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可以,”这个身形瘦削的女孩对我说,“既然您不放心把稿子交给邮递员,那我可以每次把打好的部分给您送过去。”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你也不必特意来拿手稿,每天早上我都会外出散步,可以顺便把稿件分批带给你。”
“散步对身体好。”巴伯雷小姐说道。
巴伯雷小姐两条细细的金色发辫中夹杂着些许白发,发尾绑着黑色缎带蝴蝶结,她浅浅一笑,理了理右肩那条刚好垂到耳朵下方的辫子。她的发型有些古怪,但看起来仍旧端庄大方,优雅可人。她有一对浅蓝色的眸子,嘴巴透出早熟的风韵,双脚纤细,手臂娇弱,一身素净的黑裙,亚麻材质的衣领熨得平平整整,手臂上戴着一对磨得发亮的棉质袖套。通常,作家才会戴袖套,打字员不用伏案写作,并不需要戴袖套。
“女士,您还没有秘书,对吧?”
“是的,之前有个女孩帮我打手稿,后来她结婚了。其实我没有秘书,老实说,我不知道要秘书干吗。我习惯手写,而且我的公寓地方小,打字机的噪声会打扰我。”
“噢,是的,我理解。”巴伯雷小姐说,“我给一位先生工作,他只在右半边纸上写字。还有一阵子我替亨利·迪韦尔诺瓦先生打字,他只用那种淡淡泛黄的纸。”
她很在行地笑笑,总结着文人们狂热执迷的特点,并对此表示理解。她在整理一个文件袋,我注意到她选择了和我的蓝色纸张相衬的硬纸板,把我带来的六十多页手稿整齐地收好。
“我以前就住这儿附近,但已经完全认不出周围的环境。到处都被改造扩建,街道消失了,连名字都换了。我说的没错,是吧,巴伯雷小姐?”
出于礼貌,巴伯雷小姐摘下她的眼镜,她的目光茫然,蓝色的眼睛仿佛看不到我一样。
“我想是的。”她犹犹豫豫地答道,“肯定是的。”
“你在这儿住了很久吗?”
“啊,对。”她坚定地说。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仿佛撒了谎一样。
“我记得以前,对面的高地上有一排房子。”
我起身走出台灯投射在桌前的墨绿色光影,来到窗边,外面的景致看不太清。小镇的灯光与二月里提前来到的蓝色薄暮糅合在一起。我用前额推开粗织平纹细布窗帘,把手放在窗锁上,感到一阵令人愉快的眩晕,就像在梦中飞行和坠落。我握着窗栓上造型奇异的铁扣,它是小美人鱼的形状,这些年来我从未忘记它在掌心里留下的触感。我情不自禁地猛然转身,心中充满了疑问。
没了眼镜,巴伯雷小姐什么也看不清。我质询的目光越过她斯文而茫然的面容,看向房间的墙壁,墙壁上几乎满是装饰:阴郁的黑框彩色卓别林钢板画,一个穿着黑色天鹅绒领长裙的金发女人像,亨纳像,甚至还有一件已经很罕见的手工艺品,那是用金色麦秆做成的茅草框,现在年轻的女孩已经不会这种艺术了。在一张大幅的照片和一捆带穗的黑麦中间,露出几平方英寸的光秃秃的壁纸。我能从那里依稀分辨出几乎失色的玫瑰、褪成灰色的紫色旋花,以及浅蓝色的藤蔓。曾经整面墙都是这一丁点儿花束的图像,这我绝对不会搞错。壁炉很是隐蔽,里面装了火炉,左右两侧各有一扇门,我的目光越过闭合的门嵌板,脑中想象着很久以前我遗留在这里的一切。
我不安地意识到冷落了身后的巴伯雷小姐,连忙拾起对话。
“这里看起来漂亮极了。”
“是光线的原因,虽然是一楼,但光线特别好。女士,你不介意我把稿子按顺序排列吧?我发现这里的页码排序有误,第七页后面是第三页,却缺少第十八页。”
“我预料到了,巴伯雷小姐。请把稿子按顺序放吧……”
“是光线的原因。”光线!就在这个夹层里,过去,我曾经一年四季都开着天花板上玫瑰灯饰下面的小吊灯,不是吗?这时,一圈黄色光晕突然映照到天花板上。巴伯雷小姐打开了一个带纹路的仿缟玛瑙的碗形玻璃灯,玻璃灯把光线反射到玫瑰灯饰上,看起来像是撒了一层糖霜,那里以前是五朵镀金的浅蓝色花冠。
“有很多错误吧,巴伯雷小姐?尤其有很多删改的地方。”
“哦,我之前遇到过比这改得还厉害的稿子,您想用黑色还是用紫色打字呢?”
“用黑色。告诉我,唔……”
“可以叫我罗西塔,女士,这比巴伯雷亲切一点儿。”
“罗西塔小姐,那就麻烦你啦。我已经把手上最新的稿子全部带给你了,我还没有写完。如果你能替我打出第六十二页,我可以直接带回去,把稿子的顺序排好。”
“当然可以,女士。我现在就开始打,我七分钟就能打好。不是我自夸,我打起字来快极了。您请坐。”
这正是我想要的,我想在这里多停留几分钟,试图找到我曾经在这里居住的痕迹,如果还留有的话。我想确认自己没有记错;我想为隐藏在阴影下的墙纸在这么多年之后仍未全部剥落而感叹。“主要是光线。”显然,卫生部门或投机建筑商已经把对面一侧的房子夷为了平地,以前,老房子挡住了对面的那个小山坡,因此我对它并不熟悉。
壁炉里有一个小柴炉,右侧有几根木柴、涂了柏油的木头路障和老旧的包装箱板条。小柴炉正烧得噼啪作响。我能看到一扇门,在它右边还有一扇完全相同的门。我以前常穿过右边那扇门去我的卧室。左边那扇门则通往小小的客厅,客厅最里面有一个凹进去的房间,我在那里装了迷你浴缸和煤气炉做浴室。另一个房间很大,黯淡无光,我从不待在那里,将它用来储物。至于厨房……关于厨房的记忆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在冬日,一缕阳光照射进来,给老式蓝色瓷砖和炉灶镀上一层金边,炉灶位于高高的支架上,隐约看得出路易十五时期的设计风格。当心情难以按捺的时候,我常到厨房去。我总能在厨房找点儿事情做:擦亮煤气管道,用湿布擦拭蓝色瓷砖,倒掉凋零的花朵瓶中的水,用一小撮潮湿的粗盐再次擦净花瓶。
厨房里还有两个巨大的专门放置果酱的橱柜,一个装着空瓶子的酒柜。
“我马上就好,女士。”
我最渴望见到的是我位于壁炉右侧的卧室,房间里有一扇方形的独窗,一个被我拆去柜门的老式床柜。这个奇妙的卧室一侧掩于黑暗之下,另一侧立于光明之中!它最适合一对幸福的秘密情侣居住,却在我孤身一人又暗自神伤的时候出现。
“太谢谢你了,我不需要信封,我可以把稿子折起来放进包里。”
前门猛地合上了,发出“砰”的一声,那是一只莽撞的手。声音往往不如气味那么能唤醒人的记忆,可我认出了那声音。我俩都被吓了一跳。接着是二楼,浴室的门也被缓缓合上。
“罗西塔小姐,如果我稿子写得顺利,周一早上十一点左右会再来拜访。”
我假装记错了路,朝壁炉右边的门走去,可罗西塔小姐挡在我和门之间,十分体贴地说道:“不好意思,出门走那边。”
走到街上时,我禁不住笑起来。刚才我漫不经心地跑下楼梯,脚下一步都没迈错,因为我早就对这段楼梯烂熟于心了。走在人行道上,我仍在研究曾住过的那栋房子,在灰泥的包裹下它变得难以辨认,大厅也被精心装饰过,墙裙是粉色和绿色的瓷砖,让我想起里维埃拉成排的别墅里那刺骨的寒冷。入口右侧原来的乳品店现在改卖班卓琴和手风琴。而入口左侧的“美食宫殿”除了多了一层奶黄色漆外,几乎原封未动。碗里的粉色甜杏仁、满杯的红醋栗球、翡翠薄荷和米色焦糖……还有厚厚的咖啡奶油和口味劲道的橙子卷面包……还有茴香味的扁豆糖果,包裹在银色包装纸中,像驱虫丸一样。在小店后面,我认出了新漆的成百个中间带着小把手的小抽屉,底部雕了花纹的柜台,第二帝国时期精致的木制品,老式秤的铜秤盘光芒闪烁,在灯光下像秋千一样舞动。
我突然强烈地想买方形的“甘草甜点”,它的口感浓郁绵长,让其他食物都变得淡而无味。一位身着淡紫色衣服的六十来岁的女士上前接待了我,这位迷人的金发店主以前十分偏爱天蓝色,她变了样,没有认出我,我不知怎么的,问她要了我最讨厌的薄荷软糖。下周一,我就能再回到这里品尝使得鲜鸡蛋、红酒和其他一切食物都变得难以下咽的“甘草甜点”了。
我付出了不少代价才从我长期的经验中发现,比起了解未来的渴望,了解过去对我有着更为猛烈的诱惑力。从当下抽身,追溯过去的脚步,突然发现一段崭新的从未留意的历史给人一种非凡的、难以描述的冲击。马塞尔·普鲁斯特[1]在烟的浅蓝色迷雾中,身患哮喘症大口喘气,书页从他身边一页页落地,他追寻着已经定格的过往时光。作家并不会有意去热爱未来或去追寻未来。他们已经受够了不断地被迫为笔下的角色创造未来,为此,他们只能从自己过去的经历中汲取灵感。
无论什么时候,当我扎进自己的过去时,总是感到头晕目眩。当过去出人意料地浮出水面,在当下之光里扬起美人鱼一样滴着水的头颅,用深不见底的、捉摸不透的眼睛看着我时,我只得更疯狂地抓紧它。它不仅让我看到过去的自己,还向我展示了我希望成为的样子。通过神秘之术或是神奇之人去进一步了解那个理想的自己又有何用呢?预言家、占星家、解读塔罗牌和看手相的人都对我的过去不感兴趣。在一堆数字、剑、杯子和咖啡渣之中,我的过去被三句话概括。女预言家轻快地把过去的“跌宕起伏”和几个似是而非、毫无成果的“成功事迹”一扫而光,匆匆抛出一尊代表着缺乏神秘的今日和毫无期待的明日的玫瑰石膏像。
预言家里很少有人能从当下的片刻中看出什么。我遇到过一些人成功地回到过去,令人诧异地找回我真实明确的过去经历的场景,让我沉浸在充满过世的大人、小孩的废墟里,然后又一跃跳到我的未来,对我说:“在三年之内,在六年之内,你的情况会大大改善。”三年!六年!我恼怒不已,把这些人和他们的承诺弃之脑后。
虽然我从不屈服,可是这种诱惑始终带着确切的渴望:我爬上三楼,或者坐摇摇晃晃的电梯来到楼道里,连按三次门铃。你看,有一天我也许会听见门的另一头传来我自己的脚步声,听见我的声音粗鲁地问道:“谁?”我会为自己打开门,自然而然地,我正穿着我以前穿的衣服,一条黑色褶皱格子裙和一件高领衬衫。1900年时我养的那条母狗看见一模一样的两个我,吓得脖子上的毛都竖了起来,不停地颤抖……结局我记不清了。不过人们通常都记不住好梦,那这肯定也是一场好梦。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去巴伯雷小姐的公寓,也是第一次回到我曾经的家。在我初次拜访之后的几天里,这种巧合使我着迷。我反复琢磨了一阵,发现了一些极具讽刺又颇有意思的事。谁向我推荐的巴伯雷小姐?正是我年轻的打字员,她因为结婚辞去了工作,嫁给了一位英俊的小伙,她一直想让我见见她的丈夫。这个小伙子在格勒纳勒接手了一个体育馆。他向我解释道,他完全相信我对此非常关心,在当今,处于工人阶层社区的体育馆相当于一座金矿。我认真地听着他带有口音的讲话,“我和我的家人都来自B城。”他顺便提到。我在心里附和道,“那个给我人生带来巨大失望、狠狠刺痛了我的人也来自B城。”不用说,当然是因爱而失望。这事根本不值得一提,可有时这事就像因为藏了一小段头发而难以愈合的伤口。
那个也来自B城的男人已经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他完成了对我的义务,其中一项是,不知道为了什么,把我扔回老地方。他曾经抚摸着我,那手略沉重,就像一个因为过度体力劳动而疲惫的昏昏欲睡的年轻人那样。他有着棕色皮肤、南方人的漂亮大眼睛,就像大多B城人那样。他还骗走了为我打了三年稿件的那个瘦削到羸弱的女孩,她热情洋溢,当我的小说以悲剧告终时,她总是号啕大哭。
接下来的周一,我为罗西塔小姐带来了我微薄的工作成果——十二页的稿子——这绝非出于我对工作的热爱。如果不是为了再次感受来到以前居住的小公寓的喜悦,为了和老房子重逢,我没有必要来让巴伯雷小姐匆忙打出这两份初稿。“这是最后一次。”我对自己说,“然后我就把心思放在别的事情上面。”我的手满怀记忆地摸索着门框上漂亮的串珠编织物——我旧日的讲究的门铃,然后发现了门的电子按钮。
一个陌生人迅速打开门,只冲我点了点头,带着我走进一间有两扇窗户的房间,巴伯雷小姐在那等着我。
“你的创作顺利吗,女士?坏天气没有影响您吧?”
她冰凉的小手迅速从我手中抽走,整了整右肩系着黑缎带的辫子,把它放在脖子旁。
她冲我微笑,显得温柔体贴,像训练有素的护士、上流社会的牙医的接待员,或是那些在美容院做着不明不白的古怪工作、年龄模糊的女人。
“这周太难熬了,罗西塔小姐。一会儿你就会发现我写的东西很难读。”
“我不这么想,女士。圆体字总是很好认的。”
她亲切地看着我,透过厚厚的镜片,她眼睛里的蓝色似乎被稀释了。
“你想象一下,我刚到的时候,我还以为走错层了,给我开门的那个人……”
“是的,那是我妹妹。”巴伯雷小姐说道。她好像希望立即满足我漫不经心的好奇,以阻止我进一步探究。
可是当人们沉浸在好奇中时,是感觉不到羞耻的。
“啊!那是你妹妹。你们一起工作吗?”
巴伯雷小姐那晶莹的皮肤在她的颊骨上轻轻颤动。
“不,女士。目前,我妹妹的身体需要照顾。”
这一次,我不敢再追问下去了。我在客厅停留了片刻,这里现在变成了办公室,比以往更明亮了。我竖起耳朵,想捕捉到这所房子内部的回响或是我内心深处的声音,但一无所获。我走出屋子,心里猜想着一段因爱生恨的羁绊——那位生病的妹妹是因为太忧郁而精神失常吗?是因为不幸的爱情而憔悴吗?还是因为什么可怕的畸形,不得不藏在阴影里?我一旦胡思乱想,就会想到这些。
随后的几天,我不再有闲暇时间纵容我狂野的幻想。那会儿,莫森要我为《日报》写一篇连载中篇小说。也许这是这个满头卷发的聪明男人生平第一次犯错。说实话,我坚信我永远都写不出那种适合大型日报的连载作品。莫森好像比我自己更了解这一点,他眨眨大象一样的小眼睛,摇了摇他的一头卷发,耸了耸他沉沉的肩膀。我坐下来开始写一部你永远不会在我的作品集中找到的连载小说。巴伯雷小姐是唯一一个在我把它们撕掉之前看过第一章的人。长远来看,我的想法是对的,我真的不会写连载小说。
第二次拜访巴伯雷小姐回来后,我重读了打好的那四十页的稿子。
我发誓要像恶魔一样坚决戒掉跳蚤市场、电影院,甚至不再去博伊斯吃午饭……但是,这不包括阿尔梅农维拉酒店或喀斯喀特酒店,也不包括在草地上来一场兴之所至的野餐,如果我的好朋友安妮·德·佩恩能一起来就更好了。二月一旦来临,日子就变得快乐温馨。我们会骑上自行车,带上一条新鲜出炉的沙丁鱼和黄油馅的面包、两个我们在拉米特附近的猪肉屠夫那儿买的“熟食店”香肠卷,还有一些苹果。所有这些东西都和水壶一起用绳子系好,放在一个柳条盒子里,水壶里装满了白葡萄酒。至于咖啡,我们在奥特伊车站附近的地方喝了几口,是那种淡而无味的黑咖啡,热得滚烫,里面放了糖浆。
对我而言,没有什么记忆能像这些没有盘子、餐具、餐布的午餐或是骑着自行车的探险那样可贵。凉爽的天空,雨滴,雪片,稀疏的锈色的草,温顺的鸟儿,这样的田园生活适合那种毫不快乐、内心满是惊惧却又充满顽固的希望的状态。在这样的生活中,我成功摆脱了那段不快乐的情绪,那段经常使我涌出几滴内敛又克制的小小眼泪的情绪,那段没有暴风雨的悲伤,那段有着糟糕的开头和因而有了更糟糕的结局的爱情。有没有人想过,当止痛药抑制住我们遭遇的巨大伤痛时,记忆会不会从我们脑中轻轻溜走?在别的文章里,我曾把记忆比作书的章节之间用于布置空间和顺序的“空白”。我应该非常喜欢——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确实很喜欢——把它们称作“仁慈的空白”。在那些日子里,工作、友谊、闲逛成了我生活的主要部分,而爱情则逐渐消亡。阳光明媚的时候,我对户外的光很敏感,放松和休闲的感觉让人偶尔发现些新的东西。这样悠闲的假期结束后不久,我认识了巴伯雷小姐。
等了三周,我才再次前去拜访她,这样做是有原因的。每当我试着给我的连载中篇小说加入“行动”——巧妙的冒险和几分恶意时,我都会对它产生深深的厌恶,于是我转而为《巴黎人生》写短篇小说。也因此,我才怀着崭新的心情,踩着轻快的步伐,爬上了她所在的那个巴黎斜坡,那儿以前是个不知名的小山坡。我不知道巴伯雷小姐是否喜欢“甘草甜点”,所以我为她买了几束小雪花莲,花朵紧紧簇拥在一个大袋子里,仍未完全褪去淡淡的橙花似的香气。
隔着门,我听见她小巧的鞋跟走过未铺地毯的木质地板的声音。我先是辨认出她的脚步声,然后是她的身形和她的面容。外面阳光明媚,这个有两扇窗户的屋子也非常明亮。在大幅的照片旁边,在森林景色的画像和系有红丝带蝴蝶结的茅草框之间,二月的阳光蚕食着墙纸上的玫瑰与蓝色旋花最后的模糊轮廓。
“这一次,罗西塔小姐,我可没有空手来!这是送给你的花,这是两篇短篇小说,一共二十九页。”
“这太多了,女士,这太多了……”
“这是一个作品最完美的长度。这篇给《巴黎人生》的短篇小说让我写了将近十三页纸。”
“我是说花,女士。”
“这不值一提。你知道的,我感到,星期一我要给你带来……”
巴伯雷小姐的眼睛透过镜片死死注视着我,忘记去掩饰发红的眼眶、有着红血丝的眼球和眼睛里苦涩的泪水,她一脸悲伤,于是我截断了要说的话。她做了一个手势,喃喃道,“抱歉,我有些麻烦……”
很少有女人能在流泪时保持尊严,这个身形瘦削、笼罩在悲痛中的女孩默默垂泪,却仍端庄地控制着手的摆动幅度和她的声音。她擦掉眼泪,擦干净眼镜,嘴角上扬,给了我一个笑容。
“是老问题……因为孩子,我是说,因为我妹妹的孩子。”
“她生病了,是吗?”
“一定程度上看,是的。”巴伯雷小姐语气坚定,“自从结婚以后,她性格就变了。她对我变得很粗暴。当然婚姻是没有好结果的,这个大家都知道。”
我不喜欢谈论别人的婚姻问题,因为这会让我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类似的惨痛经历,因此我急于离开悲伤的巴伯雷小姐和她不幸嫁为人妻的妹妹。可就在我要离开时,一缕阳光透过一扇窗户的毛玻璃上小小的水泡,在对面的墙上投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色光环,我以前把这叫作“雨月”。这个虚幻的小星球猛烈击中了我,把我带回过去,我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如痴如醉。
“你看,巴伯雷小姐,这多好看啊。”
我把手指放在墙上,放在七种不同颜色围成的小星球中间。
“是啊。”她答道,“我们都知道这里会出现光线的折射。这么美丽,可我妹妹却害怕这个。”
“害怕?什么意思?害怕?为什么?她是怎么说的?”
我急匆匆地发问,巴伯雷笑了笑。
“啊,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很愚蠢的事情,神经兮兮的孩子会自己胡思乱想。她说这是一个预兆。我妹妹把这称为悲伤的小太阳,她觉得这光芒是在警告她坏事即将发生。天知道她还想到了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像棱镜的折射真的能影响……”
巴伯雷小姐傲慢地笑了笑。
“你说得对,”我无力地说道,“但那些都是迷人的诗意幻想。你的妹妹是一位诗人,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巴伯雷小姐的蓝眼睛紧紧盯着彩虹幻影所在的地方,天上一片浮云飘过,幻影顿时黯淡下来。
“最重要的是,她是个蛮不讲理的小女孩。”
“她住在另一……公寓的另一边?”
巴伯雷小姐的视线转移到了壁炉右侧紧闭的房门。
“另一边,很难说是……他们选择了……她的卧室和更衣室与我的卧室是分开的。”
我点点头。“是的,是的。”我对这里的布置再熟悉不过了。
“你妹妹和你长得像吗?”
我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温和,语气平淡,就像在跟睡着的人说话,让他们在沉沉的睡梦中回答问题一样。
“像我?天哪,不!我们之间年龄差距不小,而且她性格忧郁。说到性格,我们各方面都完全不一样。”
“啊!她性格忧郁……总有一天你得让我见见她。不着急!我打算把稿子留在你这儿。如果你下周一没见到我的话……你想和我一起整理你已经打出来的部分吗?”
巴伯雷小姐有些脸红,含糊推辞一番后,还是红着脸答应了我。我在大厅站了会儿,试图找寻着什么答案,然而,我以前的卧室没有传来任何声响,没有一丝痕迹表明这位阴郁的妹妹的存在。
“她把它称作悲伤的小太阳,说它是不祥的征兆。我为那道折射光线留下了什么?它就好像一颗笼罩在阴霾里的行星,红色与紫色永远相邻。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每当风云变幻之时,它就会消失……再现……又渐渐褪去……它的变幻莫测使我从焦虑中暂时脱身,进入永恒的等待。”
我承认,当我从山坡上飞奔而下的时候,我让自己沉浸在极度的兴奋中。
这些巧合的上演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一种虚幻的、难以预想的光芒。我默默告诉自己一定要将“巴伯雷小姐的故事”放在我们秘密建立的幻想画廊里显著的位置。比起亲近之人,我们更容易在陌生人面前敞开心扉。这个幻想画廊里放置着预感、错位的身份,以及对未来的预测与愿景。我已经在其中安放了持着蜡烛的女人、珍妮、解读塔罗牌的女人,以及骑在马背上的男孩各自的故事。
虽然巴伯雷小姐的故事还很粗略,但无论如何它已成为我的“鹬的绷带”。我过去常常,现在也是,将一些特殊的、不起眼儿但抚慰人心的东西比作给湿黏土上的釉、细嫩的树枝,或者用来缠鹬的瘸腿的绷带。当你看了一场非常平庸的电影,你便可称它为“鹬的绷带”。但在聪明的朋友们陪伴下的那些夜晚——他们知道被伤害的感受,已经不再相信,却仍无所畏惧,在这样的陪伴里,往往这个绷带会被解开。听交响乐的时候,这个绷带也经常被撕裂,让我感觉像被剥了皮一样。那些沉稳而不太在意的声明或预言,对我而言就像绷带和甘菊茶一样。
“我要把巴伯雷的故事告诉安妮·德·佩恩。”我暗下决心。但后来我什么也没说。以安妮微妙的洞察力,她会不会在一番分析后指责我的叙述?她会的,她会说这些不过是我渴望返回旧地装点往事的行为。“安妮,那个年轻女人几乎耗上了所有的时间,在窗边凝望,不断徘徊,苦苦等待着弃她而去的丈夫——就像我当年一样。”
我什么也没有跟安妮说。就像一个供人独自玩耍的玩具,也许它的颜色、彩漆或者它偶尔扭曲的阴影向人警示着它很危险,但我还是把“巴伯雷小姐的故事”转换成了日常语言,说给白天来为我“干活和修补衣物”的女人听。她是一个强壮的深发女人,曾在奥兰的轻歌剧中唱歌,现在为人缝补熨烫衣服来打发时间。为了听我讲故事,玛丽·马利尔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拿起顶针,准备好针头,等待我开口。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那就是结局。”
“哦,”玛丽·马利尔说,“我以为故事才刚开始。”
这话让我陷入深思。我预见到一个无比浪漫的故事,随即,我发誓一定要立刻找个机会,与这位住在我阴暗的卧室的、害怕“雨月”的忧郁悲伤的姑娘见上一面。
那些通过拖拽我的衣袖给我的提醒,那些命运送到我身边的小礼物,也许已经给予了我逃离自我的勇气,让我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全新的精彩的人。我想,这一切本来可能已经成功了,如果不是因为我缺乏社会地位和影响力——我缺少那种对于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是面对事实还是想象,不管是事件本身还是对它的叙述唠叨,都可以泰然处之的能力。
很久以后,当我认识弗朗西斯·卡尔科的时候,我发现他可以从我在贝拉维斯塔的经历以及我与巴伯雷小姐的相遇中读出丰富的联想。他可以从中悟出灾难性的真理,那些未完成的、激发想象力和恐惧的元素,换言之,就是这些相遇酝酿的诗。多年以后,我亲眼看到,一个诗人是如何利用悲剧的修饰为一条日常新闻镀上一层神奇色彩——犹如窗户背后一张苍白的面孔。
由于没有一个富于幻想的伴侣,我总是理性地看待事物——尤其是对于恐惧和幻觉。对于独居,这是非常必要的。有些夜晚,我会好好看看我的小公寓,打开百叶窗让夜晚的灯光投进房间,映在天花板上,等待黎明的曙光。第二天早上,当门房给我端来咖啡时,会把我插在锁孔里的钥匙轻轻擦干净放在外面。大多数时候我不怕未知的危险,对鬼怪也几乎毫无敬畏之心。
在接下来的周一,我走向巴伯雷小姐的公寓,刚走到窗前,一阵来自海上的三月里的大风猛然把所有的稿纸吹到空中,抛撒在地上。罗西塔小姐双眼紧闭,捂住双耳尖叫道:“啊——”我下意识地一把抓住熟悉的美人鱼窗栓,关上了窗。
“一下子,”巴伯雷小姐钦佩地说,“就找到了窗栓真是太厉害了!我几乎从来……噢天哪,所有稿子都弄乱了!这风吹乱了范德雷姆先生的小说!皮埃尔先生的短篇!还好我把您的稿子整理好放回了文件夹中……这是原件,女士……这是打好的。有些稿子上有橡皮的痕迹,如果您需要的话,我非常乐意在晚饭后为您重新打有刮痕的稿子。”
“做点儿别的开心的事吧,罗西塔小姐,比如去看看电影,你喜欢看电影吗?”
她脸上绽放出了少女的笑颜,嘴角也因此露出细纹。
“我很喜欢看电影,女士!我们当地有一个非常棒的电影院,每场五法郎,座位相当不错,电影也极棒。可是现在……我可能去不了……”
她突然噤声,盯着壁炉右边的门开始发呆。
“是因为担心你妹妹的身体?为什么她丈夫不照顾她……”我不自觉地模仿着她的拘谨,将欲吐之言咽了回去。
她两颊泛红,急忙解释道:“她丈夫不住在这儿,女士。”
“啊,他不住在……那她呢?她在做些什么?等待着他回来吗?”
“我……我想或许如此。”
“一直在等?”
“日日夜夜。”
我忍不住站起身,在房间踱起步来,从窗户踱到门口,又从门到远一点儿的墙边,再到壁炉——在我曾经日日夜夜等待过的屋子里,走了个遍。
“这种做法很愚蠢!”我大声说道,“这是最不济的办法,你知道吗,最不济!”
巴伯雷小姐机械地摆弄着她肩上心爱的卷发,消瘦的天使般的脸孔追随着我来回走动的步伐。
“如果我认识你妹妹,我会直接当面告诉她,她做了世界上最糟糕的选择,再没有比这更愚蠢的做法了。”
“啊,女士,如果你可以跟她说的话,是再好不过的了!你的话比我的话有分量得多。她曾毫无顾忌地对我说老处女没权利评论这些事情。在这点上她可是大错特错,而且……”巴伯雷小姐垂下了眼睑,略带愤恨地扬了扬下巴。
“一成不变的想法不一定总是好的想法。她就待在那里,死守着她的想法。当她难以承受的时候,便下楼来。她说她想要买点儿甜品,或者‘我想去打个电话’,就像她以为能骗过我一样!”
“你们没有电话吗?”
我抬头看了眼天花板,仍然可以看见当年电话线穿过的小孔。我住在这里的时候,这里曾经有一部座机,靠着它,我在屋里就能请别人帮忙。
“还没有,女士。但我们正准备安一部。”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就像她每当碰到和钱有关的难题的时候那样。
“女士,既然你和我一样认为我妹妹不应该如此偏执,请问你可不可以抽出两分钟……”
“当然可以。”
“那我先去和她说一声。”
她没有打开壁炉右侧的门,而是穿过大厅走了出去。她月牙状的小脚走起路来姿态优雅。很快她就回来了,双眼通红,神情焦虑。
“噢,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道歉!她现在的情况糟透了。她说:‘这不是你的生活,你在这里多管什么闲事?’还说:‘我恳请上帝行行好让所有人都闭嘴。’她满嘴都是粗话。”
巴伯雷小姐使劲地揉揉鼻子,似乎想将她的痛苦擤进手帕里,她的样子看起来十分难看,像是故意为之。这一刻我心里想道:“讲真的,和这些小姑娘说话我可能太委婉了。”于是我轻轻地转动门把手,它就像过去一样听话,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我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迈过我那间房的门槛,此时,黄昏微弱的发绿的光线透过半掩的百叶窗照进房间。屋子的尽头,我的沙发床似乎还在原处,上面蜷缩着一个年轻女人,就像猎狗一样。她抬起了椭圆形的脸蛋,神色黯淡,看着我。在一瞬间,我仿佛如临梦境:眼前,这个充满敌意、受了伤仍顽固坚守信念的女孩,和过去的我如出一辙。但我再也不会变成这样,我一直后悔自己当初的行为,想否认那个自我的存在。
但除了在梦境中,任何精彩的经历都转瞬即逝。这个年轻时候的我站起身来,开口说话了,此时此刻,她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她的声音驱散了我所有宝贵的记忆:
“女士……我真的跟我姐姐罗西塔强调过了,您是怎么想的?我的房间太乱,我现在状态也不好。您得理解,女士,这就是我没邀请您进来坐坐的原因。”
她踱了几步,朝我走来。屋内光线昏暗,我只能依稀辨认出她的身形——她个子不高,双肩宽大,神态非常坚定。阳光透过云朵照进屋内,我看清了她的长相——她的鼻子高挺,青眉如黛,下巴像罗马人一样细长。青春洋溢和严肃老成这两种气质在她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面对这位一直撵我走的小姑娘,我努力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好了,小姐,我都明白了。你姐姐犯的唯一错误就是以为我会对你有所帮助,但现在来看,她大错特错了……罗西塔小姐,要不就按平时的安排,我下周一再来拿打好的稿子。”
我穿过光线不足的小客厅,在屋子的一端找到了被门帘挡住的大门,这对姐妹没有注意到我的轻车熟路。我出门下楼时,罗西塔赶了上来。
“女士,女士,您不会生气了吧?”
“不,一点儿也没有,没什么可气的。你的妹妹长得很漂亮,顺便问一下,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阿黛尔。但她更喜欢大家叫她迪莉娅,她丈夫的姓氏是埃森迪尔,所以她婚后大家都叫她埃森迪尔太太。她很难过,想再见见你。”
“当然可以。周一她就能见到我。”我认真地回答。
我一走到街上,就摆脱了同病相怜的陷阱的诱惑,我气冲冲地走在殉道者大街上,扫视着街边风景,逐渐忘记了那个从早到晚蜷缩在卧室的女人。陡坡上有脖子吊着的鸡,挂在店外的羊腿肉、肥肠,印着风景画的搪瓷杯,像古代火炮部队的炮弹那样堆积如山的橙子、烂苹果、青香蕉,蔫了的菊苣,一捆捆黏糊糊的海藻,水仙花,粉色女式短裤,仿黑色蕾丝的灯笼裤,自制配方配制的胃药药包,丝光棉袜。大街上,小贩卖着各种山寨货,兜售三双一打的袜子。大街上穿梭着身材走样的家庭主妇,头上戴着卷发夹的棕发女子,蹬着后跟磨损的鞋子的金发女子。肉铺的小伙子体态肥硕,满脸堆肉,大街上飘荡着珍珠蚌的腥味。街上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琳琅满目,我逐渐恢复食欲,精神明朗起来,思绪回归现实。
忘掉这对巴伯雷姐妹!一个不懂礼数的丫头咿咿呀呀哭个不停。这个懒婆娘准是把她老公气得没了耐心。跟一个死板、多管闲事的老处女和一个爱吃醋的老婆生活在一起,这个男人的生活肯定是“惊心动魄”!
我四处闲逛,浏览一家又一家商铺,心里咒骂着迪莉娅·埃森迪尔太太,那个原名叫阿黛尔的女人。我站在琳琅满目的杂货铺前,嘴里哼起了那首老掉牙的愚蠢的歌:“阿黛尔……你真漂亮……”我走过价格暴跌的大米、冷萃咖啡、红苹果、剥好的豌豆等货架,仔细观察着架子上的橙子。有的人想要买下尼斯的一整个花市,而我只想买下这整个摊位的食材,比如,人工培养的莴苣,蓝色包装的粗麦粉。我轻轻哼着“阿黛尔……你真漂亮……”
一个当地的小姑娘,眉目中透着傲气,个子还不到我的鼻子,叫嚷道:“在我看来,《风流寡妇》也比这首老歌要时髦一点儿。”
我没有理睬。这个金发女孩留着一周都不变的卷发,坚定地站在那儿,脸上涂了劣质粉末,毕竟,她代表着即将取代我们的那一代年轻人。
尽管我年纪并不大,但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独居生活总是阴晴不定,郁郁寡欢,从来没有安定过。一个人生活久了,脸上的生气和光彩也被抹去了。很早的时候,无数个男人曾向我投来爱慕的目光(具体时期在此不做赘述)。后来,他们极其温柔,对我百般讨好,受着强烈的欲望驱使,他们往往一边亲吻你的手,一边轻轻地摸你的屁股。
接下来的周一,那是一个三月闷热的早晨,天空湛蓝,巴黎的街道尘土飞扬,海葵和风雨兰以惊人的速度沿街疯长,我无精打采地走在蒙马特的斜坡上。公寓入口钻出来的空气已经开始比外面的凉爽,带着一股炉子的煤炭味。站在罗西塔的公寓前,我摁了摁门铃,她却没有来应门。一想到她可能已经出门买炸牛排或者现成的德国泡菜,我心里一阵激动。为了让良心过得去,我又摁了一次门铃,这次,门后有什么东西轻轻掠过,地板发出了“嘎吱”的声音。
“是尤金吗?”屋内传来巴伯雷小姐的声音。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我从钥匙孔里能听到她的呼吸。
我好像在为自己辩解一样,高声说道:“罗西塔小姐,是我!我今天带了手稿来……”
罗西塔小姐轻叹了一声“啊”,但她却没有立刻开门。她语气变了,有些闪烁其词,“哦,女士,瞧我都在想什么。等一下,我马上来开门。”
门闩拉开了,门却半掩着。
“女士,您小心点儿,别摔着了,我妹妹倒在地板上了。”
她要是说“我妹妹去邮局了”,说话的语气肯定会更加礼貌、冷静。不料,我还是被躺在地上的人绊倒了,这个人双脚朝上,双手和脸上是白色的斑点。看到地上这一幕,我吓破了胆,我真讨厌自己懦弱的样子。我从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这个人身上爬起来,装作很热心的样子,问道:“她怎么了?要我叫人来帮忙吗?”
我注意到,一向敏感的罗西塔小姐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心情低落。
“她只是突然晕倒了,没那么严重。我去拿点儿嗅盐和湿毛巾。”
她赶紧走开了。可我发现她忘记了开灯,而开关就在前门的右首边一个很显眼的地方。屋顶的灯像一个多层褶皱花边的圆盘,大厅的灯光微弱。我弯下腰,凑近这个伤心的小姑娘。她躺着的姿势十分得体,裙子盖到脚踝那儿,两只手臂弯曲,其中一只手的手掌向上,靠在耳边,似乎在呼唤人们注意。她的头微微倾向肩膀。如此年轻貌美的姑娘竟然为了寻求安慰而生闷气晕倒。卧室那边,我听到罗西塔拉开抽屉又关上,然后“啪”的一声合上橱柜。
时间一分一秒走得很漫长,我环顾四周,看看管状的伞架、藤制的桌子,一个阿尔及利亚风格的门帘尤其让我懊悔,因为之前那里挂着一张非常漂亮的叶状挂毯。我盯着地上这个一动不动的女人,她眼睛缝露出的微光让我感觉到她也正悄悄地打量着我。不知为何,我很气恼,感觉被人捉弄了。于是,我弯下腰,给这个假装晕倒的女人来了一套专治头晕的秘诀——狠狠发疼的一巴掌。她闷哼一声,气愤地猛然站了起来。
“你好点儿了吗?”罗西塔叫道,她正拿着一条湿毛巾和一升沙拉醋赶来。
“你看到了,这位女士打了我,”迪莉娅冷冷地说,“你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方法?帮忙扶我起来。”
我没法拒绝她向我伸过来的手。我扶着她走进之前她禁止我进入的卧室。
卧室的窗户正开着,街上的喧闹声在屋内回响。这欢快的喧闹声和忧郁的灯光形成鲜明的对比,对此我印象十分深刻。我把这个假装晕倒的年轻女孩扶到床上。
“罗西塔,你要是还有点儿同情心的话,拿杯水给我行吗?”
我注意到,这对姐妹每次一开口,语气就变得尖酸刻薄,相互嘲讽。罗西塔走远了,我正打算从她妹妹的床边起身离开,突然,迪莉娅抓住我的手,两只手臂紧紧抱着我的腿,她的头用力顶着我的膝盖。
你们应该知道,当时我还没有孩子,而且和那对姐妹之间,于我而言,只是彼此假装客气,相互敷衍,冷淡的同胞之情。你们还应该知道,数月以来,我都没有体会过和人肌肤接触带来的兴奋和刺激。我很久没有亲吻过小孩或者年轻人,也没有给过他们温暖的怀抱,这些快乐的瞬间都成了遥远的事情,逐渐被我遗忘。所以,这名陌生的年轻女孩在我面前放声大哭、泪流满面的样子,以及她突然给我的拥抱,让我十分触动。
“我忘关水龙头了,水一直流了两分钟,”姐姐解释道,“女士,真的对不起……”
我突然非常讨厌巴伯雷小姐应付自如的客套做派。她两边的长卷发垂在肩膀上,气喘吁吁。
“明天早上,”我打断她,“我正好去皮埃尔市场买些布头,顺便来拿打好的复件,还有,记得告诉我这个年轻人的情况。你不用送我了,我认识路。”
灌木丛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躁动呢?一定不会是兔子,不会是青草蛇,更不会是突然加速飞行的小鸟,应该是只蜥蜴。蜥蜴行动灵活却鲁莽,只有它能在短时间内快速移动那么长的距离。远处的蝴蝶是凤蝶吗?(我的视力很差。)不,那是一只大蛱蝶。为什么呢?因为只有大蛱蝶才会那种华丽的滑行,燕尾蝶则只会振翅而飞。我的一个朋友常告诉我:“我丈夫性格很温和……”但她没有注意到她丈夫整天都在咬舌头,她以为她丈夫只是在嚼口香糖,至于她丈夫什么时候是在嚼口香糖,什么时候是在紧张地咬舌头,她根本就分不清。我认为那个男人要么心有忧虑,要么是因为他妻子让他绝望。
自从我认识迪莉娅·埃森迪尔以来,我发现我在总结从各种地方学来的体会——我自己的直觉,动物、儿童、自然以及身边焦虑的人群。我发现我比以往更迫切地想了解,那个路过的左脚的鞋子挤脚的女人,那个假装很陶醉地听我说话、实则一句话也没听进去的人,那个自欺欺人的女人——她以为自己不爱那个男人,却控制不了自己像磁铁一样黏着他,无论他去哪儿她都跟着,但又总是背对着那个男人,还有怀着不轨念头的小狗,由于情绪紧张,偶尔走路会一瘸一拐。
孩童,或者仍有孩童般天真的大人几乎是读不懂的。然而,一旦孩子偷偷做了坏事,他们的鼻子、眼睛、上唇之间的面部肌肉就会发生明显的变化,他们的秘密也一下子露出了破绽。他们的这种表情变化像闪电一样一闪而过,给人带来的影响却十分严重。无论小孩年龄多大,若在他们的脸上捕捉到一闪而逝的罪恶感,那么他们成年后都会极具破坏性。我见过一个小女孩,因为撒了很过分的谎,她的鼻孔和上唇之间的面部肌肉扭曲成了兔唇的样子。
“告诉我,迪莉娅……”
但是,迪莉娅丝毫没有打算对我坦诚相待。为了寻求躲避,她对我报以微笑,对她姐姐却非常恼火,她有时陷入抑郁,好像站在一个瞭望台的窗口等待着什么。她半躺在铺着绿底蓝金莲花布的床上(绿底蓝金莲花布是利伯缇碎花面料最后的一次流行),双手抱紧抱枕,下巴抵在抱枕上,一动不动。也许,她觉得自己爱发牢骚的态度和她的美丽十分相衬。
“迪莉娅,你告诉我,结婚时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之间……”
她就那样半支着身子,裙子拉到脚踝处。她似乎并没有等待什么,而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人们沉思时不太善于表达,所以即便是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抬起眼来看我,而是盯着那扇半开的窗户、储气缸、蓝绿色窗帘阴影下的绿色鱼缸,以及发出各种声响的地方。她眼睛死死地盯着脚上那双拖鞋。我之前也买过这种鞋面有小绒球的仿真丝无跟拖鞋,那个时候这款拖鞋售价是十三法郎七十五苏,但料子不好,鞋面很快就失去了光泽。我面前这位主动选择隐居生活的小姑娘却没有因为她乌黑的拖鞋而烦心。她的生活算不上完全与世隔绝,她早上会去买点儿食物,比如像新鲜的面包这样的干粮、晒干的坚果、鸡蛋、苹果以及足够她们姐妹吃的肉。
“迪莉娅,你不打算告诉我……”
她什么也没说,扫了我一眼,似乎在指责我健忘,多管闲事。待在一个我本不该来的地方,陪在一个已婚的小姑娘身边,我都在这儿做了什么?这个小姑娘还很稚嫩,没有为人妻那样举止端正、言行得体的高尚品质,也不如活泼温驯的小动物那样机敏,我想,当时,我的母爱和对快乐的热爱还不能容纳下这些琐碎的日常小事。
大家可能会责怪我择友不善,常和一些不受欢迎的人交往。我的一些朋友在博伊斯大道上看到我和一个穿着邋遢的马夫同行散步,那个马夫牵着一匹从骑术学校租来后占为己用的马,他们感到很吃惊。马夫之前是个骑手,不幸后来家道中落,穿着打扮就像旧手套一样破破烂烂。对于马、狗、疾病、药方,以及既能治病又能让人中毒的烈饮,他都了如指掌。他还教我如何“打扮”动物来卖个好价钱,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听他幽默风趣的谈话。比如说,他会告诉我,如果法国牛头犬的耳朵耷拉着,就往它的耳朵里灌封口蜡。他还懂其他一些有趣的专业知识。
而玛丽·马利尔虽然不那么富裕,却十分有魅力。玛丽·马利尔曾经进行过一次“小歌剧巡演”,我的朋友如果对她进行挑剔责难,我是不会认同的。玛丽被迫过着凑合的日子,她唯一的问题就是喜欢从针线活儿和熨衣服这些小事上找乐子。与那些为了生活需要而违背良心的罪行相比,沉浸在单纯的事情中也许更加有意思。
“打补丁可以让衣角不起褶皱,而且也会让不搭配的花边显得很好看,”玛丽经常说,“这让我的口水流个不停,就像在切柠檬一样!”我们的罪恶并不是抵挡不住诱惑,而是对某些事过分沉迷。热心肠地去帮助一个陌生女孩,虽然真挚的朋友都会劝告不要对她抱有希望;昏头昏脑地接纳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铁了心地为大家都讨厌的男人飞蛾扑火……这就是我们内心上演着的时而公正时而变态的较量。我和迪莉娅·埃森迪尔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又变得很脆弱,就像一个虚荣的小女孩,为了送礼物给喜欢的男同学,卖书换钱,买念珠、丝带和小戒指,害羞地把这些小玩意儿和一张纸条悄悄地塞进他的课桌。
然而,我并不喜欢迪莉娅,也不爱那个心爱的男同学,她只不过是过去的我,就像夹在书页间的花瓣,把悲伤掩盖在疮痍的慰藉之中。
“迪莉娅,这里有你丈夫的照片吗?”
从那天她抓住我的膝盖恳求我以来,每次我起身离开时,她也只不过是伸手抓住我。这个局促的小姑娘还没有学会大方地抓住或伸出手掌,她只是拉住我的手指,又立马松开,生闷气似的背过身子,转向一直开着的窗户。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注视着来往的行人,盯着他们的帽顶,当时男人们都戴帽子。有个穿蓝色外套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进公寓,我估算那位访客急匆匆地穿过大厅,爬上楼按门铃这一连串动作的时长,一秒接一秒地数着。但是没有人来摁门铃,我松了口气。
“迪莉娅,你丈夫给你写过信吗?”
这次,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年轻女孩不屑地扫了我一眼。不管她会不会回答,我又接着问了一些没有分寸的问题。我早就习惯了不理睬她对我的鄙视,我又重复了一遍:“没错,我就是在问你,你丈夫有没有给你写过信。”
我的问题引起了罗西塔的注意,她穿过卧室而来,随即停下,好像在等她妹妹的回答。
后来迪莉娅说:“没有,他没给我写过信。他不给我写信,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俩没什么可说的。”
听到这话,罗西塔嘴巴微张,眼神中满是震惊。她快速地走开,离开前,我察觉到她举起手,捂住自己的脸。我很好奇她为什么那么惊讶,过了一会儿,这股好奇劲儿就又不见了。老实说,回到这个有着我既痛苦又精彩的历史的地方,我很惊讶地看到迪莉娅躺在床上(是迪莉娅而不是我),她一会儿穿拖鞋,一会儿脱掉拖鞋,而我坐着很不舒服,于是起身走走,把一张桌子往窗户边挪了挪,就像我碰到了他那样,来测量以前那个黑黢黢的橱柜所在的空间。
“迪莉娅,是你选的这个墙纸吗?”
“当然不是我选的。我更喜欢印花的墙纸,像起居室的墙纸那样。”
“哪个起居室?”
“就是那间大屋子。”
“哦,是这样的,那算不上起居室,你又没有住在那儿。我更喜欢叫它工作间,因为你姐姐在那儿办公。”
白天的时间变长了,光线也十分充足,我看清了迪莉娅眼睛的颜色——大大的瞳孔外有一圈深灰绿色,她皮肤白皙,像个南方女人一样从头到脚都很白。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带有深深的怀疑。
“我姐姐要是选择在起居室工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反诘道:“重点是她有工作要做,不是吗?”
她猛地一踢,拖鞋飞出去老远,激动地辩解道:
“我也在工作,只是没有人看到我在忙什么,我也很累,啊,我也很累,这里,这里……”
她用手抚着前额,摁着太阳穴。我轻蔑地瞧了眼这个懒女人的手——一双纤纤玉手,手指细长,手掌肉嘟嘟的。我耸了耸肩:
“还真是好工作,守着自己的念头!你应该为你自己感到羞愧,迪莉娅。”
她一下子恼羞成怒,瞬间成了没有自控力和教养的野丫头。
她大嚷道:“我并不只是在空想,我有我工作的方式,所有的工作都在我的大脑里。”
“你在写小说吗?”
迪莉娅却没有意识到我在嘲讽她,她有点儿沾沾自喜,冷静了下来:
“啊,对,怎么说呢……它有点儿像小说,但是比小说更精彩。”
“孩子,你说的比小说更精彩的东西,是什么?”
我叫她孩子,因为她受了刺激后就像孩子那样怒不可遏,一发而不可收。她听了我的话败下阵来,向我投来愤怒的一瞥,气冲冲地耸了耸肩。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她傲慢地说道。
她走回去,从圆锥形报纸包装纸中拿了些樱桃,用手指夹住樱桃核,扔向开着的窗户。罗西塔经过她的卧室,叱责了她一句,她手头忙着事情因而没有停下来。
“迪莉娅,你不该把樱桃核丢到大街上。”
我究竟在那片荒漠中干什么?一天,我带了些好吃的樱桃去。又有一天,我带了满是修改痕迹的手稿去找罗西塔,我说:“等一下,我可以借用桌子的一角来改一下这页文字吗?我在哪儿改文章都行。就在那边吧。好的,我坐在那儿可以看得很清楚。对,我自己带了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