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抱得美人(1 / 2)

苔丝 [英] 托马斯·哈代 4098 字 2024-05-16

七月的酷暑蹑足潜行,不知不觉间便悄然而至。平坦山谷里的空气,就像施了麻醉剂,浓重沉闷,将奶牛场的工人、奶牛与树木统统笼罩在里面。热气腾腾的大雨,一场接一场,连绵不断;放牧场里的青草,长得更加旺盛茂密;而其他牧场里,牧草收割、晾晒的晚期工作,不得不耽搁下来。

那是一个周天的早晨,牛奶已经挤完,住在场外的工人也都回家了。苔丝和其他三个女孩子匆匆换着衣服,这几个姑娘商定,要一起去梅尔库教堂做礼拜,那儿离奶牛场有三四英里。这一晃,苔丝来到泰波塞斯已经两个月了,这还是她头一次出门。

头天下午和夜间,雷声隆隆,大雨瓢泼,哗哗地浇灌着整个牧场,牧场上一些干草都被冲进河里去了。经过暴雨冲刷,今天早上,太阳格外灿烂辉煌,空气也温和清新,芬芳怡人。

从她们教区通往梅尔库的那条蜿蜒小路,有一段是沿着谷中最低洼处穿过的。几个姑娘走到最低洼处才发现,大雨过后,有一段路被水淹了,大约五十码长,积水没过了脚面。这要放在平时,也没什么大碍,她们都穿着高底木套鞋和靴子,可以毫不在乎地从水里呼啦呼啦蹚过去。可今天是周天,是出风头的日子。她们口口声声说是去接受精神的洗涤,而实际却是去炫乳耀臀,卖弄风情;这种场合,她们都穿了雪白的长袜,玲珑的俏鞋,个个长裙飘飘,或洁白,或浅粉,或淡紫,这要是溅上个泥点子,就格外显眼。这片水洼,横在面前,挡住了去路,叫她们犯了难。教堂的钟声已经敲响,人们集结而至,可她们还有一英里的路要走呢。

“谁能想到,夏天河里会涨这么大的水!”玛丽安说。她们已经攀爬到路边坡顶上,站在那里,犹豫不决,想沿着坡顶过去,绕过那个水洼。

“要么从这里蹚过去,要么另走收费公路,否则咱们去不了教堂;要是绕道走收费路,咱非得去晚了不可!”莱蒂站在那里,毫无办法。

“要是去晚了,众目睽睽之下,往教堂里走,多么尴尬难堪,脸上非得又红又烫不可,总得等到‘求主这个,求主那个’的时候,才能恢复过来。”

她们挤在斜坡一筹莫展,正在这时,忽听到路前方拐弯处传来一阵溅起的水花声,紧接着,安吉儿·克莱尔出现在眼前,沿着那条小路,蹚着水,冲她们走来。

四颗心,不约而同,扑通跳了一大下。

他的穿戴,根本就不像做礼拜的,这大概是严守教规的牧师教育出来的儿子的模样吧!他穿的,还是在奶牛场挤奶时穿的衣服,脚上穿着一双高筒蹚水靴,帽子里塞了一片卷心菜叶,来保持头脑凉爽,手里拿着一把小草铲,这就是他浑身上下的装束。

“他不是去教堂的。”玛丽安说。

“不是——我倒是希望他去!”苔丝低声说。

对也好,错也罢(借用闪烁其词的辩论家万无一失的说法),夏天晴朗的日子里,安吉儿总是不愿坐在大大小小的教堂里听人讲经布道,他更喜欢到大自然中去,听山川草木讲经布道。而且今天上午,他还得出门看看,洪水冲走干草带来的损失到底有多大。路上他从老远处就看到她们四个了,只是她们把心思都集中到眼下面临的困难上了,没注意到他。他知道那里水面上升,必然得挡住她们的去路。于是加快脚步,赶来帮助她们,尤其是帮她们中的其中一个,至于怎么帮,他心里也不清楚。

四个姑娘,两颊桃红,双眼明澈,身着轻盈的夏装,站在路边的土坡上,就像停在屋脊上的鸽子,看上去魅力四射,光彩迷人。他先停下来,欣赏一番,然后继续向她们走近。姑娘们穿的轻纱罗裙,长摆飘荡,惊起草丛里飞虫乱蝶无数,都被笼在透明的裙摆里,就像关在笼子里的群鸟一般。最终,安吉儿的眼光落到苔丝身上。苔丝排在四个人的最后,看到她们进退两难,正当要笑,见他看过来,不禁举目相迎,满眼春情荡漾。

长筒靴远远高过水面,他走到她们下边,站在水中,看着罩在长裙里的虫蝶。

“你们是想去教堂吗?”他问站在最前面的玛丽安,当然也包括后面两个,可就是把苔丝排除在外。

“是的,先生,可都这时候了,去晚了,非得弄得尴尬脸红不可——”

“我把你们抱过这个水洼吧——一个一个抱过去。”

四个姑娘的脸齐刷刷都红了,仿佛胸中跳动着同一颗心脏。

“我想,你抱不动,先生。”玛丽安说。

“你们要想过去,这是唯一的法子啦。站在那里别动。瞎说——你们都不沉,我能把你们四个一起抱起来。好了,玛丽安,你先来,”他继续说道,“胳膊搂住我肩膀,嗯,就是这样,好,抱紧了,很好!”

玛丽安遵照吩咐,伏在他肩膀上,安吉儿抱着她,大踏步向前走去。他又高又瘦,玛丽安丰满圆润,从后面看,两相映衬,恰似一枝纤细的花梗,衬托起一团累累的花球。他俩消失在道路拐弯处,只有从哗啦哗啦走路的声响与玛丽安帽子顶上的丝带,才能判断出他俩已经走到哪儿了。不一会儿,他便折返回来。按照她们站在斜坡的次序,伊茨·休特是第二个。

“他回来啦,”伊茨·休特悄悄地说,能听得出来,她的嘴唇已经被激情烧干了,“我也得像玛丽安那样,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脸对着他的脸。”

“那有什么呀。”苔丝急忙说。

“凡事皆有其时。”伊茨没注意到苔丝的话,继续说道,“拥抱有时,不拥抱有时,接下来该轮到我啦。”

“呸,那是《圣经》里面的呀,伊茨!”

“是的,”伊茨说,“在教堂里,我总是喜欢听这些漂亮的诗句。”

安吉儿·克莱尔走到伊茨面前,不过他这番善举,基本是出于一般的帮忙。伊茨安静乖巧、神情恍惚地伏到他怀里,安吉儿中规中矩地将其抱着走了。听到他再次返回,莱蒂的心怦怦地狂跳不止,身子似乎也随着心跳而颤抖。他走到这个红发女孩儿跟前,将她抱起,与此同时,偷眼瞟了苔丝一下。他根本就不用直白明了地说出“一会儿就剩你和我了”这句话,单单这一瞟,她脸上不由得泛起丝丝情愫,早已心领神会。他俩之间总是心有灵犀。

可怜的小莱蒂,她身子最轻,可抱起来最麻烦。玛丽安就是一团肥肉,丰腴滚圆,抱起来死沉,把克莱尔压得东倒西歪。伊茨很懂事,靠在他肩上,一动不动。莱蒂确是一团歇斯底里,一路不老实。

还好,他总算把这个疯疯癫癫的丫头抱过了水洼,放在地上,转身回来。掠过树篱顶端,苔丝远远望见她们三个,挤成一团,站在他把她们放下的高地上。现在轮到她了。离克莱尔的鼻息近在咫尺而且与他四目相对,苔丝感到异常兴奋,她曾对同伴的相同反应嗤之以鼻,但现在轮到她,倒觉得有些局促不安了。就像是害怕泄露了自己心底的小秘密似的,到了最后一刻,她竟然与克莱尔推让起来了。

“或许我能沿着这面土坡自己走过去——走路我可比她们强。你一定也累了,克莱尔先生!”

“不,不,苔丝。”他急忙说。她自己几乎还没觉出是怎么回事,便早已倒进他的怀中,靠在他的肩上了。

“抱三个利亚,都是为了抱一个拉结。”他压低嗓音,轻声说道。

“她们个个都比我好呀。”她回答说,话语里依然透出慷慨大度,一心想成全她们。

“在我看来,却不是这样。”安吉儿说。

听了这话,她脸一红,他见状,抱着她往前走了几步,两人相视无言。

“但愿,我不是太重?”她羞怯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