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改头换面(2 / 2)

苔丝 [英] 托马斯·哈代 4395 字 2024-05-16

“行,”他说道,话音里透出许多愤恨,眼看就要迸射而出,但又被极力压制,“上帝不容许我自夸自卖——你知道我自己也不会这么说,我刚刚踏上从善之路,千真万确;可新人上路,有时却看得更远。”

“话虽如此,”她唉声叹道,“但就你这觉悟,我可真不敢信。艾力克,你这样的,干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恐怕不会长久!”

她一边说,一边从倚靠的台阶上转过身来,面朝着他;于是他的目光无意中又落在了苔丝脸上、身上,那面容身段,他是多么熟悉,于是他便紧盯着仔细打量起来。他身心的卑劣,此时已安静驯服,但是没法真正铲除,也难以完全克制。

“不要那样看着我!”他突然说。

苔丝的举止眼神,本是情感的自然流露,闻听此言,立即把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挪了,脸上一红,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同时一股悲怆伤痛之感瞬间涌上心田,她天生丽质,有一副姣好容貌,为什么总是差错不断,真是莫名其妙。

“不,不!不要说对不起。不过,你戴着面纱,遮着你美丽的脸,为什么不摘了呢?”

她拉下面纱,急忙说:“我戴面纱主要是为了挡风。”

“我这样对你发号施令,似乎太严厉!不过,我还是少看你几眼的好,看多了危险!”

“别说啦!”苔丝道。

“好吧,女人的脸魔力无边,我怎能不怕!福音教徒与女人的脸本无关系,但一看你的脸,往事历历在目,怎么忘也忘不了!”

说毕,两人便一同慢慢朝前走,间或闲谈几句。苔丝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将其撵走,只是心里纳闷儿,这家伙究竟想同自己走到何时才停下来。每遇到栅栏门或台阶,常常看到红红蓝蓝的油漆涂写的《圣经》格言警句,她就问艾力克,知不知道是谁,这么不辞辛苦,将这些格言摘句写上去的。他告诉她,写格言摘句的,是他和另外一些在教区工作的人请来的,涂写这些醒世格言,就是要千方百计劝化那些邪恶的灵魂。

后来,他们走到了那个叫圣手十字柱的地方。整个荒凉凄惨的白土高地,再也没有比这里更萧瑟惨淡了。一眼望去,毫无吸睛之处,画家与美景爱好者绝不青睐,然而这里倒是自成情调——别具凄凉悲壮之美。一根石柱冲天矗立,上面刻着一只人手,故而得名。石柱茕茕孑立、古怪粗糙,从石质来看,绝非出自本地采石场。其历史来源与蕴含意义,也众说纷纭。有权威人士说,从前此处矗立着一根完整的十字架,以示虔诚,现在破败不堪,只剩残桩了;也有人说,那儿原本就是一根石头柱子,矗立在那儿,以标明地界,或集合地点。无论来历如何,看到石柱的人心境不同,时而显得庄严,时而显得凶险,就算是感觉迟钝之人,从旁走过,也不由得毛骨悚然。

“我想我得离开你了!”两人即将走到石柱,他开口说道,“今晚六点,我还得到艾伯特·榭奈儿去讲道,我得从这儿往右拐了。苔丝,你把我弄得心神不安——我不知道,也说不出究竟是为什么。我必须得走了,好平复一下心情……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么流利?是谁教你说这么好的一口英语?”

“我遭遇了很多苦难,也在苦难中学会了一些东西。”她闪烁其词。

“你都遭遇了什么苦难?”

她就把第一次苦难告诉了他——那是唯一一次与他有关的苦难。

德伯维尔一听,瞠目结舌:“这件事,我一无所知!”后来,他又低声说:“你陷入麻烦,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她没有回答,他打破了沉寂,接着说:“好吧——咱们后会有期。”

“不,”她回答说,“再也不要见面了!”

“让我想想。不过分手之前,你先到这儿来。”他走到石柱跟前,“这根柱子,曾经是个神圣的十字架。我们这一派,本不信圣物遗迹,但有时候我很怕你——我知道你也怕我,其实,我更怕你。所以我得为自己壮壮胆儿,请把手放在这只石手上,对天发誓,说你永远不再来诱惑我了,不再拿你的美貌,你的一切,来诱惑我。”

“天哪——你怎能有这种要求呢?一点儿都没必要。我一丁点儿想引诱你的想法也没有!”

“话是不错——不过你还是发个誓吧。”

苔丝心中惧怕,屈从了无理要求,把手放在石手上,对天发了个誓。

“你不信教,真是遗憾。”他继续说,“真想不到,会有个不信教的人对你影响这么大,蛊惑了你的心智,动摇了你的信念,不过现在也不必多说,至少我会在家里为你祈祷;我一定会为你祈祷的;谁敢说还会发生什么事呢?我走了,再见!”

他转身走向树篱中间的一个猎人栅栏门,没再看她,跳了过去,穿过草地,朝艾伯特·榭奈儿去了。他心神不安,步伐慌乱;走了一会儿,仿佛想起了之前的念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里面夹了一封折叠的信,破旧不堪,应该是反复看了多遍。德伯维尔把信打开,信是好几个月前写的,信末签名是克莱尔牧师。

那封信,一上来就说,德伯维尔回心转意,牧师对此表示由衷的高兴;接着又说,他能就这个问题与他通信,共同探讨,表示真挚的感谢;信中还说,克莱尔先生真心实意地宽恕了德伯维尔过去的行为,他非常关心这位青年的宏图大志。克莱尔先生非常希望看到德伯维尔也进入他多年献身的教会,为了实现这宏图大志,愿意帮助他先进神学院学习。不过德伯维尔认为进神学院学习耽误时间,他不想去,克莱尔先生也就此作罢。只要大家都尽心尽力,听从圣灵的激励导引,奉献自我,做好本职工作,也是尽了本分。

德伯维尔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在嘲弄自己。一边走,一边又把从前的备忘录读了几段,后来脸色恢复了平静,苔丝的身影,终于不再扰乱他的心智了。

与此同时,苔丝也沿着断崖一路向前,这是她回去最近的路。走了不到一英里,他遇见了一个孤独的牧羊人。

“我刚才从那边走过,看到一根古老的石柱,那代表什么意思?”她问道,“从前真是一个神圣十字架吗?”

“十字架?不,不是十字架!姑娘,那东西不吉利。以前,有个人犯了罪,让人把手钉在柱子上,受尽了折磨,后来被绞死了。家人就在那儿竖了一块石头,把尸首埋在下面,听说他把灵魂卖给了魔鬼,有时候还跑出来显魂。”

这番话,出乎意料,阴森恐怖,让人毛骨悚然。于是苔丝撇下牧人,独自朝前走去。燧石山终于出现在眼前,天色也已经昏沉黑暗。在小村路口,她碰到了一位姑娘和她的情人,然而他俩并没有发现她。两人也没什么私密甜言,姑娘的声音清脆冷淡,应和着男人炙热的情话。是时,天地苍茫,暮色四合,一片沉寂,只有姑娘的声音,零零落落,在寒冷的空气中飘散,此外,寂寥无声;只有这悦耳的情话,听起来让人放松慰藉。这些声音着实让苔丝高兴了一阵儿。转念一想,他们约会,是源自一方或另一方的吸引力,也正是这种吸引力,成了她悲痛经历的序幕。她继续向前走,那位姑娘坦然地转过身,认出了苔丝,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走开了。那位姑娘正是伊茨·休特,她一认出苔丝,立刻关心起苔丝这次出门的事来,自己的事却抛之脑后。苔丝含含糊糊,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伊茨聪慧,也就不再追问了,开始对她讲起自己的一件小事,也就是刚才苔丝看到的那一幕。

“那个男人叫安比·西德林,以前常在泰波塞斯打零工。”她满不在乎地解释说,“其实,他打听到我在这儿,才来找我的。他说这两年一直爱着我,不过我还没答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