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重。你试试玛丽安就知道啦!那真是一坨肥肉!而你,就像一片波浪,在暖阳下荡漾,素洁的罗裳,是飞卷的白浪!”
“要是我像你说的波浪,那得多美啊!”
“难道你不知道,我前面费了四分之三的劲,完全是为了最后这四分之一吗?”
“不知道。”
“真没想到,今天会碰到这种事。”
“也没想到……水会突然上涨。”
她嘴上装作误会了他的本意,把他问的事,当成了水的上涨,但是,她呼吸加剧,却把她的真情泄露无疑。克莱尔立住脚,脸慢慢接近她的脸。
“亲爱的,苔丝!”他激动异常。
女孩的面颊在微风中红得发烫,激情荡漾,她逃开他的双眼,不敢再看。这提醒了克莱尔,如果借此偶遇,乘势强行,未免有失公允。于是他就此作罢,不再推进。他俩还没互表情爱,都觉得今天应该适可而止。然而,他却走得很慢,尽量把剩下的路延长;可最终还是走到了拐弯处,下面的路就完全暴露在另外三个姑娘的眼皮子底下了。他们来到了干燥的地方,克莱尔把苔丝放下。
她的朋友都大瞪着双眼,看着她和克莱尔,满脸深思狐疑;她也看得出来,她们刚才一定在议论她。他急忙告别,转身沿着被水淹没的路,哗啦哗啦地走了。
四个姑娘又像以前那样往前走,后来玛丽安打破了沉默——
“不……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争不过她!”她看着苔丝,一脸不高兴。
“你这话什么意思?”苔丝问。
“他最喜欢你呀——最最喜欢你!他抱你过来时,我们都看出来啦。要是你再给他一点儿鼓励,就一点点,他一定会吻你了。”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她说。
刚出门时的嬉笑欢乐,不知不觉消失不见了,但她们之间并没有仇恨与恶意。她们年轻淳朴,都生长在偏僻的农村,都相信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所以谁也没有忌恨她。正是:心向美好,佳人胜出,本是大道。
苔丝心中异常难过,她爱克莱尔,这是不辩的事实,无法掩饰。得知其他三个女孩子也都对他爱恋倾心,她便爱得更加热烈痴狂。这种情感容易传染,特别是在女孩子之间。然而她的心对爱情渴求企盼,对朋友同样也恻隐悯怜。苔丝天性忠厚,大度慷慨,但这想要同男女情爱争个高下,未免显得势单力薄,接下来,一切顺其自然。
“我绝不会妨碍你,也不会妨碍你们当中任何一个!”当天夜里苔丝在寝室向莱蒂声明(声明之际,泪流满面),“我不得不说,亲爱的,他心中根本没有结婚的意愿;他要向我求婚,我一定会拒绝,就像我也会拒绝其他人的求婚一样。”
“啊,是吗?为什么?”莱蒂听得晕头转向,一脸莫名其妙。
“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得把话讲明。撇开我不说,他是不会从你们当中选一个的。”
“我从来都没有那样的奢望,连想都没想过,”莱蒂痛苦万状地说,“哎,还不如死了的好!”这可怜的姑娘,一直为情所困,备受折磨,但那又是何情何物,连她自己也没弄清楚。此时另外两个女孩子也正好上楼来,她转身对她们说道——“咱们跟她仍是朋友,”她说,“同咱们一样,她也觉得他娶她的可能性很渺茫。”
她们之间的隔阂就这样消除了,又亲亲热热说起知心话来。
“现在无论做什么,我都毫无心思。”玛丽安说,她的情绪低落到极点,“我都打算嫁给一个在斯迪克福特开奶牛场的人啦,他向我求过两次婚了;可是——天哪——眼下再让我嫁给他当老婆,还不如自我了断算了!伊茨,你倒是说句话啊?”
“那好,我坦白。”伊茨小声说,“今天他抱我过水塘,我原本以为他一定会吻我的;于是我静静地靠在他的胸膛上,一动不动,默默地,等啊,等啊,可最终却是一场空。我再也不想留在泰波塞斯了,我要回家。”
姑娘们激情荡漾,纵使这种激情无果无望,寝室里的空气,好像也随之悸动震荡。冷酷无情的自然法则,硬把情感塞给她们——这种情感既非预料之中,望盼已久,又非内心渴求,情之所欲。在这份感情的残暴蹂躏下,她们在床上翻滚扭动,受尽折磨。这份热烈的情感,本已在她们内心燃起火焰,而白天的偶遇,又将这火焰撩拨得烧遍了全身,那种折磨愈演愈烈,她们已是不堪忍受。她们本是个性鲜明、体貌殊异,可这份激情已将这些统统消除,她们只是女人这种有机体中的一分子。因为谁都没有希望,大家也就坦诚相待,丝毫没有了嫉妒。每个姑娘都明白事理,都没有自己比别人强的想法,都不用虚幻的傲慢自大去自欺欺人,都不否认自己内心的爱情,也不自我显摆。她们心里清楚,从身份地位上来看,这份痴狂迷恋终将是徒劳一场;一开始就毫无目的,没有意义;最终也就前途无望、自我封闭;从社会文明的角度来看,这样的爱情,根本就没有存在的理由(但从自然天性的角度来看,什么都不缺);然而,事实却是,这样的爱情,却是真正存在的,让她们狂喜,使她们销魂;所有这一切,在她们心间播下了美好的种子,使她们谦让顺从,自尊自重,倘若她们再用心险恶、争婚夺夫,这种美好便会损毁得无影无踪。
她们在小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楼下榨奶油的机器里,单调乏味的滴答滴答声,也没完没了、不停不息。
“你睡着了吗,苔丝?”过了半个钟头,一个女孩儿低声问。
是伊茨·休特的声音。
苔丝回答说没睡着,话音未落,莱蒂和玛丽安也都一下掀起被单,叹道——
“我俩也没睡着!”
“据说,他家里给他找了一位阔小姐——真不知道,她究竟长啥样?”
“我也想知道。”伊茨说。
“给他找了个阔小姐?”苔丝大吃一惊,慌忙问,“我咋从来没听说呢!”
“啊,是的——听人私下里说的,和他门当户对,是他家里给他选的;是个神学博士的女儿,离他父亲住的爱敏斯特教区不远;听人说,他好像不大喜欢她,不过肯定是要娶她的。”
这件事,她们知道的就这么多。然而,在这夜色深沉的晚上,这足以使她们搭建起痛苦悲哀的遐想。她们勾画出了所有细节:他是如何被劝说同意,又是怎样准备婚礼,新娘是多么的快乐,她的礼服与婚纱是那样的漂亮,以及她和他在一起的幸福之家。有了娇妻爱巢,她们的旧情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忘得一干二净了。她们同病相怜,就这样谈着、痛着、哭着,直到困倦将她们带入梦乡,忧愁才得以驱散。
苔丝原本以为,克莱尔对她的殷勤,饱含着严肃庄重、深思熟虑的意义,听完这段爆料,她才断了这份念头,不再痴心妄想。他的殷勤,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一段朝慕夕弃的夏日恋情,他爱恋的只是她漂亮的脸蛋,是为了一时欢娱的爱情而爱,来享乐那片刻的温存,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此外,她头上还戴着一顶荆棘之冠,那就是,他对她的爱恋胜于其他女孩儿,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在天性上更加激情热烈,在天赋上更加聪慧敏锐,在体貌上更加风姿绰约,但从社会礼法上看,她却远不如他置之不理、相貌平平的那几个女孩子更值得他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