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过了一点钟,亚纪还在我家。她环视着屋里说:“这里不管什么时候来都这么寒酸啊。阿郎好歹是活动策划公司的社长吧?为什么住在这么穷酸的地方?”
“喂,有没有刺激点的音乐?比如桑塔纳乐队啊贝多芬啊。”她在电视下面的抽屉里挑着,说“就这个吧”,放起滚石乐队来。亚纪喜好的音乐简单易懂。
她跟随音乐晃动身体,说:“给阿郎打个电话吧。”
弟弟又点了一瓶啤酒,仍然愉快地听我说。
“然后呢?最后怎么让她回去的?”
饺子店的大婶一边越过吧台递过来啤酒,一边怯生生地问:“你是外国人?”
在弟弟的人生里,这问题也许被问过上百次了。
“不是,日本人。”
弟弟回答完,大婶如释重负,不好意思地哈哈笑了。
“什么啊,果然是日本人啊!哎呀,我觉得要是外国人讲的,这日语说得可真好啊!”
大婶欢天喜地的,说到“讲的”这个词,犹如对外国人使用肢体语言一样,手在嘴前面合起又张开。
“我跟她说,你说阿郎在邮件里说这说那,又在撒谎,不如我们打开邮件看看吧。”
弟弟错愕地看着我。“不会吧?”
他似乎都没注意到我的杯子空了,没办法,我自己满上。
“是真的哦,”我接着往下说,“阿郎不删邮件,全都留着,马上就能看到。”
“不会吧。”弟弟又说了一遍,和亚纪的话一模一样。
“不敢相信。”亚纪说。我打开笔记本翻盖,她在我旁边岔开腿站着,声音紧绷。
“不许这样!”一副命令的口吻,“你要是打开开关,我就揍你。”
我吓了一跳,不禁看了她一眼。她气得眼睛鼓鼓的,细细的眉毛紧锁着,如同迷茫着不知要哭还是要打人的孩子一般,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我知道她是认真的。
“竟然随便窥视别人的内心,你太差劲了,猪都不如!品行低劣!竟然能想到这主意,真不敢相信!”
我叹了一口气。
“不是内心啊,这只是台机器吧?”
“真不敢相信。”亚纪重复道,犹如厌恶蚯蚓的人看到蚯蚓一般注视着我。
我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一种很肮脏的生物,所以说:“你回去吧!”
“你要是现在走的话,我就不打开。”
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动。我深感羞愧,搞不明白究竟为何要因为这个女孩产生这样的想法。
亚纪回去了,临走没忘丢给我一句:
“差劲的女人!”
她高傲地抬起下巴,直直地看着我,声音极尽轻蔑。
我不擅长对付亚纪,也许因为她太刻板了。刻板、直接,要让我说的话这就是暴力。
“太好了。”弟弟说。
我点上了烟。
“那没看邮件喽。”
“当然啦。”我说。但这只是个结果。我最讨厌电脑了。
“别那种表情。”
我吐着烟,捏了下弟弟的鼻子。
“你为什么要为了那种人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
弟弟夸张地摊开双手。“不是为了亚纪啊,是为你吧?”他一本正经地吐出了比亚纪更夸张的论调。
回去的新干线上,两个人都默默无语。弟弟这回也坐在靠窗一侧,一直望着窗外。我拿出向阿郎借的文库本看起来。封面上画着一位邋遢的大叔,大叔坐在纸箱上,一只手撑着下巴,裤子里冒出一条黄色的毛巾。
“到了东京,再去喝一杯?”
弟弟说,声音里读不出情绪。窗外夜色正浓,车厢内的景象映在窗上,外面什么都看不见。他一直在看什么呢,我觉得奇怪。
“去。”
我小心地回答,尽量不让人听出自己有多开心。
阿郎总是很晚回家。我的工作很少加班,所以七点就到家了,但阿郎回来则要到深夜。虽说是以人脉决定胜负的工作,可我觉得也太过分了。我不可能知道他到底工作到了几点。
“生什么气呢?”弟弟很好笑似的说。
仅仅是半日的远行,但一下车,站在东京车站,我就觉得十分安心,欣喜地说“城市夜晚干爽的味道”,仰起头用鼻子深呼吸。
“千奈美你真脆弱啊。”
弟弟笑了。
说喝一杯,那一定是去城西,那里有一家令弟弟流连忘返的酒吧。很小的一家店,店里暗得吓人。厚重的窗帘在墙壁上打着满满的褶皱垂下,天花板上吊着好几只空鸟笼。是一家似乎会有吸血鬼出没的店,现在店里就摆着叫“吸血鬼之血”的酒,香气袭人。
“欢迎光临。”
打开沉重的黑色大门,这家店的主人——一对男同性恋情侣前来迎接。一个是光头,一个是黑色短发。两人都已过中年,却没发福,举止优雅,擅长与人聊天。
“哎呀,千奈美小姐也一起,难得。”
黑发的那人说。店里浮动着线香和香水混合的味道,一定点着什么。
弟弟在这里流连忘返,但不是为了这两个人。
“噢!”
一个男人在吧台里说。弟弟也抬起一只手回了同样的话,跨在凳子上坐下。
“晚上好。”
我说着坐到弟弟旁边。男人和弟弟四目相对,如同我不存在一般。
“今天真冷啊。”
男人说。
“嗯。”
弟弟回答。连这样简单的交流都能迸发出爱的火花,我心想哎呀呀。这个在店里工作的男人是弟弟现在的恋人,也是把弟弟拉进那个家的罪魁祸首,而且是第一个让弟弟陷入恋爱的日本人。
“博摩尔加冰。”
我说,一只胳膊拄在吧台上观察相视的情侣。
“这么冷,我们店旁边的树却开花了。”
“樱花?”弟弟问。
“这个嘛,也许是梅花。”
弟弟扑哧笑了。
“听见了吗?千奈美,阿绀这人连樱花和梅花都不分呢。”
“听见了听见了。”我点头,似乎相当开心哪。
“不都是花吗?”男人嘀咕道。
弟弟是同性恋这件事,我和父母现在都接受了,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因为弟弟依旧是我们熟知的那个弟弟。
在德国发生什么了呢?
我有时候想,到底是怎样的男人,又是何时让弟弟意识到这一点呢?那是在弟弟放弃小提琴之前还是之后?
但就算想也无可奈何。弟弟说在德国的日子是“第一次的真实”,“但已经过去了”。
我记得这么一件事。
小时候,我们住的房子旁边有一家肉店。肉店每天都炸可乐饼,一到傍晚就飘荡出香气。弟弟很喜欢可乐饼,但父母禁止我们买来吃,诚实的弟弟遵守着这个规定。当然我买来吃了,住在附近的孩子们都满不在乎地买来吃。
“给你一半。”
即便我这么说,弟弟也倔犟地不肯吃,但也不去跟父母告状,只是很难过地注视着我吃。好热,我清楚地记得油乎乎的可乐饼滚烫的味道。
“新婚生活如何?”
也许因为我一脸无聊,光头走过来笑嘻嘻地问。
“阿郎有没有当个好老公呀?”
“怎么可能。”弟弟的恋人插嘴说。这男人和两个老板不一样,不用女性用语,也不擅长与人聊天。我猜不出弟弟是被这个男人的何处吸引。他好像已经年过三十,却还像学生一样笨拙、刻板。据说大学毕业后,在工作过的每家公司都和上司吵架,因而被辞退。他现在好像在画画,弟弟说那些画很有意思,但我还没见过。
“不过,伸先生,千奈美对阿郎那么痴迷,所以很受影响。今天还在电车上读什么色川武大。”弟弟说道。
光头和弟弟哈哈哈地笑起来。有什么好笑的啊。
“先不说这件事,你能不能帮我管管亚纪?”
我跟弟弟的恋人说,亚纪只听他的。
“亚纪?不行不行,那家伙是个孩子。”
“对于孩子,你不是最在行吗?”
我小口喝着博摩尔跟他说。来那个家玩的孩子,基本上都是这男人在对付。
“因为亚纪也痴迷阿郎啊,女人的爱是不顾一切的。”
男人嘿嘿笑着。在别的桌上应酬客人的黑发老板鼓起掌来。“说得太精彩了!”我当然没有错过弟弟的表情,他在凳子上蜷着背,就着盐一小口一小口抿着龙舌兰,微笑着。
我想这个世界真是奇怪的地方。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变成佩瑞·梅森,也许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