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苔丝,就拿我当自己人,把心里话说出来。”
她以为他问的是,在她眼里,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于是便羞答答地回答他——
“树木有双好奇的眼睛,是不是?我是说,它们似乎有眼睛。河流好像也在说:‘你为什么看着我,让我不得安宁?’你仿佛还会看到无数的明天,排成长长的一队,排头第一个清晰高大,其余的一个比一个远,也一个比一个小;但都面目狰狞,凶恶残忍。它们好像在说:‘我来啦,你要提防哟,你要提防哟!’……可是你,先生,却能用音乐创造出梦境,将这些可怕的幻觉统统赶走!”
他惊奇地发现这个年轻女子——虽然她不过是个挤奶女工,却有了如此稀罕的见解,这足以使同舍的女工艳羡不已——竟形成了这般多愁忧伤的想法。她用家乡的方言土语表白着内心情感——间或辅以小学六年级标准的词汇字眼——那种情感或许差不多可以称之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情感——现代主义之痛。他细细一想,那些所谓的先进思想,大多是很多个世纪以来,无数男男女女领悟到的模糊的感觉,这些感觉再用最时髦的字眼加以定义——更准确的说法是什么“学”或是什么“主义”,一想到这,他便不再太在意了。
可是依然让人迷惑不解的是,她为何这般年纪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岂止是迷惑不解,还叫人敬佩感动,叫人感兴关怀,叫人悲伤怜悯。用不着去猜其中的缘由,他也猜不出,经验不在于年龄的大小,而在于阅历的深浅。苔丝以前肉体上遭受的蹂躏,而今却成了她精神上的收获。
站在苔丝的角度,她始终搞不明白,一个出身于牧师家庭、接受过良好教育、衣食无忧的人,为什么把活在世上看成是一种不幸。像她这样一个苦命的朝圣客,那么想,还能说得过去。可是这个令人羡慕、富有诗意的人,怎么也会掉进耻辱之谷呢?怎么也会与乌兹老人有同样的感觉呢——就像她两三年前的感觉一样——“吾宁愿悬梁自绝,宁愿了此一生,毋宁苟活于这厌恶的世间。”
固然,他现在已经脱离了他的阶层。但苔丝心里清楚,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想学会他愿意掌握的本领,就像当年彼得大帝跑到造船厂,去学习建造船只一样。他挤牛奶,并不是因为他非要挤牛奶不可,而是因为他要学会如何做一个财源茂盛、兴旺发达的奶牛场的主人、地主、农业家、畜牧家。他要做一个美国或澳大利亚的亚伯拉罕,像国王一样,统领掌管他的牛群与羊群,他的花斑牛与环纹羊,还有那众多的男仆、女仆。但有时候,她还是搞不明白,像他这样一个书生气十足、喜好音乐、思想丰富的年轻人,为什么一心只想当个农民,而不学他的父亲与哥哥,去做个牧师呢?
由此,他们两人对彼此的秘密都无线索可循,对彼此的表现都迷惑不解,他们也不想去探索对方的历史旧事,而只是静待进一步了解对方的性格与心境。
每日每时,她的性情禀赋都一点一滴,逐渐展露在他面前,他的性情也渐次显露。生活中,苔丝一直都克制本分,不敢张扬,可她丝毫没有觉察,她的生命力有多么强大。
起初,苔丝满眼都是安吉儿·克莱尔的聪明才智,而没有把他当一个普通的男人来看待。这样一来,她总是拿他同自己做比照:他学识渊博,光辉四射,才智如安第斯山,高不可测,而她自己却思想浅薄,智力低下。两者相去甚远,她不觉自惭形秽,心灰意冷,也不愿再做任何努力了。
有一天,他偶然给她讲起了古希腊的田园牧歌生活,却觉察到她情绪低落,一人自顾自在山坡上采摘名叫“侯爷与夫人”的蓓蕾。
“怎么啦?一下子发起愁来啦?”他问道。
“哦,这只是——我自己的事,”她微微苦笑一下,答道,说话间,不时将“夫人”的花蕾剥开,“我只是想到,有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这一辈子,时运不济,白白的就这么废了!看到你懂那么多,读那么多书,见识广博,思想深刻,我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是!就像《圣经》里讲的那个可怜兮兮的示巴女王,除了诧异,就只剩下一副空皮囊了。”
“哎呀,快别自寻烦恼啦!嗯,”他劝道,言语热切,“我亲爱的苔丝,只要能帮你,我就甭提多高兴啦,什么都行,想学历史也好,想念书也罢,我都乐意帮——”
“又是一个‘夫人’。”她举起刚剥开的花蕾,插嘴道。
“什么?”
“我是说,剥开的这些花蕾里,‘夫人’总比‘侯爷’多。”
“别管那些‘夫人’‘侯爷’啦,你想不想学点儿什么,比如说历史?”
“有时候我觉得,除了已经知道的历史,我不想再多学了。”
“为什么?”
“学了又怎样呢?我只不过是一长串人物中的一个,发现旧书里有一个人和我一模一样,我只不过是将她扮演的角色再演一遍,还让我痛苦伤心,仅此而已。最好别知道,你的本性和过去的所作所为与千千万万人的别无二致,也最好别知道,你将来的生活和所作所为也会与千千万万人的如出一辙。”
“那么,你真的什么都不想学?”
“我倒是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太阳普照众生,不分善恶?”她回答道,声音有点儿发抖,“可这些,书本里都不会讲的。”
“苔丝,不要这么苦恼啦!”当然,他这样说,只是按照惯常情理,宽慰一番而已,这种疑惑,过去他也曾经有过。而且,看着那张天真的嘴与稚嫩的唇,他心里知道,一个乡下女孩子会有这种情感,一定是平时听多了,便随口说出罢了。她俯首继续剥着“侯爷与夫人”的花苞,那波浪般卷曲的长睫毛垂在柔美润泽的两颊,他静赏片刻,才恋恋不舍地走开。他走以后,她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心事重重,剥完最后一个苞蕾,随即便从梦幻中醒来,她心烦意乱,将手中的花蕾,还有其他所有的“侯爷与夫人”,一股脑儿全都扔到地上,生起气来,恨自己刚才的无知与幼稚,同时,内心深处不觉升腾起一股子热流。
他一定会认为她很愚蠢!一味渴求博得好评,她又想到了近来一直努力抛弃忘却的事情,这件事曾给她带来那么沉痛的后果——她又想到了她家与封侯加爵的德伯维尔家本是同宗同族这件事。此事对她毫无裨益,而且还给她招灾引祸。可是,克莱尔是位绅士,又懂历史,假如他知道,金斯贝尔教堂里那些珀贝克雪花大理石雕像,的的确确代表着她的嫡系祖先,而且她才是真真正正的德伯维尔,绝不像川特里奇那一家,用金钱与野心编造出虚假的德伯维尔,也许他就会忘了她剥“侯爷与夫人”花苞这档子事,也就会完全尊重她了。
但是,冒险搬出此事之前,苔丝还是拿不定主意,于是就从侧面向奶牛场主打探一下,克莱尔会对此事有何反应。她问奶牛场主,如果昔日本郡的一个古老名门世家,现在已家道衰败,一无钱财,二无田产,克莱尔现在是否会尊重这样的人家。
“克莱尔先生,”奶牛场主强调说,“是所有人里最具反抗精神的——他这个脾性,一点儿都不像他的家人。要说他深恶痛绝的事情,那莫过于什么‘古老世家’了。他说,按照情理来讲,‘古老世家’过去已经飞黄腾达,福运过度消耗,现在福禄枯竭,气数已尽。这些家族,像什么贝雷特家、德伦哈德家、格雷家、圣昆丁家、哈代家,还有高尔德家,从前在这片山谷中都曾坐拥田产无数,绵延数英里。而现在的家当,你只需花点儿小钱,就可以将其全部买下。为什么,你知道我们这里的小莱蒂·普瑞德吧,她就是派瑞德尔家族的后裔——派瑞德尔是个古老世家,曾经拥有无数田产土地,王室欣托克附近的庄园产业都是他们家的,而现在,都悉数归了威塞克斯伯爵了。以前,有谁听说过威塞克斯伯爵这个人和他的家族?还有,克莱尔先生查证出此事,着实把小莱蒂笑话了好几天。‘哎呀!’他取笑莱蒂道,‘你永远都别想做个出色的挤奶工喽!你家的那些本领,好几辈子以前,在巴勒斯坦都用光了,你们得休养生息,等待恢复元气之后才能再做点儿事,那还得再等一千年哟!’又有一天,有个小伙子来这儿找活儿干,名叫马特,我们问他姓什么,他说,他从来都没听说过他还有什么姓,我们问他为什么没有姓,他解释说,这大概是因为,他家建族立业时间还不长吧。‘哎呀,你正是我想要的小伙子啊!’克莱尔先生当即蹦起来,跳上前去与他握手,‘将来你一定大有前途。’说着,还给了他半个克朗呢。你看,他根本不吃古老世家这一套吧。”
听完克莱尔滑稽讽刺的描述,苔丝不由得庆幸,在脆弱时刻,对自己的家世没吐露半个字——即便自己的家族异常古老,差不多该开始一个新的轮回了。另外,她还得知,还有一个挤奶姑娘,家世与她的大致相仿。因此,她对德伯维尔家族的墓室,以及跟随征服者开疆拓土的骑士——她的祖先——绝口不提。对克莱尔的性格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她猜想,克莱尔之所以对她怜爱有加,大概是因为,他觉得她是来自一个新兴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