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幽林失身(2 / 2)

苔丝 [英] 托马斯·哈代 3308 字 2024-05-16

“亲爱的,就是不下雾,你也走不回去。况且,现在咱们离川特里奇有好几英里远,林雾又越来越浓,实话告诉你,你在这林子里转上几个钟头,也走不出去。”

“这个你不用管,”她好言好语,半哄半劝,“求你,先把我放下来,我不在乎在哪里,先生,你让我下去。”

“那好,我放你下去——但是有一个条件。既然是我把你带到这偏远陌生的地方,不管你自己怎么想,我觉得我有责任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家。你说不需要帮助,自己就能回到川特里奇,那是天方夜谭;亲爱的,说实话,这场雾笼罩整个山林,连我自己都弄不清身在何处了。现在,你要是答应我,愿意待在这匹马旁边等着,我穿过灌木丛,去探探路,看看附近有没有房屋做参照,弄清楚我们的具体方位,我就愿意把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了,会详细告诉你怎么走,那时,你要是再坚持走回去,或许能行;当然,你也可以骑马回去——你乐意怎么走,就怎么走。”

苔丝接受了这些条件,答应在这里等着,便从马的左边溜了下来,他不失时机,冷不防上前亲了她一口,从另一边跳下马。

“我想,我得牵着马,对吗?”她问。

“哦,不,用不着。”艾力克拍了拍那匹马,回答道,“今晚它可是累得够呛。”

他掉转马头,把马牵到灌木丛那边,拴到树枝上,又在一大堆厚厚的落叶中,给她做了一个类似榻儿或窝儿的东西。

“好啦,你可以坐这儿,”他说,“这些叶子没湿。照应一下马儿,稍微留意一下就行。”

说完,他便往前走去,没走几步,又转过身,对苔丝说:“顺便和你提一句,苔丝,今天有人送给你父亲一匹马。”

“有人送马?是你送的?”

德伯维尔点点头。

“哦,你真是太好啦!”苔丝喊道,可转念一想,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要感谢他,心里颇不是滋味。

“孩子们也得到了一些玩具。”

“我不知道,你给他们送了东西!”她低声说道,心里满满的感激,“我真希望你没送他们东西,真的,我真希望如此!”

“为什么,亲爱的?”

“你这样做,弄得我左右为难。”

“苔丝,到现在,你还是一点儿都不爱我?”

“我很感激你,”她勉强承认,“可是,恐怕我爱不起来——”她突然回过味来,他送东西给家人,无非是出于对自己一片痴情,想到此,心中不由得万分难过,一颗伤心的泪珠慢慢滚落,紧接着又是一颗,索性,她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亲爱的,我亲爱的姑娘!坐这儿,等我回来,啊!”她只得听话照做,在他弄的一堆树叶子里坐下,冷得打哆嗦。“你冷吗?”他问。

“不是很冷,只是有一点儿。”

他伸手摸她,就像摸到鹅绒,柔软细腻,充满弹性。“你怎么只穿了一件这么单薄的裙子?”

“这是我夏天最好的裙子。出门时觉得,穿在身上挺暖和的,那会儿哪知道要骑马,而且还是在大晚上。”

“九月的夜晚就变得清冷了。容我想想怎么办。”他脱下身上穿的薄外衣,轻轻为她披上,“这下好啦,现在你觉得暖和点儿了吗?”他继续说道,“我的大美女,你就在这里休息,我很快就会回来。”

艾力克为苔丝扣好衣扣,便一头扎进雾气缭绕的漫天大网。夜间迷雾,在林间织起层层帷帐,无边无沿。她尚能听到他爬上邻近山坡,推枝拨杈,窸窸窣窣,沙沙作响;渐渐地,那声响变得像鸟雀儿在枝头跳跃,轻盈微弱,最终消失在迷雾里。月落天边,天色渐暗,苔丝独坐在一堆落叶里,隐没在一片暗淡中,沉浸在一场幻想间。

与此同时,艾力克·德伯维尔披荆斩棘,穿越灌木丛,爬上了坡顶,来弄清他俩到底在猎苑什么方位。事实上,他信马由缰,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个多小时,见弯儿就拐,一心想和苔丝多待一会儿,他满眼都是苔丝在月下的美形倩影,哪还顾得上沿途路边的物体标识。他心里清楚,那坐骑已是筋疲力尽,需要休息,也就不急着寻找地标,辨别方位。他翻过一座小山,进入下面的山谷,来到一条大道的树篱边,他认出了这条道,也终于搞清楚了现在所处的方位。于是,德伯维尔转身往回走,此时此刻,月亮已经完全落山,破晓将近,林雾依然浓密,整个猎苑笼罩在一片浓浓的黑暗里。他只得双手前伸,摸索探路,缓慢前行,以免碰到树枝上。很快,他就发现,要找回到当初离开的地方,几乎是不可能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在周围转来转去,不断寻觅;突然,他听到身边有马的动静,那声音仿佛伸手可及,一抬脚,却又绊上了他外套的衣袖。

“苔丝!”德伯维尔喊道。

山林寂静,无人回答。黑夜深沉,他只能隐约看见脚边一团暗淡的灰白,那正是身着白色布裙、躺在落叶堆里的苔丝的形体,除此以外,周围一片漆黑。德伯维尔弯腰俯身,听到了轻柔均匀的呼吸声。他跪下来,把身子俯得更低,脸上已经感受到她呼出的热气,他的脸继续压低,到后来,和苔丝的脸贴在了一起。她睡得又香又沉,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黑暗与寂静笼罩了四野。头顶上耸立着猎苑古老的水杉与橡树,枝杈间栖息着温柔的鸟儿,它们正享受着黎明前的最后一觉;树林里,野兔蹦来窜去,轻盈迅捷,悄无声息。此时此刻,或许有人要问,苔丝的护身天使在哪里?她一心虔诚信仰的上帝又在哪里?难不成,就像喜欢冷嘲热讽的提什比所说的,他是另一个上帝,或许在闲聊,或许在逐猎,或许在旅途,再不就是在沉睡酣眠,无人叫醒。

这本是美丽娇柔的天生丽质,宛若游丝,精细缥缈,恰似白雪,圣洁无瑕,可偏偏是命中注定,在上面绘出一幅那么鄙俗的图案,这是为什么?生活中往往会上演这样的事情,鄙俗占有了美好,恶男霸占了淑女,丑女抢占了俊男,几千年来,人类的分析哲学也解释不清,世间为什么会如此纷繁杂乱、毫无秩序。的确,或许有人这样认为,眼下这场悲剧,有轮回报应的可能。想当年,苔丝·德伯菲尔德那些顶盔贯甲的祖先,征战凯旋,恣意行乐,对当时农民的女儿,也有过同样的行径,甚至更加冷酷残忍,这或许也是常情。祖宗的罪孽报应在子孙身上,诸神认为这是天经地义,而普通百姓对此却嗤之以鼻;然而,这对势态发展于事无补。

在偏僻的乡下,连苔丝自己家里的人,在交谈中,也总是用那种宿命论的语气,不厌其烦地说着:“这都是命中注定。”这正是令人痛心之处。自此以后,我们这位女主人公的身份品性,与她跨出家门,到川特里奇养鸡场试碰运气之前,不可同日而语。这前后之间横跨了一道深不可测的世俗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