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纸之月 角田光代 8112 字 2024-02-19

客户们的脸庞接二连三地浮现在梨花的脑海里。平林孝三、山之内夫妇,还有那些等待着梨花到访、用茶和日式点心招待她的人们,梨花已经不可能全额偿还从他们那里非法侵吞的钱款。连总额是多少,梨花都害怕得无法计算。

旅行的目的地定在了泰国的普吉岛。梨花向正文解释,银行给了她一个特别奖励的假期,并告诉正文从普吉岛度完假的回程中想去看望在新加坡的朋友。因为正文只能请到四天假,所以梨花说同他分别后想自己去看个朋友。哪个朋友?正文最初听说时脸色异样,但梨花告诉他是念短大时的一个朋友,结婚后跟着在贸易公司工作的丈夫移居澳大利亚,又给他看了短大时的影集和贺年卡后,正文这才似乎放心了似的说道:“嗯,这也挺好的,你去好好放松一下吧。”短大时的同学住在澳大利亚是事实,不过现在两个人之间的联系,也只是互寄贺年卡而已。

梨花想着这是最后一次了,买了去普吉岛的商务舱机票,预订了酒店。将附近的租屋退了租,之前买的很多化妆品和衣服差不多有一半都处理掉了。又还清车贷的余款,将杂七杂八开的账户汇成一个。其他余额为零的存折和藏在衣柜里的笔记本、文件,全在院子里付之一炬。

离开的日子稳步靠近,梨花还有一件心事未了。梨花擅自从名护玉江家中拿出了电话簿,给像是她女儿的人打了电话。玉江的老年痴呆症症状虽然进展缓慢,但确实在恶化,继续让她独自生活太危险。名护玉江说她有两个女儿,打通电话的只有一个。而且那一个还说,“我和她已经断绝关系了,你给我打电话我也很难办。”实际上她的声音也似乎觉得很难办。

“那个女人擅自拿走了我的印章,把父亲的遗产全夺走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不再把她当作母亲看待了。她有的是钱,自己怎么办不都行吗?”她在电话里尖声说道,也没问梨花是谁就挂断了电话。

梨花开始寻找能接收玉江的自费养老院,最终在位于千叶县的二十四小时看护养老院给玉江办了入住手续。入住时一次性缴纳500万,单间的住宿费和伙食费每年200万出头。玉江存折里的金额足够支付。整个八月,梨花常去拜访玉江,劝她去住养老院。但玉江始终没有答应。她说离开住惯了的地方会很不安,并一个劲儿地说和不想和那样的老人们一起生活。有时候她连梨花都认不出来,生气地把她赶出家门。

看来梨花没法在离开之前把玉江送进养老院。最终,梨花写了封信,信上希望对方时常去探望玉江,若有什么事请用玉江的存款为她妥善处理,并在信封里附上了养老院的宣传册和玉江的存折。梨花打算出发时把这封信投寄给井上。

9月7日上班这天,梨花一如平素处理业务,拜访了客户。四点半回到银行,整理办公桌,用抹布把边边角角都擦拭了一遍。然后去向井上打招呼,“真的非常感谢您给我休假”,在更衣室里和打工的同事热烈讨论着晚餐的话题,然后和几个人一起朝车站走去,分别时,梨花挥手说:“放完假再见啦!”

就这样到了9月8日,梨花和正文一早就一起出门前往成田机场。

正文在候机大厅休息时,梨花寄出了给井上的信,并且用公用电话给光太打了电话。原本以为他可能不会接,不过铃响四声后,听到了光太说“喂”的声音。

“是我。”梨花压低声音说。

“啊,什么事?”光太这么说道,声音不像以前那样充满欢欣。但现在不是为这种事沮丧的时候。

“我们暂时不能见面了,你把我彻底忘了吧。就当我们从来没有相遇过,从来没在一起过。”

“啊?什么事?”光太的声音变得愈加不耐烦。

“房子也是,你尽可能早点搬出去。虽然我已经办好了房租缴到今年年底的手续。”

光太一言不发。梨花继续说道:“要是有谁找上门,问你认识梅泽梨花吗,你就说不认识。说从没见过。知道了吗?”认识梅泽梨花吗?

究竟有谁真的认识梅泽梨花呢?连我自己都完全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梨花没等光太回答,再度叮嘱“知道了吗”,挂断了电话。

离开曼谷后,梨花按照住在同间旅馆的男子所说的,坐上夜间巴士前往清迈。相比曼谷,这里落后得多,但游客颇多,而且还看到了如羽山所说的“在这里长住下来”的欧美人和日本人。梨花心想,待在这里,或许确实可以混迹在人群中藏匿起来。

清迈不如曼谷市中心那么繁华喧嚣,城市本身规模也很小,但市中心无论昼夜都充满了熙熙攘攘的游客和当地人。小城中甚至还有寺院,混杂在林立的酒店、旅店、餐厅以及土特产礼品店之间。夜晚的集市有如大型庙会,无论小贩还是游客,都在耀眼的灯光中神情恍惚地四处游走。梨花身处这样的人群,既不观光也不购物,仅仅彳亍而行。

年轻的欧美情侣在路边摊物色T恤;几个像是日本人的女孩蹲在饰品店前挑选手镯和项链;中国人模样的旅游团围着大象摆件唾沫横飞地讨价还价;肩上扛着成捆吊床的小贩,一发现游客便挨个招呼叫卖;穿着裹裙的中年女子指着小摊方盘里装的小菜,让伙计装到袋子里。香料、油还有泰国米的味道,弥漫在小城里。

梨花明知自己该避开人群熙攘的地方,却夜夜在最热闹的集市上徘徊。无论看到什么,她的心情都没有起伏。丝质长裙,镶嵌宝石的戒指,甚至一张明信片。想要的东西一件也没有。饿了就随便走进一家映入眼帘的小铺或饭馆,狼吞虎咽地吃碗汤面或炒饭。那些在曼谷买的廉价T恤和裙子,尽管一直在洗,却不知为何一天比一天脏。

走在耀眼的灯光和喧嚣中,梨花什么都不看,也不为任何东西所动,有时会兴奋得想要呐喊。无论她怎么压抑,那感觉都会像从毛孔里冒出来的汗一般不停地溢出来。

我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什么。想去哪儿就能去到哪儿。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不,不对,我想要的东西,已经全部都在自己的手心里了。梨花仿佛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如今的心情是如此坚固、强烈、巨大,以至于曾经在清晨的站台上所感受到的无上幸福就像是件塑料玩具。我过去到底以为什么是自由呢?以为自己得到了什么呢?此刻我所品味到的巨大无比的自由,是花了一笔自己没可能挣到的巨款获得的,还是彻底抛弃了归属,放弃了存款,丢弃了一切,才感受到的?

梨花一如既往在路边摊狼吞虎咽吃东西时,听说有一个日本女人,住在和缅甸毗邻的一个有边境关口的小镇上。吃饭时背后那张餐桌上有日本人在聊天,梨花放慢吃饭速度聚精会神地听着。悄悄回过头一看,说话的是两个中年的日本男性,从谈话内容看,他们似乎在这座城市逗留很久了。其中一位像是这几日在泰国国内刚旅行完回来,兴高采烈地讲着。说他当时想骑摩托车去金三角,却在空旷的大山里迷了路,他只好先沿着割去了杂草的小径前进,结果看到一户人家,一个在院子里干活的女人走出来开口讲了日语。“‘你该不是迷路了吧?’她一脸笑容地问我,令我惊诧不已。她还拿了凉茶给我喝。告诉我正确的路后,我与她就此别过,这感觉简直像遇到了狐仙一样啊。”

“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在山里和当地男人一起生活的日本女人,好像到处都有啊。”

“她们是因为什么事在日本待不下去了吧。”

“听说这边有不少黑市交易呢。只要给钱,他们就能想办法把你藏得无影无踪。”

“毕竟这是个闹市区都光明正大卖着假护照的国家啊。”

“那种不行不行,跟玩具一样。”

“但我们也没什么资格对别人说三道四的,自己也是偷偷摸摸地寄居在非法出租的楼里。”

“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实在不能让孩子们看见啊。”

不久他们的谈话转移到了要不要花钱召妓上,梨花用勺子把粘在盘子上的米粒划拉到一起送进嘴里,离开座位结账。

三天后,梨花从清迈前往毗邻老挝的边境城市清孔。之前走在夜市上的兴奋感没有消失,依然留在梨花的身体里。

清孔是个小镇,唯一热闹的就是一条商店成排的大道。说是热闹,也无法和清迈相比。河的对岸是一大片老挝的土地,相对于城市规模而言,这里往返于老挝和泰国的游客数量颇多。

梨花在离大道很远的一个斜坡上找了家旅店住下,她每天都去河边。沿河开着几家餐厅,还有咖啡店和瞭望台,梨花来此只是无所事事地坐在咖啡店的竹椅上,或者瞭望台脏脏的长椅上,眺望着对岸的老挝。从瞭望台往北走几十米有个出入境管理处。河宽大约五十米,水色浑浊,不知道有多深,但是感觉要去对面那片辽阔的土地似乎很简单。是趁出入境管理处深夜关门后游到对岸呢?还是托人划一艘停泊在河上的小舟过去呢?对岸的城市好像叫会晒。梨花的导览手册上没有对岸的地图,但那里肯定有道路有城镇。只要沿着道路继续前进,也许自己就能像那两个陌生男人所说的那样,无需护照、隐姓埋名,悄无声息地生活在山里。梨花试着在脑海中描绘自己生活在那里的样子。可虽然看起来去到对面易如反掌,但梨花完全无从想象自己在对岸的生活情形。无从想象得令梨花甚至感到一丝恐惧。

但是——梨花想道——但是我不是已经过河了吗?如今像这样坐在这里的自己,是过去完全不曾想象过的模样了不是吗?

假如没有遇到光太,是否就不会走到这一步?梨花凝视着河面,思考着。不,我并不认为走到这步田地是因为遇到了光太。要是自己进了编辑工作室上班的话。要是有孩子的话。要是没和正文结婚的话。要是没进那所初高中直升的学校,也就不会被推荐上那所短大。要是没从那所短大毕业,也就不会在信用卡公司上班,也就不能在银行上班。所有的假设向过去追溯着,又分散成无数分支,但是,无论沿着哪个假设前进,梨花都觉得,自己终究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于是,梨花终于理解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造就了自己,升学和结婚自不用说,还包括当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坐上几点的电车这一件件琐事。梨花理解了,我不是自己的一部分,从懵懂无知的儿时起,到泰然自若地重复着难以置信的非法行为时,无论是善意还是恶行,矛盾还是荒谬,这一切的一切,才是我这个人的全部。而且,如今抛弃一切踏上逃亡之路,并打算逃到更远的地方,相信能够逃之夭夭的那个人,也是我自己。

走吧,继续向前走吧。

梨花蓦然这么想到。前方有未知的我,只要逃离这一切,就会遇到更新的自己。所以走吧。反正都逃出来了,逃得再远一点也不错。梨花从咖啡店的椅子上站起身,向店里穿着围裙的女孩付了果汁钱。想要跨出店门的那一刻,水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干燥的柏油路上,留下印迹。女孩看着梨花,像是说下雨了,但是梨花径直离开了店。转眼间大雨倾盆。走在大道上的行人们慌忙跑到附近的商铺前。摩托车扬起白烟疾驰而去。梨花走在大道上,淋湿的衬衫和裙子紧贴在身上。鞋子里进了水,每走一步都发出滑稽的声响。视野里白茫茫一片。

护照和现金都装在手提包里。梨花不放心把这些东西留在只有简易门锁的旅店房间,总是随身携带。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却又担心被偷,这样的自己令自己感到好笑。暴雨的飞沫把出入境管理处的轮廓模糊成了白色,梨花向那里走去。用手心拭去不断打在脸上的雨水,径直走近那里。

但是,梨花在建筑物近前停下了脚步。走吧,继续向前走吧。她如同发号施令般想着,双脚却纹丝不动。

怕什么?都犯下了那样的大事,事到如今有什么好怕的。走啊,走啊,走啊!梨花在心里继续呐喊着,却依然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疾风骤雨中。快走,快走,同内心的声音相反,梨花的双脚一步也迈不出去。

第二天,第三天,梨花都重复着相同的事。心里想着今天一定要去,但一来到出入境管理处的近前却僵硬得动弹不得。可是,梨花既无法在半夜游过水色浑浊的河流,也无从寻找船夫用停泊着的陈旧小舟载她渡河,她只是如同失去了目的地的游客般,滞留在清孔这座城市。她只是望着来往于泰国和老挝的无数游客经过,然后消失。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什么的那种麻木的兴奋一天天枯萎,梨花最终有了一种无论走在街上还是待在旅店简陋的房间里,都像是被囚禁、受监视的错觉。犯罪就是这么回事吗?梨花心想。那不是解放人,而是将人禁锢在比四肢躯体还要狭窄的地方。

仅仅只是远眺而无法渡河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滞留泰国的一个月免签期限已经迫在眉睫。一个月期满那天,梨花姑且把所有行李装在简易背包里,结清了住宿费,又一次朝出入境管理处走去。今天必须做个决断。是在出入境管理处出示护照,赌一把自己并不会暴露身份;还是在这里逾期滞留?逾期滞留的话,也许就再也无法越过国境了。必须要下决心逃亡下去,像那两个日本人说的,想办法隐遁到某个山村里。

但是每当梨花走到那个地方,总是无法向前,她蹲了下来。快点发现我吧,谁把我做过的事情都揭发出来吧。在心中如此呐喊的每一天,渐渐远逝的每一天,从梨花的脚下向上攀爬,包裹住了梨花,让她无法前进,也无法回头。梨花在一个比自己蹲着的身体狭窄得多的地方,急促地喘息着。

于是,那一天突然来了。从旅店昏暗的入口踏进强烈的阳光中时,梨花看到一个男人朝这里走来。男人穿着短袖衬衫和灰色裤子,一身清爽,在炎炎烈日下的热浪中走来。他看着梨花,微笑着。这个国家的人都爱笑。同外国人四目相对就会微笑。那人也是。应该不是有事找我。他会从我身旁经过吗?梨花这么想着,却没挪动站住的双脚。

您是在旅行吗?此刻男人已站在面前问道。虽然说着一口流利的日语,但他明显是泰国人。

嗯,梨花冲他笑了笑。

可以看看您的护照吗?男人笑容满面。

啊,来了。

梨花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喃喃自语。就到这里了。一切都结束了。梨花点了下头,将手伸进手提包。她在一瞬间闪过了能否逃脱的想法。推开这个男人逃走吧。说护照忘在房间了,然后从房间的窗户逃走?不是不可以。一定能够逃掉。我哪儿都能去。什么都能做到。梨花试着这么想。事实上她觉得会很容易。但是,这样的想法却不再像曾经那样给梨花带去兴奋感,也不再为她带去解放般的亢奋。

手提包里几乎没装什么东西,梨花的手碰到了护照。梨花停了数秒,用指腹感受了那光滑干燥的触感,然后取出护照递给男人。接着,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求助一般喃喃自语着。喃喃自语着曾经爱过的男人说过的同样的话。

“请带我离开这里。”

<h2>中条亚纪</h2>

沙织进试衣间试穿时,亚纪若无其事地看了看架子上衣服的标价牌,惊讶地确认着零的个数。在亚纪眼里毫不起眼的运动上衣,标价35000日元。亚纪一心以为,这里是专卖年轻人衣服的专柜,不可能贵到哪里去,难道这是个什么特别品牌的专卖吗?亚纪正想看看挂在衣架上的大衣价格时,试衣间的门开了。

“怎么样啊,亚纪姐姐?”沙织怯生生地出来了。迷彩图案的短裙和手臂上印着英国国旗图案的款式出众的毛衣,都非常适合沙织。从裙子里伸出来的纤纤细腿美得像玩偶。“您女儿腿这么修长,穿起来肯定很漂亮啊,再配上这款靴子的话,就无可挑剔了。”金发店员拿来一双闪亮的靴子,沙织当场穿到脚上站到镜子前,她看上去这么美,这绝不是父母的偏爱。她才十二岁。十几岁,二十几岁,她今后的人生将有多长,令人充满期待。一瞬间,亚纪对眼前的女儿看得出神。

“亚纪姐姐,怎么样?不好看吗?”

“很好看,不过……”很好看,不过,这些一共要多少钱呢?沙织两周前刚刚缠着亚纪给她买了块手表。

“我觉得还是穿上靴子感觉更好吧。不能连靴子一起吗?亚纪姐姐。”沙织抬眼看着亚纪。亚纪突然发现那眼神里一年前的稚气已荡然无存。这孩子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种眼神了呢?一年前问沙织想要什么东西,她那时回答的还是电玩,这回忆像是特别遥远的东西。

“你先把衣服换下来。”亚纪催沙织回试衣间后,询问一旁开始整理货架的金发店员,“那些一共多少钱?”店员回到收银台敲着计算器,给亚纪看,“大概这个数字。”89000日元。

沙织把试穿的衣服搭在右臂上,左手拿着靴子回来了。“这些全买不行吗?”她侧着头瞅着亚纪。亚纪曾认为,沙织无论变得多么美,至少还是天真烂漫的,但女儿此刻的表情却让她不寒而栗。

“对不起,我身上没带钱,下次再买行吗?”亚纪快速说完,没等沙织反应就麻利地离开了店。

“可今天是你自己答应我的不是吗,所以我才和爸爸撒谎出来的啊。要是说和你见面,奶奶他们不会给我好脸色的。”

沙织一边追赶在快步向前走的亚纪后面,一边不满地说道。

亚纪姐姐,有空的话要不要一起吃个饭?一起去逛街买东西吧!自从去年沙织过生日亚纪送了她包之后,沙织便这样频繁地打来电话。沙织更愿意和自己在一起,不是和父亲、祖父母,也不是和朋友们,亚纪一开始对此感到既高兴又骄傲。而且,身为母亲该为她做的事情都没做过,现在依然无法为她做,这种罪恶感也冲淡了。沙织要是说想去哪儿的服装店,或者说有儿童化妆品店开业了,亚纪便会精神百倍地收集信息,带沙织去她想去的店。当然,沙织从没直接央求亚纪买过什么,亚纪也并非什么都买给她。

我好想要这个,但是爸爸说不行啊。我最近为了买这个在攒零花钱,不过还差5000日元呢。沙织最近说话开始用这种委婉的语气。因为沙织想要的东西都不贵,所以亚纪有几次就依她买了。哇,好开心,沙织笑靥如花,而亚纪看到她对自己绽放的笑脸就很开心,同时会对前夫产生一种优越感。

但是今天,亚纪察觉到了她一直不愿察觉的东西。看到刚才沙织看着自己的那种谄媚的表情,亚纪察觉到了。只有想让我帮她买什么东西时,沙织才会打电话来。这孩子联系我,并不是因为自己比朋友或祖父母更亲近。

“去喝杯茶吧。”亚纪对沙织开口道,但沙织似乎心情不悦,没有答话。被沙织领进那家服饰店时外面还像午后一般明亮,但现在表参道的街上已经染上了橙色,“还是去吃饭?前面有家好吃的蛋包饭店。”

沙织什么都没回答,只是看了下表,在亚纪看来这动作十分刻意。

“要回家吗?如果你觉得太晚了,我送你去车站。”亚纪故作冷淡般说完后,沙织用手指摆弄着剪到肩膀的头发问:

“刚才的衣服,我穿起来奇怪吗?”她似乎还没有彻底死心。亚纪站住了,看着十二年前自己生下的女儿。长得健康美丽的女儿。沙织也跟着站住了,满脸期待,似乎以为亚纪会带她回店里。路上的情侣还有年轻人们,一脸嫌弃地避让着站在狭窄小径上的二人走过。不知从何处飘来橄榄油的味道。

不是这孩子的错。亚纪蓦然这么想到。是我想通过穿着打扮来成为这孩子的朋友。是我以为给这孩子买东西,就能成为她的母亲。是我以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需要靠有形的东西来维系。是我以为需要靠眼睛看得见的东西,我们才能让自己成为什么,成为超越自己的存在,是我一直以来都这么教她的。所以这孩子只是在模仿我所做的一切而已。

亚纪完全没打算这么做,但回过神来,却已在人潮拥挤的小路上紧紧抱住了沙织。沙织吃了一惊,条件反射地想要摆脱亚纪,但是亚纪用更大的力气抱着沙织不放。

“你在干什么啊,人家都看着呢,别这样啊。”

沙织在亚纪的怀里挣扎着。亚纪紧紧抱住不放手。亚纪忆起她婴儿时期甜甜的味道,忆起那光滑的肌肤。

“沙织,对不起。”亚纪脱口而出。虽然说着“对不起”,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道歉。即便如此,亚纪依然重复着,“对不起,沙织。”

沙织挣扎着,终于挣脱了亚纪的怀抱。她站在离亚纪稍有些距离的位置,如同看着令人不快的东西般看着亚纪。

“我要回家了。”

沙织丢下这句话,转过身背对亚纪离去。人潮中,沙织小小的背影逐渐远去。亚纪一直站在原地,凝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

咖啡店的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夕阳西下。亚纪注视着浅浅地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穿着为与沙织见面,上周新买的衣服。离开家时,亚纪觉得自己妆容无懈可击,服饰搭配完美,但此刻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却特别寒酸。就像是个既没当好母亲,也没做好妻子,甚至连自己都没做成的靠不住的女人。亚纪想到盗用银行公款的梨花。自从知道这起案件,亚纪就常常想起梨花,就像梨花栖居在自己体内。亚纪不知道梨花身在何处,却感觉梨花也正在这样看着自己的倒影。

还有见到梨花的一天吗?亚纪想着这些离开了座位。留下了报纸和喝剩的咖啡,在收银台结了账。如果还能遇见梨花,我会问她什么呢?会问“你得到了什么?”还是会问,“在付出这样一笔巨款的代价后,你放手了什么?”

走出店外,霓虹灯下夜空微明。颜色淡淡的夜空中,月亮、星星都还未出现。亚纪走在商业街灯光璀璨的大路上。明明从这里走去公寓只有五分钟不到的路程,但亚纪的心情却像是和父母走散、迷失在陌生街头的孩子。亚纪想着回去吧,回去吧,竟流下眼泪。虽然不知自己为什么流泪,亚纪却不去擦拭顺颊而下的泪水,只是反复想着回去吧,回去吧,拼命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