啊?你说话啊!”
“不错,你说过。”
“现在你没法嫁给我了。不过有件事,你得记住!”他想起了之前向她求婚时的真心实意,又想到她现在的忘恩负义,两相对照,不由得怒火中烧,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生硬严肃;他走上前去,抓住她的双肩,直抓得她浑身颤抖,“记住,我的夫人,之前你没逃出我的手掌心!现在也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只要你为人妻,必是我妻!”
打麦场上纷纷扬扬,人们又开始行动了。
“我们不要再吵了,”他撒开手说道,“我得走了,下午再来听你答复。你还是不了解我!但我很了解你。”
苔丝没再说话,傻了一样待在那儿。麦垛下的工人站起来,伸伸懒腰,顺一顺刚才喝下的啤酒;德伯维尔跨过麦捆,下了梯子。接着,脱粒机又重新启动;麦秸沙沙有声,再度响起,苔丝重新回到岗位;脱粒机滚筒轰轰作响,苔丝恍然若失在梦中,一个个麦捆递到面前,解开,递出去,如此反复,无休无止,无止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