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午夜梦游(2 / 2)

苔丝 [英] 托马斯·哈代 4147 字 2024-05-16

无论是吃早餐,还是收拾剩下的几件零碎东西,克莱尔都显得疲倦不堪,显然,这是昨晚劳累所致;看到这种状况,苔丝差点就把之前发生的事和盘托出;但转念一想,在梦幻之中,克莱尔已经本能地展现了对她的倾慕爱恋,而理智又不允许他这样做,但这份倾心爱恋却偏偏又在理智酣眠之时,战胜了高贵与尊严;所有这一切,他一旦知晓,必定恼怒悔恨,悲痛万分,觉得自己愚蠢至极,于是她改变了主意,对此事闭口不提。要是说了,岂不就像对着一个醒了酒的人,去嘲笑他酒醉之时所做的荒唐之事一样吗?

苔丝脑海中又闪过一个念头,或许克莱尔对昨晚温情荒唐之举还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他之所以不愿意提及此事,就是害怕她利用这柔情蜜意的时机,再恳求他不要弃她而去。

克莱尔早已写信,从最近的镇子上定了辆马车,早餐后不大一会儿,车来了。见了车,苔丝知道分离在即——即便不是永久分离,至少也是暂时分离,昨晚发生的一切,克莱尔对她展现出无限柔情,这又给了她希望,梦想着将来有一天,还有可能与克莱尔生活在一起。行李装上车顶,车夫载着两人扬长而去。他俩仓促离开,磨坊主和伺候他们的女仆,都啧啧诧异,倍感惊奇。克莱尔便借口说他发现磨坊太古老陈旧,不是他想考察的现代磨坊,这种说法,就其本身而言,也有一定道理。除此以外,两人离去之时,丝毫没露出什么破绽,不会让人看出,他们婚姻惨败,处境尴尬,反倒让人觉得,他俩夫唱妇随,共同去探亲访友。

他们恰好要从奶牛场附近经过,就在几天前,两个人带着庄严的喜悦从那儿离开。既然车子从那里走,克莱尔便想借此机会,和库瑞克先生把没办完的事情做个了结,同时苔丝也就免不得去拜访一下库瑞克太太,如若不然,便会引起猜疑,认为他俩的婚姻不幸福。

他俩不想张扬,在小侧门前就下了车,侧门那儿有条小路,通往奶牛场;他俩肩并肩,离开大路,沿小路走向奶牛场。眼前那片柳林已经修剪过,越过树顶,举目远眺,可以望见当初克莱尔黏着苔丝,如影随形、追欢求爱的地方,也正是在那儿,他央求催促苔丝答应嫁给他;左边是个院落,在那里,安吉儿的琴声曾引得她心醉痴迷;牛栏后面,远远的一片碧草芳茵,那是两人第一次拥抱的地方。夏日美景灿烂辉煌,如今却是灰暗无光,色彩变得寂寥单调,沃土已是泥泞不堪,河水亦然清冷凄凉。

隔着场院栅栏门,奶牛场主就看见了他们两个,急忙迎上前来,满脸堆笑、滑稽诙谐,欢迎这对新婚夫妇,再次光临农场;在泰波塞斯及其附近地带,这么做合风宜俗,颇为应景。紧接着,库瑞克太太也从屋里迎了出来,还有几个旧日同伴也出来欢迎他俩,可是好像没看到玛丽安和莱蒂的身影。

他们打诨逗趣,诡秘狡黠,他们调耍戏弄,友好亲热,这些苔丝都不动声色,坚强忍受着,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此时此刻她的真实感受。这对夫妻配合默契、心照不宣,对彼此的隔阂疏远、关系破裂,都保持沉默,言谈举止,一概装作与平常夫妻一模一样。后来,苔丝又被迫听了一遍玛丽安与莱蒂的故事,即便她一个字都不想听,而且故事讲得生动形象,细节详尽。莱蒂回了父亲家,玛丽安则到别处谋生,他们都担心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听了这些故事,苔丝悲痛伤感,为了消除悲伤,就跑去和她喜欢的那些奶牛告别,一头挨一头,用手抚摩。拜访完毕,两人肩并肩站在一起,与奶牛场的人道别,看上去就像一对心有灵犀、灵肉合体的恩爱夫妻,可在知情人看来,这番境况特别可怜。两人摩肩擦臂、裙带相依,面朝大家,言必称“我俩”,外人看来,情逾骨肉,其实则情悖意离,疏远得就像地球的南北两极。或许两人在感情态度上露出了些许的僵硬与窘迫,在故意表白琴瑟和鸣时现出了几分笨拙与呆板,这些都与年轻夫妇流出的自然羞涩有所差异。因此,两人走后,库瑞克太太对丈夫说——

“苔丝的眼神是那么不自然,两人说话飘忽,恰似梦呓,举止呆板,如同蜡像!这些,难道你都没看出来?苔丝总是怪怪的,完全不像一个嫁给有钱人的骄傲新娘。”

他俩又上了车,一路朝威泽伯利和鹿脚巷去了,到了雷恩巷客栈,克莱尔就把马车和车夫打发走了。他们在客栈稍事休息,又换了个车夫,这个车夫与他俩互不认识,更不知道他俩的关系,由他赶车入谷,继续前行,直奔苔丝的家。走到半路,过了纳特堡,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克莱尔叫停马车,对苔丝说,要是她想回母亲家,他就只能把她送到这里。有车夫在,他俩说话不方便,克莱尔就要求苔丝跟着自己,沿一条岔路往前走几步,以避人耳目;她同意了。他吩咐车夫在那儿等一会儿,两人便走开了。

“事到如今,我们互相理解吧,”他温和地说,“我们谁也不生谁的气,尽管有些事目前我还不能容忍,但是我会尽量让自己容忍的。只要我知道我要去哪儿,我就会写信告诉你。如果我觉得我可以容忍了——如果想开了又能办得到的话——我会回来找你的。不过除非是我去找你,你最好不要试图找我。”

这命令透着严厉苛刻,苔丝听了绝望至极;她彻底看清了克莱尔对她的看法;他将苔丝看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女骗子。可即使一个女人做了她做的那些事,难道就该受到所有这些惩罚吗?但是再与他争辩这个问题,已经毫无意义。她只是将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除非你来找我,我一定不能去找你?”

“正是。”

“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啊,可以——如果你生病了,或者你需要什么东西,你尽可以给我写信。我希望不会有这种事;鉴于此,可能还是我先写信给你。”

“我同意你说的所有条件,安吉儿。因为你心里最清楚,我该受到什么惩罚。只是——只是——千万不要多得让我承受不了!”

这件事,苔丝就说了这些,一句恳求的话都没有。要是苔丝有点儿心机,在那条偏僻荒凉的岔路上大闹一场,晕倒一次,歇斯底里地哭上一番,即便安吉儿当时愤恨难当、难以取悦,大概也会招架不住。但是苔丝长久忍受的态度倒是顺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意,她自己却成了克莱尔最好的辩护人。在她忍辱顺从之中,分明又透出几分傲气与自尊——这也许是整个德伯维尔家族那种不计利害、听天由命的明显特征——本来她可以哀求他,让他回心转意,她手里有很多根琴弦可以奏效,可她却一根也没有弹拨。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内容只涉及一些生活实际。这时,他递给她一个小包,里面装着钱,数目不小,那是他专门从银行里取出来给她的。那些珠宝首饰,似乎只有苔丝才有资格在有生之年佩戴享用(如果他看懂了遗嘱上的话),他建议,安全起见,由他存放到银行;苔丝欣然同意。

事情安排妥当,克莱尔便陪着苔丝原路返回,来到马车旁,扶她上了车。他付了车费,告诉车夫送苔丝去的地点。拿上自己的包和伞——这是他带在身上的全部家当——向苔丝道了别;两人便分道扬镳。

马车一路上坡,缓慢爬行。克莱尔目送马车离去,心中不由得期望,苔丝能从车窗里探头看他一眼。但是她躺在车里,半死不活,已经昏晕过去了,根本就想不到还要再看他一眼,更不会去冒险尝试了。就这样,他望着马车渐行渐远,心中涌起万分悲痛,不觉想起几行诗句,稍作修改,以抒胸臆——

上帝不在天堂:乱了人间!

苔丝的马车翻过山顶,不见了。他转身自顾自而去,哪还有旧日情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