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改头换面(1 / 2)

苔丝 [英] 托马斯·哈代 4395 字 2024-05-16

自从苔丝离开川特里奇,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德伯维尔,也没有听说过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这次偶遇,恰逢苔丝忧心忡忡、郁郁满怀之际,事发突然,或许这样相遇不会叫她惊慌失措,这也难说。他已经皈依了宗教,重新做人,对过去的胡作非为懊悔。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苔丝一看到他,就会想起往日的屈辱伤痛,不由得一阵恐惧,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他以前的神情,如在眼前,现在他本人,就站在跟前!帅气的脸,神采依然,却令人生厌;不过,原来嘴上的黑色八字胡不见了,现在蓄起了旧式连鬓胡,修剪得整整齐齐;身上的衣服,说不上是牧师服,还是平常人的服装,却改变了形象,掩盖了纨绔子弟的本性。苔丝看到他的一刹那,竟也没认出他来。

《圣经》上那些箴言警句,滔滔不绝地从他口中流出,苔丝只觉得不伦不类,毛骨悚然。这语气腔调,她再熟悉不过了,四年前他还满口污言秽语,如今嘴里却净是仁义道德,这前后反差过大,令人作呕。

就当前来看,说艾力克是洗心革面,显然力道不够,说改头换面,更为确切。从前他脸上的线条,饱含色欲,如今竟显得柔和起来,甚至还带有几分虔诚;从前他的嘴唇,总是一副花言巧语、窃玉偷香之态,现在也变得满是祈求劝导;从前他面红目赤,那是狂乱纵欲之火,现在却成了虔诚雄辩的激情之光;从前的兽性大发,成了现在的宗教狂热;从前的异教精神,成了现在的保罗精神;从前那双贼眼,滴溜溜乱转,看她时盛气凌人,现在那双眼,炯炯有神,散发着对宗教的崇拜与狂热;从前满脸横肉,棱角凸显,凡事与愿违,皆癫狂愤怒,现在暴戾之气依旧存在,表明此人恶习难改,不可救药。

他面目表情,透出埋天怨地之气。弃离了遗传,违背了天性。说来也怪,原本想变得神圣高尚,实际却显得矫揉造作,每每想提高抬升,却处处显得虚张伪造。

难道果真如此?或许本性可移呢?她不该老是待他如此尖酸刻薄。世上之人,从前作恶多端,而后弃恶从善、救赎灵魂者很多,德伯维尔也不是第一个,为什么一定要抱着成见,看他不顺眼呢?这不过是因为她一直对他有成见,觉得他是坏人,跟从前一样,从他嘴里说出的话,纵然再好,也格格不入。其实,罪孽越深重,一旦改邪归正,信仰就越虔诚,这个道理很平常,用不着深究基督教史,就可以看出来。

这些印象,朦胧模糊,并不十分清晰明确。少顷,她惊魂稍定,身体渐缓,可以走动,便想立即逃离他的视线。她站立那儿,正好背光,人影模糊,显然他还没发现她。

可她一动,他就立刻认出了她。这位旧日情人,突然见到苔丝,犹如浑身触电,他的惊奇诧异之情,远胜苔丝。一瞬间,他激情似火、口若悬河的态势尽数消失!他嘴唇挣扎颤抖,话到嘴边,却也说不出。见了苔丝,他眼神便四处游离,慌张失措,不知道看哪儿的好,只是再也不敢往苔丝那儿瞧,却又忍不住,过不了几秒,又胆战心惊地瞄上一眼。但他瞠目结舌、失魂落魄的状态,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在他手足无措之时,苔丝恢复力气,重振精神,尽快绕过麦仓,往前去了。

苔丝定了定神,发觉两人的地位处境,前后竟是如此悬殊,不觉惊骇不已。他为非作歹,祸害了她,如今却站在了神灵那边;而她这个受害者,灵魂却尚未得到新生。正如传说所言,她那爱神形象,突然出现在他的祭坛,几乎扑灭了祭坛上的圣火。

她头也不回,只顾朝前走。她的脊背——甚至衣服——好像都生出了知觉,对别人的目光异常敏感。她自以为,或许此刻他已走出仓房,正在那儿盯着她呢。她一路走来,原本就满怀悲痛,郁郁寡欢;现在又添新愁,不过现在的苦恼与原来的却不可同日而语。

原来她如饥似渴地企盼那份压抑的爱情,现在却深深地感到,那迫切的渴望,被另一种肉体上的感觉取代了;她感知,覆水难收的过往,死死地纠缠着她。错误已是既定事实,这让她倍感绝望,如今,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斩断过去与现在的联系,是她日思夜想的企盼,然而这一切太难实现。只要她还活着,过去永远都不可能完全成为过去。

她边想边走,不觉已经横穿长槐路北部,眼前现出一条白茫茫大路,由低而高,蜿蜒伸展,一直通往高地。剩下的路,就是顺着高原的边儿往前走。这条路,路面灰白干燥,茫茫大道,竟无一人、一车或别的什么东西,偶尔有几堆深黄色的马粪,散落在干冷的路面。苔丝一路攀爬,速度缓慢;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她熟悉的身影——身穿卫理公会牧师服,显得不伦不类,怪模怪样——这辈子,她都不想与他单独会面。

然而,苔丝根本没有时间考虑,也没时间逃避,只好尽量冷静镇定,让他赶上自己。来人兴奋异常,或许是路上赶得太急,更是内心万分激动。

“苔丝!”他喊道。

她没回头,只是放慢了脚步。

“苔丝!”他又喊道,“是我——艾力克·德伯维尔。”

她这才转身回头,他也走了上来。

“我看着就是你!”她冷冷地答道。

“啊——就这一句话?好,别的话,我也配不上了!”他轻轻笑道,接着又说道,“你看我这身打扮,一定觉得好笑。没事,你笑吧,我都受着呢……刚才听说你走了,不知去了哪儿。苔丝,我一路跟来,你觉得很奇怪吧?”

“是,确实很奇怪;打心眼儿里不愿意让你跟着我。”

“是,说得对。”他冷冷说道,说话间与苔丝一齐向前走,苔丝一脸不情愿。“你千万别误会我;我就怕,你看到刚才那一幕,产生误会——要是你真注意到——你突然出现,把我惊得手足无措。不过,那只是瞬间闪失;考虑到你我的关系,出现这种情况,也是自然,符合常理。但坚强的意志力帮我渡过了难关——听到这里,你或许觉得我又在撒谎——之后我立马感觉,在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之中,我有责任又愿意去拯救,使其将来免受上帝的愤怒惩罚——想嘲笑,你就笑吧——那首先要救的,不得是被我侮辱残害的那个女人吗?就为这,我才一路跟到这里,没有别的意思。”

她的回答,含着几分鄙夷:“那你把自己拯救出来了吗?人家不都说,慈善要由己及人吗?”

“我什么也没做!”他毫不在乎地说,“我一直对听我讲道的人说,一切都是上天的力量。我想起自己过去的荒唐恶行,惭愧不已。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其实我更看不起我自己!如今,我能幡然悔悟,也算是一桩奇事,信不信由你;不过我倒是可以和你说说,我是怎样悔悟过来的,你得耐住性子听一听。你听说过爱敏斯特那个上了年纪的克莱尔牧师吧——你一定听说过,是吧?他是那一派里最虔诚的;教会中如此热情虔诚的人,已经不多了。比起我现在信奉的基督教中那个极端派,他还算不上最诚恳、最热烈的,但在国教牧师中,已经是很难得了;最近新涌现的国教牧师,只会巧言令色、强词夺理,慢慢把真正地教义都模糊了,弄得都徒有其名、虚有其表了。我俩只是在教会与国家关系问题上存在分歧,对经文‘上帝说,尔由此辈中间而来,必将脱颖独立而出’有点儿不同的见解,仅此而已。虽然他卑微无名,但在当地,他拯救的灵魂比谁都多,你听说过这个人吧?”

“听说过!”她说。

“两三年前,他代表一个传教团体,到川特里奇讲道;那时我荒唐放荡,他一见我,就生出救赎众恶的善念,无私规劝、谆谆指引;我却不知好歹,诋毁侮辱他;而他并没有怀恨在心,只是说,总有一天我会接到圣灵初果。那一天,很多人原本是前来嘲笑谩骂的,可最后都留下来祈祷了。他那句话,就像有魔力似的,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后来,我母亲去世,我遭遇惨痛打击,慢慢地才开始走上正途。自此以后,我一心一意只想把真理传递给别人,助其走出迷途,这就是我今天想干的事。不过,我来这一带讲道,也只是近来的事。头几个月,我都在英格兰北部讲,我对那里的人不熟悉,先练练胆儿,然后再讲给熟人听,讲给那些从前和我一样堕落腐败,过着昏天黑地生活的人。为他们讲道,需要勇气,对自己虔诚与否也是个严峻考验。苔丝,要是你能亲自体验一下狂抽自己嘴巴的乐趣,我敢保证——”

“行啦,别说啦!”苔丝情绪激动,大声制止道,边说边扭过身去,走到一处路旁的台阶,靠在上面,“这种突如其来的改变,鬼才相信,本性难移!现在你觍着脸和我说这些话,我一听就来气,你心里清楚——你心里清楚把我害成什么样了!你,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只顾自己寻欢作乐,却要让像我这样的人付出惨痛代价,你们只顾着自己,哪还顾及别人死活;你们玩儿够了,就信教,准备死后到天堂,继续享乐,想得真美啊!全天下的便宜都让你们占尽了!少来这一套,我不信你,我恨死你了!”

“苔丝,”他坚持说道,“别这么说,我皈依宗教,受到感化,真有种茅塞顿开、心情欢愉的感觉。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什么呢?”

“我不相信你真变成好人。不相信你耍的宗教把戏。”

“为什么?”

她压低了声音说:“有人比你好不知多少倍,都不相信这东西。”

“女人见识!比我强的那个人是谁?”

“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