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吉姆和坦坦(2 / 2)

向死而爱 黄梅 9006 字 2024-02-18

我也不无尴尬地看着那些照片,都是一个个高挑的女人,有的女人看上去内在空洞,外表却很暴露,使我直觉地联想到妓女,但是我的理智谴责自己:我怎么能仅凭照片给人下定义呢?也许我的观念还带着偏见。但是我对照片上的女人没有任何想要了解的兴趣,反而又联想到不幸的菠格尔特。为了吉姆,我还是干着嗓子问:“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啊?”吉姆回答:“她在实习,做心理医生的助理,可是我看她自己就需要心理医生,不然怎么神经兮兮和我约会了几次,就说离不开我,还追我到柏林来。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哪个女人我都不爱,可是谁要是帮我生个孩子,我可以支付足够的抚养费。”

我记不清我第一次在德国公司打工的时候老板长什么样了,但他是很精干爽朗的那种人,所以他也爽朗地和我谈婚姻合同和子女抚养合同,我对他的话记得很清楚。他曾认真地告诉我,德国的法律规定,结婚后夫妻双方任何一方的收入都是共同财产,但是双方各自从各自家庭的继承财产另算,也可以通过双方签订协议来约定。他和他的妻子都想要孩子,妻子要孩子是觉得,女人再不生孩子,晚了就要不了了,而他认为有个小布丁在家里也挺热闹,怎么也跟着他的姓。但是孩子只要一个,他尤其重视孩子的抚养,因为挣钱的主要是他。在要孩子之前,他理性地计算过为培养一个孩子将要付出的经济代价。当孩子还小时,为了孩子的成长,他们决定妻子不工作,但是他和妻子也签订了合同,万一离婚,妻子不能以抚养孩子为名,永远不工作。妻子在孩子6岁上学以后必须兼职工作,妻子在孩子11岁之后必须重新全职工作。要不然,他认为自己做丈夫和父亲的压力就太大了,一个孩子会花很多钱的。

当我患了癌症时,医生告诉我,化疗并不影响生育,但是由于做了晚期癌症直肠彻底切除手术,怀孕还是有相当的困难和危险的。我内心深处的念头还是想再要一个孩子,为了孩子我不是不怕死,而是有克服一切困难的勇气。而当做放疗的医生告诉我,放疗之后不能再生孩子时,那真是我人生中又一重大打击,我想让儿子坦坦有个兄弟姐妹的愿望破灭了。那种做女人的失意和痛苦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人类生儿育女,除了传宗接代,延续生命,还有没有更高的追求和意义?我反思过自己,我活着,想生儿育女,最深的根源是因为我爱着生命。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是生命的悲观主义者,连我自己都觉得活着没有意思,我一定不愿再生儿育女。而我对生命的乐观,在我还不自觉的时候已经塑造成型,那是我的父母给予的,我那辛苦了一辈子的父母,给了我快乐的人生观。

一阵难受和晕眩袭来,吉姆现在开始这么轻率地谈论生孩子了。想当年,这曾经是我们之间多么严肃的话题,吉姆对我做母亲的要求多么高。而面对现实我又无可奈何,说不出任何话来劝慰吉姆。那天下午,吉姆和坦坦在动物园公园里踢足球,他们两个玩得那个起劲、那个疯笑!吉姆肯定压根忘记了他说过的和哪个女人要孩子的那些话。有好几次,吉姆对着坦坦喊道:“去把妈妈叫过来一起玩。”我一个人远远地坐在草地上看书,脑子里不断出现一个画面:吉姆和一个女人生了个孩子,那个女人走了,吉姆也根本管不了孩子。我就带着我的儿子和吉姆的孩子,但是我和吉姆不亲了,我只和吉姆的孩子亲,吉姆只和坦坦亲。

博登湖

我在德国开车,从来没上过高速公路,但我却从法兰克福独自开车五百多公里到达了德国的最南部,去看望住在博登湖边的吉姆。博登湖、黑森林是德国自然美景的标志。吉姆住的地方离湖边只要走5分钟,太美了。那周边的别墅全是有钱人盖的,每一栋的建筑设计都不同,我马上被迷住了,让吉姆打听哪些房子可以出租、哪儿是旅馆,我马上想着带中国人来度假。吉姆高兴地嘲讽我:“你就是太勤奋,脑子里都是生意经。”我一点也不介意:“那是因为这儿太美了,我要设计博登湖自行车游,带中国的大老总来休闲,收他们很多钱,带朋友们来就一分钱也不多收,我自己也一起玩,美的地方要和朋友一起享受,否则还是孤独。”

吉姆兴致勃勃地带我沿着博登湖穿街走巷,他的母亲、姐姐妹妹都来看过他,但是肯定没有像我这样对他的住地热情洋溢地夸赞。吉姆唠叨的是妈妈来看过他,嫌他的房间乱,住到宾馆里去了。吉姆边向我唠叨,边耍无赖:“我妈妈还不如用她住宾馆的钱为我请清洁工,将我的房间好好打扫一下。100平方米,我自己一周请2个小时的清洁工,当然就这个干净水平,嘿嘿。”我惊奇地看着吉姆,吉姆告诉过我,他从小一直到中学毕业,每天清晨都是妈妈将他当天该穿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柜上,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妈妈会为他做一切,但是吉姆还是批评道:“我妈妈不懂怎样教育孩子,学校放假前,她从不征求孩子们的意见,就帮孩子们报名参加各种活动,滑雪、登山等,她强迫4个孩子都学钢琴,我爱学,可是我妹妹就讨厌弹钢琴,让她学钢琴就像让她吃药,还白白浪费许多药钱。”我反驳过吉姆:“你不能这么不知感激,那都是你妈妈的爱心,况且你姐姐、妹妹、弟弟的钢琴弹得也不错。4个孩子都有音乐修养是你妈妈的功劳。”吉姆当然理解不了我在想什么,我是多么渴望小时候也被妈妈强迫着学过弹钢琴啊。吉姆继续抱怨他妈妈,并且很得意:“从我6岁开始,我妈妈就年年把我送去滑雪,到我16岁时,我就能靠教小孩子滑雪挣钱了,我妈妈连我滑雪的费用都不用出了,嘿嘿。”吉姆说这话时,我就想起我们一起在阿尔卑斯山滑雪,滑到黑色坡陡路段时,吉姆嫌我滑得慢,急得大叫:“趴到我背上,趴到我背上。”我闭上眼睛,感觉把生命交给了他,心里既高兴又害怕,吉姆背着我滑,却兴奋地大叫:“来劲啊,冲啊。”如今,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吉姆教儿子坦坦滑雪,可是儿子坦坦已经宣布:“吉姆会单板滑吗?我要学就学滑单板,最酷。”嘿,儿子更牛了。

走着说着,吉姆不断挥舞着长胳膊做手势,突然我皱眉道:“吉姆,你怎么还穿着我帮你买的滑雪服,都10年了啊。”“有什么不好吗?你买的衣服质量很好啊,只是胳膊这儿被我磨了个小洞,被我送去服装店补上了,花了20欧元。”吉姆继续挥动他的长胳膊,我心里很温暖,就对吉姆说:“别穿了,我送你一件新的吧。”后来,我没有为吉姆选到新的滑雪服,倒是看中了一件羊毛运动外套,买了。寄给吉姆的当天,我给他发了封邮件,匆忙中用的是公务的邮件抬头和落款:某某国际交流会主席。结果立即收到吉姆的回复:“这里是国际滑雪俱乐部总裁,吉姆……”邮件里,吉姆开始嘲讽我是工作狂,给私人朋友发邮件当公务对待。是啊,只有吉姆会这样随意无情地笑话我居然用公务落款给他写邮件,不给私人友谊以足够的尊重。我的内心也很抱歉对朋友不够用心,不只对吉姆一个人,我忙得公私难分,但是也有点无可奈何,毕竟又工作又做单亲母亲,还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以免有一天癌症又突然袭击,我实在是没有时间了。过了一阵,又收到吉姆的邮件:“喂,梅,嗨,梅,谢谢你送的毛衣,它已经成了我最喜欢、最常穿的一件。”我回邮件嘱咐:“这不是德国的名牌滑雪服,毛衣是中国买的,花20欧元补洞不值得,快穿出洞就告诉我,我给你买新的。”

那天下午,天上下了一场薄薄的雪,我和吉姆兴致勃勃地开车欣赏周边的葡萄山,以及山上的古堡。看到博登湖及湖上慢慢行驶的船,我们也将车开上轮渡,坐船去博登湖另一边的康斯坦茨城。轮渡靠岸后,吉姆和我继续开车直入康斯坦茨城,伸入博登湖中的一个半岛。岛上万籁俱寂,我们看过教堂又到湖边和群鸟说话,最后到达半岛的尽头,等待行人的是码头和船,为游人安排的则是宾馆、餐馆和咖啡馆。吉姆和我惬意地坐到咖啡馆里望着湖面,享受着咖啡和蛋糕,一切都美极了、静极了,让人忘了人间还有任何的忧愁,吉姆端着咖啡没头没脑地打开了话匣子:

“我在和一个女的通信。”

“什么样的女的?”我愣愣地问。

“开会时认识的,然后就开始通信。她和她丈夫分居了,但是还没有离婚,成天给我写邮件,说要来看我,说了两个月了,还没有来,我也不知道是否希望她来。”

“她成天给你写邮件,写些什么呢?她分居了还没有离婚,你真的想和她有所牵扯?”我好奇那个女人怎么有那么多可写的。

“她分居都5年了,婚姻名存实亡。”

“分居5年都没有离婚,那你就更别往里掺和了。”

“嗯,她是有问题。36岁了,已经结过两次婚,但是还没有孩子,她也说自己心理有问题,写信也不断地在向我诉说她的问题,而且又要失业了。”

“你不会和这样的女人要个孩子吧?她还没有离婚,你说她心理也有问题,她还要失业了,再怀上一个你的孩子……”

在异国他乡待久了,周边万物再美,也只可能有百分之九十九抵达你的内心,还有百分之一是你抹不去的孤独和乡愁。吉姆坐在我的对面,本来,他抹去了我那百分之一的乡愁,那一天的那一刻是百分百的美。但是吉姆这样说起孩子的话题,我突然开始变得烦躁,想和吉姆离开那个孤岛,结束不愉快的话题,回到城市中心去。

康斯坦茨城里一片欢腾,原来正赶上狂欢节游行。这时天近傍晚,游行散了,天空又飘起了小雨加雪,大街小巷无论是化了妆、穿着游行服,或是没化妆、穿着普通服装的人们都急切地为他们的夜晚找中意的去处。从路边人们就能感受到各家店内的不同特色,有的人声喧哗,有的音乐震天。吉姆和我饶有兴致地领略着这些快乐,我的兴致来了,我是那种,领略够外面的快乐最后还是感觉自家最温馨的女人,我宣布晚上不在外边吃饭,无论多晚,我要自己做。我已经很久没有自己做饭了,我对吉姆说:“晚饭我全权负责,管买也管做。”跑到超市,我们大大采购一通,因为开着车,我想着那些比较重的日常用品也尽量为吉姆捎上一些。

做晚饭时,我不让吉姆帮忙,吉姆就闲闲地倚在门边看我做饭,一如我们新婚时的一些傍晚,吉姆下班回家,如果我正在厨房里忙着,他就会拿一瓶啤酒靠在厨房门上和我讲公司里开心与不开心的事。吃饭的时候,我看到吉姆用的餐具还是我们订婚时婆婆送的湖蓝色的丹麦瓷器。结婚的时候,吉姆和我订了一套德国托马斯牌的瓷器,纯白色的。离婚的时候,吉姆把多件数的托马斯牌餐具留给了我,他拿走了那套湖蓝色的。晚饭后,吉姆弹了一会儿钢琴,我已没有唱歌的情绪了。入睡的时候,我看到吉姆为我准备的卧具还是我们共同生活时我买的那些。第二天一大早,我突然宣布马上要走,吉姆傻傻地问:“你就不能多待几天,开车来五百多公里,回去还有五百多公里。”吉姆哪里知道,他越木讷我就越有种想快快逃走的感觉。

暑假到了,我没有从吉姆那里听到哪个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的消息,倒是吉姆让我带坦坦去他那里玩。我声明:“我可没有精力坐10个小时的火车去听一些无聊的生孩子的话题。”吉姆在电话里保证:“坦坦来了,我和他玩,就不需要生孩子的话题了。”到博登湖了,坦坦别提有多高兴。吉姆马上安排我们3个人骑自行车游博登湖,他带着坦坦这个小兵,屋里屋外开始忙乎。他首先从车棚里搬出两辆自行车,拍着车座宣布:“一辆给妈妈,一辆是我的。坦坦的呢?小伙子别担心,邻居家爷爷有两个孙子在美国,每年夏天回德国度假,爷爷就给准备了自行车,这不,他们刚回美国,我已经把自行车给你借来了。”坦坦欢呼起来:“我们3个人都有自行车啦。”吉姆带着坦坦给每辆车打足气,检查刹车,发给每人一个安全帽。坦坦的车是前面3挡,后面8挡,共11挡,吉姆要教会坦坦怎么掌握好换挡。他们两个人练习去了,我就打开箱子开始收拾行李。

夏日的博登湖有蓝天白云绿水和一望无际的葡萄山,一路上我们3个人边骑边玩。博登湖边葡萄山酿出的美酒享之不尽,都存放在地窖中。我们骑车累了就停下来,我拉着坦坦钻酒窖,告诉坦坦地窖里可以藏猫猫,其实是自己想趁机凉快地歇息一下。沿途,葡萄山的醉人气息迎面而来,我的幻觉飘出千万里,眼前交替出现中国的茶山、梯田,还有意大利的橄榄树山,这些景致既类似又各有千秋。一路上,我们可以见到很多的自行车,车的主人们带着大大的行囊在后面,围着湖一骑就是数天。在博登湖,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会像坦坦一样梦想有一条帆船,我承诺:“那不难,重要的是你要快快长大,像吉姆一样,拿到帆船驾驶执照,成为一个合格的好帆船手。”博登湖沿途,没有富丽堂皇的宾馆,但是所有的小度假别墅都很温馨,阳光灿烂,你在那儿吃,你在那儿住,你在那儿休闲,一天、两天、半个月,不会有任何一个角落出现垃圾或者年久失修的破败样子让你感觉不舒服。我拍下一栋一栋带花园的度假别墅,吉姆又嘲笑说我脑子里想做生意了,我的确希望有一天会有中国人来这里享受,只是吉姆不理解我,我并不一定自己做生意,只是我的任何创意都会和中国相连。

骑车累了,停下来,更多的时候是吉姆带着坦坦划船、买冰激凌、看路边演出,我就趁机钻进路边小店看衣服。衣服有打折的,有看上去不错的,但是穿到身上很难有一件满意的,费去很多时间。吉姆气得嗷嗷叫:“你怎么把我们丢了,把坦坦丢了。”我厚着脸皮道:“我把坦坦丢给你了啊,他更喜欢你啊!”

离开了博登湖,告别了吉姆,我问坦坦:“今后我们每年来看吉姆一次好吗?”“不,每月一次。”坦坦不假思索地回答。不说儿子一个月看一次吉姆的想法像天方夜谭,就是妈妈提出一年看一次吉姆也很难做到。在德国,柏林和博登湖,天南地北,相距上千公里。

坦坦呢?他爱吉姆,从3岁起就会明确地说:“妈妈,爸爸对你不好,他总和你吵架。吉姆对你好!”但是坦坦也爱他的爸爸,为了坦坦能扎下中国文化的根,我送坦坦回北京上小学了,不上德国的学校,也不上国际学校,就上家门口最近最普通的学校,因为我自己上中学的时候就放弃了住校的重点中学,而是留在了离家不远的普通中学。我的经验是,父母给予的知识、家庭的温暖更重要。我有理由这辈子不见坦坦的父亲,但是我从不阻止坦坦见他父亲和爱着孙子的奶奶。在中国,坦坦还有外婆、外公众多亲人在身边,但是,坦坦对吉姆也有类似亲人的感情。有时,坦坦会愣头愣脑地冒出一句:“妈妈,我想吉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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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自行车游博登湖的路上,坦坦和吉姆两个人点餐都一模一样,喝大杯可乐,等着吃意大利番茄肉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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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登湖中,吉姆和坦坦打水漂,看谁的能漂得远。两个人跳下水去游,想游到对岸,但还是有点远,天都快黑了,还是老老实实回家吧。

年终电话

吉姆和我分手数年后,由于我得了重病,我们的关系重新又变得紧密起来。我们对自己的剖析和对对方的表白好像比在一起生活时还多。在柏林时,一次和吉姆约着去看电影,吉姆提出一块吃晚饭,我在电话里习惯性地揶揄:“吉姆,这是你的话?今天又看电影,又上馆子?好像你还想都请客?”电话那头吉姆很轻松:“是啊,我说的,我就是想请你的客啊!”

“是什么让你变得这么大方?”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不好意思,却更诚恳:“我变得大方都是受你的影响啊,你还记得在法兰克福吗?你考驾照,我承诺考过没考过都请你吃饭,后来你没考过,情绪低落,我请你上印度饭馆,可是建议你点专给儿童的小份菜,你生气了。我那时多没劲啊,现在我越来越想通了,钱不重要,我不用算计那么多,甚至失业也没那么可怕,而且生活一定会照样过下去。”电话这头我听蒙了,虽然一下子不可能像吉姆那样反省,但是我也不再揶揄:“吉姆,是你自己变了,你变得轻松和坚强了,我们晚上好好享受一下,不用你都请客。”

我打电话口无遮拦调皮惯了,放下电话却木然沉思了很久。这段沉思的结果一直拖到那次在博登湖边才表达出来,也不知道我自己怎样开的头:“吉姆,你知道,我曾经是多么想和你要一个孩子,可是我却做出了另外的事,简直可以说,得癌症就是我该得的报应。”吉姆训斥道:“不要胡说,坦坦多么聪明可爱,你有责任为他健康地活着。再说,你现在已经没有癌症了,你是一个健康的人,癌症早已经没有了。”

我停在孩子的话题上,继续说想说的话:“以前我闯红灯你都认为我做母亲不够成熟,现在你动不动说哪个女人为你生个孩子你就抚养,你提到的那些有问题的女人我很担心。其实我也准备好在等着了,要是哪个女人生了你的孩子,她要是不管孩子了,我来管吧,我就带着坦坦和你的孩子,有两个孩子我会很满足。”吉姆听了我的话,却开始说别的:“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我注定没有孩子。坦坦多么可爱。你还是帮我找一个中国女孩吧。”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当年分手时,吉姆大叫:“中国女人,中国女人,永远不要再找中国女人。”那时我多么难过啊,我明明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几亿中国女性中的一个,根本代表不了中国女人。但是,在那样的时候,我摆脱不了那种感觉,我觉得自己给中国女人丢了脸。我曾经多么想做一个好妻子、好媳妇,其中也包含了为中国女人争气的动机。

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又经历了和不少女人的交往后,吉姆又说想找一个中国女孩。他是否又想起我的那些唬人但色香味俱全的中国菜。他是否又想起我们在柏林的家,整整一层——德国的人工很贵,他又很忙,都是我自己买涂料,挽袖子操家伙上阵,爬上摇摇晃晃的梯子,亲自粉刷,然后挂上我幼稚无比的水墨画,公公婆婆每次来了,总是连声称赞:“吉姆的房子从没有布置得这么好、这样干净过。”是啊,离婚后,他的住房又变得妈妈不愿进门了。吉姆是否又想起,我们每一次度假,无论是去昂贵的北欧,还是远走埃及,或是登阿尔卑斯山最高峰滑雪,都是我设计的最佳路线,买到最便宜的机票,订到最好最实惠的宾馆……俱往矣!我不能和吉姆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因为我用德语不会说,吉姆也听不明白,但是我的嘴上还是不让人,干脆用大白话说:“你休想,我不会帮你介绍中国女孩,你已经伤害过一个中国女孩的心。再说,你不可能再找到一个像我这样好的中国女孩了。”

儿子回中国上学了,我成了北京和柏林、中国和德国之间工作和生活的候鸟,我爱做这只候鸟。我没有再去博登湖看望吉姆了,我知道自己患过癌症之后永远不能再生孩子了,仅仅这一条就决定了我永远不会再主导和吉姆的关系了,我和吉姆用电话和邮件保持联系。几年后,吉姆告诉我他搬到瑞士那边居住了,也在瑞士工作,因为瑞士的收入和生活比德国这边好得多,他也不管工作不工作,他将在瑞士生活下去。有几次,我给吉姆打电话,电话里不断传来一个女人不清晰的声音,就是找不到吉姆,我甚至感觉那女人的背后还有孩子的哭声,我晕了,我还是难受,我问自己这是怎么啦,我不是准备好带吉姆的孩子了吗?难道我的潜意识里其实还是希望吉姆只属于我,希望吉姆没有其他女人没有孩子吗?不,这种潜意识是不对的,我告诉自己。几天之后,我镇静了一些,坚定地再打电话过去,但是这次却是吉姆接的,我说了我之前打的电话,只听见吉姆平静地回答:“你搞错了,我现在生活中根本没有女人。”

吉姆住在世界上最美丽最舒适的博登湖畔。自从90年代中期经济危机他的工作出现失业危险开始,吉姆从一名土木建筑工程师转行为企业信息系统和管理咨询师。每次当工作岗位有危险时,他都保持着向不同的相关单位投递30份求职简历的状态。就是说,吉姆投递出去30份求职简历,每收到一份拒绝函,他马上补投另外一家单位。吉姆不断研究应聘时表现自己的技巧和方法。在十几年中,他换了不下十份工作,但是几乎并没有真正失业过,反而有时获得了更有意思和更高薪的工作。德国南部有更多的工作机会,他离开首都柏林去了德国南部。他认为瑞士的企业体制比德国更活跃,他从博登湖的德国一岸搬到了瑞士一岸。时间把吉姆磨炼得坚强了,工作或者不工作,他坚持每天跑步,每年到德国和瑞士的不同城市参加马拉松42公里赛跑,在两个合唱团中唱歌。吉姆旅行、滑雪、远足,吉姆告诉我他总是很健康,他的父母和家人也都很健康,这正是我每次打电话都希望获得的消息。

2011年12月31日,我极少在这个日子回到柏林,但是一到柏林,我感应般地抓起电话拨号,不为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不为庆祝新年,而为这是吉姆的生日,我并没有指望什么,只是拨号了,如果吉姆没有接电话,我会失落。吉姆在电话的另一端,这让我反而更难受了:祝你生日快乐!庆祝新年的时刻,你一个人吗?也没有去父母那里吗?

电话那端是吉姆平静的声音:“对,我哪里也没有去,我一个人。”

每次通电话,我都很难受,但是我知道,我不愿意失去吉姆的消息。

离婚十几年后的我,依然不能停止想念吉姆,想我和他的婚姻。想吉姆和我第一次痛苦的争吵。吉姆说,我是为了居留和他结婚的,我伤心了,而且气愤了,就反击,我和吉姆针锋相对,开始打击吉姆,因为我的自尊受到了打击,极大的打击。

可是吉姆为什么说我是为了居留和他结婚呢?吉姆和我很相爱。吉姆不仅对我,而且对中国人都很友好,他还学习中文。不仅吉姆,而且吉姆的父母都是很国际化、很开放的人,他们多次去过中国。吉姆的父亲每年都邀请中国的专家到他的研究所工作。在我和吉姆离婚多年以后,我仍然不由自主地关注吉姆父亲的研究专业,因为吉姆后来也学了土木建筑专业。我远隔万里在中国从电脑上读着中国的专业杂志,祝贺吉姆父亲70岁生日,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当年公公激动地朗诵我的德语博士论文前言的情景,公公夸我的德语写得比德国人还好,我觉得只有公公会这么夸我,理解我,因为我的德语不可能比德国人好,但是我的中文很好,我写德语依然有我中文的思维和韵律,那一定与德国人不尽相同。

吉姆后来很希望我留在德国,他在与我分居的时候依然帮我拿了德国护照。即使和我离了婚,吉姆依然希望我留在德国,希望我的儿子留在德国,但是我呢?没有了吉姆,即使我有德国护照,在德国有好的工作,甚至在德国拥有了更大的房子,但这些都不能成为我生根落脚的动机。

对于我来说,爱情是我唯一生根落脚的动机,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