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母亲让我来的,”苔丝接着说道,“其实,我原本也愿意来。可没承想事情会是这样的。实不相瞒,先生,我来这儿是想告诉您,你我本是一家。”
“噢——是穷亲戚?”
“是。”
“也姓斯托克?”
“哪来的斯托克?是姓德伯维尔。”
“哦,是,是,我说的就是德伯维尔。”
“哎,我家的姓,经年累月,现在讹传成了德伯菲尔德,可我们有好些个证据,都能证明我们是德伯维尔家族的后人,古文物学家也这么说。还有,我家有一方古印,上面刻着一面盾牌,盾牌上刻着一头雄狮,后脚直立,威武神气,狮子头顶有座城堡。我家还有把古老的银调羹,匙子头圆圆的,像把长柄小勺,上面也印着那座城堡。那银匙子有了年月,破旧了,母亲常用它来搅豌豆汤。”
“我头顶的盔饰确是银色的城堡,”他言语间透出几分殷勤与温柔,“我肩臂的纹章正是扑立的雄狮!”
“正是因为这,母亲说得认认这门亲戚,我们是德伯维尔家族的长房;最近家里又发生了些变故,全家赖以生存的马,遭遇车祸,撞死了。”
“我相信,你母亲也是一片好意。她能这样做,我欣喜异常。”艾力克说道,眼睛一直盯着苔丝看,这弄得苔丝红晕淡淡,羞涩连连。“这么一说,你这位大美女是以本家的身份到这里来认亲的?”
“我想,是的。”苔丝支支吾吾,又尴尬不安起来。
“嗯,这没什么不好。你家住哪里?父母是干什么的?”
苔丝把具体情况言简意赅地讲说清楚,他又问了些别的话题,她一一做了回答,继而告诉他,她打算乘坐来时的那趟车返回。
“那趟车返回经过川特里奇十字路口,还早呢!我的漂亮妹妹,咱们何不在这庭园里走走,也好打发一下时间?”
苔丝原本期盼早早结束这次认亲之旅,可那年轻人咄咄相逼,不好拒绝,最后只得同意陪他走一走。他导引着苔丝踏过草坪,绕过花圃,走过花窖,然后又穿过果园,来到温室,在温室里,他问苔丝喜不喜欢吃草莓。
“喜欢吃,”苔丝回答道,“那也得等到熟了才能吃。”
“你看,这儿的已经熟好了。”说着,德伯维尔俯身弯腰,选摘各式各样的草莓,递给身后的苔丝品尝。不一会儿,又从优良的“大英王后”品种区摘得一枚上好的,站起身来,捏着梗儿,竟直接喂到了苔丝嘴上。
“别,别这样!”苔丝急忙抬手,挡在嘴前,隔开了艾力克的手,“还是我自己来吧。”
“吃了!”他斩钉截铁,果断坚持。带着些许窘迫与忧虑,她只好张口接住,吃进嘴里。
他俩就这样闲逛,漫无目的,消磨时光。德伯维尔递到嘴边的草莓,苔丝都是半推半就,勉强吃下,直到苔丝再也吃不下了,德伯维尔就往她篮子里放。不知不觉,他俩已来到玫瑰园,艾力克折了鲜花,给她戴在胸前,苔丝依顺百般,恍若行走于梦幻。直到苔丝鲜花满怀,无处可插,艾力克就采下三两枝花骨朵儿,插在苔丝的帽子上。之后,他又将苔丝的篮子装满了各色鲜花,真是慷慨至极,奢侈之至。最后,他一看表,说:“要是想赶上去沙斯顿的车,现在就得去吃点儿东西,好动身乘车。跟我来,看看能给你弄点儿啥吃的。”
斯托克·德伯维尔又把苔丝带回到草坪,然后把她单独留在外面,独自一人钻进刚才的帐篷,不一会儿他提着一篮子简便餐食出来,亲自送到苔丝面前。这位绅士凡事都亲力亲为,还将仆人支开,显然是不愿让其打扰他与佳人亲近甜蜜的私人会谈。
“我抽支烟你不介意吧?”他问道。
“哦,不介意,先生。”
帐篷里香烟弥漫,透过缕缕青烟,艾力克欣赏着苔丝的天生丽质。她天真烂漫,坐在那里本能地咀嚼着食物,时而低头欣赏胸前红艳艳的玫瑰,可她哪里知道,就在这麻醉神志、引发幻景的缕缕青烟背后,正潜藏着她的“人生悲剧”——芬芳绚丽的人生光谱里的一道血红之光。苔丝面容姣好,身段曼妙,丰满圆润,集少女的纯情、少妇的风韵于一身,而这种特质现在却是招灾引祸,让艾力克丢了魂,直了眼,生了邪念。苔丝的标致丰韵完全是母亲的翻版,有时这会令她烦恼不安。闺密曾俯身,说,将来她肯定会以此而沾沾自喜。
很快,苔丝就吃完了饭。“我得回家了,先生。”她边说边站起身。
艾力克陪伴着苔丝,一路沿着车道走下来,已是看不到庄园的正房,这时他张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苔丝·德伯菲尔德,住在马泺村。”
“你说家里死了马?”
“是我——害死的!”她答道。接下来她详尽叙说了王子遇难的经过,自始至终,垂泪不断。“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在父亲面前赎过此罪!”
“我一定好好想想,看看能不能帮你一把。我母亲也会给你找个工作的。可是,苔丝,不要再瞎说什么‘德伯维尔’了,你只姓‘德伯菲尔德’。要知道,那可完全是另一个姓氏啊!”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姓了。”苔丝言语间透出几分尊严。
有那么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在他俩走到车道转弯的地方,正好走进了高大浓密的杜鹃花丛与针叶树林当中,那里还看不见前面的门房,就在这时,艾力克把脸凑了过去,好像要——不过,他没那么做;他想了想,还是让苔丝去了。
故事就这样拉开了帷幕。要是苔丝知道这次会面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或许会祈问上天,为什么偏偏选定,那天看到她并垂涎其美色的,是一个卑鄙小人,而不是另外一位如意郎君——人间可觅,才气相貌都如意的可心之人;在她的身旁体畔,生活之间,也不乏这样的优秀青年,可又为何在他们心中如过客匆匆,淡忘于倏忽之间。
计划周密,万事皆备,然而执行无力,实施欠妥,虽振臂高呼,而应者少;心上有情郎,却机缘不合,终将与君绝;一次邂逅,或许成就一生恩爱相守,可造物之主偏偏不肯在那转瞬即逝的正当之时,及时提醒她那可怜的人儿“快看”;不等到那捉迷藏的游戏把人折腾得身心疲惫、形容憔悴之时,上天绝不说声“在这儿”,来引导那苦苦寻觅,一直询问“在哪儿呢”的人。未来人类发展登峰造极,人类的直觉会更加敏锐,社会的运转也会更加默契和谐,我们不禁会问,人类那些拘泥于时代的谬误,会不会销匿。然而这种至善至美,我们无法预言,也难以捉摸。我们只是期望,一切完美皆分阴阳两半,互补相吸,佳期偶遇,结合而成;然而现实世界,绝非如此,通常迷失的一半如孤魂野鬼,愚钝痴蠢,独自游荡,历尽险阻,直到最后那一刻,他们才得以圆梦结合。在此期间,焦虑、失望、恐惧、灾难与离奇命运相伴而生。
德伯维尔回到帐篷,双腿叉开,跨坐在椅子上,脸上闪现出猥琐的得意之色;他低头沉思良久,突然又抬头仰天长笑。
“哎呀,我真是艳福齐天啊!天下竟有这等好事!哈——哈——哈!天上竟掉下个丰满娇嫩的小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