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甩就把石头丢到她身上了,好像石头很烫手一样。“不对,现在要宽恕也太晚了,有些事最好不要再提了。”
而且,如果我父亲还在世的话,他也会同意我的说法的,他老是说:“犁过的田就不能割草了,除非你要弄得满脚都是泥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汉娜,你刚搬来时我就认识你了,那时你满怀梦想,心胸宽大。我一直听你说你父亲有多伟大,从你十几岁就独自抚养你,但你却很少提起母亲,只说她选择了男朋友,而不是你。”
“我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我的心跳加速,怒气上涌,一个十多年没见面、没讲话的女人,居然还能让我气成这样。这是愤怒的重量,费欧娜应该会这么形容。“我母亲很清楚,她做了她的选择。”
“或许吧,但我总觉得故事应该不只是这样。”她看向别处,只是摇摇头。“对不起,我几年前就该开口和你说这件事了,我总觉得很困扰,不知道我是否有私心想独占你。”她摸索着握住我的手,将石头放在我的掌心上。“你要跟母亲和好,汉娜,是时候了。”
“你搞错顺序了,我已经原谅费欧娜·诺尔斯了;第二颗石头是寻求原谅,不是我原谅他人。”
桃乐丝耸耸肩。“我觉得,不论原谅别人或寻求他人原谅,这些原谅石没有硬性规定怎么用。总之,就是要恢复和谐,不是吗?”
“对不起,桃乐丝,听我说,你不明白这整件事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你也不明白。”她说。
我瞪着她。“你为什么这么说?”
“记得你爸上次来的时候吗?我还住在伊文格林,然后你们一起来吃晚餐那次?”
那是我爸最后一次来新奥尔良,不过,当时大家都没想到是最后一次。他晒得黑黑的,一如既往是众人的焦点,我们坐在桃乐丝的阳台上聊天,都喝得有点醉了。
“我记得。”
“我认为,他那时知道他即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她的语气配上雾蒙蒙双眼中的神秘,让我手臂上的汗毛都直竖起来。
“我和你父亲单独聊了一下。当你跟麦可出去买酒时,他跟我讲了一件事,他有点喝多了,但我想有件事他不吐不快。”
我的心咚咚乱跳。“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母亲还是会写信给你。”
我很努力地想让自己好好呼吸,什么信?我母亲写的吗?“不对,他一定是喝醉了。都快二十年了,她一封信也没写过。”
“你确定吗?我真的觉得,你母亲一直想找你。”
“有的话他就会告诉我,不会的,我妈一直想跟我撇清关系。”
“可是你自己也说了啊,切断你们互动的人是你。”
十六岁生日那天的情景,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在餐厅里,父亲跟我对坐,我看见他的笑容,嘴巴咧得很开,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我看到他的手肘撑在白色的桌布上,靠过来看我拆礼物,那是一条镶有蓝宝石的钻石吊坠,对十几岁的女孩子来说太奢华了。“这宝石是从苏珊恩的戒指上拆下来的,我拿去重镶了。”
我凝视着这颗巨大的宝石,想起他离开的那天,巨大的手掌在母亲的珠宝盒里翻找,他说戒指本就属于他,也属于我。
“爸爸,谢谢。”
“还有另一样礼物。”他抓住我的手,对我眨眨眼。“亲爱的,你再也不必见到她了。”
我一下子没明白过来,然后才懂了,这个“她”指的是我母亲。
“你年纪到了,可以自己决定了,在监护协议书中,法官说得很清楚。”他满面欢欣,仿佛第二件“礼物”才是真正的大奖,我瞪着他,嘴巴也张大了。
“就是说,再也不用联络了吗?这一辈子吗?”
“让你自己决定,你母亲也同意了。天啊,她或许跟你一样开心,不用再尽什么责任义务了。”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喔,好呀。我也觉得。如果你一定……如果她要这样子的话。”
我转过头不看桃乐丝,感觉到我的嘴角往下拉。“我那时才十六岁,她应该要坚持跟我定期会面的,她应该要争取我的监护权!她是我母亲。”我哽咽了,顿了一下才能继续说话。“我爸打电话告诉她,她简直就在等我说出口。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只说‘亲爱的,都结束了。你解脱了。’”
我捂住嘴,想咽口口水,还好桃乐丝看不到我。“两年后,她来参加我的高中毕业典礼,说她很以我为荣,那时我十八岁,难过到根本不想跟她说话。两年来都不闻不问,她能期待我有什么反应?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汉娜,我知道你有多敬爱父亲,但是……”她停下来,仿佛在构思怎么说下去。“会不会有可能,他不让你跟母亲保持联络?”
“当然了,他要保护我。她伤我太深、太多次了。”
“那是你的说法,你对你以为的真相,如此坚信不疑,我懂,但不表示那就是真相。”
虽然她眼睛看不见,但我深信桃乐丝可以望见我的灵魂,我擦了擦我的眼睛。“我不想谈这件事。”我站起来准备离开,移动的脚凳摩擦在水泥地之上。
“坐下来。”她对我说。她的音调严峻,而我只得听她的。
“阿加莎·克里斯蒂曾经说过,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活板门。”她找到我的手臂,用力握住,脆弱的指甲陷进我的皮肤里。“而门下,就是我们内心深处最黑暗的秘密,我们会把活板门闩得死紧,都只是想骗过自己,假装这些秘密根本不存在。有些人很幸运,或许他们最后也真的信了,但是亲爱的,我很担心,你不是那些幸运儿之一。”
她摸索着找到我的手,拿走石头,把石头放进丝绒袋里,跟另一颗石头放在一起,然后拉紧了袋口。她伸长了手在空气中摸索,找到我的托特包,把丝绒袋塞进去。
“唯有和过去和解,才能找到未来。去吧,跟你妈妈和好。”
我赤着脚站在厨房里,花岗岩中岛上装了钩子,吊着黄铜锅具。今天是星期六,已经快下午三点了,麦可六点要来。我刻意在这个时候烤面包,等麦可来了,我家正好充满了面包刚出炉的亲切味道,可以不着痕迹地用贤妻良母形象来引诱他。今天晚上,我需要做好所有的心理建设,我决定要听从桃乐丝的建议,直截了当告诉麦可,我不想离开新奥尔良,因为我不想离开他。一想到这件事,我的心跳就不受控制。
手上沾了油后,我把黏黏的面团从搅拌盆里拿出来,放到洒了面粉的板子上。我用掌根揉起面团,推开来,再看着它自动卷起来。在中岛下的柜子里,离我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有一台闪亮的揉面机。三年前父亲送我的圣诞礼物。我没胆子告诉他我很注重感觉,喜欢用手揉面,就像四千多年前古代的埃及人发现酵母后,便开始了这套仪式。不知道古埃及的淑女会不会觉得很无聊,还是跟我一样借此放松心情?我觉得揉面能安抚情绪,单调地推拉面团,水、面粉和酵母的化学反应虽然几乎看不见,却越来越柔软黏稠。
“淑女”一词演化自中世纪英语的“揉面人”,这是我母亲教我的事。跟我一样,母亲热爱烘焙。但她是从哪里学到这种小常识呢?我从来没看过她读书,而她的母亲连中学都没毕业呢。
我用手背把额上的一绺头发往后推。自从三天前桃乐丝说她希望我和母亲和好后,我就一直想起她,她真的想跟我保持联络吗?
知道答案的,可能只有一个人。我迫不及待地,洗了手就拿起电话。
现在是美国西岸的下午一点。我听到铃声响起,我想象茱莉亚坐在门廊上看爱情小说的模样,也说不定在涂指甲油。
“汉娜芭娜娜!你好吗?”
听到她声音里的欢喜,我觉得很内疚。父亲死后那个月,我每天都打电话给茱莉亚,但频率很快退化成一周一次,然后是一个月一次。上次跟她通电话,都已经是去年圣诞节的事了。
若是不提我和麦可的工作,一切都会很顺利。我说:“很好,非常好,你呢?”
“造型师要让我去拉斯维加斯上课,现在最流行发片和接发了,你要不要试试啊?真的很方便呢。”
“看看有没有机会了,”我切入正题,“茱莉亚,有件事我想问你。”
“是公寓的事吗?我知道,我得找人卖掉。”
“不是,我跟你说了,你就安心住下吧。这个星期我就打电话给赛博德太太,问她转移手续怎么办那么久。”
我听见她的叹息声。“汉娜,你人真好。”
我离家上大学那年,我爸开始跟茱莉亚出双入对,他很早就退休了,而且因为我去南加大念书,他便决定搬家到洛杉矶。他是在健身房里认识茱莉亚的,她那时三十五六岁,比我父亲年轻十岁。我一见到她就很喜欢她,不仅人美,心地又好,爱涂大红色唇膏,收集了很多猫王的纪念品。她曾对我透露,她想要生小孩,却选择跟我父亲在一起,因为照她的说法,他本身就是个大男孩。我觉得很难过,十七年后,她的小孩梦破灭了,她的“大男孩”也不见了,就算把父亲的公寓过继到她名下,似乎也无法弥补她所做的牺牲。
“茱莉亚,有朋友跟我说了一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
“什么事?”
“她……”我拉了拉头发。“她觉得我妈想跟我保持联络,还写信给我,不知道写了几封。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写来的,”我停下来,很担心自己的口气带着控诉,“她觉得我爸知道,可是没说。”
“我也不知道,我已经拿了十几袋东西捐给慈善机构了,他什么都要留着。”她轻轻笑了一声,我觉得好难过,要负责清理他衣柜的人应该是我。结果,我跟我爸一样,把最困难的工作都留给自己了。
“那你有没有找到我妈写给我的信,或其他东西吗?”
“她有我们在洛杉矶的地址。偶尔她会寄税单什么的过来。可是,汉娜,对不起,没有留给你的东西。”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来。现在我才发现,我有多希望听到不同的答案。
“你爸很爱你,汉娜。他或许有很多缺点,可是他真的很爱你。”
我知道父亲很爱我,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不够?
为了晚上的约会,我精心打扮了一番,用我最喜欢的祖马龙沐浴油泡澡后,我穿着缀满蕾丝的蜜桃色内衣和成套的内裤,站在镜子前面,用离子夹把头发拉直。我的头发及肩,带着自然卷,但麦可喜欢我直发的模样。我把睫毛夹卷,涂上睫毛膏,然后把化妆品丢到手提袋里。我小心穿上金铜色的紧身短裙,就怕弄皱了,这是特别为麦可准备的。最后我心念一转,拿出十六岁的生日礼物,镶了蓝宝石的钻石链坠,上面所有的宝石都是从母亲的订婚戒指上拔下来的,对着我闪啊闪的,仿佛它们也不习惯被重新镶嵌成现代的款式。这些年来,我一直把项链收在盒子里,不敢戴,也不想戴。扣上白金锁链时,我突然觉得很难过。愿上帝保佑我父亲的灵魂,他是个傻瓜,从没想到这份礼物代表毁灭和失去,而不是庆祝女孩变成女人。
六点三十七分,麦可进了我家家门,我们一个星期没见面,他该理发了,但他不像我,头发一长就会又蓬又乱的,他的沙金色头发形成错乱有致的波浪,让他看起来很年轻,就像沙滩上的救生员。我喜欢取笑麦可,说他看起来像拉尔夫·劳伦的模特,根本不像个市长。浅蓝色的眼睛配上白皙的皮肤,一看就是成功人士的代表,像广告里那样握着欣克利游艇的船舵,轻松掠过鳕鱼角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