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发簪(2 / 2)

病美人[重生] 夜雨行舟 7659 字 2024-02-18

并没有鬼怪察觉。

谢九幽在他的房间里放了一瓶精血,以留下自己的气息。

他离开后的第二年,一只谢九幽亲手折的千纸鹤循着这点气息,飞到了越秋霜手上。

越秋霜拿在手里端详了许久,才把纸鹤打开。

纸鹤摊开后有一封信。

信上书,娘子亲启。

越秋霜脸微红,一行行仔细读下去。

信上,谢九幽说,自己已顺利回到岸上,并且加入了道修学府之中,而今已离突破元婴不远。又说自己幸得前辈相助,已将身上残缺治好,可以正常视物听声说话了。

而后谈及之前在海中潜游时偶得一海珠,打算亲手做成饰品,待日后迎娶他时,为他亲手带上。

越秋霜把信上上下下看了三遍,才小心把信纸重新折成纸鹤,藏进墙柜里。

之后数年,他又收到了许多只纸鹤。

少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渐渐成长起来,笔锋愈发隽秀凌厉,所见所闻的世界广袤无比。

只是越秋霜修为废得彻底,虽能收信,却无法回信。

纵然如此,每收到一只纸鹤,他仍是会拿出一张信纸,仔细将回信写好,放到抽屉。

经年之后,信笺已叠成厚厚一叠。

而信封上面,越秋霜开始犹豫了许久,还是红着脸在上面写道:谢郎亲启。

谢九幽走之后的第七年。

越秋霜来到内舱与妹妹越语蝶见面,发现越语蝶面颊憔悴凹陷,整个人瘦得脱形,形态都有些可怕了,像一具支着的骷髅,看上去已时日无多。

越秋霜大惊失色:“厉非对你做了什么!”

越语蝶低着头不说话,也没有碰桌上的笔。

——自从当年受惊吓失声之后,她便没有再出过声了,只能和越秋霜用纸笔交流。

“我可没有对她做什么,”鬼将厉非忽然走到舱中,“是她自不量力,妄想取悦于我,却沾了我身上鬼气,才落得如此模样。”

“本将甚至还没想好,这回该如何罚她僭越之罪。”

越秋霜怔了怔,跪伏到地上,道:“将军,舍妹犯错,是奴身为兄长教导不方之责,要罚便请罚奴。”

厉非笑了,“霜奴,你对你妹妹的疼爱,倒还是一如既往。这样罢,中元将至。犹记数年之前你醉酒而舞,甚是动人,今年你便再献这样一支舞,卯时方休。”

越秋霜白了面色,却只能应是。

犹豫了一下,又道:“舍妹沾染鬼气,恐怕寿数无多,再无力服侍尊主,将近可否将她放回,由奴照顾?”

厉非挥挥手,“你随意。”

越秋霜将越语蝶带回了自己房间。

越语蝶垂着头,容颜憔悴,目光空洞,越秋霜见她这模样,即将出口的质问和斥责便停在了喉咙。

恰逢又有鬼怪传召,只得出去忙碌。

待他深夜回来后,发现越语蝶坐在他平日写信的书案旁边,墙柜和书桌都有翻开的痕迹。越秋霜正想自己和谢九幽的信笺有无被他妹妹看见了,便见越语蝶提笔在纸上写:我真的不是故意去冒犯他的。

我只是想活得好一点。

……哥,我实在是……太害怕了。

越秋霜看着,叹了一口气,上前拥住妹妹,感觉只拥住了一具骷髅。

他道:“都过去了。别怕。”

越语蝶:我会死在这里吗。

越秋霜道:“不会。语蝶,你相信哥吗?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人间了。”

越语蝶:还有多久。

越秋霜回忆起谢九幽在信上写的内容,露出了一点笑,道:“没有多久了,最迟……半年吧。”

秋月十五,又是一年中元。

越秋霜穿着红衣,脸上覆着厚厚的白粉和艳妆,在众鬼环视中起舞。

鬼侍拿来加了料的血酒喂他灌下,他醉意熏染地伏在血色酒泊里脱衣,雪白身体绘满了苍青色泛着荧光的线条,诡异而怪诞的美感引得众鬼把血酒一杯杯泼到他身上。

冰冷的酒水和体内炙热的火交杂在一起,他扭曲着伸展肢体舞动,意识却渐渐开始迷离。

忽然耳边不知传来谁的大喊:“火!船着火了!”

他迷迷蒙蒙地睁眼望去。

火光倒映在他瞳孔,一群道修从天上降下。

为首之人面容十分俊美,神色凌冽,披银色战甲,手拿长剑,是越秋霜这些年曾想象过无数遍的,少年长大之后的模样。

他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一点沙哑甜腻的轻哼。他看见谢九幽的视线扫过甲板,扫过如临大敌的众鬼,还有伏在地板酒泊上的他。

他又去看台上的乐伶,一寸一寸看过去,皱起了眉。

烈火燃烧到了甲板,道修和鬼怪们兵戈之声不绝。

越秋霜迷蒙看到青年的身影消失在船舱,有些疑惑。

他想,大约是因为自己化了太浓的妆,模样又太过狼狈,没有提前跟谢九幽说过自己在鬼船上除了献唱,还要如此献舞,谢九幽一时认不出他来了。

没有关系。他想。

谢九幽不会直接离开的,应该是去房间里找他了,只要他跟过去,就好了……

便使力支起身,往房间爬。

他听到谢九幽在大声喊:“阿霜?阿霜?”

越秋霜开口应声,“谢郎……”细小的声音淹没在燃烧的火焰声中。

而几乎同时,他听到房间里传来一个优美的,如同百灵鸟般曼妙婉转的女声响起。

那是一个和他歌唱时无比相像的声音。

——也是因为失声再没有与他说过话的,他妹妹的声音。

“谢郎,是你在找我吗?我是阿霜啊。”

“我好害怕,你快些……快些带我离开这里。”

他看到谢九幽抱着瘦如骷髅的女子匆匆走出房间,御剑飞天。燃烧着烈火的木头砸在他手边,火舌舔舐着他苍白的身体。

他觉得自己确实喝醉了,才会做出这样一个荒诞出奇的梦。

忽然,他被人捞了起来,对方青黑指甲扣住他腰腹。

厉非道:“船要沉了,跟我走。”

东洲鬼船覆灭,上面百鬼皆亡,唯独鬼将厉非逃生,成为了史书之中人族平复鬼乱的第一件盛事。

越秋霜被厉非带往鬼乱更甚的西洲。厉非在青冥山中建立鬼府,仍令越秋霜为他起舞弄歌。

越秋霜仍心怀奢念,想只要等谢九幽反应过来,必会回来救他出去。

可是等了两月,却只等到谢九幽成婚的消息。

厉非道:“你那妹妹命倒也真好,虽然时日无多了,在我鬼船上却有你护佑,回了人间又有你们人类所谓的救主保护。霜奴,听闻这消息,你也该放心了,安安心心服侍好我便是。最近几日,你常心不在焉,令我很不满意。”

越秋霜只是沉默。

谢九幽与越语蝶成婚于二月,当时众修庆贺,千里红妆。又半年,谢夫人病逝。同年,谢九幽闭关。

又一百七十年,功参造化,突破踏虚,欲建造地府,重立轮回,世人称之为幽冥大帝。

越秋霜等了谢九幽一百七十年。

他在台上一曲唱罢,耳边忽然听到道音轰鸣,谢九幽的声音传入每一个世人和鬼怪的心中。

“吾谢九幽,今立地府,代天行责。从今而后,轮回复立,鬼乱将止。”

越秋霜怔怔听着,神思恍惚。

他被厉非牵着手去了一处水井边。厉非笑道:“霜奴,而今我等大势已去了。如今地府将成,好歹你也陪了本将这么些年,不如也变作鬼,与本将同去吧。”

“是了,”厉非又道,“当初阴阳逆乱,我们这些从天地幽冥里逃出来的,都是十恶不赦的厉鬼冤魂,想来去了地府之后,是该下十八层地狱的。霜奴,我养了你这么些年,教你吃了这么多生人活骨,你也早已满身罪孽。待你死之后,当与本将相配,那时我便免你奴身,我们去地府成婚如何?”

听到“成婚”二字,越秋霜忽然颤抖起来。

他被厉非推入井中,挣扎不休,本清越的声音生生喊哑,才终于亡去。

“你去了地府,见到他了?”叶云澜开口问道。

水鬼抱着纸鹤,慢慢点了点头。

地府里鬼来鬼往,尤其是阎王殿前,等着上孽镜台的鬼很多,广场几乎快要装不下了。

他听到那些在鬼府当差的人修叹息工作繁忙,不知阎王究竟是如何耐住寂寞,日日在此审判。

有人道:“自从语蝶夫人死后,那位身边就再没有人了。”

另一人叹道:“那位对自家夫人,实在一往情深。可惜了,语蝶夫人命不长久,救回来已是那般模样,连大帝也无力回天。”

一人道:“说起来,我记得语蝶夫人被救回来之前似有个小名,那位日日挂在嘴边,怎么现在不叫了?”

另一个道:“那是语蝶夫人的字。后来,语蝶夫人说这称呼令她想起鬼船上所受种种,让那位别叫了,连带着我们这些人别再叫了。咦,说到这里,夫人的小名是什么?时间过去太久,我有些忘记了。”

“似乎是,阿霜……”

“阿霜?”站在他前面的厉非重复了一声,转过身看越秋霜,“我何时不知,你妹妹有这样一个小名?”

即便已成了鬼,越秋霜还是本能害怕厉非。

厉非联系到前因后果,语气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所以,当年引得谢九幽毁灭东洲鬼船,真正想要救的,不是你妹妹,而是你?”

越秋霜以为厉非会大发雷霆。

未想厉非只是幽幽打量了他片刻,而后用青黑指甲划过他他脸颊,“阿霜,你可真是个祸水啊。”

“罢了。等去了幽冥地狱,再治你。”

排队排了很久,约摸百年。

厉非先入殿,之后是越秋霜。

孽镜台照出他满身罪孽。越秋霜并不在意,只抬起头看。

高座上穿着厚重袍服的阎王隐藏在庞大阴影里,和他想象中的人并不一样。

阎王道:“汝为人族,却与鬼混同,助纣为虐,残食同族,按律当入地狱受刑万年。”

越秋霜凝视着他,轻轻开口,说出了在等待对方一百七十年里,日日想说的,唯一一句话。

“谢郎,你还认得我吗?我是……阿霜。”

高座上静默许久。

而后,才传来一声仿佛疑惑的低语:“阿霜?”

笼罩着上方的袍服和阴影散开,书生模样苍白瘦削的男子走了下来。

他目光有些迷茫,似乎想要走近去看孽镜台上的越秋霜,可是还没走到,他后方便有青铜锁链出现,将他束缚,再不能往前。

谢九幽迷茫的神情渐渐变得空洞而漠然。

他道:“吾以身镇幽冥,合身地府,融于天道。而今前尘已然忘尽,六欲情根俱无。吾已发誓,一日鬼乱不止,地狱不空,便永不超脱。”

“吾不知汝与吾有何牵扯,然,一入地府,便该遵守地府规则。”

孽镜台由实变虚。

越秋霜与谢九幽的目光交错而过。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仔细去想,他想说的话,其实已经在方才那一句里说尽了。

他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越秋霜本以为自己会坠下地狱受刑,却未想到,等到长久的下坠过后,他再睁眼时,面前却是一片有光有水,有碧草蓝天的清净之地。

没有刑罚,没有束缚。

地上有一石碑,记载了这片空间由来。

这里是地府的基石,也是谢九幽修为刚到达踏虚,能够开辟空间时,一开始所建造的地方。

石碑上记录,这片空间是谢九幽为心上之人所建。

当年心上人身死,魂魄不见,不知飘零何方。

谢九幽便决定重建地府,发下大誓,以身镇幽冥,复立阴阳,平定鬼乱,以求事成之后能够脱出三界,从而成仙,将心上人由死复生。谢九幽不知此事可否成功,便提前留下一抹心念,若心上之人魂魄回返地府,被心念感知认可,便能不受地府律法所制,送往此方空间。

兜兜转转,被谢九幽的心念所认,回返至此的魂魄,仍是越秋霜。

“他想成仙,还发下大誓,说鬼乱不止,地狱不空,便永不超脱。可成仙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啊……但那时我想,既然我已经等了他这么久,那再等他一遭又何妨。”

水鬼声音已经很平静,仿佛叶云澜刚将纸鹤送到时凄厉尖嚎的人并不是他。

“仔细想想,他其实并没有什么错。”

“他只是……认错了人,后来,又忘记了我原本真正的名字而已。”

沈殊嗤道:“什么幽冥大帝,地府阎王——不过是个油嘴滑舌的东西,瞎了眼睛的蠢货。”

水鬼这回倒是没有再抬起眼瞪他,低声闷闷道:“确实。”

“不过这只千纸鹤是他给我的,你不能拿回去。”

沈殊:“知道了知道了。”

叶云澜忽然开口:“既然是他留给你的信,你不打开看看么?”

水鬼怔了怔,看向手里的白色千纸鹤。

然后他犹豫许久,才慢慢把千纸鹤展了开来。

写信人的字迹一如当年,隽秀凌厉。

只是信上第一行字,便让他一愣,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

——见字如面。阿霜。

最近神思颇有恍惚,有些记不得你原本名字了,只记得“阿霜”二字,时常萦绕于耳。念叨口中,也甚是熟稔。匆忙之际,便先如此称呼了,望你不要见怪。

自合身地府后,一切并不如我想象。虽得到了超越己身的力量,但我的五情六欲却似乎在渐渐消褪,平生之事,我所记得已经不多,印象最深的,是与你一起在鬼船上共度那三年。我被鬼怪抓去船上,身受酷刑时,却听见你悦耳歌声,后昏迷醒来,再不能听,那歌声依旧在我心中,……

如今回想,若是身受剜肉剔骨之刑,便能再见你一面,我应当会欣然接受。

阿霜,望你莫要嫌我啰嗦,我要趁记忆未曾消褪之时,将还记得的事情记下来。

最近我时常害怕,总是在想,若是我成仙之后却忘了你,那该如何是好。后来,我思来想去,觉得以我执念,即便成仙,也绝不会忘了你,而若是忘了你,我自然也成不了仙。这般一想,便不再苦恼了。

是了,阿霜,当前我从鬼船逃出,深潜海底之时寻得了一枚海珠,我说过要把它打磨成饰品,待迎娶你时为你戴上。只是当年你病重在身,我们匆匆完婚,一时竟遗忘了此事。后来,我一人闭关想起,已经将之打磨完成。

我记得阿霜与我说过,你平生最想求得的是自由。若你魂魄归来地府,虽有我所设之地暂居,想来人身仍有些局促。此发簪上有我烙印,藉此,你可随意在地府穿行,与我共享地府权柄,共为地府主人。

这地府中虽无甚风景,却有我神思而成种种幻境,约摸还有些趣味,可供你消遣……

信上的字迹忽然开始凌乱起来,七扭八歪仿佛是半睡不醒的人所写。

而最后一行能够依稀辨认清楚的字是:阿霜,我很思念你。

一支发簪在纸鹤展开的时候已经静静躺在了水鬼手上,是乌木所制,前端嵌着一颗幽蓝色的圆珠,随着光线流转出动人的光芒。

发簪似乎尝尝被人摩挲,表面已经有了一层油光水滑的包浆,晶莹如玉石一般漂亮。

“你怎哭了?”

叶云澜忽然开口道。

水鬼:“我只是忽然知道,原来他也在等我。”

叶云澜:“他的神魂已经消散了。你还要继续等吗?”

水鬼:“不等了。”

“我要亲自去找他。”

叶云澜:“如今地府已空,天地之间正统轮回已复。他虽神魂消散,但命核未碎,你若此时赶去轮回,或许还能见他一面。”

水鬼沙哑笑了声,“不错。我是需要去见他一面。”

片刻,他收敛了情绪,对叶云澜和沈殊二人道:“对了,你们是误入地府的生人?”

叶云澜:“不错。”

水鬼:“多谢你们将纸鹤送来,还愿意听我讲这样一个无趣故事。你们若想出去,我可以送你们一程。”

叶云澜点点头,道:“那便劳烦将我们送至秘境第三层。”

水鬼摩挲了一下手中发簪,道:“可以。”

他抬手一指,叶云澜身后便出现了一个虚幻光门。

叶云澜和沈殊迈步进去,跨过一半时,叶云澜转过身,见水鬼身上有虚幻的光点冒出。

对方慢慢从水中上岸,身上属于鬼的血衣、脸上的浓妆都随光点飘飞,依稀能见到本身一袭青衣,身段纤细的模样。对方乌发被那支乌木簪挽起,漂亮得难辨性别的脸上有一双温柔眼睛。

越秋霜朝他们挥了挥手,身形变得越来越透明。

他道:“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