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自那以后,我们的时间完全停顿下来,而你却有了种种变化。这期间我们一直身陷其中。”
“也许是这样,不过至少咲并没有令我不快……她是怎样的人我不知道,但对于那小说我并没有忘怀,一直牵挂着,我成了可以和你们谈论这件事的人,当然也包括你。很高兴,真的。”
“你也卷入其中了吧,一直如此,不觉得讨厌吗?我们在你身边来来去去的。”
“如果不是利用我的话。”我说。
“绝对没有,我对天发誓。”
“那不就行了。”
“大家没有出路,心里不安,想从你这儿寻找契机,觉得变化的发生点也许就在你这儿呢。”
“是吗?”
这我完全不知道。
“不留副本会有危险?”我问。
“不,这多半不至于,只是遗物是贵重的东西,要小心。”
“明白了。”我回答。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庄司已经死了,你父亲也早已过世,是什么使你们如此悲观呢?”
我可没有模仿戏里的台词。
“我没什么,可那女人是妖魔。”他说。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
“你是说她么?”我问。
“你一定很快会见到她。”乙彦道,“这么一来,你还是多少卷进来了呢,你就是这样的人。”
“事情到了一定程度就会结束的。”我说。
“是啊,等大家都上了年纪,老成持重了,自然就结束了。”
我笑起来:“没关系的,不用想得那么深刻。”
“旅行归来,还是有点累。”
“好像是的。”
雨声使人有点不安。我总觉得自己的确卷进了一件非常敏感的事件中,那感觉是幼时在家中就有过的,是种喉咙被堵住的压迫感。远处雷声轰鸣,窗户玻璃上的雨水透着对面街灯发出的白光哗哗地流着。在这样的夜晚,仿佛连咲的笑脸也变得遥远而无法信赖了。
“不过我很清楚了,你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超出我的想象。”
“百思不如一试呀。”
“嗯,我不会再说什么了,顺其自然吧。”
“能这样想一定好办得多。”我并不太明白他的话,但还是这样说。
沉默,雨声。
呼啸而过的风。
我望着窗外,默默倾听。
“不过,日本真不错。”他说。
“什么?你的话真突然。”
莫非睡着了?我非常惊讶,回头一看,他正用清醒的面容对着我,一点也没有要睡的样子。
“有樱花。”
夏天里谈樱花,他当真醉得这么厉害?
“是啊。”我一面这样想一面应着。
他望着窗外。
“刚回日本时的那个春天老下雨,我一点也不认为日本是个好地方,很抑郁。可是有一回,只有一回,是个下雨的日子,我从出租车中望着樱花被感动了。那天天气阴沉,窗户上也是这样布满水滴,看不清外面,对面是大路边上的绿色金属挡网,再往前才是樱花粉红的色彩,整整一大片。我的视线穿过两道过滤器般模糊的屏障,第一次感悟到——春天里,日本这个樱花盛开的国家的神秘。”
“说得真好。”
“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习惯这里的生活。但是人在波士顿的时候,我就是想回来。”
“是啊。”
有着仿佛承受过重压的委靡消沉的心和潮湿的褐色鬈发,他看上去就像一条小狗或者一位王子,他始终是庄司当年指给我看的对面的那个年轻人。
他呼呼地发着令人烦躁的鼾声睡着了,鼾声和着雨声传来,很吵人,但不知为什么,这吵人的声音却使我感到沁入内心的平静。我为他盖好了毯子。
天要大亮的时候,我困得不行,也钻进被褥睡去,但不多久便被他摇醒。
“对不起。”他说。
“……哪里。”我睡眼惺忪地回答,“招待不周。”
昏暗中睁开眼睛,他正脸色苍白地冲我笑。
“啊,今天出丑了,对不起哦,再见。”
躺在床上,望着他因头痛而歪着脑袋离去的背影,我的感觉宛若还在梦中。门关上了,是否锁好了呢?可我睡意正浓,不愿起来。“奇怪的人。”我这样想着,又闭上了眼睛。
雨住了,真正的夏天似乎终于来临,很突然地,晴热的日子开始了。这以后也没有再下雨,乙彦来过的记忆像梦一样远去。
这就是他出现的方式,也是他离去的方式。
副本依然没有留,也没有对咲提这件事,日子就这样照常流逝。
那天下午,我的情绪很好。因为休息,一觉睡到晌午,起来后洗了衣物,晾晒完毕又在凉台上睡了午觉,然后出门取钱。我身着惹眼的粉红T恤和短裤,赤脚蹬一双皮凉鞋。只有在这难得的夏天才能以这样一身明快的装束走到街上。薄薄的尼龙手袋里放着一个钱包。
阳光灿烂,几乎睁不开眼。
只要走在这色彩浓重的蓝天下,那笑意便会溢满脸庞,心中充满喜悦。
三点已过,只有现金业务处还在提供服务。走进去,里面没有人,我开始悄无声息地在这白箱子似的空间里操作。将银行卡静静插进机器,等待语音电脑发出女声提示把钱送出来。也许是注意力太集中,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有人从自动门进来以及门打开时理应听到的盛夏嘈杂的声音。
直到那人站在了我的身后,我才开始感觉异样: 这么空荡荡的地方,为什么偏要故意和我站在一起呢?
接下来的一瞬间就像是电影中的枪战情节,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在了我的腋下。
“不要回头。”是一个女人细嫩的嗓音,“把钱递过来。”
从一开始我就不认为是遇到了强盗,只是直觉告诉我,这人头脑不正常。机器的出钞口发出送钱的信号声,我很紧张,轻轻把钱抓在手里。“谢谢,”那机器说。
“什么呀,这是我的手指。”后面的人笑着缩回手。
原来是你呀,咲吗?我差点叫出来,说来奇怪,我真的以为是咲。
然而回头一看,发觉不对。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微笑的陌生人。
于是我更加害怕了,我忘不了初次相见时她凝视我的样子,那双眼睛仿佛要一下子把我洞穿,它们绝对透明,没有丝毫杂质,像遥远夜空中闪烁着的天狼星,又像鸡尾酒杯中流溢着澄澈光彩的干马提尼。
她能明白我的感受吗?我感到恐惧,假若在这样一张大人的脸上长出了一对刚出生的婴儿的瞳孔,那瞳孔里面会映出什么呢?她会产生怎样的想法呢?
是个奇怪的人,没有曾经认识的印象。既不特别美,也不特别可爱。然而有魅力,周身焕发着野兽般的敏感和天生的灵性。
我愣愣地看着她,观察她。
稀少黝黑的长发,纤细的身材,青筋显露的颈,高个儿,大嘴,白衬衫,小而线条优美的胸,短裤下露出结实的腿和意外丰满的脚,赤脚上蹬着黄色的海滨皮凉鞋,红色的指甲油。
好像至少在对夏天的感觉上我们是相同的,因为我们俩的装束很相似。
“打扮得像姐妹呢。”她说。
“您是哪位?”我问。
“我叫箕轮萃。”她报了姓名,又将姓名的读音重复一遍,然后说,“你是加纳风美小姐。”
“对,可是……你是谁?”
“应该认识吧。”
她微笑着,笑里透着亲密,同时伸出纤细的手,那动作迅速得像《遭遇未知》[3]中的太空人。
“不认识,不好意思。”我说。
于是她一把抓紧我的右手。
“上车谈吧。”她拽我。
“等等。”
我慌慌张张地意欲摆脱她的手。她的表情很平静,可力量却相当强大,根本摆脱不掉。那手热得让我不舒服。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不能跟你去。”
我的语气很坚定,她一下变得畏怯了。
“我们应该是认识的,很早就认识。”她说,这是我近一段时间里经常听到的一句话。
“可是,我没见过你。”我说。
“没听乙彦说过?”她显出怅然若失的样子。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是乙彦的……,我正要开口,却听她说:“我和他俩是同父异母的血亲呀。”
“啊?”
我深感意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终于明白,那对聪明的孪生姐弟只在这件事上对我含糊其辞了。
“这个我不知道。”我说。
“为什么要瞒你呢?”她说,“是因为我和庄司曾经有过来往?还是因为我给了庄司《N·P》的第九十八篇小说,导致了他的死?”
她的最后一个字音总是上扬,声音很甜美。
“要么就是他们认为我不应该和乙彦在一起?”
我终于震惊了。
“这么说,你们之间存在血缘关系?”我说,“你真的也是高濑皿男的孩子么?”
萃点头。
“你说你姓箕轮,你母亲是日本人吗?对不起,我这样问很冒昧。”
“不错,父亲好像喜欢日本女人。母亲生活在那边,已经没有消息了,她是日本人。”
“想和我交谈了吧,我会开车,瞧!”她从口袋里掏出驾驶证给我看,“我没有撒谎呀。”
没撒谎我很清楚,不过她那样子一看就是个喜欢信口开河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相信她的驾驶技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被她拽到门外,那里停着一辆红色私家车,保险杠向里凹进去了一截儿。
“什么呀,瞧扁得多厉害。”我指着那保险杠说。
“是以前撞的,不是现在。”
她笑着跑到车子跟前。
“请上车吧。”
“下次吧,对不起。”我说。
我想好好考虑一下,我不喜欢就这样被她拽上车。她长长的头发里散发出婴儿般甜甜的香气,那双无助、诱人的大眼睛从松散的刘海下忽闪忽闪地望着我,令我喜欢,也令我害怕。
“那么,至少让我送你回家吧。”
她扭动钥匙,打开门,麻利地坐上驾驶席。
“你从那边上。”她微笑着说。
没办法,我只好上车。
“那么,就在远处那个看得见的大路口处停。”我指点着说。
车里很闷热,透过前方的挡风玻璃只能看到一条白花花的闪着光的路。楼房和行道树亮得耀眼。我们两人都穿着皮凉鞋和短裤,白皙的大腿紧挨着,反射出夏日的光,猛然间,仿佛有了来到海滨的感觉。
“像在海滨呢。”萃说。
我吓了一跳。
她的驾驶技术意外地好。
“这个人倒还挺稳妥的。”我这样想着,但没有说什么,只是做出生气的样子。她握方向盘的时候目光沉着冷静,从这样的目光里,我知道了她也有稳妥的一面。
于是稍稍松了口气,对窗外强烈的阳光和车内并没起多少作用的空调也不怎么介意了。
心情明朗了些。觉得下次和她见见面也未尝不可。
车行到拐角处,我说,“谢谢,改天再……”
她猛地加快车速,“我们去吧。”她说。我的话被打断,那熟悉的路口说话间便被远远抛在了后面。
“请停一下。”我说。
“讨厌,好容易才见到你呢。”她前倾着身子说。
“不要乱说。”我怒气冲冲道。
“嗯嗯。”她摇摇头。
嗯嗯?什么意思?
“你这一套对付别人还行,对我不起作用,”我说,“别弄得跟演戏似的,我不会拐弯抹角。”
说话的当儿,我的家以极快的速度远去了。
“真的么?倒是一点也看不出。”
一下子,我真的沉默了,只好等待,看她下一步怎么干。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意外的是,她竟也露出了本来的样子。
“只是想跟你聊聊,一直等着这一天呢。不好吗?就聊一会儿。刚才的玩笑也许有点过分,但没伤着你对吧。”
“还说呢。”我笑起来。
“有许多不安,想见见可以倾心交流的人。”她微笑着说。
这时我才感觉到,来见我,其实她也同样紧张,于是终于明白自己是可以和她说说话,一起度过一段时光的,尤其是第一印象不好的时候似乎更应该如此。我终于不再坚持,决定跟她去。
“你这样一说,我才有点明白了,虽然还是有疑惑。”我点头道。
我又默默想了半天,桌上摊着的笔记本、打开的窗、喝了一半的大麦茶、晾晒着的衣物,我有些怀念我那个像“玛丽·希莱斯特号”[4]似的房间,也怀念不久前的自己,假若就这样由着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到那里去。
“这么说,你是想要我手上的第九十八篇小说吧,”我问,“你没有吗?”
她摇头。
“想看译文吗?”
她没有回答,问我:“去哪里?海边?”
“现在去哪里都行了,我听你的。”我说。
“那就去池塘吧,像湖一样的池塘。”
她终于开始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说庄司翻译的那东西?嗯,原文当然好,不过翻译成日语的译文也想看看呢。”
“你什么时候和他交往的?”
“放心,是你们在一起很久以前,大约是我来到日本遇到乙彦一段时间以后吧。刚才说过,是我给他介绍了那小说,给了他第九十八篇,并要他译出来。”
“对不起。”萃说。
“不能怪你,不过,我能读到那小说还是因为你呢。”我笑道。
“本来就读得到的。”她说。
“你和乙彦去过波士顿?”我问。
“对,去了两年。”
“现在怎么回来了?那里相当不错啊。”
“我也不知道,我原本是想留下的,但人根本不能真正决定什么呀。”
车里热得憋闷,和外面飞快远去的看似凉爽的景色很不协调。大脑似乎发木了,连思考也迟钝起来。
“冷气太弱。”我说。
把冷气调大,膝盖冷飕飕的。
“波士顿的确令人愉快,”她说,“有点悒郁,很美,是个逃亡的好去处。可我们之间的问题依然如故,这是不言而喻的,而且钱又用光了,怎么办呢?于是他说分手,说要回日本,那么我说,我留下吧……然而还是回来了。”
我问:“一开始你们就知道两个人是姐弟吗?”
“也许我知道。”她回答。
“也许?”
“因为相爱,所以要经常告诫自己并不知道我们是姐弟,结果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竟弄得不得而知了。听起来像是谎话,但真是这样。早上不是要起床吗?起来就十分困惑。姐弟?这才荒谬吧?总之脑子里都乱成一团了。”
“有这种事?”
来来往往的车流中,我仿佛身处非现实的世界,正在一条河中顺流而下。
“我知道你和庄司好,乙彦说他在聚会上见过你和庄司,还跟我讲了你的情况,所以想见见你。回日本来我原本心情忧郁,但一想到有你,就愉快了一些。”
“……哦。”
“到了。”她说,并将车停在旁边。
这是一个大公园,我没来过,从门口望去,里面林木苍翠,像森林一样幽暗。
“下车吧,我们散散步。”她说。
公园很大,穿过入口附近密集的树丛,突然到了一个明亮开阔的池塘边。我们买了推着自行车卖的冰棍儿,很有怀旧的味道。那大叔从盒子里取出两支冰棍递过来,问,“你们是姐妹俩?”“是呀,”我们笑着回答。然后坐在一条旧的木制长椅上吃起来。
这池塘确实像湖,远处岸上的树丛看上去像山丘,池塘里的水镜子般清澈平静。眼前的碎石道上,孩子们骑着嘎嘎作响的自行车飞驰而过,而垂钓者则安静地散坐在湖边。不远处有个小沙滩,母亲们正带着孩子在那里玩耍,欢闹之声不时传来。
萃抱膝而坐,并没有看池塘,而是望着远方的云。
“可是,为什么你们俩不想在波士顿长住呢?因为日本国籍吗?”
“也有这个因素……嗯,事情发展到一半,究竟是怎么回事很难弄清楚了。”
萃歪着头,像在搜寻往昔的记忆。
“本来,我们远行就是想从姐弟关系的阴影中逃离出来,目的就是转换心情。心想,就我们两个,逃到遥远的地方去吧。我们有的是热情。虽然起初我什么都不懂,但乙彦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他告诉我波士顿是个好地方,有大河,可以沿河边散步,泡图书馆,喝酒,去港口看船,做一对极乐的恋人。可是我们心中的压力积聚着,半夜总是醒来,每当被人问起我们是否是夫妻,每当在公园中遇见老年夫妇,我们就很难受,像逃亡者一样避开。开始我们还可以保持快乐,然而渐渐地,即使我使劲握他的手,他也只是用黯淡的眸子注视我了。假若他还能冲我笑,也许一切仍会很好地持续下去,然而他却始终只能如此,给我的感觉是我们的关系比陌生人、比姐弟更疏远了。我们不能正常地继续了。想来以往我根本就没有认真考虑这些问题。我和父亲也上过床的。”
“这么说……”
萃终于将视线转到我的脸上,她理解了我要说的话。
“不错,第九十八篇中的那个人就是我。”
“总算全联系上了。”我问道,“你只喜欢自家人么?”
“并不,至少庄司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呀。”
“倒也是。”我点点头。
当逝者的名字从旁人口中说出来,那人总是仿佛融进了眼前的风景。特别是在这样一处野外的地方,当突然听到他的名字,我便觉得眼前的一切: 拖着阴影的树丛的沙沙声、雾一般淡淡的夏日的凉气、波光粼粼的水面,所有这些东西上都骤然浮现出庄司的面容。
“这么想来,我和你也算是姐妹了呢。”我笑道。
“如果你和乙彦上了床,那我们就更是姐妹了。”
她也笑起来,话语中有点刻薄的味道。
“目前还不会。”我回答。
我当真不知道,对于那样的事,她是希望还是担心。
“为什么乙彦君对我讲起你的时候觉得你很可怕,像要吃了他似的?”
“我相信两人的相遇如同那些古代的传说,是命运在发挥作用,一定是这样。那个笨蛋不懂。”萃回答。
“什么都没有发生呀。”我说。
“嗯,很安静。”
沉默,听着周围的各种声音: 鸟儿的啾啭、孩子的喧闹、远处的铃声。
“读过第九十八篇了吗?”萃问。
“嗯,读了,是篇好小说,尤其是最后的部分。”
“我读到那里也哭了。后来我们很少见面,他变得怪僻,不讨人喜欢,但我想,父亲他肯定是爱我的。他说我们那样相处时,他不知道我是他女儿。他觉得我像母亲,可母亲也出卖过肉体,所以我是不是父亲的孩子还当真无法确定。可是,我的眼睛和他一样吧?”
她又凝视我,我一阵惊悸。那眼睛深得像老井中幽暗的水。
“的确,不过我只见过照片。”我点点头。
“你不想调查一下?”
“想过几次,假若调查结果表明我是个无人知道来历的孩子,那么从第二天起我和乙彦就会突然变成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恋人。只要一想这种情况,那强烈的解放感就要把我压碎,像酒精中毒一样。但顶多不过如此,而糟糕的是假若不是那样呢?那我们就存在血缘关系。只要调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像艾滋病人一样。人是脆弱的,虽然我生长在恶劣的环境里,看到很多非人性化的东西,但结局总是使我明白人是脆弱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不是一种性善之说呢?据我所见,非人性化的努力往往造成不良的影响,像父亲一样,或许,神终究还是存在的吧。”
蓝天的色调浓重得刺眼,是不是他们的恋情必须不知不觉地持续到要说分手的时候?这美丽的颜色多么像一个不经意间述说的故事,它让人觉得那样的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然而,作为一段普通的苦恋,他们恐怕也是几度审视,几度决断,才会一直拖到了今天。
“好像是一段令人疲惫的恋爱史。”
“可不,像打乒乓球一样。”
萃咧开嘴笑起来。糟了,我想我喜欢上她了。不觉之间,我的心动摇了,仿佛我们很早就聊过了不少似的。
“我想,”她说,“我们大家,包括父亲,还是受到了那东西的诅咒啊。”
“你是说那小说?也包括我吗?”我惊讶地问。
“对,那是一种不幸的书信似的牵连,一开始就是那样。”
“心理作用吧。”
“可是,你不觉得和咲,和乙彦,和我都合得来吗?像老朋友一样。”
我点头。
萃静静地看着我,用宛若透过我望向天空的淡淡的表情说:“这种莫名的自我暗示就是人们所说的诅咒,一定。”
我沉默地点头。起风了,水面泛起涟漪,仿佛回应着她那绝望的冷静。
这两个人,弄不好要闹出殉情的事儿来,我突然想。
这似乎是可以肯定的,假若就这样发展下去,大概总免不了那样吧。我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只是想,如果自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才同他们相知,那可不是我所乐见的。
“回去吧。”萃说,站起身。
“嗯。”
我挠着被蚊虫叮咬而发痒的脚,跟在萃身后。她有些恼怒似的迈动步子,那背影给我一种宠物狗般既傲慢又脆弱的印象。
返程路上,在车里,我忽然想起来,便问:“你给我们研究室打过一次电话吗?”
萃手握方向盘,点点头。
“怎么我去接时又挂了?”我问。
她微笑道:“我只想确认你是否真的在这个城市,在这个世上。而一旦听到你的声音我又紧张,就挂了,嘿嘿。”
她有些不好意思。
归途总是有点无趣,有点寂寞。当成排的白色房屋和暮色渐浓的天空被我们抛在后面时,我似乎深切地明白她的意思了。
我说:“我也觉得你们都奇怪呢。本来是在书里的,现在却跑出来喋喋不休,好像我也要被你们弄到书里去了。”
“危险的征兆呀。”她笑道。
我们在十字路口分手,那里原是我早该下车的地方。“再见。”见我下了车,她说,旋即一溜烟地开车离去。我有点失望,心想这样告别太平静了。然而待我头也不回地走到胡同口时,又听到了喇叭声。
回过头,看到那车已经拐了一个U字形的弯,正行进在马路对面的红绿灯处。萃摇下车窗,笑着冲我挥手。
通红的天空下,那笑脸像南国的水果。
我们是初次见面。
感觉却如同故交。
仿佛从小就在一起,一直相伴,无话不谈。
进了胡同,抬头望天,一弯细细的月牙儿悬在傍晚的天空。我想起他们三个。
我像孩子似的为他们祈祷,只希望他们不要闹出殉情的事来。
“这么说的话,我见到了那个叫萃的人,而且成了好朋友呢。”
话音一落,咲“啊?”了一声,之后便沉默不语。
“怎么会这样。”过了一会儿,她说。
午休后的片刻,正是我们在研究室偷闲的时候。我苦笑着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大麦茶又倒了一杯。咲正在无可奈何地微笑,她穿一件黄色连体无袖衫坐在教授的椅子上,脚搁在书桌上。对我来说,她这副样子已经开始让我觉得习惯又亲切。和她初见时,研究室的窗外还是一片梅雨的景象,现在却已是盛夏了。暑假的校园人很少,隔壁高中的游泳池那边飘来欢笑声和戏水声。冷气开得不大,声音却很讨厌,令我烦躁。我晃动杯中的冰块,喝着大麦茶。
“可是,怎么和她成了好朋友呢?”咲道,“和她在一起挺累的。”
“虽然累,但有意思。”我回答。
“听到些什么?”
“姐弟、近亲乱伦、波士顿、回国。”我笑道。
“什么呀,这不是全部。”她咯咯笑起来,白皙的肩膀摇晃着,像向日葵一般。
“她当然不是隐瞒,只是和你我没关系,又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明白了。”我问,“你和她关系不好吗?”
“说不好的话么,那是母亲。母亲极不喜欢她,我和她也没有亲密交谈过。假若我们可以像好朋友那样交流,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也许吧。”
“我见过几次那孩子的母亲,为钱之类的事。”
“小时候?”
“对,乙彦似乎是大了以后才知道这一连串事的,所以才发生了那样的事,哈哈。”她笑起来。
“好像老在自家人中打转,不难为情吗?”
“不怎么好。不过,我能理解那种心情。我对事物的观察可是相当细致入微的。我时常想,假若由着我去,我一定会在这里生活一辈子,过千篇一律的生活,对事物抱一成不变的想法,生命中登场人物屈指可数也无所谓。还欠缺一些东西,例如对世人的同情、冒险精神和好奇心等,因此我并不认为他们与我无关。”
“这是安慰吗?”
“你半道出现,不会懂的。”
我笑了。
“那么,萃的母亲,她是怎样的人?”
“无可救药的人,真的。很早以前,那孩子就好像离开她母亲一个人过了,遇到父亲那会儿,她母亲好像已经断了消息。有好几回,萃找我母亲要钱,只听到酒精中毒、梅毒这样的话,和她是姐弟之类的事情都是在乙彦和那孩子恋爱之后才知道的。一下慌了神,可又不能对母亲说,没办法,恋情已经无法制止了。”
咲说,我就点着头听。
“你真那样认为吗?”
“什么?”她睁大眼睛望着我。
“恋爱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嗯。”咲点头。
“没有生理上的厌恶感?”
“没有。如果……唉,这样说真不舒服,如果是从小就在一起的我和乙彦,那一定会厌恶之极,可他们从未见过面,包括我也是一样,对乙彦和父亲有种特别的感情。小时候被抛弃,伤痛懊恼,又沉迷于作品之中,凡此种种。我也能多少理解父亲的心情。第九十八篇小说不是很好吗?超现实的手法,浪漫的情调,不是棒极了吗?假若把那小说以及萃和父亲的面容全部重叠在一起,那就是爱情呀。”
“真没想到。”我说。
“是个洁癖更严重的人,有这么个印象。”
“我?”
“对。”
“所以说,人不交往就不知道,不是吗?”
咲笑道:“你是说,要从别人那里感受意外?”
“正是。”我笑起来。
“只是,很害怕。”咲说。
“怕他们殉情。”
果然想到一起了,我使劲点头。
“你这样想么?”她问。
“是啊,我觉得他俩有死的念头。假若再往前走一步,走得更接近终点,采取这种方式的可能性就会高起来,这只是我的感觉。”
“现在还不至于吧……”咲小声道。
“瞧瞧,我们俩在这空旷的房间里说话,声音特别响不是?像在商谈机密呢。”
“就当是机密吧。”我笑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好了,吃饭去吧。”
“嗯。”
我们站起来,离开房间。
踏进校园,太阳光像闪光灯一样,耀眼的光芒倾泻而下,眼前一阵眩晕之后,那日常的夏日景色才终于显现出来。无人的操场上弥漫着青草的气息,风带来隔壁高中的喧闹,有练棒球的叫嚷声、金属球棒清脆的击球声、掌声和欢闹声。
“多舒服的风啊。”咲说。
看着她那被风吹拂着的宽阔的额头,我不禁觉得不可思议。假若用语言表述,那感觉应该是:
“上月尚陌路,而今成友人,恍若已相知,实则异乡生。”
不过,这里饱含着更多的类似惊讶和难过的微妙感慨。
校舍的楼宇间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天空,抬头望去,风轻云淡,月色朦胧。
那是一种真切的美,除了我们之外,在这里,在此时,没有人领略到这样的美景。
我这样想着,慢慢踱过操场。
这天下起了大雨,这是好久没有的事了,我不由想起上次下雨时乙彦的造访。傍晚时分开始打雷,狂风大作,像来了台风一般。
我待在屋内,听着雨水哗哗冲刷人行道的声音。闪电不时照亮天空,虽然还不到五点钟,世界却仿佛笼罩在夜色之中。
译完的初稿必须今天拿出去复印,但这雨却使我很为难。懒懒地收拾着桌上的笔记本,忽然想把庄司的译稿也复印出来,这并非仅仅因为乙彦曾经对我这样说过,而是自己也觉得有此必要,也许有一天,我会将这篇译文呈现在萃和咲的面前。
于是,我将两册笔记自己的译稿和庄司留下的译稿放进一个尼龙袋里,这样它们就不会被雨水打湿了。穿好雨衣,走出房门。
雨下得很急,我跑进附近一家有复印机的便利店,将湿淋淋的雨伞放在旁边,开始复印。
店里过亮的灯光、屋外漆黑的天空、潮湿的马路、斑斓的车前灯。复印机发出的绿光在我脸上来来回回移动。每当有人走进店门就可以听到“欢迎光临”的招呼声,与此同时,屋外风雨的喧嚣也随之涌进来。潮湿的地板被荧光灯照得雪白通亮。
我印得很专心,精神高度集中,所以当复印结束时,感到完成一件工作后的轻松。去收银处结了账,将雪白的纸卷放进尼龙袋,走出店门。
雨小了些,西边的天空露出微弱的橘红色,楼宇构成的“峡谷”上现出一抹晚照。
我盘算着喝杯茶再回家,也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逼过来。紧接着后脑勺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咚”的一声响,我没有觉得太疼,只是惊骇不已,人也跪倒在地上。旁边掉下一件东西,是超市里常见的装乌龙茶的塑料瓶。
我蹲在地上,回过头来,一双眼熟的洁白而性感的脚正立在潮湿的人行道上。我沿着那脚抬起头。
“干什么?”
我好容易镇定下来,可以用沉着的声音发问了。
“不痛吧。想什么呢?”
是萃。
她的样子很奇怪,面颊苍白,神情紧张,还带一点怅然若失。
“瞧你干的好事,都打湿了,瞧瞧。”
我打开包,慢慢站起来。当两人的脸距离很近时,萃哭起来,是一种爆发式的哭泣,像婴儿似的扯着大嗓门,尽管我们只是第二次见面。
路上的人都愣愣地打量我们,我很尴尬,慌忙拉她来到近旁一个车库的屋檐下。雨声突然被幽暗的水泥墙遮挡住,取而代之,萃的哭声一下子充满了这个四方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车的气息,站在这样的地方,我就像是一个母亲正面对脾气暴躁的孩子,心里充满了无奈和憋屈。我被她打了,反倒是她在哭。
“究竟怎么了?”我问。
“你不相信人,留副本,撒谎!”她怒气冲冲地说。
我愕然,“嗯?”我表示疑惑。
“是怕我偷吧?”她带着鼻音道。
“误会了……”
话音未落,我便发现自己是在辩解,如此轻易地为自己辩解让我觉得陷入了麻烦。
“我复印自己的东西难道还用你说三道四吗?”我说。
“还说是朋友呢。”这次她很激动,脸涨得通红,用尽全身气力。
“我没说 !”
我喊起来。在小小的车库里,我的嗓门大得惊人,饱含着一种强行要求相隔很远的他人理解的力量。这一瞬间,萃震惊了,望着她那不安的模样,我沉思起来。是朋友这样的话,那天也许说过,即使没有说,那眼神,那笑脸,对她来说也许就是证据。
我从包里慢慢拿出庄司译稿的复印件,递给她。她怔怔地接下,想说些什么,在话语即将出口的一瞬间,她的表情新鲜而生动。
然而,就在此时,她突然低下头,用手捂住了嘴。
“不舒服吗?”我问。
我想起乙彦,觉得他俩大约属于彼此性格相似的类型,连管理自己都不能胜任,却做出种种大胆的行为。
“嗯嗯……”
萃嗫嚅着,下巴上有血顺着手指滴下来,一滴墨汁似的血落在脚下的水泥地上。
“一激动就流血了。”萃呆呆地说。
“流鼻血怎么还低着头呢,要抬头。”
“嗯。”
她把头仰起来,手像死后僵直了似的捂在脸上。我用力把那手从脸上扯下来,递给她手绢。
“谢谢。”
她把手绢按在脸上,手绢下传来瓮声瓮气的道谢声。然后仰面朝天,睁着通红的眼,不再吭声。
为什么要这么痛苦呢?我想。嫌恶和感伤充塞在我的胸口。她是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呢?性情乖张的人我见过,但也不至于像她这样呀。那周身散发的浓烈的气息,那连她本人都难以支撑的痛苦的存在感。
宛若雨水冲刷下的绣球。
“去我那里洗个脸吧。”我说。她点点头。
我将装着复印件的尼龙包挎上肩,迈开步子。伞摔坏了。萃仰着脸,我拉着她的手,雨淅淅沥沥下得小了。
她是不是一直在跟着我?从什么时候跟上的?
我很害怕,因此没敢问。
把萃引进房间,打开灯,我给呆立着的她递过一条毛巾。
“洗脸去呀。”我说。
萃去了洗手间,畅快地放开水,洗了脸。当她出来时,那脸清爽多了,仿佛是从睡梦中醒过来。我不由有些紧张。
“这复印件,也给咲了么?”
她前额的头发是湿的,像刚游过泳一样。
“嗯,我打算给她一份。”
“最好免了吧。”她面无表情地说。
“这段时间里,我觉得自己成了你们的心灵停靠站了。”
他们这家人,都到我这里来过。
“先不论好坏,我只觉得奇怪。”我说。
“喂,还有一个相当快乐的地方吧。那个空间也很奇特,是吧?我们很快乐,一直都这样。”
“你是指那小说中的世界?”
“是。”萃笑道。
“有点哥特小说的味道,令人腻烦的戏剧性情节,浪漫的情调,逃遁的倾向。结果,作为深受影响的人,咲接近得最认真,还把它对象化,对它进行研究。”
“而你却是实践者。”我笑道。
“不错,是实践。”她说,“所以,事到如今,事情将如何变化也不知道了。”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时常想,如果父母没有离婚,如果自己独自生活的时间没有那么长,如果当初没有在语言上醒悟,如果没有爱上庄司,如果没有这些东西留给我的烙印,我就是原来的我么?我就是自由的么?
有时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想这些。
“人生不是故事。”萃说。
我默默泡好咖啡,拿在手上。
“但实际上你早就把庄司的事儿放在一旁,就像在做暑假作业,像观察小蚂蚁一样在审视我们了吧。”
萃接过咖啡,一面呷着一面说。语调很平常,却干脆流畅。
“你怎么知道?”我笑起来。我本想开一个玩笑,可这一笑,就仿佛被她言中了。
我首次造访了咲同时也是乙彦的住所,决定把给了萃的那份文稿的复印件也顺便送给咲和乙彦一份。那是珍贵的遗物,像这样轻松地分送他人,我有一种在夏日天空下相当神清气爽的感觉。
虽然在工作的地方和咲每天见面,但我并不知道她住在怎样的地方,这让我产生很多想象。
我一面走,一面猜测。那屋子是否带一点自然情调、清新可爱?抑或是透着忧郁伤感、趣味索然?总不外乎这两种情形吧。尽管很快就会得到答案,但我还是不由得这样认真地思索着。按照地图上纵横交错的线路指引,穿行在火辣辣透着暑热的胡同里。
在一个U字形拐弯处向里看去,见到了那座位于尽头的西式公寓。薄荷绿色的墙,有一个小院,门上挂着常春藤。这地方倒还真适合咲,只是略显古雅,像一个隐居之所。
我登上楼梯,找到202室,敲了敲门。
“是风美吗?”咲一面打开门一面问,“没有迷路吧?”
“有点难找。”我回答。
“现在乙彦不在。”咲说。
我点着头迈进门。猜测大体是准确的,这的确是一个成人居住的可爱的房间,深色的地毯,书架上满满的外文书,还意外闻到了海的气息,隐隐地弥漫其间。老式摇椅,皮沙发,厨房地板上放着铁制暖炉,装饰架上摆着成排的酒瓶,很有点船舱的味道。
“喜欢海?”我问。
“是乙彦,”咲回答,“他曾经想要考和大海相关的大学。”
“怎么又不考了?”我窥视着他的房间问道。
的确,游艇长靴、帆船影集、靠在墙上的附有鉴定书的舵轮,这些很令我意外。
“因为女人。”咲笑着回答。
我笑道:“好简洁明了的解释啊。”
咲倒好姜汁饮料,把杯子递过来。
“加了杜松子酒。”
“在学校可喝不上。”
“有限制呀,我们。”
我们坐在地板上。那饮料很甜,出奇地好喝。
“真热啊。”我说。
汗水干爽后,我有了醉意。
“这屋子不错。”
“谢谢,改天请你去我们在横滨的家,纯和式建筑,尽是房间。刚到日本时就去那里住了,我说不习惯那房子,大家都笑了。”
“是这样啊,下次一定去。”
姐姐结婚后,我时常揣测住在一个与自己的出身地相隔遥远的陌生国度是怎样的心情。是融入那片土地成为故事的主人,还是在心中的某个地方始终保存着回家的愿望呢?
这时门开了,乙彦走进来。怎么说呢?我喜欢他那固有的魅力、奇妙而明显地与众不同,全身溢满自暴自弃却又不失自信的感觉,我觉得他的长相很帅气。的确是一个有着非凡经历的人。
“打扰了。”
“欢迎。”
他似乎还在为上次的事难为情。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N·P》是部小说,无论怎样深入内心,只要本人没有相当的缺陷,就有能力抵制它的影响。不过,例如萃,她却是立体的。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头发飘逸潇洒,咧着嘴笑,吃零食,流温热的鼻血,对我的话迅速作出反应,像果冻般与现实远远隔离,扭曲,没有真实感。自我见到她后,她一直就是这样,她本身就是《N·P》。因此,我是不是眷恋着萃呢?抑或是咲?还是视情况而有所变化?我不知道。或许真正让我中意的是乙彦,只有这一点有点令我受不了。在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中营造出那样的氛围是危险的,会产生种种错觉。可是,我依然希望不断见到他,听他那格外认真的交谈。
奇怪的感觉。
恋爱、分手、永别,年复一年地重复下去。眼前所见似乎并没有区别,善恶和优劣难以确定,害怕的只是不好的回忆会存积在脑海里。所以我有些胆怯,心想: 假若时间停滞不前,夏日没有尽头该多好。
“乙彦,你也吃蛋糕吗?”
咲拿来蛋糕,乙彦摇摇头。
“只给我咖啡就好了。”
下午茶的时间,三个人坐在地板上,这也让我感觉奇怪,因为我们这是第一次聚在一起。
“不久前,萃打了我。”我说,“就在那个下雨天,突然一下子,听说过吗?”
“你见到她了?”他很惊讶地问。
“嗯。”
“是吗……”
从语气上判断,大致的情形他是明白的。
“那……为什么打你?”
“好像是误会。”
“那家伙,当真误会了……”
“她见到我的事没对你说?”
“嗯,这是刚听到。”
“是吗?”咲一直喝着咖啡没作声,可现在开口了。
“有句失礼的话,能问吗?”
“问吧。”乙彦回答。
“和自家人亲热是怎样的感觉?”咲严肃地问。
我忍俊不禁,乙彦也苦笑。
“真是个失礼的问题,我很吃惊。”他说。
“不趁这个机会问就问不成了,平常难得见面。”咲道。
“老实说,这个问题我没有想太多。”他回答,“不过,总有点负疚感。这话有点像辩解。”
咲说:“你本来就有这毛病,没有理由,即使亲吻也是不可以的。”
“是啊”我用戏谑的语气说。
“没有理由的性行为,我有过吗?”乙彦问。
“大概是因为一直被姐姐逗着长大的吧。”我说。
“是啊。”他点头。
“调戏不至于给你带来压抑呀,”咲道,“调戏一直很有趣不是吗?”
我有了一种独有的难以言表的新奇感觉,觉得当年那个聚会上那对打扮入时的姐弟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并和当年一样地交谈着。
“那也是以前的事了吧。呀,刚才也是。不过我们在一起好几年了,并没怎么做那种事。就是说,像姐弟一样。”他说。
“这不是真的。”咲道。
我们大笑起来。
我把复印稿递给咲,她接过来,“可以吗?”她说。“让我看看。”乙彦说着,从咲手里夺过稿件读起来。
“译得真好。”他说,“很棒呀这个。咲,要干就要超过它。”
咲点头。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怦怦直跳,觉得庄司还是得到了回报。
傍晚了,乙彦突然瞅了瞅窗外,像是在确定时间。
“我要出去了。”他站起身。
暮色渐深,他们要会面了,我猜想。她的淡雅和忧郁一定同暮色苍茫的街市上那蛋白石般的风景重合着。他要在她的侧影消失前找到她。那令他不得不寻找的侧影,那任性和拒绝的反差。
“那么,代我问候萃。”
我们目送他离去。“真没办法,这两个孩子。”咲叹道。之后我们也出门去吃饭。
“过得怎样,最近?”
带着醉意的声音,即使在电话里我也能很快听出来。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他不喝醉是不会打来电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