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无人时,他边给自己抹着清凉药膏,边想若有下次定要设法拒绝。他想着她?请他吃蟹黄豆腐这?事?,想着她?期待的笑眸,想他自己不得不镇定地吃完,在深夜里不由失笑,心中无奈摇头时却又不觉弯起唇角。
自被沉重的家?事?压着,他已有许久没有笑过。意识到?自己在笑时,他也模糊地感?觉这?笑似与?从前不同,从前他自然也会笑,在人前得体的温和的,作为父亲的儿子、祖母的孙儿、世人眼中的谢公?子,而现在他的笑,只是作为谢沉,只是因为虞嬿婉。
终究是没说出他不能食蟹的话,若他说了,她?定会感?到?愧疚,眸中那灿然如星的期待笑意,都会似火星熄灭吧。他不忍见那星光黯淡,她?的笑似是谢府的春阳,即使季节已是秋冬,仍能使人心中暖意流漾。
秋日里,他陪她?在棠梨苑外开辟花圃,深冬时,陪她?至京外法源寺上香祭拜。按礼他当居家?守丧不出门,但?雪天路险,他担心她?路上会出意外,他用晚辈尽孝的理由,说服自己破了规矩,那时他还能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
在法源寺时,她?兴致上来想要摇签,求问佛祖菩萨此生将来。原本她?可能只是一时的玩心,但?当她?也需替他摇签时,她?的神色立即就严肃起来,阖上双眼,似是天底下最虔诚的信徒,认真祷告许久,方摇起了手中的签筒。
两支签落了下来,一支上上签,曰“逢凶化吉、长命百岁”,落在他的身?前,一支下下签,曰“锦书难托、山穷水尽”,落在她?的身?前。
他望着她?阖目祈祷的虔诚神情,悄然抬手,将他与?她?身?前的签文,调换了过来。他不想见她?神色伤心不悦,似是花朵被雨水打湿凋零,她?当笑着,永是明媚地盛开在春天。
她?睁眼时,见到?身?前的上上签,自然欢喜,而后又看到?他那支下下签,赶忙就安慰他,说了许多的话后,又坚持说他人代求不灵,得他自己诚心祷告、亲自摇签。
他并不在意那支下下签,但?因她?坚持,不想她?觉得过意不去,就按她?说的,祷告一番后,摇了摇签筒,这?一次,他为自己求了一支中签,上写着“月迷津渡,柳暗花明”,虽签文含义晦涩,但?无论如何,肯定是比那支下下签要好的。
她?明显松了口气,问他在求签时,心中在祷问什么。世人求签,多问前程问姻缘,但?他并没有向佛祖祈问这?些,也如实?对她?摇头。
她?讶然地问他:“那你当时心里是在想什么呢?”
在想什么……他望着她?的眉眼,忽然有口难言。
摇签的那一瞬间,他心中未问姻缘问前程,只是凝目看着身?前的她?,看她?神色色忐忑而又期待,乌澄明净的眸子专注地盯看着他,一缕碎发散在鬓边。
他因此忽然想起秋日里她?为他补衣、低着头时,这?一缕碎发也垂散她?鬓边,似是乌色的柳丝。
其实?也没什么,却为何无法开口。沉默间,似满天神佛悄然开眼,窥见他心中深处,尘世一线。
第86章第86章
他想他似乎离她太近了。大抵是因这一年里?他都在家?中守丧、几未出门,故而与她日常交往过密。
尽管他与她是亲人的身份,但也不应走得过近,毕竟她是长辈,他是晚辈,虽然她的夫人身份由冲喜而来,实际是虚的,但在名分礼法上,她的身份,是实的,一世也不会变的。
他想与她保持距离,除必要的循礼晨昏定省外,日常勿要再有过多往来,却?做不到,就似每回她为他亲手做了蟹黄豆腐时,他都说不出不能?食蟹的话,他都无?法不拿起勺箸。
他好像在用吃蟹黄豆腐这事劝诫自己,用由?此带来的身体疼痛在惩罚自己。回回因此手臂起疹,他私下里?疼痒难当?时,他就好像在心底对自己说,不能?再如此了,不能?再靠近她了,除晨昏行礼外,他不应与她再有任何交集。
然而他还是做不到,就像飞蛾扑火,她说话时那样动听,她笑起来那样明媚,似春日里?的阳光,让人无?法不心?生亲近。
于是尽管他用疼痛一次次惩罚自己,却?还是会一次次向她走近。他会在上元时亲手做花灯送她,他会在她病时守在她帘帐外……他离她越来越近时,心?思依然混沌,许是他迟钝麻木,又许是他不敢面对?,直到端阳那日,无?人知时,他悄悄地挑起了心?纱一角。
那日,他与她在江边看龙舟,席棚外人群大喊着“云世子”,她也好奇张望,并和?绿璃谈论起云峥其?人。云峥是勋贵子弟中的佼佼者,相貌英俊、年少有为。他见她神色饶有兴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是有可能?改嫁,离开谢府,离开他的。
虽然谢家?世代从无?寡妇改嫁出门过,但她那般活泼心?性?,想来不会一世死守陈规。若哪日她向他开口,说想改嫁给某人为妻,他这谢家?家?主是不会阻拦的,她本来就是因冲喜成为所谓谢夫人,她本就无?辜,他怎能?不予她自由?。
作为谢家?家?主,他不会阻拦,会完全尊重她的意?愿,而作为谢沉呢?
这许多时日来的相守相伴,令他此前竟有种错觉,以为他会和?她一直这样下去,春观花秋赏月,虽然似乎走得太近了些,但也会一直一直这样相伴下去。
他不是愚钝之人,此前却?会有这样荒谬的错觉,明明她还那样年轻,可能?会爱上某人,会改嫁离开,与人真正结为夫妻。这样显而易见的事,他此前竟从未想到。
思及此,他心?不由?坠沉下去,也不知坠到何处时,却?又突然听她打趣,笑赞他生得好看,说从未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他坠沉着的心?,陡然间又被钩提了起来,摇摇地晃在半空。
是日,他第?一次背她,走在太微湖畔。她很轻,他本不该吃力,可是背她前行的步伐,却?像是踩陷在落雨后的春泥地里?,每一次提步都是滞黏的,好似陷在某种温热黏腻的境地中,无?法自拔。
送她回棠梨苑时,天已?入夜,入夜后,他循礼不会再踏入棠梨苑,就在苑门前与她道别。然而回去的他,心?中始终在想她,至夜深时也毫无?睡意?,终是走出了碧梧斋。
他告诉自己,只是出来散散步,走走累了,就回房歇下了。可是走着走着,他却?来到了棠梨苑外,他望着棠梨苑中晕黄的灯光,心?思在夜色中如飘飞的萤火,隐隐约约,浮浮沉沉。
突然间,她走出了棠梨苑。他像是夜里?的贼,忽然被人发现,刹那间心?跳如擂,下意?识想慌乱避走,好像就要被人窥见了什么秘密。
她似乎完全不知,就只是夜深出来走走,恰好看见了他而已?。她和?他聊了会儿花事,又与他观星,在亭中,困倦的她不觉靠倒在他身上睡着时,他呼吸在一瞬间停窒,天地寂静,满天星子的注目下,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送她回棠梨苑,再回碧梧斋中,于室内静坐许久后,以为自己心?终于澄定一些,欲宽衣躺下时,忽发现衣袖上落有一根她的发丝,乌黑柔软。
柔软的发丝似不仅缠在他的指尖,亦缠着他的心?。他看向他房间的陈设,早不再似曾经的雪洞一般,架子上不仅有古籍,亦有她送的小巧陶器,陶羊、陶兔,团团卧着,玲珑可爱;书案上不仅磊着法帖、设着笔砚,亦有一小瓮清水,漂养在她所送的几朵栀子,花色雪白,香气宜人;墙上不仅悬着圣人问道图,亦有她所送的游春图,画中春色如酒,柳色如烟……
她早完全浸染在他生活中,他愈发“明亮花哨”的房中陈设,似是他愈来愈乱的心?境。他想不该如此、不该如此,一直想到天将明时,可最终却?还是惦念着她想要茉莉花串,让人买了茉莉花来,亲手摘了花朵、做了一道茉莉花串,着人送至棠梨苑中。
一次次的应退不退,终使事情至不可遮掩。心?意?相通的荷花鸳鸯图,鹦鹉清唤的一声声“嬿婉”,俱似通红的火星,最终在雷雨夜六角亭中,引燃暗火燎原。
她竟说喜欢他,她问他喜欢她吗。他无?法拒绝她热烈的情意?,他在人生里?曾一次次为所背负的担子、为世俗规矩等?压抑本心?,可这一次,热烈的爱烧融了所有藩篱,他无?法违背他自己的心?。
然而欢愉的另一面,是深深的痛苦。他痛苦于身为谢家?之后,却?做下这样违背礼教的事,亦痛苦于自己不能?给她妻子的身份,不能?在日光下光明正大地爱他。
她明明是活得随性?恣意?的人,却?因为与他的爱,变得小心?翼翼,夜里?荡秋千时不敢发出笑声,与他出门时都会戴着幕篱,平日里?在人前也越发似端庄的谢夫人,循规蹈矩,贞静守礼。
她不在意?为他小心?谨慎、压抑本性?,她会在幕篱后悄悄对?他笑,她会夜色里?扑入他的怀中,然而她盈满爱意?的笑与吻,总似是尖刀深深地扎在他心?底。
她越是替他的名声考虑、委屈她自己,他就越是觉得自己龌龊、十恶不赦。即使曾在深醉后也想不管不顾地爱下去,可他终究过不去自己这一关,他深深地伤害了她,他十恶不赦,罪无?可恕。
他既无?情她便?休,她要回了那只平安符香囊,她烧毁了棠梨苑外的花圃,她似是有意?报复他,夜夜出门与纨绔子弟厮混。他知道她在等?他来,他也曾来到那酒馆外,可终究他无?法走进去,走到她的身边,已?经铸成过大错,他不能?再错一次。
直到云峥的出现,那个曾在端阳日,引她翘首看去的人。蒋晟等?只是纨绔子弟,她与这些人饮酒不过是消遣玩乐,可云峥……云峥不同,也许她会真的爱上云峥。
他眼睁睁地见她与云峥越走越近,心?境复杂。既然他无?法给她爱与婚姻,就不能?自私地将她绑在他的身边绑在谢家?,如果她想离开,他应给她自由?。他是如此想的,如此想时,万痛剜心?。
她在云家?别苑一夜未归时,他在棠梨苑雪地里?站了一晚。冬夜梨树空枝堆雪也似梨花,他仰首望着道道雪枝,思及他在祖母丧事后病卧榻上时,她来探望他,并携来了新折的苑中梨花,她和?他说:“梨花花期很短,若这几日没?能?瞧着,就会错过了。”
他以为他与她之间完全是错,他以为他不可与她再错下去,会否在以为没?有再做错时,却?是一生的错过。他想他真的能?做到吗,真的能?平静地看着她爱上别人、与别人结为夫妻吗,他可以安静地见证这一切,从此心?如止水吗?
翌日,迟迟见她不归,他终是去了云家?别苑。她主动和?他回来,并在回程的马车上忽然说道,她往后不再出去和?人乱喝酒了。
他意?识到她对?云峥有了真感情,且就快要彻底放下与他的旧情。而他放不下,此生都不可能?放下,他深深恐惧此生与她再无?交集。他应放手,可心?中却?都是她,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自己对?她的感情。
私下里?的挣扎,日日夜夜在他心?中煎熬。一层层痛剜中,他终是看透了自己的心?,他想将一切俗世抛开,想为她为自己真正放纵一回,他可将余生其?他皆奉与谢家?与社稷,他谢沉此生,唯有这一个私愿。
他想娶她,他要娶她,他想光明正大地爱她,可她还会原谅他吗?他伤她至深时,她曾说过,此生不会再回头。
上元夜时,他又亲手做了一盏花灯。曾经的上元节,他也曾送她亲手所做的花灯,灯罩内,是一只会飞舞的蝴蝶,那时他觉得她随性?自在,似是蝴蝶翩翩起舞。
而这一次,他在灯内制作了两只蝴蝶,灯罩上绘着百花,将灯烛点燃时,可见一双蝴蝶翩跹相随,飞舞在流动的四季花景间。他想与她如此,余生相随相伴,同心?挽结,永不分离。
他来到棠梨苑外,怀着满心?的愧悔与忐忑。他想将这盏灯送她,他想请她将灯点燃。他起初担心?她不肯收下点燃,然而当?见她平平静静地收下灯,并微笑着说“好”时,他心?中却?是忐忑更深,似心?跌在无?边的夜色里?,被彻骨的寒意?侵袭。
不是曾经的怨恨,她眸中没?有丝毫对?他的怨恨,像已?对?她与他之间的旧情完全释然,已?放下了那段过去。他心?中恐慌弥漫时,又听侍从忽然传报云峥到来,他见她眸光骤然明亮。
不同于面对?他时的平静淡然,她望向云峥的眸光,璨若有火焰燃灼、星光流转。
他也曾见过这样的眸光,但他不会再拥有了。
第87章第87章
那?一夜,她随云峥离开,她终究没有点燃那?盏花灯,望见那两只相随飞舞的蝴蝶。
他在谢府大门边,望着她与云峥携手走进人群中走在烟火下,他听?见云峥向世人宣告要娶虞嬿婉为妻,他看?到她与云峥眼?中热烈的爱意,他手中的灯跌在地上,连同他的心,在绚烂烟火与喧嚣人声后,默然地碎裂。
他想他已没有资格走到她的身边,他深深地伤害过她,她既已爱上别人,他不该为一己私念,再对她造成任何困扰,他自酿的苦酒,就只该他自己饮尝。
他与她的再相见,是在她与云峥的婚礼上,却也没有见,当时她手执喜扇,他看?不见她的面容,但可想象喜扇后她眸中的盈盈笑意,蕴满了她对新婚的欢喜和憧憬。是曾可属于他的婚礼他的笑容,是他咎由自取,作茧自缚。
他为她和云峥送上了丰厚的贺礼,此后就完全退出了她的人生中。他的痛楚只是他的痛楚,与她并?不相干,不应对她美满的生活有半点打扰。
他听?说她与云峥夫妻恩爱,他也曾偶然遥遥望见,云峥在马车前为她披系披风,她微仰首看?着云峥,眸中尽是爱意。她过得?很好,那?么此生,便是如此了,他祝她婚姻美满、一生平安顺遂。
然而后来,却有她与云峥感情不睦的流言传出。起先?他以为只是传言而已,并?未深信,直到在朝堂上,见云峥不似从前明朗,为人越发冷峻,在一次去?法源寺时,亲眼?见到她在佛前落泪。
他无颜见她,亦不想再打扰她,只是心中的思念蚀骨钻心,总迫使他需遥遥看?她一眼?,那?一眼?,仿佛就是解药,可暂解痛一时。
他知她定会在她母亲忌日去?法源寺上香,遂那?一日,他也来到了法源寺中。他并?不想在她面前出现,只是想在暗处看?她一眼?,看?她近来过得?好不好,然而却见她正落泪,在菩萨悲悯的注视下,无声地垂泪。
不是为她母亲在落泪,而是为旁的事?,他看?得?出来。眼?前的她,不似新婚时眸中带笑,她神?色悲伤、容颜憔悴,似有深深的疲惫感从骨子?里透出,她像是受到了重大的打击,眸中不见从前的生机,心灰意冷。
传言为真?,云峥伤了她,婚姻伤了她。心中痛怜她时,他亦对云峥感到深深的愤怒。然他同时,好像又是在怨恨他自己,对他自己感到愤怒。
他亦曾深深地伤害过她,如今有何脸面和立场来指责云峥。如他当年?不退缩,与她结为连理,如今一切都不必发生,最先?使她落泪的人,是他。
早在她离开时,他就将所有与她相关的旧物都收了起来,从法源寺回到谢府后,他打开那?一只只箱箧,看?向那?一件件旧物,手抚过她为他补织的衣裳,拿起她曾送给他的那?只小面人。
深夜无人时,他问自己道,他能再有一次弥补的机会吗?
他总是迟一步,未等他能走出这?一步,就有她与太子?私通的流言传开。那?也不是流言,后来她与云峥和离,太子?殿下为能与她成亲,甘愿受贬为晋王,她成了晋王的妻子?、晋王妃。
她是当断则断的性子?,就似当年?被他伤透了心,就断情转恋云峥,如今既被云峥伤透,断情转恋他人,也是合情合理之事?,即使那?人比她小上八岁,但她从来是会热烈爱人的人,她并?不在乎世俗藩篱。
他默然地接受了现实,只是心中越发怨憎自己。
曾经他还能羡慕嫉妒云峥,认为云峥未似他那?般承受身份和家世的重担,尽管面前也有阻碍,但云峥所面对的不似他那?般沉重,遂能更快地跨越过去?,能够与她结为夫妻。
然而在见太子?殿下为她可放弃储君之位、承受私通骂名后,他无法再给过去?的那?个自己寻找任何理由。他只能承认自己的懦弱胆怯,他越发地怨憎那?个卑怯的自己。
他曾想过自己能不能有弥补的机会,然如此卑怯的他,有何脸面再去?弥补什么。他想他与她此生再无任何可能了,他以为他将终生悔恨孤寂,却未想到,竟有一天,她还会走到他的面前。
自在上元夜随云峥离开谢家后,她未再踏入谢府半步,但那?一天,她却忽然来了,仆从通报时,他犹以为是幻听?,犹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来到大门处见到她时,心神?颤震,若有恍如隔世之感。
很快,他知道她不是为旧人而来,而是为了她的丈夫晋王。为了晋王能得?到更多支持,她违背了曾说过的“不会回头”的话,她回到了谢府,她甚至愿意一死,以还晋王清名。
他嫉妒她对晋王的爱,可嫉妒之余,又对这?份爱观感越发扭曲。若非因为对晋王的爱,她此生不会再主动走到他的面前,更不会再亲手为他做蟹黄豆腐,在宴散后送他离开时,和他说了那?样一番话。
那?夜赴宴时,他将那?幅荷花鸳鸯图作为了赴宴礼,既她深爱晋王,那?他祝她与晋王恩爱美满。尽管他心中并?不坦荡,但他想做出一副已坦荡放下旧事?的模样,若他仍惦念旧事?,她为了照顾丈夫的想法,也许会选择不与他有任何往来。
然而宴散后她送他离开时,却对他说,她对他的感情仍在心中没有随时光身份抹去?,对他说想此后与他长相往来。她似乎不仅原谅了他过去?对她的伤害,话中甚至还另有深意。
可他想,她应并?没有原谅他,她应只是为了晋王。他从前就知晋王对她来说有多重要,而今晋王又成了她的丈夫,她深爱晋王,愿为晋王的将来做任何事?。
她希望他表态支持晋王,而他始终没有做这?件事?。对比齐王、越王,晋王无疑是更好的储君,他内心其实亦认可晋王,可却始终没有做出明确的回复。
他想他谢沉的确是个卑劣的人。他不回复表态,她为了晋王就会常来找他说说话。他希望她走近自己,尽管同时清醒地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另一名男子?。他一边憎恨自己,一边又难以放下,他已孤寂太久,能偶尔和她见一面饮一杯茶说几句话就好,他不敢奢求太多。
但她却带人至谢府修整花圃,她却将那?只平安符香囊重新送给了他。她竟似真?的原谅了他,她说已将前事?看?淡,想与他重修旧好,她问他,肯不肯再收下那?只香囊。
他不能再拒绝她第二?次,不管如今的她是为了什么,不管收下这?只香囊会意味着什么。在驿站那?晚,他与她在月下洗吃槐花时,是他这?几年?来心中最快活的时候,那?片刻的相处,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个活着的人,心在胸腔中真?正跳动着。
因为夷波山的刺杀,他无法再抑制自己的感情,在扶风苑的小佛堂中,积年?的压抑,使他终是情难自禁地抱了她吻了她。
尽管在那?之前,他已发现她与云峥藕断丝连,但曾经伤她至深的他,早不奢望她对他的感情能回到从前。纯是利用也罢,仅是分一点爱给他也罢,这?世间只有她和她的爱,能令他的心真?正地活过来。
然而他所以为的这?一点点爱,他心甘情愿地被利用,竟也是他一直以来的自作多情。她竟是失忆了,因为忘记了与他曾经的一切,才会重回谢府,才会与他说那?些话,才会重新送他平安符香囊,而非他所以为的“重修旧好”。
他谢沉,真?是……卑劣至极,可笑至极。
他答应改日会告诉她过去?的事?,然第二?日,却未能见到她,却发生了所谓的巫蛊案。
世人以为晋王夫妇虽逃得?一时,但逃不了一世,最终都将受灭顶之灾,然真?正有难的却是秦氏一党。
秦党以为他们主动操控了巫蛊一案,可以彻底铲除晋王府,却不知是那?看?似弱不禁风的晋王,实际真?正在后操控了一切,秦家,也不过是晋王手中的棋子?。
其实他此前已有预感,玉如意案、夷波山刺杀案……每一件事?愈往深查愈是难查时,他已知晋王深藏不露,已知其隐藏势力应早如树根缠结深不见底。
然而他能理解晋王夺权上位,却不能理解晋王为何要秘密软禁她。她明显并?不知她枕边人的真?正实力,如果?晋王从前的隐瞒只是为了保护她,当已大权在握时,何必继续如此?
除非晋王欺骗了她,除非失忆的她,一直被蒙蔽着。这?一世,他已是朽树沉舟,无可救药,但她无论?如何,应当清醒自在、随心而活。
第88章第88章
在?认识虞嬿婉前,云峥从不知何为彷徨、忧愁、患得患失,他从来信念坚定、目标远大,他生来有傲骨,自信不疑,不会担心此生有何求不得。
直至一次经过淇江池畔,他无意瞥见蒋晟等?纨绔子弟正宴饮游玩。他素来看不起这等膏粱之徒,多看一眼都嫌浪费光阴,就要走时,却忽然间看见了一名女子,登时挪不动脚步,移不开目光。
身为博阳侯之子,他从小出入上流世家宴饮场所,虽不纵情风月,但生平所见过美丽女子不知凡几?,端雅娴静的名门淑女,妩媚轻浮的歌姬舞姬,丽人如过江之鲫从他眼前过,他从未为一人有过片刻分神。
然而在?淇江池畔,他却为那女子驻足凝目,久久不能回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只是见她?明?眸盼动、笑?语嫣然,仿佛拂吹过她?乌发的水风、落在她身上的阳光,都因她?有了别样的盎然生机。
淇江池周围的一切都像是模糊的灰白的,只她?所在?之处鸟语花香、姹紫嫣红,她?一人一颦一笑?间牵动着天地间的所有色彩,他眸中只能看得到?她?的明?丽色彩。
那一日,他没有走到?他面前,因当时无知的他,还不知这?一眼意味着什么,因他听周围人议说她?是谢夫人,是礼部?侍郎谢沉的继母。他也有在?京中听过谢夫人的名声,他非纨绔之徒,自是不应似蒋晟等?与她?有所交集。
只是,他人离开了淇江池,接下来的许多时日,心却像是还留在?淇江池畔。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专心致志地练习骑射,挽弓辨别风向时,他会忽然想起那日她?与蒋晟笑?语时,一支玉簪从她?髻间滑落,一缕乌发随之泼墨般肆意挥洒在?风中,如水中碧草,涨满了他的眼帘。
她?像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不看她?一眼,他似乎无法静心。看她?一眼,是为了他能够收心,他这?样说服自己,令心腹侍从打听她?的动向,在?她?与纨绔子弟饮酒游玩时,悄悄地来到?远处,遥遥地看向她?。
他很不喜欢她?与那帮纨绔子弟轻浮地调笑?作乐,几?乎她?的所有动作言语都使他心中感到?不快,可?他就是移不开望她?的目光。
他是为收心而悄悄来远远看她?一眼,却非但没收心,这?无法餍足的一眼,反挑起他更多的心念。还想见她?,还想见她?,他的心像是脱缰的野马,再也收不回来。
一次次悄然远看后,他终是忍不住走到?了她?面前。那夜他故意来到?春醪亭中,就坐在?她?的对面,等?待着,等?待着,她?终于注意到?他,抬眼向他看来。
与她?同桌喝酒的时光,是他有生以来心最?茫然忐忑时。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就感觉自己的心像是悬在?一根纤细的游丝上,她?的调笑?言语,她?眉眼轻弯的弧度,轻轻地牵着游丝的另一端,时时地牵扯着他的心。
他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心境,扶她?离开春醪亭时,犹似在?一场醉梦中。然而他很快与她?有了言语冲突,当他劝她?往后不要和人随便喝酒时,她?立即讽刺他若是个严于律己之人,就不会女子手一招就跟过去喝酒,而他因她?这?句讽刺,霎时脸色青白、双颊憋得发红。
她?在?不知情时所说的话,将他为他自己所寻的借口,粉碎得荡然无存。
若只是为收心,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设法见她?,甚至与她?同桌饮酒,他看不起蒋晟等?人,却又?似在?做与蒋晟等?相同的事。
他坐在?她?对面等?待时,明?明?盼着她?看他邀他,可?离开春醪亭后,却又?伪君子似的,劝她?莫要和人随便喝酒。
他平生头一次感觉自己虚伪,此前他从来都觉得自己襟怀坦荡、光明?磊落。同时他也感到?气恼,酒肆这?等?鱼龙混杂之地,她?随便和人喝酒,万一遭恶人欺负了如何是好,他是好心劝告,她?却半点不领情。
春醪亭后,他与她?不欢而散。他想彻底放下她?,他想做回从前那个自己,却做不到?,好像这?是天下第?一难事,他无法将她?从他心里剜去,他终究还是来到?了兰渚亭文会,似巧合般,与她?再相遇。
他故意当不认识她?时,她?也丝毫不在?意他,连个眼神也不给他,就与文安仁等?饮酒笑?谈,甚至还亲手喂文安仁喝酒,就似……在?春醪亭时对他做的那般。
春醪亭她?这?般对他时,他心颤颤如流波,却原来她?也会对别人这?么做,他只是她?众多酒客中的一个。也许她?并不是装不认识她?,她?是真的就已经把他给忘干净了。
心头乱涌的气恼,使他那日拂袖而去。他好像在?跟她?斗气,单方?面地斗气,却也不知在?斗什么、气什么,就在?她?与纨绔子弟出游时,总在?她?身边出现,且总不自觉向她?展示他的家世财力能力等?,好像总想告诉她?,他比她?身边那些人好太多太多。
在?郊外那一日,她?眼里终于看到?了他,肯主?动和他说话,还请他饮茶。然而她?要与他说的话却是两?清,是此后不再相见。这?应该是他所希望的,他应该乐于接受才是,可?为何心却就突然沉了下去,像是太阳突然坠向了海底。
浅浅一杯茶,却饮了许久方?才见底,他策马离去,在?郊外原野上,毫无目标方?向地游荡,他一直在?思考,可?心却像是既乱又?空,什么也想不清楚,直到?黄昏归城时,远处又?出现了她?的身影。
那一瞬间,他立即策马向她?奔去,他什么也不想了,就只是遵从他的本能行事,他将她?掠到?他的马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但心中说不出地高?兴,特殊的欢悦随夕阳在?他心头耀闪,是此生从未有过的。
在?水边,手背被马鞭勒出道?道?血痕时,他终于隐隐约约地见到?了自己的心。他为他的鲁莽向她?道?歉,他牵马送她?回去,他约请她?至长明?街一起看花灯,在?见她?点头时,头次明?白何为欢欣雀跃。
然翌日在?长明?街,她?迟迟未到?。他担心她?失约不来,他担心她?此后都不见他。侍从劝他回府,但他坚持要等?下去,侍从又?小心问他,若是谢夫人一直不来呢,他几?乎不假思索,道?那他就去谢府找她?。
侍从登时吓个了半死。就如蒋晟之流,不管有多纨绔,私下和她?出游多少次,都是绝不敢主?动登门谢家找她?的。他见侍从看他的目光满是震惊,像是从不认识他这?个公子,知道?侍从大抵觉得他是疯了,他也觉得自己像是疯了。
真像是疯了,一颗心全都牵在?她?的身上,被她?一言一笑?所牵动着,为她?成日患得患失。假装溺水时,见她?为他担心,就心中说不出地欢喜,而见她?和别的男子交谈、对别的男子笑?时,就忍不住地要生闷气,心中满是愤懑和委屈。
可?她?还是会回来找他,即使他生气,她?说什么“你是你、我是我”,但终究她?还会回来找她?,为他打伞,带他避雨。
在?山神庙中避雨烤火时,他一边用火钳拨灰,一边与她?交谈,知道?了她?的身世,她?父母的事情,他大抵有一点明?白她?性情的由来,听她?言语间对感情十分率性,说对婚事无需认真。
衣架隔着他与她?,一“帘”之隔,跃动的火光中,她?的剪影暖烘烘映在?他的身旁,他手下拨灰的火钳不知不觉就划下了“嬿婉”两?个字,他凝望着她?的名字,轻轻说道?:“对婚事,我会认真。”
第89章第89章
他会认真,自明?了自己对她的心意,他就?想和她走到一起,和她成为眷侣。期间自然是困难重重,不仅她百般回避他的心意,他也受到了家人的百般阻挠,甚至那阻挠的力量来自长乐公主、来自皇家,但最终,他仍是排除万难,跨过了一切障碍,在那上元之夜,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将指尖搭在他掌心的那一刻,是他人生中最快活的时候,他牵着她手走出谢家大门,他想牵着她这样走一辈子,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原是如此,新?婚之夜他与她许下执手一生的誓言,他要和白头到老。
婚后?的恩爱美满,像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梦境,他与她好如蜜里调油,几乎从不争执,偶尔有几句拌嘴,也只是为她遇见从前认识的纨绔公子时,和他们多说了几句。
他明?明知道她不可能对蒋晟、文?安仁有何男女之情,可就?是控制不住,他见不得她对除了他以外的任何男子说笑,每次他见她看着别的男子、对那些人言笑晏晏时,他就?心中不快,他就?控制不住地要吃醋,他希望她眼里只看他一个人。
尽管已与她结为夫妇,尽管与她是恩爱夫妻,可就?算是在最甜蜜的时候,他心中好像也悬浮着不安定的感觉。明?明?他从前是极为自信之人,可在与她相识后?,他的自信就?似是被粉碎了,他易于患得患失,他不仅对自己不够自信,甚至对她对他的爱,也不够自信。
有时候,他甚至不由近乎疑神疑鬼地想,她是不是心里还另藏着一个?人。不然为何有时在人后?,她面上会默然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神色,那时候的她,仿佛是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没有他,与他无?关?。
一次他提早归府,原是想给?她一个?惊喜,故不令人通报,拿着预备送她的玉佩,轻步悄悄地回到他与她的家时,见她正逗廊下鹦鹉说话。
起先?她兴致盎然,逗鹦鹉说话时眸中笑盈盈的,但逗着逗着,不知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眸中的光彩渐渐沉淡下去,她神色惘然,似心神沉浸在某件事中,只唇边还留有一丝笑意,但那笑意也是怅然若失的。
自与他成亲以来,她常是嫣然含笑的,就?是与他因为蒋晟等人吵嘴时,就?算她正生他的气,她也是娇嗔灵动的。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神色,怅惘如烟,好像她离他很远很远,哪怕此刻他走到她的面前,她也不一定能看见他。
她在想什么,她在……想谁?他怔停住步伐,握着手里的玉佩凉浸浸的。尽管那日?她终是看见了他,但在看见他时,她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她竟回避他的目光,似是深深感到愧疚不安。
她迅速地掩饰下去,像平常一样,含笑近前来迎接他。他也就?当是刚刚才回来,并不知她有过那样的神色,将新?买的玉佩送给?她,与她像平常一样,是最恩爱的夫妻。
然而内心深处,疑虑与不安如种?子深深埋下,他不觉越发注意她的日?常言行,每当她有所分神时,他就?不由在心中深想,越是深想,越是不安时,又有流言传入他的耳中。
起先?他不肯信,因那流言是母亲说与他听,他知母亲素来不喜他的妻子。但当他派人暗中调查,他所派出的人手皆是所信任的心腹老仆时,调查结果竟与流言相同。
他知她与太子殿下的渊源,她也有一而再地同他说只是把?太子当成晚辈,可是,可是她的太子频繁来往,总使他如鲠在喉,在疑心起前,他心中就?为此难受,而在疑心愈重后?,在调查出一些证据后?,他心中为此日?夜熬煎,被负的痛恨渐似毒汁浸满了他的心。
他还是不肯信,或说是不愿信,尽管能感觉到她心有旁骛,尽管心腹已查出流言不虚,可他还是自欺欺人地不愿接受这一切,他不愿他美好的婚姻化为一场泡影,他不肯揭开那恩爱的表象。
他极力挽回,他要她在他与太子之间选择他。然而太子生辰那日?,他在栖迟居望岚亭等了一日?仍不见她来,望岚亭是他与她定情之地,她却不来,他这丈夫在她那里似是不如外人,或者太子才是她心中最爱,他这丈夫,才是外人,流言早被查证,是他不肯去信。
天黑时,他去了太子的小院,不待通报,就?几乎是强闯进去。他心里似燃着一团火,这火将他心烧得鲜血淋漓,然而强闯进去时,他满心的火焰立刻似被冰封,他见她衣裳单薄地睡在太子的榻上,乌发旖旎如云地流垂在锦被上,而太子似是方?从榻上下来,正在穿衣。
他周身血液如被冻凝住,一瞬间动弹不得,双眸通红。即使帘幕很快就?被放下,隔绝了他一切视线,他人很快也被侍卫强押了出去,但那一幕像是烫铁烙在了他心底,他几欲发狂,似若有剑在手,能一剑朝太子刺去。
太子素日?在她面前、在众朝臣面前,都是温文?柔弱模样,虽贵为储君,也绝少用身份说事,即使他人有所冒犯,也甚少追究。然那一日?的太子,却罕见地言辞冷厉,责他强闯之罪。
为男子、为夫君,已受如此大辱,却因身份尊卑之别,不仅不能手刃奸|夫,还得为云家忍气吞声。他心中愤恨至极,无?法向太子低头认罪时,又见太子“宽宏大度”地“宽恕”了他,说是为她而不追究他强闯入室的过错。
太子瞥他一眼,淡声说道:“她在孤心中最重,孤愿为她做任何事,容忍一些人。”
岂会感恩,唯有恨火燎原。他恨自己因身份不得手刃太子、只能忍气吞声,他亦恨她对他的背叛,自那夜将熟睡的她带回云家后?,这恨火就?日?夜在他心头灼烧,使他无?法有一刻得到安宁。
似有无?数荆棘日?夜在他心中剜刺,他痛极时亦不禁将心中的刺痛刺向了她,在她无?论如何,都不肯与太子断了往来时。他与她之间的关?系越发冷僵,只要她一出门他就?认为她是要与太子私会,他就?会再想起那夜在小院他所看到的画面,他就?难以控制心中的愤恨。
一切终于在他醉酒那日?爆发出来,他将要出门的她拽回室内,他将心底的伤疤全都血淋淋地撕开,无?法自控地说了一些难听的话。
有一瞬间,他感到后?悔,在望触到她惊痛的眼神时。但片刻后?,醉酒的他就?冷硬下心肠,不过是几句话而已,比她真正做下的,比之她施加给?他的诸多痛苦,这几句话,算得了什么。
他醉去了,等从酒醉中醒来时,房中空空。她一直没有回来,他猜得到她去了哪里,他故意冷硬着心肠想,去就?去了,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不管了,他不要她了,他再也不爱她了。
他这样想着,即使天黑后?她也没有回来,他也不出去寻她,他不想再去那处小院了,他不想再看到那样的画面,万箭攒心,即使已过去许多时日?,每每想起来,那画面犹像利箭插在他的胸膛。
不要爱了,不要爱了,他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从孤冷的夜晚到第二日?天明?。他一而再地告诫自己放下她,可在始终不见她回来时,他的心随暮色飞雪沉在深渊中,他想饮酒,照旧用酒醉麻痹自己的痛楚,然而酒杯还未送到唇边,他就?已无?力地低下头去,他手捂着额头和双眸,在落雪声中,掌心渐湿。
第90章第90章
他忘不了,即使在醉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也忘不了在栖迟居中,望岚亭外雪天一色,她靠近前来,轻吻上他唇时,温凉的触感,暖热的呼吸。
他忘不了太?多太?多的事,从在淇江池畔初见她的第一眼,他的心就落在她身上,即使已被伤得伤痕累累,他也收不回自己的心,半分都收不回?。
沙沙的落雪打窗声?,似是冰棱一道道刺在他的心上,他望着空荡荡的室内,想若是余生自己?再也见不到她,朝夕相对的只有他自己的影子,他的余生将是如何?孤寂悲凉。
他想起与她新婚时,她饶有兴致地布置她与他的“家”,几乎每日都会冒出新点子,将室内的陈设改了又改、窗纱帘幕换了又换。每有应季花卉,她都不假侍女之手,亲自修剪了插瓶,而他每次看?到她插花时,看?到室内焕然一新的陈设时,心都似暖洋洋地漾荡在春水里、飘扬在阳光中。
那时的心境,与今相比,陌生久远如隔世,令他都怀疑那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他望向室内凋零的花枝,他看?向四周黯淡的陈设,想若是时光能够倒流,后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与她能一直如新婚燕尔时,该有多好。
可否就让时光倒流,就当后来的一切并没有发生过。就当她做错了一回?,人非圣贤,孰能无错,她改了就好,改了,他和她重新开始,他们将不好的事情?都忘记,只?记得他们两心相悦时。
一边心中恨意难消时,一边心中又另有一道?声?音,在不停地劝解他自己?,两边势如水火,几乎要将他的心撕裂开来。他无法?痛择,最?后也不知哪边占了上风,只?知他要带她回?来,不管是爱她更多还是恨她更多,他都不能没有她在身边。
他去?了那处小院,隔着纷扬的飞雪,见她与太?子亲密地站在一处,见她在凝视他许久后,最?终放开了太?子的手,向他走来。
她心中还是有他的,她愿意和他回?家。他这般暗自努力劝解自己?时,转念又想,她是为太?子而随他离开,若太?子与她的私情?在光天化日下被揭开,于太?子名声?有损,她向来爱惜太?子,事事为太?子仔细考虑,再怎么舍不得离开太?子,也不会在这处小院久待,也会随他回?府继续做云夫人。
心中越发撕裂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不知自己?会说出什么来,索性在与她回?府的路上一字未言。也许他想为他昨日的话道?歉,想试着与她重修旧好,却一张口,却是心中的怨恨上涌,却是比昨日更为难听的言辞,他控不住心中的爱恨交加。
爱恨纠缠中,他沉默地与她回?到他们的“家”。他以为他心坚冷如冰,却在她踏入室内的那一瞬间,心忽然就无声?无息地软了下来。记忆里已蒙灰尘的旧时光,似都随她回?来鲜活了起来,他和她曾经是那样美好,他想要回?到从前。
不管有多恨,他也想要回?到从前。原谅她,原谅她这一次就是了,他拼命压抑心中的恨,向她走近,他想要对她说出这句话,却见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那件未绣完的婴儿肚兜,放在了火上。
烈烈的火光燃在他眼?前,也肆意地烧在他心底,将他心烧得一片空洞荒凉。他见她将婴儿肚兜烧为灰烬,他听她说要与他和离,却又仿佛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只?听得到笑声?,回?荡在他心底的悲凉的冷笑声?,笑他自己?的一厢情?愿,笑他云峥的可悲可怜。
她不想与他有孩子,不想与他有任何?羁绊和将来,不想与他回?到从前。她回?来,不是选择回?头、与他相守,而是要与他断得干干净净。她确实顾惜太?子的名声?,所以她要舍弃云夫人的身份,她要干干净净地离开他,再干干净净地去?到太?子身边。
他宁死也不和离,他绝不成全她和太?子。即使剩下的婚姻,已是在苟延残喘,他也绝不肯放开她,既然这一生已不可能真心相爱,那彼此怨恨折磨、相看?相厌到老?,也算是白头,也算不负他们成亲时,许下的白首不离的誓言。
然而这也是他一厢情?愿的痴念,最?终太?子竟不顾名声?,宁失储君之位,也要娶她为妻。最?终皇权压迫下,他不得不与她和离,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晋王妃。
和离那日,她对他说,往后一别两宽,就当他二人从未认识过。怎可能如此,他的恨岂会随一纸和离书而消散,他只?会越恨越深,他的恨渐同于杀心,他想借秦党之势,置萧绎于死地。
他原以为他同样恨她,恨到希望她从不存在于这人世间,但当秦皇后中毒事件中,她随萧绎亦有性命之忧时,他却不想她死,他想她若死了,他对她的恨要如何?安放,她当活着,被他恨上一世。
他主动向秦皇后请缨审理中毒案,他想伪造她畏罪自尽的假象,而后将她偷偷藏起来,从此这世间没有晋王妃,就只?有虞嬿婉,只?属于他的虞嬿婉,她再也不能离开他,再也不能。
然而谢沉却一再出手阻挠,然而秦皇后中毒一事,最?终调查结果竟与晋王府毫不相关。
他因与秦党一心,知此中毒案原本只?是长乐公主的报复心,只?是一桩恶作剧,是秦皇后在知晓后有意引导成一桩大案,中毒本该为假,实际却成了真事,那名神秘消失的宫人,到底是谁的人?
他那时还未想到萧绎,只?以为是谢沉暗中出手,因向来不偏不倚的谢右相,那时却与晋王府有所往来,却主动向皇帝请求来审理此案,却一而再地插手护她。
他此前从未疑过谢沉与她的关系,因谢沉为人清正,因谢沉与她曾是那样的身份关系,可若谢沉有私心呢?世人一直以为谢沉厌她,因她曾败坏谢家门风,可若事实并非如此,若谢沉一直以来都有私心呢?
一壁心有疑虑,一壁他仍欲先置萧绎于死地。江南巡查一行,发生于清平郡夷波山中的刺杀,原是秦党针对萧绎的刺杀,他从旁协助。可那一日被刺杀的对象却成了他,那一日他受伤时,她竟不顾生死地扑了过来,随他一起坠入了江中。
她竟是失忆了,忘记了许多事,与他之间的所有不堪,她都不记得了。许多事她都不记得了,可在他有性命之忧时,她却下意识地护在他身前、她却与他共生死。
她是爱他的,她心中有他,可他与她的婚姻,为何?却会走到那样不堪的地步。因夷波山刺杀事的逆转,他开始深深怀疑萧绎其?人,不仅怀疑现今,亦怀疑在他与她婚姻存续期间,当时的萧绎到底在其?中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
会否她婚内的偶尔出神,是为过去?的谢沉,会否她与萧绎,真不是他所坚信的那般,会否他曾经就被萧绎算计了,被算计得与她夫妻离心、夫妻缘尽?!
当想到这一种可能时,他彻骨寒凉。他欲深查当年之事真相,但时间却是来不及,似萧绎也觉得时间已来不及,竟撕开了一直以来的伪装,在短时间内,就操控秦□□倒台,成为了大权在握的监国太?子。
即使他暗中调查许久,终于找到了她的下落,救她出来,但也只?得短短半夜光阴,便?在萧绎的威胁下,为了云家,不得不与她分离。那样短暂的时间,他只?来得及向恢复记忆的她忏悔,告诉她他对萧绎的疑心。
并不是寻常百姓所以为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皇家权位更迭,乃是萧绎多年来的伪装筹谋,其?心机之深,令人震惊。父亲为云家不许他再有任何?不合时宜的行动,父亲道?她将会成为皇后,父亲逼他在云家先祖牌位前起誓,要他彻底断了对她的心思。
他做不到,既萧绎能为达目的隐忍多年,他为何?不可。她是皇后又如何?,只?要他仍活着一天,这一世他就不会甘心,总有一日,他要重新成为她的丈夫,他们本该恩爱到老?。
直到登基后的萧绎,一日朝后单独召见了他。萧绎要他安分,道?先前不追究他诸多罪行,只?是因顾念着她,道?留他一命容易,杀也容易,若他云峥往后再有不该有的心思,唯死而已。
他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并未有何?忤逆言语。如今萧绎执掌大权,为保全自己?、保全云家,他只?得暂时隐忍一切,隐忍而后谋,史?上多的是不得善终的皇帝,哪怕为此要穷尽一生的光阴,他也绝不放弃,他一定?要再走到她的面前,与她执手终老?。
萧绎似是洞悉他的心思,却也不点破追究,只?是边批看?着奏折,边淡声?道?:“你是否以为,朕做她的丈夫,不及你?”
他心中深恨而沉默不语时,见萧绎抬眼?朝他看?来,眸中寒讽掺杂着杀意般的冰冷,“朕再如何?,至少不会让自己?怀孕的妻子,如孤魂游走在大街上,无家可归,至少不会让她在其?他男子的榻上伤心流产,在她这辈子最?痛苦伤心的时候,不在她的身旁。”
“朕在颜面上确实不及你,若朕是你,早羞愧而死,又有何?颜面对她纠缠不休”,萧绎问他,“云峥,你有何?脸面再去?见她?”
他不知他那一日到底是如何?走出了皇宫,他似魂魄离体,只?剩一具行尸走肉,拖着被粉碎的残肢断臂,麻木地飘走在人世间。
神思最?是混沌惊乱时,他迷乱地想起小时候的他,张扬自信,认为有志者事竟成,世间万事,只?要他努力,就一定?能够做到,能够得到。
可这一生,他能再与她执手吗,他不确定?,这一生,他都不能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