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看一场美的舞蹈,看一片巨大的废墟(2 / 2)

哥,你听了也就算了,千万别往心里去。妹子只是想找个人说说,没有别的意思。千万不要因为妹子的烦心事影响你的情绪,更不能分心。哥,你一定要答应妹子,否则,妹子就不向你说这件事了。

电灯闪了一下熄灭了。方子衿躺下来,从枕头下摸出手电,又用床单蒙住自己的头,尽可能不让光线透出去影响别人。她打开手电,继续写信。房间里够热,她又用床单蒙着自己,热量无法释放,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滚,她竟浑然不觉。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过要将今晚的事告诉白长山,念头一冒出就被她强行按下了。这件事,无论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秘密,是她心中一片绝对不能示人的废墟。

她向他谈起的是胡之彦,谈到她和他在中山公园的两次约会,谈到他对她的报复以及他所散布的恋爱谣言。自然也谈到了正在酝酿中的对她的报复。

一个星期时间在忐忑不安中度过,政治学习的日子终于到了。

教室里,马灯昏黄的光线照着胡之彦那张得意而阴鸷的脸。他似乎故意不看方子衿,也不急于宣布开会,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烟,不时吐出一串又大又圆的烟圈。铃声响过十几分钟后,胡之彦仍然没有宣布开会,有同学开始问他为什么还不开始。他说,急啥?今天的政治学习非常重要,学校重视得很,辅导员也要来参加。再等一下吧。

他的话音刚落,辅导员走了进来。他看了看胡之彦,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辅导员直接走到讲台上,对大家说,政治学习开始之前,我宣布一件事。由于学校对胡之彦同志的工作进行了调整,即将任命他为组织部人保科副科长,考虑到胡之彦同志身上的担子加重了,系里研究后决定,胡之彦同志不再担任班长职务,由李淑芬同学接任。听到这一任命,方子衿突然明白辅导员何以会如此支持胡之彦而打击自己,原来胡之彦的身份太特殊了。在这个班上,他是学生,地位在辅导员之下,但在学校,他是校级领导,而且手握人事大权,辅导员自然就是他的手下。

宣布这项任命之后,辅导员接着说,今天的政治学习非常好,非常必要。我和胡之彦同学一起去向学院政治部汇报过,学院政治部的古主任对这次大讨论,给予了高度评价。本来,古主任要亲自来参加今晚的大讨论的,但是,因为临时有急事不能来了。他委托我代表他预祝我们的大讨论成功。他还特别交代,以我们班的这次大讨论为试点,先搞出成绩和经验,等下学期一开学,就在全院掀起一次孤独的阶级性的大讨论大批判热潮,一定要把这个问题谈深谈透,要对同学们之中存在的糊涂认识以及资产阶级思想进行一次彻底肃清。我就说这么多,下面由哪位同学先发言?

辅导员的话说得方子衿心惊肉跳。不仅仅只是大讨论,还要大批判?上升到大批判的高度,性质是不是就变了?是不是就是敌我矛盾了?胡之彦在这时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带着某种深不可测的狡黠,带着某种胜利者的兴奋,也带着某种不可捉摸的怨恨。这个眼神令方子衿做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噩梦。

噩梦中最清晰的画面是母亲被方二拐子等人批斗。梦境中谈不得淫邪地奸笑着,指挥一帮人脱尽了母亲的衣服,让母亲美丽的胴体袒露在刺眼的阳光下。谈不得手中紧紧地握着一条花斑蛇,那蛇的头高高地昂起,一对圆圆的黑眼睛之中,射出的是蓝幽幽的光。梦境很快就变了,被剥光衣服裸露在千万人面前的不再是母亲而是方子衿自己,抓着毒蛇的人也不再是谈不得而是胡之彦。胡之彦咬牙切齿地对她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跟我日屄不?方子衿猛地向他啐了一口,说道,呸,我就算是死,也不能让你这个混蛋恶棍得逞。胡之彦一阵淫笑,举起手中的花斑蛇,往她的大腿根部塞。她猛地一阵挣扎,挣脱了那些肮脏的控制着自己的手。她拼尽全力向前一跃,身体飞速腾空而起,在蓝天下飞腾起来。天湛蓝湛蓝的,白云在她的身边荡漾起舞。她的躯体在起舞的白云簇拥之下坠落……

方子衿惊醒了,她身下的凉席上,是一摊冷冷的汗水。

正好是学期结束那天,方子衿收到了白长山的回信。

白长山在信中说,他看过信后,气得全身发抖,恨不得提起枪,立即赶到宁昌去,一枪将那个恶棍给毙了。他们这些军人在前线浴血奋战,置生死于度外,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像她这样的阶级姐妹不再受任何人的欺负,为了让祖国的所有人民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可是,作为哥哥,作为一名有骨气有血性的军人,他竟然连自己的妹子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革命军人?他有什么脸穿这一身军装,有什么资格拿着党和人民交给他的神圣的枪把子?他在信中对她说,希望她将那个家伙的名字告诉他,他要给那家伙写一封信,正告这个党和人民的败类,如果继续执迷不悟,为非作歹,与人民为敌与阶级姐妹为敌,他将采取正义的行动,对他实行阶级审判。

读着白长山的信,方子衿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感激荡着,热泪夺眶而出。在她的眼里,这几张白纸上的每一个黑色的字,都被浓得化解不开的特殊情感占满。她已经分辨不出这到底是爱情还是亲情。自从父母离开她之后,她再也没有享受过情感的温馨,那种久违的记忆,就像是春天的桃江,奔流着一江的姹紫嫣红。同时,她的心又被那些文字一次又一次揪紧。她非常担心白长山会拖着枪跑回来。她害怕他所说的“实行阶级审判”成为现实。一个学期的政治学习,至少让她明白了一些东西,他如果私自逃跑就是逃兵,那是死罪。他如果不经审判而枪毙胡之彦,那就是凶杀,同样是死罪。

她饱含着泪水给他回信。她在信中对他撒谎说,不要为她的事操心,更不要为此而分心。这件事已经顺利地解决了。她说,系主任就是和她一起被掳去的那个老师,她知道此事后,严厉批评了那个男同学,并且表示,他如果再继续下去,将对他进行党纪国法的处分。她说,是她自己不冷静,将这件事告诉他让他受了影响。她在信中说,从明天开始,暑假来临了,她将和主任一起去医院实习。

最后,她说,哥,祝福我吧,我很快就会成为一名最棒最棒的医生。

余珊瑶仔细地洗着自己的双手。她的双手非常美,牛奶一样洁白细腻,青葱一样纤巧,冰凌一样晶莹修长。洗手是医生最常做的一件事,以前跟着余珊瑶学医的时候,方子衿最喜欢看她洗手,或者说最喜欢看她这双手,那简直就是看一场美的舞蹈。可现在,她的看法全都变了,再看她的时候,就是在看一片巨大的废墟,有着触目惊心的苍凉。

“子衿,我们一起走吧。”余珊瑶对她说。

“我和丽敏约好了。她最近几天情绪不好,可能有什么事,我想找她谈谈。”她说的是真话。吴丽敏和她在一起实习,可最近一段时间来,整个人像是霜打了一般,蔫蔫的,提不起精神。她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方子衿一直都期望她主动告诉自己,她正是那种心里藏不住事的女孩。可几天过去了,她的神情沮丧与日俱增,却并没有在她面前流露出半句话。当然,她的话也有假,在余珊瑶没有约她之前,她并没有打算和吴丽敏谈话,她并不觉得现在是最好时机。

余珊瑶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犹豫了片刻,说道,你虽然是我的学生,可我的心里,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妹妹。

方子衿突然觉得,余老师这句话里,有着太复杂的内容,既有着浓郁的情感,也有着深深的哀怨。她不能不为其所动,她甚至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完全是身不由己,她跟着余珊瑶,到了她家里。余珊瑶给了她一只苹果,她接过来,双手握着,却没有吃。余珊瑶又给她倒了一杯牛奶,说最近你的脸色一直不大好,一定是学生生活太艰苦了。来,把这个喝了。她将苹果放在左手,用右手接了牛奶,同样没喝。余珊瑶站在她面前,说,喝下去,我命令你喝下去。她懒得争辩,一口喝了下去。

余珊瑶在她身边坐下来,对她说,我觉得你对我的态度完全变了。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她不语,将手中的苹果当着球玩。余珊瑶说,叫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聊聊天,解解闷儿。你看我现在一个人住这样高级的别墅里,当着系主任,一定觉得很风光吧。其实,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有多苦?方子衿暗想,你心里苦?你和校长都不知多痛快呢,还苦?如果你觉得苦,就不应该做那样的事。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嘴角闪过一丝嘲弄。余珊瑶看出了她的心事,进一步说,我知道你心中是孤独的,其实,我也好孤独好孤独。

孤独这个词令方子衿吓了一大跳。这个词给自己惹下了够大的麻烦,而且麻烦还远没有结束呀。她也孤独?可能吗?她现在可是医学专家、系主任,还是校长的情妇,一身兼数职呀,孤独?岂不是笑话?

余珊瑶不理会她的沉默,自顾自地说,她的父母很早就随孙中山先生加入了同盟会。可是,国民革命并不顺利,她的父母也一直都在国外漂泊。她出生在国外,生长在国外,对国内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直到抗战开始前不久,她才跟着父母回到了宁昌。可在宁昌住了一年多,鬼子眼看就要打过来了。她的父母知道宁昌保不住,急急忙忙又把她送到了美国。时隔不久,她的父母到达重庆后又被派到川西北少数民族地区工作,结果却被当地土司杀害了。她的两个哥哥,一个死在抗日的战场上,一个死在平津战役的天津之战。两个姐姐则跟着她们的丈夫去了香港。按照余珊瑶的条件,她是可以跟着国民党去台湾或者去美国的。可她对国民党彻底失望了,对美国支持国民党打内战也非常反感,因此留了下来。当然,她留下来,还有感情的原因。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她爱上了一个中国留学生,此人是国民党的一位高官之子。她从美国回国,就是回来找自己的情人的。谁曾料想,此人在国内不仅早已经有了妻子,还有一房姨太太。他如果将她安置在身边,既无法向自己的夫人交代,也无法向国民政府交代,因此悄悄地将她安排在恒兴。后来,国民党从重庆退走的时候,他悄悄地走了,连话都没有给她留下一句。

方子衿抬眼看了看她,对她大不以为然。如果说她在美国的恋爱经历是受骗的话,可眼下算什么?她明明知道周昕若是有老婆的,还要一头扎进去。

余珊瑶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我和昕若的事?她点了点头。余珊瑶沉默了好一段时间,然后说,因为这件事,你才看不起我,是吗?方子衿不语。她不是看不起,而是心中一片废墟。她无法将这种感觉告诉她,这种感觉让她有了一种彻底的毁灭感。余珊瑶说,唉,这件事,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们都不知道这场恋爱的结果是什么,可我们控制不了自己。我说这些你可能无法理解,其实,我自己也理解不了。

方子衿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甚至不想继续在这里坐下去。一种特别的苦味,从她身体的某些角落汩汩地流出来,渐渐集中在胃里,苦味越来越重。她知道,如果自己仍然留在这里,会当着她的面哭出声来的。她将那只苹果放在桌子上,站起来说道:我走了。不等余珊瑶反应,她是逃一般地急急跨出门去。

离开余珊瑶家,时间还早。方子衿不想回到宿舍去。放假了,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甚至整幢女生宿舍,都难以见到一两个人。平常回到那里只是睡觉,不会胡思乱想。今天心情极度糟糕,如果回去,她想她会疯掉。离宿舍不远有一片竹林,学院一些男女恋爱,喜欢往那里去。平常的日子,方子衿几乎没有机会去那里,今天想着那里不会有别人,就踱了过去。

令她没有料到的是,刚刚接近竹林,就听到林子里传来一阵痛心的哭声。哭声像长着一只黄色绒毛拖着长长尾巴的猫,在青竹间飘绕着。又像是中国古代神怪小说中的狐狸,在黑暗中展露着红色绿色绯色花色的毛皮,眨动着三角的闪着幽幽蓝光的眼睛,神出鬼没在被夜幕掩盖的竹叶之中。方子衿猛地惊了一下,本能地觉得这是一个如泣如诉的阴魂,她的脑中甚至冒出披头散发为情而死的屈死女鬼的形象。在这个放了假的校园里,在这片密密匝匝的竹林里,除了女鬼,还会有谁?方子衿转身就逃,可她走出竹林后,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奇特的想法,她想,如果对方真是女鬼的话,那么,她或许可以见到自己的父亲母亲吧。在这个世界,她已经没有朋友,交个女鬼朋友也很不错呀,至少可以让这个女鬼当她和父母之间的邮递员,传递她的孤独她的思念她的苦闷和烦恼。

方子衿突然升起一股豪气。她无所顾忌地向哭声走过去。越走越近,那哭声也越来越确定,不再飘忽。她终于看到了那个影子,准确地说是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抱着一棵竹子,像是抱着某个人,那么紧,那么忘情。幽幽的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投在她的身上,斑斑驳驳地将她的身影涂写成梦幻。年轻女人蓄着一条半长马尾辫,穿着一袭白色衣裙。这个背影让方子衿心中一动。

她走上前去,轻轻叫了一声,年轻女人转过脸来。她圆圆的脸上,晶莹的泪珠在月色下闪着幽蓝的光。方子衿吃惊地叫唤了一声,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似的站在那里,好一刻再没有任何表示。吴丽敏最初似乎没有完全看清来人的面目,愣了好几秒钟,终于知道竹影后是方子衿时,她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两步。方子衿同时跨步向前,伸出双手,将她搂在怀里。

吴丽敏在方子衿的怀里大哭。方子衿的鼻子酸酸的,很想和她一起痛哭一场。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高叫着:不,你不能哭,你应该挺直腰杆顶住一切。那一瞬间,她突然理解了在土匪窝里余珊瑶所表现出的坚强。因为她的身边有一个人需要支撑,她除了坚强地站稳自己,别无选择。此时的方子衿同样如此,她不仅要支撑自己,更要支撑吴丽敏。

在她的怀里,吴丽敏哭诉着一切。原来,她已经快两个月没有收到喻爱军的信了,她认定他一定是出了大事,否则,他绝对不会拖这么长时间不给她写信的。在此之前,他和她一样,几乎是刚刚发出一封信,又迫不及待地写第二封信,所以,他的两封信之间,从来都不曾超过一个星期。

方子衿安慰她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他毕竟在朝鲜前线作战,比如深入敌方搞侦察,行动之前,往往需要封闭一段时间,执行任务又要一段时间,再加上信在路上所走的时间。我算过了,一封信从发出到收到,需要二十多天呢。吴丽敏说,她有一种预感,喻爱军肯定出事了。她感到好彷徨,好无助。她紧紧地抱着方子衿,一遍又一遍地说,子衿,你知道吗?我的心好疼。就像有好多刀子割着一样,我的心都碎了。方子衿说,你想么事呢?自己吓自己,你也知道,他在前线,由一条生命运输线相连。那条生命运输线,二十四小时有敌机轰炸,每天都有汽车被炸毁,会不会恰好是他的信被毁了?

她用尽方法,好不容易将吴丽敏带回了宿舍。可回到宿舍后,吴丽敏仍然是痛哭不止。她不好撇开吴丽敏自己去睡觉,只好陪她坐在床上,紧紧地搂着她。吴丽敏哭累了,在她的怀里睡了过去。方子衿想,如果叫醒她,说不准又会大哭一场,不如就这样让她睡吧。她更紧地抱紧了吴丽敏,将自己的头搁在她的肩上,眼睛刚刚闭上,就进入了梦乡。

一个晚上没有睡好,恰好遇到第二天的工作任务异常繁重。刚刚进入医院,她就参与做了一例剖宫产手术,然后又分别为三个产妇助产。三个产妇中有一个难产,医生几次提出做剖宫产手术,家属无论如何不同意。令方子衿诧异的是,他们并非普通的市民或者农民,而是知识分子,具有很高的学历和非同一般的文化素养。高学历和高素养给了他们与众不同的生命哲学和生育理念。他们认为人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大气场,一旦做了剖腹手术,就漏气了。人一旦伤了元气,就一定会减少寿命。他们还认为,人类的出生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每一道程序都有着极其特别的生理学意义和生命密码。婴儿出生时,宫缩的作用,不仅仅只是将婴儿推出体外,同时还是对婴儿所进行的最后生命完善。比如婴儿的躯体通过母亲狭小的阴道口产出,同样是生命必不可少的程序,是生命制造环节中最后一道极其重要的程序。如果剖宫产,则是用人为的方法免除了这些很可能影响人一生的程序,从而使得人的大脑或者其他机能发育不完善。

因为家属的坚持,方子衿以及她的实习老师多付出了数倍的时间、精力和心力。这个孩子终于被她们接出母体时,已经全身乌紫,没有气息了。她和实习老师又不得不投入更大的精力对孩子进行抢救。

这一天是她实习以来最累的一天,回到宿舍,她连晚饭都不想吃,倒在床上就睡了。她实在太累太困,脑子像是布满了蛛网,思维变得异常迟钝。何况治安情况良好,她也不曾考虑过要防范什么,以至于进门时,只是将门关好,并没有从里面闩上。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感到自己突然被什么人压住。她感觉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人给脱了,那个压住自己的人,同样没有穿衣服,他的身体,紧紧地压着她的胸部,几乎要将她的乳房挤爆了,还有一块肉插在她的两腿之间。他的身上有一股死老鼠皮的味道掺杂着汗臭味,嘴里吐出的是一股烟臭味和酒臭味,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使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味,熏得她头发昏。最初一瞬间,方子衿以为自己是在土匪窝里,她甚至有某种期待,余珊瑶老师会在关键时刻帮她的。这只是一闪念,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在学生宿舍里,整幢宿舍很可能只有她和面前这个恶棍。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即使她再用力挣扎,即使她使尽全身力气呼喊,也不可能有人来救自己。唯一的办法,她只能自救,在那罪恶的家伙还没有摧毁她宝贵的贞洁之前,她应该保护好自己,将洁白之身留给白长山。

想到白长山,她突然有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驱使着她张大了口,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了下去。黑暗中,她的目标不十分明确。等她咬中目标时,才知道被咬中的是对方的耳朵,耳朵的一部分被她咬了下来,一股很浓的带着咸味和铁锈味的液体充满了她的嘴。那人惨叫了一声,连忙伸手去捂着耳朵。方子衿见他还在床上,似乎不想离开,便使出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双手推向他,双脚踹向他。他猝不及防,从床上翻了下去。房间里传来一阵碰撞声,惨叫声。那一瞬间,方子衿吓坏了,担心这一下将他给摔死了。她翻身坐起,伸手进枕头下面摸电筒。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刚才用力过度,她的手抖得厉害,电筒虽然摸到了,却拿不稳。待终于拿稳了,又没力量推上开关。好一段时间之后,她终于打开电筒,一束白光向下照去。

地上,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刚刚爬起来,黝黑的皮肤上有些血迹。他似乎意识到可能被对方认出,猛一把抓过床上的衣服,捂住自己的脸,逃出门去。听到脚步声远了,方子衿知道自己应该爬下床去将门闩上,可是,她努力地支撑了几次,全身抖得厉害,所有的力量不足以撑起她的身体。

过了很长时间,她缓过劲来,从上铺下来,将门闩好,又检查了一下。地下,遗落着点点的血渍。到了床前,见地上散落着一只袜子,袜子的大指头破了一个洞,脚跟部位也曾经破过,却被粗针大线给缝上了。她用电筒在床上扫了扫,看到床上还有一条军用内裤,同样已经破旧,屁股位置补着两个补丁。这两个补丁似乎是从别的军用服装上剪下来的,比原布还要白,而且更显得陈旧。这条内裤方子衿见过,那天早晨去胡之彦家里的时候,他穿的正是这条。

方子衿本能地觉得,这东西对自己可能有用。到底会有什么用,她不清楚。她完全凭着一种特殊的直觉,认为应该保存好这两件东西。将这两件东西收藏在哪里?她没有想好。暂时放在床底,等天亮以后再说吧。她找了张报纸,将两件东西包了,往床底一塞,爬上床去准备继续睡觉。可到了床上,她才意识到,还有更重要的物证留在床上。床单上血迹斑斑,还有被她咬下的一块耳朵上的肉。看到这些,她突然觉得一阵反胃,差点就吐了出来。她迅速将床单和那块肉包在一起,扔在床下。

第二天,方子衿想办法从医院弄了点福尔马林,用玻璃瓶子装着带回宿舍,又从国营商店买回来一大堆蜡烛和一只罐子。回到宿舍后,她立即关上门,从里面闩了。她先拿出玻璃瓶,将那块肉放进去泡在福尔马林液体中,用蜡小心地将瓶口封好。再用床单包了瓶子、袜子和内裤,置于罐子中,再一次用蜡封住口。

半夜时分,她从宿舍里出来,抱着那只罐子来到那片竹林里,刨了一个很深的坑,将罐子埋进去。

第三天去医院,直接走进急诊值班室,抓过值班表翻起来。前晚急诊值班名单中,恰好有一个她的同学。上了半天班,她离开诊室到了急诊科,见这位同学果然在。她和他闲聊了几句,然后装着没事儿一般问他,听说前天晚上出了事,是真的吗?那位同学说,前天晚上有几件事,你指哪一件事?方子衿说,当然是与我们班有关的。男同学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这么快就传到你们那里了?方子衿找他,就是想证实一件事:胡之彦是否来看过急诊。她的同学证实胡之彦当晚确实急急忙忙跑来看急诊,他的耳垂不知怎么闹的,缺了一大块,只剩大半边耳朵了。他自己说在街上遇到人家打架,他去劝架,被不知什么东西打的。可医生看后说,那伤绝对不是打出来的,而是牙齿咬的。男同学小声地对方子衿说,你说吧,真看不出来李淑芬这么厉害。

离开值班室返回妇科时,恰好遇到吴丽敏。吴丽敏的脸色很不好,大病过一场似的。显然,她还没有收到喻爱军的信,方子衿又不知该怎样劝她。她拉着方子衿说,子衿,我已经打听到了他的家,今天下班后,你能不能陪我去他家看看?方子衿看了她一眼,不忍拒绝她,点了点头。

喻爱军的家在南面郊外的喻家山,医学院在宁昌的北郊,两地一南一北,隔着长江和东江。她们从武成路坐公共汽车到张家巷,再从张家巷坐轮渡跨过长江到东阳门,从东阳门改乘公共汽车到小玉山。在小玉山下了车,便到了郊区,再没有车可坐了。找人问了问,人家说,一直往南走,走到恒湖边上就是。吴丽敏看了看天,见天上已经缀上了稀稀落落的星星,带点焦急地问还有多远。被问到的每一个人回答都不一样,有说四五里地的,有说五六里地的,有说七八里地的,也有说十一二里地的。越问吴丽敏是心里越没有底,如果真是十一二里地,这么走下去,赶到时,人家恐怕也该睡觉了。到了喻家山,还能找到人打听吗?方子衿说,既然来了,就别管那么多了,大不了找处山地睡一晚上,明天早晨再打听。

找到喻家山,已经接近十一点了。这个村子很大,围着一座小山包错落地建着一些房子,破破败败的,几乎难以见到一幢像样点的。村里人似乎早已经睡下了,黑灯瞎火,她们每向前走一步,便招来一阵狗叫。这叫声让两个姑娘心惊肉跳,商量了半天,还是决定找个人问问。终于见到一个人从黑洞洞的门口出来,她们正要迎过去,发现那个男人站在门口,双腿叉开,双手摆在面前,不一会儿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两人只好收住脚步,待那人方便结束,才远远地叫一声:同志,向你打听个人。请问喻爱军的家是不是这里?那人说,喻爱军?我们这里有三个喻爱军。方子衿连忙说,就是当志愿军的那个。男人说,哦,你们找军伢。他向前指了指,说你们向前走,看到有灯亮的房子,就是了。

喻家的经济状况显然非常一般,三间土砖房子,房顶上没有瓦,盖的是草。门前挂着光荣军属的牌子。青石的门墩子上,贴着一副白色的对联。吴丽敏一见,猛地愣住了。方子衿也傻了眼,这副白色对联是挽联,而挽联的颜色还没有被雨水漂去,贴上的时间并不是太长,说明这家不久前办过或者正在办着白喜事。从这家深夜还点着灯来看,这白喜事似乎正在进行当中。她转头看吴丽敏,月光下,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到她的身子摇摇欲坠。方子衿一把伸出手,抓住吴丽敏的手臂搀住她,小声地劝她。吴丽敏不言不语,傻了一般倚在她的身上。方子衿想,既然来了,无论如何,得进去一趟。她伸手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屋内几支大白蜡烛光照在方子衿和吴丽敏的脸上,月光照在汉子的脸上。汉子的脸很黑,很模糊,泥塑出来的一般。他没料到门口站着的是两个年轻女人,嘴一下子张大了,半天不知该说点什么。

吴丽敏的目光穿过汉子那泥一样黑的肩头,向前望去,里面是一间堂屋,香几上摆着香炉,炉中插着香,特殊的线香味向外飘来,熏得人头晕目眩。香炉的两边,各有一支大大的白蜡烛,烛光飘荡着。香几上方挂着黑色幛幔,围在幛幔中间的是一个相框,里面嵌着一张相。烛光昏暗闪烁,相框中只有模糊的一个影子,看不清形象。两边的墙上,挂满了大张大张的白纸以及密密麻麻的挽幛,由于烛光的关系,看不清上面的字。可以肯定的是,她们走进了一个灵堂。吴丽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挣脱了方子衿搀着的手臂,从汉子的身边挤过,几步跨进了堂屋。堂屋的正中有两只拜垫,她步履蹒跚着到了拜垫前面,双膝一曲,跪了下去,整个人像虾米一样躬着,头碰到了地上。

方子衿木木地站在她的身边,呆呆地抬眼看了看正面的相框,想看清相框中的人,可光线太暗了,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她又低眼看了看吴丽敏,心里想着:她有可能伤心过度而昏过去,自己得小心点,在关键时刻扶她一把。

汉子走到方子衿面前,凑在她耳边小声地问:“她是我爸的么事人?”

方子衿一时没明白过来,看着汉子。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巨大的打击造成了大脑塞车,平常很容易转的弯子,此时就是转不过来。也由于她们到达时是晚上,月光昏暗,烛光更昏暗,既没有看清门前挽联的内容,也没有看到堂屋中黑相框的人貌。待这个弯子终于转过来,方子衿才算是明白了,原来死去的不是喻爱军而是他的父亲。喻爱军和家里通信,远没有和吴丽敏通信频密。他心情好的时候,会隔一个月左右给家里写一封信,寥寥数字报个平安,如果心情不好或者忙起来,两三个月一封信也是完全可能的。因此,家里根本不清楚喻爱军的现状,甚至不知道有吴丽敏这个人。反而是她们的到来,将这个令人极度不安的消息带进了这个家庭。刚刚经历了丧夫之痛的喻母,得知儿子生死未卜的消息,眼睛一闭,晕倒在地。

吴丽敏见状,向前跨过去,似乎是想帮忙,方子衿意识到她们即使留在这里,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只可能添乱,一把拉了吴丽敏,迅速退了出来。

夏夜的郊外,宁静燥热。聒噪了一天的蝉此时是最老实的时候,只有纺织娘不知疲倦地发出嘶鸣。来时,她们顶着的是满天繁星,此刻却是黑云压城。一场暴风雨在她们刚刚离开喻家山时突然而至。这是一场典型的偷袭,事前既没有闪电也没有雷鸣。雨脚急促奔跑的声音在她们身边形成轰响时,她们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一瞬间,她们的身影被笼罩在密集的雨幕之中。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