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迷雾阵里出来,海拉就看到女子横躺在一团云上打盹儿,一只手支起来撑住脑袋,另一只手则搭在起伏的腰线上,修长双腿微微曲着,看起来格外慵懒放松。
对方这明摆着不把她放眼里的姿态完全将海拉心头恶气点燃了,她也不顾自己刚从河里出来冻得浑身僵硬,亮出两柄短刃就向女子掷去,目标就是那颗漂亮的脑袋。
那女子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熟,对那两柄短刃毫无所觉,刀刃破风发出令人心颤的嗡鸣,眼看就要到她面门,她还没有什么反应,那团云却像长了眼睛一样带着主人向后撤去,顷刻间飘出去老远。
海拉一击不中,也并没气馁,转手又是几十柄短刃丢出去,每一柄都直击要害,破风声一时不绝于耳,即便不把对方捅成渔网,起码也能逼她起身。
果不其然,这一通攻势发出来,女子也不躺了,她一挺身便从云团上跳起来,只是并未躲避攻击,竟直直穿过面前的刀光剑影朝海拉冲来。那些黑色的利刃偶尔擦过她皮肤,也只是发出金属碰撞的叮当声,丝毫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如此异样的情况,终于让海拉觉得自己处境不妙,她收手准备撤退,然而刚转了个身就被拧住手臂,竟然一步也跑不动了。
“小姑娘家家的,脾气这么坏?”女子撩了一把海拉冻得成了冰条的长发,一息之间就让它们恢复了干爽,温热干燥的发丝贴在颈后,温差让海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都是你先找的麻烦!”海拉挣扎了一下,回头恨恨地瞪着女子。
“我不过是路过此地,想歇歇脚,要不是你的守卫发疯,我也不想同他一般见识。”女子神情淡然,压着海拉的肩膀似乎没有花费她什么力气,即便海拉觉得自己已经挣扎得很努力了。
“那你现在想怎么样?!”
实力悬殊的情况下,也由不得海拉不低头了,她并不想被别人看见自己这个狼狈的样子,只希望对方能快点放开她。
“我仅仅在这儿借住一阵,你我井水不犯河水,等我住够了,自然离去。”
海拉别无他法,只能和这个说话很客气但却把她手臂压得动弹不得的女子达成协议,最后目送她扬长而去。
那时的协议通常都是口头约定,算不算数都靠自觉,海拉还没来得及先毁约,就在当晚再次见到了身着绿袍的不速之客。
“你又来干什么?”
“本座这才是第一次拜访这座宫殿,算不得【又】。”
女子坐在餐桌旁,虽然神情放松,一只手还支着下巴,背脊却始终呈一条直线,可以看出她有良好的教养。
“……”
海拉翻了个白眼,懒得和这个不速之客斗嘴,拉开椅子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这时海拉的侍从送来一碟黑乎乎甚至有点发蓝的面条,他动作十分迟缓,就像一个十年没保养过的木偶,每走一步都要用别人三倍甚至更多的时间。等他走到桌边,把盘子放在桌上的时候,面条的卖相就更惨不忍睹了。
“……你就吃这种东西?”女子露出一脸嫌弃。
“要你管。”海拉冷哼。
女子摇了摇头,大袖往桌上一扫,顿时扫出一桌热腾腾的菜肴,即便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也比海拉盘子里的东西看起来让人有食欲。
“本也是我无聊,想过来蹭顿饭,顺带着喝两杯,但你这儿的菜实在下不去口,还是蹭我的吧。”
她一抖手,手里就多了两个婴儿拳头大的酒盅,另一只手里拎着个酒壶,这两样东西在埃琉德尼尔宫这样冰寒彻骨的地方竟然还嘶嘶地冒着凉气,也不知是什么材质。
对方那宛如看着饥荒儿童的慈爱目光让海拉心头恶寒,她连忙低下头扒拉了一口盘子里的黑色面条,不打算做出回应。
女子看海拉不作声,倒也没强求,手里拿着一柄小刀割下一块炙羊肉,浓郁的肉香顿时在餐桌上漫开,她慢条斯理地用小刀叉着羊肉咬了一口,又抿了一口泛着凉气的酒,发出满足的喟叹。
闻着肉香,海拉都有点咽不下去自己嘴里的面——海姆冥界物产匮乏,最拿得出手的可能就是矿产和冰雕,但食物实在是少得可怜,厨子的手艺也只是堪堪能用,“饿”虽然是她最喜欢的食物,但也只是比较之下最好的选择。
换言之,自从被流放到这里,海拉就再也没吃过像样的东西。
可是她也实在拉不下脸和对方共享食物,尤其是她刚才还拒绝过,再改变主意岂不是打脸?
她埋着头,内心十分挣扎,坐在她旁边的人一边不紧不慢地吃肉喝酒,一边勾起嘴角看她纠结。
“吃吧。”
一块炙羊排被推到海拉眼皮底下,她抬起头,看那人笑得无奈:“都已经坐一桌了,怎么吃不是吃啊?”
没有提及之前的拒绝,也没有任何揶揄调侃,对方已然看透了她,却没有任何让海拉不自在的举动,仿佛她只是在招待一名腼腆的客人。
海拉是个不能顺毛捋的猫,但她这一次却没有再产生逆反心理。她将盘子挪到自己面前,安静地接受了好意。
于是几小时前还产生了领地纠纷的两个人在餐桌上反而和谐地举杯共饮,海拉也总算知道了这位不速之客的来历——来自米德加德,地位等同于创世神的龙族二公主敖旸。
她们在海姆冥界相安无事地生活了很久,甚至有了不错的交情,海拉能看出敖旸很爱她的故乡,但她始终没有提过自己离开米德加德的原因,问及这一话题,她只说自己已经为米德加德操够了心,一朝解脱,便想要出来透透气。
海拉没去过米德加德,对那边的神族也不甚了解,但她知道敖旸实力远在她之上,那她在米德加德一定也是最顶尖的那一类。所谓强者总会惺惺相惜,海拉对于敖旸所说的“操心”感同身受,她也不是多事的性格,敖旸不说,她便不再问。
海姆冥界中,除了海拉和那些原住民以外,只有亡灵才能抵达。海拉本来以为敖旸也不是活的,但她吃饭捣乱样样在行,看起来再正常不过,时间久了,她甚至觉得自己算有了个伴。
敖旸其实是个挺和气的模样,她脸上总带着笑,长得又漂亮得超出生灵对世间造物的认知,就算亡灵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而她也对那些家伙的尾随不在乎,真被跟得烦了,也只需要一个闪身,就再也没有谁能找到她的踪影。海拉以为她之前把莫德古德打得差点灰飞烟灭只是想给他们下马威,结果后来才发现她的脾气大起来根本压不住,被招惹了向来都是把人往死里打,莫德古德当时没死,还是敖旸看在自己初来乍到不想找麻烦才留的手,否则想喝敖旸的血,他死一百次都不够。
敖旸是个很懒但是又很乐于享受的神,为了享受阳光,她给海姆冥界造了一颗短暂存在的太阳,每天都以她巨大的原型状态盘在山头上晒太阳,吃喝都很讲究,崇山峻岭中最难捕捉的野兽,含着帝流浆的最甜的泉水酿造的酒,是她每天必用的饮食,连带海拉的伙食都改善了不少。但是她又很爱对海拉恶作剧,时不时就要给她布个迷阵,难度不等,有的只是小打小闹花费时间,有的看起来都够要命,虽然她每次都会给指导,但海拉后来还是连走路都要犹豫下脚的位置,生怕一脚又踩进敖旸挖的坑里。
海拉就是这么被迫地学会了奇门八卦阵,虽然不会用法术布阵,解开却不成问题。
她本以为敖旸就会在冥界一直待下去,毕竟敖旸一直把她当做酒友,没人陪她喝酒,好像连饭都吃不下,所以海拉从没想过敖旸会来跟自己道别。
“我差不多该走了。”
敖旸还是穿着那件绿色的长袍,站得很端正,脸上的笑容很浅,就像天上那颗太阳的光线——它已经快要失去作用了。
“……去哪儿?”海拉那会儿正在翻阅亡灵的过往。
“回东海。”她笑着说。
“你不是不想回去了吗?”
“总还是要回去看看的,不然没法安心。”
“那你还回来吗?”
“大概不回来了。”
海拉突然觉得很烦躁,眼前的字符都变成了蚂蚁爬的垃圾,但她还是把情绪先压住了。
“行吧,等我杀了奥丁,就去米德加德找你。”
“如果杀不了呢?”
“怎么会杀不了。”海拉白了敖旸一眼——她知道敖旸可以看穿一个人甚至一个神的想法和前世今生,但她从来不服这个,总要打破预言。
“好吧。”敖旸没有多说什么,还是笑,“我有个小妹妹,以后你见到她,可别跟她打起来。”
“我有病还是你有病?没事跟她打架干什么?你少瞎预言乱操心……我还不至于看谁都想打架。”
“你这脾气,说这种话一点可信度都没有。”
“啧!”海拉一摔笔,用那双墨蓝色的眸子瞪了敖旸一眼。
年轻的海拉,一双眼就像浩瀚无垠的宇宙一样深邃且明亮,不论嬉笑怒骂都很有灵气,总是能恰到好处地表达她的情绪,然而敖旸却看笑了。
“那这就算你给我做的保证了,我妹妹很娇气的,你这么蛮横,我怕你欺负她难道不正常吗?”
“冥界最蛮横的是谁啊?!……你笑得太恶心了,赶紧正常点吧。”
“我这是想给你留下一个完美无缺的告别记忆,一直相安无事,最后的分别却要吵架收场不是太遗憾了吗?”
“我呸。”海拉又翻了个白眼。
“往后的日子没我可能会很无聊,你只能努力克服一下了。”敖旸在桌上放了一个小小的摆件,用海姆冥界的寒冰雕刻成的一条盘旋的龙,外层用她变出来的树枝叶子缠绕,底部是一个印章,摆件表面不是很精致,大概是她自己做的。
“我的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了,就当做礼物和它一起送给你。”
敖旸把一个青色的袋子也放在桌子上,那个东西被称为乾坤袋,她总是从里面拿出那些吃的喝的。
“干嘛弄得跟交接遗物一样?”海拉莫名其妙地看她。
“什么乱七八糟的,”敖旸表情很平静,甚至伸出手戳了海拉一下,“这东西我自己就会做,给你留一个做纪念。”
“……”
海拉低下头看着那个乾坤袋,心里总觉得很憋闷,想要说点什么,但当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敖旸竟然就已经走了。
这让她在有一段时间里很后悔没好好说话告别,虽然她觉得未来还会再见,说不说都可以,但她还是为此焦虑烦躁了很久,如果不是她无法离开海姆冥界,她可能就会直接去中庭了。
她满以为敖旸是会再回来的,可是等了五千年,奇门八卦阵都不知道网罗了多少倒霉鬼,冥界也失去了太阳重回阴冷,她唯一的朋友也没回来,当初的“大概”也成了“肯定”。
于是海拉的心渐渐就放回了找奥丁复仇上面,毕竟龙族寿命那么长,她有的是找敖旸的机会,结果一切如敖旸所说,她没能手刃奥丁,还因为想夺回阿斯加德的王位而和敖旸的小妹妹对上,打得甚至比她们两个当年还要激烈,她也真的没有让步半分。那家伙唯一没说中的,可能就是她妹妹的性格。
想到这里,海拉重新看向敖暻,女孩的手臂还残留血迹,身体线条紧实,打起架来不留余地,那双金眸在夜色下亮得灼人,和她姐姐最少有八成相似,所以……
去尼玛的娇气:)
但是此刻,敖暻的表情却很奇怪,这让海拉皱起眉头:“怎么了?敖旸就算没提起过我,你也不至于这样吧?”
黑发金眸的小姑娘搭在海拉肩上的指尖微微颤抖,嘴唇都有点哆嗦,似乎十分震惊,随即她看着海拉的表情也变得有点不忍,更像是怕她难过。
“……有什么话你直说行不行?”
海拉被敖暻看得心里七上八下,忍不住催促她。
“敖旸是我二姐。”
敖暻开口,但是声音十分艰涩。
“我不认识你,是因为本该与我讲这些故事的人没有回来。”
海拉的脸色瞬时就变了,敖暻深吸一口气。
“她元神消散前最后的时间,都用来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