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我自己的“风土”,是每个人的成长地点与过程,造就了这个人。我不知道我是否给人爱批判又死板的感觉,没有安全感,又很寂寞。
坐在阴暗处,我像条狗一样完全放松下来,阿杰从柜台上跳下来。我也听到了声音,这时门开了,脚步声咚咚作响。可恶,又有顾客上门了。
我看看手表,已经四点半了,我浪费了大半个下午跟陌生人聊天。我该速速离开,还没找到汽车旅馆,我希望能在天黑前找到。
脚步声更响了,我转过头,看到两个孩子,外套上都是雪。男孩大概十二岁,瘦瘦高高的,牛仔裤管已盖不住脚踝。女孩很小,红头发,雀斑脸,少了一颗牙,瞪大了眼睛看我。“你是谁啊?”她问。
男孩把背包甩到桌上。“伊兹,你的问题真没礼貌。”我没想到他的声音那么低沉。
“查克,伊兹只是好奇而已。”阿杰说。他走到他们旁边,抱了抱伊兹,跟查克拳头对拳头碰了一下。他拿起他们的外套,甩掉上面的雪花,地板上化了一摊水,不过他似乎不在意。他看看我,仿佛知道我正在想什么。“等一下才有事情忙。”
我哈哈一笑。
“孩子们,这位小姐是……”
“汉娜,”我说,“很高兴认识你们。”
我跟他们握手,他们很可爱,但我还是注意到女孩裙子上的污渍,她的裙边也绽线了。这位英俊的酒庄主人身穿李维斯牛仔裤、牛津布衬衫,他们看起来不像是他的孩子。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他揉揉伊兹的头发,然后转向查克。
他们争先恐后,告诉他今天考了阅读、男孩在学校跟人打架了,还有明天的校外教学要去美国原住民博物馆。
“去写功课吧,我去准备一些点心。”
“妈妈什么时候来呢?”伊兹问。
“她最后一场是五点。”
他进了厨房,我心里纳闷这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是谁。他们找了张桌子坐下,拿出作业。一定是他女朋友的小孩吧。
过了五分钟,阿杰端了一盘奶酪出来,盘子上还有葡萄和切片的新鲜梨子。他送上食物的动作极为夸张,手臂上搭了黑色餐巾,还对他们鞠躬。他们一点也没有大惊小怪,我不觉得他是故意要表演给我看。
“尊贵的小姐,要喝什么呢?”
伊兹咯咯笑了起来。“陛下,我要巧克力牛奶。”
阿杰也笑了。“啊,我升官了,今天我是皇室成员啊?”
“你是国王。”她笑容满面,我觉得她真把他当贵族看待。
他用两个酒杯送上巧克力牛奶,然后收起了笑容。
“在你们妈妈过来前,要把功课写完。”
“今天有什么好东西?”伊兹问。
“对啊,”查克打开了数学课本,“再给我十块怎么样?那很棒。”
“你们猜不到的,”阿杰说,“可能是十块,可能是大头菜,我不告诉你们。”
孩子们马上开始写作业,阿杰回到吧台边。他没回刚才的位置,反而拉了张椅子坐在我旁边,我看了看手表。
“我该走了,你挺忙的。”
他双手一挥。“你没妨碍到我,留下来吧,除非是我耽搁你的时间了。”
“才不是。”
他帮我倒了杯苏打水,还加了柠檬和朗姆。
“谢谢,我也喜欢这样喝。”
他微笑,或许是葡萄酒作祟,或许是悠长慵懒的下午,我觉得我身边这个男人是朋友,而不是才认识不到两个小时的陌生人。他想听我说新奥尔良的生活,他告诉我他在密歇根州南部长大,他母亲现在仍住在那里。
“她跟别人结婚了,有一大群继孙子、继孙女,日子过得还不错,不过,我觉得我姐姐有点吃味。我妈都在陪那些孙子,很少去看我外甥女。”
“你母亲常来你这里吗?”
“没。她跟你一样,在这里只有不快乐的回忆。”他看看孩子,查克正用力按着计算器的按钮,伊兹在着色。
“你去过酒庄吗?”他问。
“顶多去过品酒室而已。”
“来吧,我带你到处看看吧。”
阿杰开了门,外面冰天雪地的,出乎我意料。大团雪花从天而降,我忘了我还穿着高跟鞋,就一口气冲了出去。
“好美啊。”不去管慢慢渗入鞋子的湿冷,我仰望天空,高举双臂,就转起圈来了。雪花落在我的鼻子上,我张开嘴巴衔住了一片雪花。
阿杰笑了。“你真的很像南方人,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看雪都看腻了。”他弯下腰,抓了一把。“不过,无论喜不喜欢,就是会下雪,跟天气预报说的一样。”他把雪球对着葡萄架丢过去,没中目标,但看得出他的手臂很有力。我父亲常说,好男人就是会有好臂力。
“进去吧,”他说,“不然你要冻死了。”
他说得没错,我带来的短风衣根本不够暖。但我不想进去,来到地球上这个漂亮的小地方,我感觉我在冰雪星球之中。
阿杰揽着我,把我推回室内。“下次来再带你参观。”
下次再来?我喜欢。
就在门口,我的鞋跟在结了冰的混凝土上滑了一下,我的右腿往前一伸,简直要劈腿了。“可恶。”我轻喊一声,接着听到裙子绽线的声音。在我扑倒在地前,阿杰抓住了我的手臂。
“嘿,稳着点……小心。”
在他的扶持下,我狼狈地站稳了。“我真是优雅啊。”我拍掉腿上的雪花。
他抓紧我的手臂。“没事吧?我应该先在这里撒些盐的,你受伤了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受伤的只有我的自尊。”
“评审的分数出来了,九点五分,裙子裂开再加一分。”
他的幽默消灭了我的难堪,我看了看我裙子开出的三英寸高叉。
“太好了。”
“看来你的裙子毁了。”
“对啊,我上星期才买的。”
他看着我说:“你知道吗?有时候应该让自己跌倒,就是因为你抗拒,不想跌倒,才会受伤的。”
我细细品味他的话,惊觉他还抓着我怕我跌倒。我抬头看他,他面色凝重,我注意到他鼻梁上有一处微微的突起,橄榄色的皮肤上泛出胡茬的阴影,褐色瞳孔里有金色的斑点。我突然有股无法遏制的冲动,想伸出手去抚摸他下巴左侧的疤痕。
引擎声打破了我们之间的魔咒,我们俩都转头看向车道,有一辆盖满路盐的黑色休旅车开了过来,上了积满白雪的车道。我把头发挽到耳后,拉紧了外套。天啊,我差点又羞辱自己一次,一定是喝太多了。
车子停下来,跳出一位身材丰满的女性,她穿着红色外套,唇上擦着明亮的粉红色口红。
阿杰拉了我一下,我这才走过去。“午安,梅蒂。”他很快地抱了她一下,然后对我做个手势。“我朋友,汉娜。”
我跟她握了手。她很漂亮,有雪白无瑕的肌肤、闪闪发亮的绿色眼睛,而我也要嫉妒到眼睛都快发绿了。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告诉我,太不理性了,我没理由嫉妒的,我根本不认识这个男人,更何况,我已经有麦可了。
他对梅蒂说:“来吧,孩子们正在写作业。”
她没回答,只是举起一支维珍妮凉烟。
“好吧,”阿杰说,“等一下,我说好要给他们好东西。”
“阿杰,你把他们宠坏了,再这样下去,他们也会这样要求我,以为他们跟卡戴珊[2]那家子是一家人呢。”
我不知道要不要跟着他进去,只好留在外面陪梅蒂。我在屋檐下缩着身子,她靠在休旅车上,点了香烟,似乎毫不在乎层层的雪花。她很年轻,我猜三十岁左右吧,很难相信她有查克这么大的儿子。
“你是阿杰的朋友吗?”她问完就吐了一团烟圈。
“我们才刚认识。”
她点点头,仿佛这里出现陌生女子很稀松平常。
“他人很好。”她说。
我想告诉她,这不需要她来告诉我,我早就知道他人很好了,从他照顾她小孩的样子就能看出来了。
<hr/>
【注释】
[1] Ellen DeGeneres,美国主持人,演员。
[2] the Kardashians,美国名人家庭,生活奢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