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2)

蜀红 林苡安 10600 字 2024-02-18

转学生梁景成是万人迷。

他少有来上课,据说他家很有钱,走后门进的大学,不过是来混个文凭。当然也只是据说。从没有人见过他到底多有钱。他的身世成了一个传说,越发地吸引女生的关注。锦绣就是其中一个。因她是班长,就有了更多亲近他的机会。要考什么科目都是她打电话通知他,简直成了私人秘书。原先他并不知道她是谁,连她的电话也没存,每次打过去,他还会问:“你好,哪位?”弄得她很不了然,说:“下次再不通知你了,气死人。”梁景成说:“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胖胖的女生。”锦绣一听这话,气得浑身颤抖,说:“你凭什么这么羞辱我?”“啪”的一声挂掉了电话。

要知道,“胖”这个字,对微胖界的人来说,是讳莫如深的字眼。能大大方方地承认和笑侃自己胖的人,要么是无可救药的大胖子,要么是根本就不胖的人。锦绣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心理承受能力相当有限。她每每想起他说“你就是那个胖胖的女生”,便有一种龌龊之感。借用此话来鞭策自己,“每日三省吾身”,一日三餐只吃水果和蔬菜,因底子好,也没把身体拖坏,死扛了两个星期,人果然瘦些了。人一瘦,穿什么都好看。以前胖,把胸和屁股胀得圆圆的,现在瘦了,胸和屁股还留在那里,就成了曲线。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走路的时候,整个人都是一颗有弹力的糖,在地上蹦蹦跳跳,被人喊,一转身,是漂亮的鲤鱼跃龙门。她迈着自信的步伐走到梁景成面前,撩撩头发,叫他交一张用于图书证上面的寸照。他说:“上回不上交了么?还要交?”梁景成是交过一张,但被她私藏了起来。原因是她曾听过一个关于“虔诚”的故事。故事是这样的:有一个孝子出远门,回家的路上,才想到他母亲交代他,要他带一颗舍利子回去。他万般无奈,只好随地捡起一颗地上的石头,拿回去骗他母亲。他母亲拿到石头,真以为是舍利子,如获珍宝,放在神龛里,每日三拜。久而久之,那颗石头真被赋予了灵性,真成了一颗有灵性的舍利子。她初次听这故事时觉得好不可思议。这完全就是一个励志的故事嘛。她被这故事点化,也煞有介事地把他才上交的照片贴在床头,睡觉前都要对它念一道咒语,“让他喜欢我让他喜欢我”。她坚信——只要功夫下得深,铁棒也能磨成针。后来梁景成真喜欢上了她,在她班里便刮起了一阵“贴照片风”,一进女生宿舍,人人床头都贴着一张男生的寸照,不小心看,还以为是遗照。

有一天,她替梁景成领了英文卷子,约他在一家咖啡馆见面。终于有了正当的借口见他,她完全是在逼他出来。她威胁道:“你不把它拿去做了,小心你这学期没分。”他考虑了下,说:“嗯,那么晚一点,我打了球就过来。”但她还是早早地去了,故意背对着门坐,免得他迎面进来就看见她,好像她在翘首以盼他的到来似的。是汗味先进来的。她晓得他来了,也不抬头,忘情地做着卷子。他在她的身后站了站,确定是她,才走到她的对面,手里抱着球,头发湿湿地粘在额头上,问:“你来多久了?”“有点久了。”锦绣不看他,咬着笔管,看上去像是被什么题给难住了。他坐下来,说:“不好意思让你等了这么久,每次都麻烦你,改天请你吃饭。”锦绣瞟了他一眼,把手下的卷子按照顺序理好,递给他,说:“给,帮你做了。”梁景成一愣,接过来,说:“你太好了,真的,你真是太好了,不然我等下回家还要自己做,肯定做不完,而且我英文那么烂,根本做不出。”锦绣喝了一口咖啡,在心里叫苦,她最不喜欢喝咖啡,更何况都凉透了,从喉咙一直凉到了心。还得这么把架子端着,要人以为她是大家闺秀,正好与他门当户对。她说:“就是怕你来不及做。”说得轻描淡写的,免得他乱想。梁景成说:“今天有些晚了,我也有些累,急着回家洗澡,要不明天,明天下课,我们去学校后门吃小炒,有一家小炒的味道真不错。”锦绣心头一阵狂喜,嘴上却满不在乎地说:“无所谓啦,客气什么。”

回家的路上,她打电话给苏九久,电话一通,她就叫道:“成功了成功了,他明天约我一起吃饭。”苏九久说:“我的办法不错吧。”帮他做卷子,是苏九久给她出的主意。苏九久的情商很高。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经常在寝室里开“恋爱讲堂”,类似于电台的《午夜悄悄话》,专门帮人解决爱情中的疑难杂症。“说,你的问题是什么?”她盘腿坐在床上,偶尔用毛巾包住刚洗过的头发,在绵长而幽深的月光下,那样子看上去像一个年轻的会算命的吉普赛女郎。“我爱上了一个花花公子,”造访者说,“每个女人都爱他,因为他不爱每个女人。人就是犯贱,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你既然知道,又何必来问我呢?”苏九久诡谲地微笑道,“你不是已经给自己答案了吗?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那么,你就骄傲一些吧!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比任何一个女人,甚至比他,更加的骄傲。记住,他打三次电话给你,你接一个。他发三条短信给你,你回一条。就这样。他迟早会上钩的,而且会发了疯地爱上你。”这招很灵,后来那个花花公子果真发了疯地爱上那个女生。苏九久在电话里以过来人的口气对锦绣说:“淡定淡定,一定要淡定,这年头,谁不淡定谁就输。”锦绣叹道:“你就是淡定姐啊。可是淡定姐,下一步,我该怎么办呢?”

“我不是说了吗?两个字,淡定。”

说了等于没说。

第二天,梁景成居然没有来学校。把锦绣气得直哭。苏九久抚着她的背,说:“别急,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锦绣抽抽噎噎地说:“我帮他做的卷子都白做了。”苏九久说:“你说你这人,真是小气,做个卷子而已,又没少你几块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口气抱不了个金娃娃’,你急什么!”锦绣用手背抹着眼泪,不服气地说:“他总有一天会喜欢我的。总有一天。”苏九久点点头,哄小孩儿一般地说:“会的会的,只要你坚持。”

锦绣又坚持了一段时间。直到他再次出现,都是快要放假的时候了。她同他见面,颇有些尴尬,也许只是她的心理作用,他倒是很自然地跟她打招呼,问她最近怎么样。她说:“还不是老样子。”梁景成仔细地打量她,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说:“你怎么瘦了?下巴都尖了。”锦绣偷笑,终于被他发现了,努力没白费。她可是经历了七七四十九种劫难才没有反弹,忍痛拒绝了最爱的火锅,最爱的冰激凌,最爱的肯德基,最爱的提拉米苏,可能还不只四十九种食物。每拒绝一种,都像是在经历一种劫难。时常把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咬着牙把那饥饿感给挨了过去,就是想要赌一口气。她说:“学习有些累,当然就瘦了。”梁景成挑了挑眉毛,说:“哇噻,你好认真哦。”她淡然地一笑,对他的赞叹置之不理,好像她本就是一个好学生,认真学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梁景成说:“上次说了请你吃饭,一直没时间,今天有空么?一起去吃饭好不好?”锦绣没有马上答应他,偏着头想了想,故意要卖个关子,才说:“好吧,反正我也不知道晚上吃什么。”她在心里暗自庆幸,幸好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然他这样突然出现,她岂不是原形毕露。其实她素颜还是挺美的,就是不太精神。一个人一旦习惯了化妆以后,就再也见不得不化妆的时候。她想,苏九久说得对,要提高警惕,全面戒备,白马王子可能随时出现。

他请她吃学校门口的小炒。路边的苍蝇馆子,很寒酸的一处。她并不觉得他是小气,光是他肯请她,就已经是在纡尊降贵,哪还敢奢望其他的。更何况,一个穷人去高级餐厅吃饭是死撑面子,一个富人去路边摊吃饭便是有情趣了。她用茶水帮他洗筷子,若不是和他在一起,她是绝不会洗的,她有时候比男人还不讲究,掉在桌上的饭菜她总会捡起来吃了,从小就被教育浪费粮食最最可耻,看见那些吃东西要挑葱花挑蒜挑香菜的人她都想走上去揍他们一顿,觉得他们是不单浪费,还装腔作势。她说:“我妈妈以前开过馆子,从来都没有好好洗过碗筷,脏着呢。”吊扇在头上转,转得太慢,犹如一头垂死的老牛还在敬业地耕着地,尽它最后的一点责。他们都胆战心惊地望着它,不约而同地幻想着它掉下来绞到他们的头发,不禁叹道:“这顿饭吃得真危险。”因吊扇的风力不够,一顿饭吃得他们汗流浃背,有些狼狈。梁景成看她,大叫道:“呀,你的眼睛怎么了?你哭了?”锦绣用手一抹,才知道是睫毛膏被汗水弄花了。不是说防水的?但真要洗的时候又怎么洗不掉了呢?她好纳闷,决定再也不要买这个牌子的睫毛膏,害她在他的面前出了洋相。她镇定地用手指腹去擦下眼睑,说:“没事,睫毛膏花了。”他像研究她一般,手抚着下巴,说:“咦,你这样子,好眼熟!”莫非他看出来她长得像明星?从前就有人说她长得像明星。也不知那人是不是在恭维她。一个人看久了,总会有点明星相,因为各种各样的明星都有,不一定都漂亮。但凡巴着一点明星的边,说出来都很得意的,哪怕是个丑星。她叹口气,假装很无奈地说:“也有人说我很眼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真是长了一张大众脸,一点特色都没有。”他拍手叫道:“呀,对,你好像一只‘功夫熊猫’。”锦绣听了差点没有气晕过去——是指她的眼圈够黑?还是指她够胖?只怕是两层意思吧。梁景成伸过手来,替她擦了一下眼角,说:“好了,好多了。”她对他突然的亲密感到意外,怔怔地一笑,说:“谢谢。”

他送她回寝室的路上,他背着手,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得了一种病,是不治之症。”

“啊?什么病?”锦绣立即联想到了韩剧。那些赚足她眼泪的狗血的情节,难道就要发生在她的身上?上天要不要这样厚待她,让她也同那些漂亮的女主角一样经历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不,”她简直想抱着他痛哭,“你不会有事的。”

“我总是记不住别人的电话号码,”他有模有样地说,“哪怕别人打给我了,我也会忘记存,医生说,这叫选择性失忆症,没法治。”

“哦?所以呢?”锦绣在心里打下了三个惊叹号,这是唱的哪出?

“所以你再给我一个你的电话号码,我这就存上。”

“选择性失忆,从医学的角度来说,是患者想要刻意地逃避某一段令他痛苦的往事或者某一个令他痛苦的人,所以选择把它从大脑中抹去,”她表情温和,訚訚地说,“那么,你为什么要选择逃避我呢?”

梁景成把手抄进裤袋里,耸耸肩,说:“我敢说你的马克思唯物主义辩证法一定学得很好。”

“但愿你是在夸我。”

“我就是在夸你。”

两人就这样揶揄着走了一路,谁都不肯在口头上输给对方。她觉得因为有了这样一段充满智慧的对话,他一定会对她另眼相待。至少她从此较别的女人不一样了吧。

可她简直忘了,女子无才,便是德。

后来梁景成经常来上课,也不晓得为什么。但她宁愿相信他是因为想要见她。她就越发打扮得漂亮,一天一套新衣服,生怕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他从来都拣她后面的座位坐,上课时用笔戳戳她的后背,她转过去问:“怎么了?”他说:“无聊啊。”锦绣只是报以理解地笑,安慰道:“坚持住,快下课了。”梁景成说:“那老师好像在不停地对我说,‘睡吧,睡吧。’我真的快熬不住了。”“那你干吗来上课,在家睡觉多好?”她甜蜜地想,难道真是为了见我?“我旷课旷得太多,班主任给我妈打电话了。”“哦。”锦绣失望极了。想,别自作多情了。但不一会儿又想,说不定他在撒谎,他就是为了见我。

反正她就是找各种借口去喜欢他,还以为是两情相悦。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是她期待的事情一件也没发生。她忧悒得像已经失恋,神采不再,一双眼暗淡下去,像两口干涸了的井,望进去很深,阴森森的,是鬼故事里半夜会唱歌的井,又期待着会招人来听。苏九久说:“你既然这样想他,你就主动跟他联系吧。”锦绣问:“可以么?主动联系他,会不会太不淡定了?”苏九久说:“找个借口啊,找个借口还不容易。”“什么借口?”苏九久凑到她的耳边,小声地跟她嘀咕了几句。锦绣听得皱起了眉,好嫌弃的表情,“太假了啦,我才不要。”

可还是照做了。

锦绣打电话给梁景成,苏九久凑在旁边听。梁锦成说:“咦?学校又有什么事?”还以为她又要来通知他什么。锦绣捋了捋思绪,一字一句照搬苏九久教她的话,说:“这周末是我的生日,想叫你一起来参加我的生日派对。”

“真的?”梁景成好意外,问,“很多同学都要去么?”

“当然不是,我只叫了几个和我玩得好的,你也算一个。”

“哦?你这么看得起我,行,那我一定来。”

锦绣说:“嗯,到时见。”挂上电话后,她郑重地对苏九久点点头,说:“他来。”苏九久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拍拍她的肩膀,说:“这下就看你的了。”

锦绣是二月出生的人。现在才十月。提前了四个月过生日,要是被她妈妈知道了,肯定会悲恸欲绝地拍着胸口说要折寿。她才管不了那么多,只要可以见到他,就是叫她去死,她也在所不辞。当然,在学校里见面不算,一群人围着,他们只是普通的路人甲和路人乙。

周末那天,她精心地打扮一翻,苏九久借给她一条水蓝色棉布连衣裙,胸口两条带子长长的,系成蝴蝶结,走得太快会往后飘,是张开了的一双翅膀,像“哥伦比亚”电影公司片头那缓缓升起的女神。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两侧留了几根下来,风一吹,爬上脸,是“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的美学境界。室友还借给她一根蒙奇奇的手链,和一只浪琴的手表,配在一起叮叮当当地响,是曼妙的交响乐,伴随着他们叩响黑夜的脚步声。隔壁寝室的也发来贺电,并附赠上一包薄荷味的口香糖,万一接吻要用(基本上是用不上的),吻得一嘴余香。她感激涕零,无以回报,并着三根手指指着天,发誓道:“哪怕是‘霸王硬上弓’,今晚我也一定把他拿下。”同学们都重重地拍她的背,给她力量,说:“干!干!干!”差点没把她的肺给拍出来。她咳嗽着说:“一群女流氓。”

约在小通巷的咖啡馆见面,文艺女青年钟爱的地方,时常看见有打扮类似于苏九久之流的人出没。关键字是:棉布气质白宽大衬衫、棉麻暗花长袍、砂洗苎麻过膝裙、亚麻面料吊裆裤,是远看似乞丐、近看似三毛。锦绣对此品味可不敢苟同。但又羡慕可以把它们穿出档次来的人。那就是苏九久。苏九久是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姿态来做着“风花雪月”“纸醉金迷”的勾当。人人见了她,都以为她是从徐志摩诗里走出来的女子,带着民国时期的砚墨味与宣纸香;又像是从安妮宝贝书里走出来的女子,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和严重的自杀倾向。其实她再普通不过,九年义务制教育,她比谁都读得起劲,大学还靠奖学金,占尽了社会的便宜。

锦绣等梁景成左等右等老等不来,忍不住打电话过去催。他说:“哎呀哎呀,我忘了,不好意思。”“我上午还发短信提醒过你的不是吗?”锦绣说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得了选择性失忆症么?好多事情老记不住。”“你是单选我的事情记不住。”“喂,说话别这么酸溜溜的嘛,我现在马上过来好不好?你们先玩着,最多十分钟我就到。”锦绣浑身冰凉,心是一颗坠子坠到了海底,上面的水钻还在闪闪发亮。又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梁景成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锦绣面前。锦绣憋着委屈,说:“你又迟到了,不是说十分钟?”梁景成理亏,借口亦是枉然,便怂头怂脑地在锦绣对面的位子坐下,说:“其他人呢?不是还有其他的同学么?”锦绣没按照苏九久教她的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听说你要来,突然都不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乱想了我们的关系”,以此来试探他未来与她在一起的可能性。她把这绝好计策弃之不用,自作聪明地临场发挥,结合了下实际情况,气恼地说:“等了你这么久你都没来,他们都走了。”“等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主角?”“你已经反客为主了,”锦绣申饬道,“大家还以为你是看不起他们,所以才迟迟不来的。”把梁景成说得一愣一愣,简直不晓得怎么反驳,求饶道:“唉,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耍大牌。待会儿买个礼物送你,当是赔礼道歉,好不好?”她下巴一仰眼一白,说:“谁稀罕呀。”

又坐了会儿,两人都若无其事地呷着茶,实在不晓得说什么。梁景成建议道:“我们走吧,出去走走,给你选个礼物。”锦绣点点头,同他一起走了出来。时间已经不早,小巷里就只有一家小店还开着。梁景成进去挑了一张明信片,绿色的硬纸,上面有钢笔勾出的一棵树。他说:“这张你喜欢么?我选不好。”锦绣说:“都好,我随意,但你得在上面写点什么,不然不诚心。”梁景成便向老板借了一支笔,在上面写话。他捂着,不让锦绣看,要她背对着他,说:“你看着我我写不出来。”锦绣便转身去看店里其他的小玩意。一爿地不大,不但卖明信片,还卖一些玻璃小瓶子、植物笔记本、书签和纽扣样式的耳环,她东摸摸,西搞搞,样样都爱不释手,最后给自己挑了十张一套的印着风景的明信片。梁景成说:“买这么多干什么?”锦绣说:“送给我喜欢的人。就好像,我们曾经一起在那里旅行。”梁景成说:“那你喜欢的人有点多哦。”锦绣扑哧一笑,开玩笑地说:“水瓶座啊,既专一,又博爱。”“水瓶座?你怎么会是水瓶座呢?你应该是天秤座才对啊。”锦绣在心里“哎呀”一声,装傻道:“真的么?原来我是天秤座,我一直都不知道呢。”梁景成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说:“哇靠,你不是吧?”“幸好你今天告诉了我真相,不然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天秤座水瓶座,都有一个‘ping’的发音,弄混啦。”还好她的反应快,不然被拆穿,以后再没脸见他了。

梁景成把写好的明信片给她,说:“回了寝室才能看,现在不行。”“为什么?我现在就好想看。”“不行,我不好意思。”锦绣心一惊,想,不会是写喜欢我之类的吧?他送她回学校,一路上两个人都少言,一会你走在前,我在后。一会我走在前,你在后。她问:“你平时话也这么少么?”

“还好。只是有点累。”

“我也是。”

“这样不好么?”

“怎么?”

“就是不说话,会觉得无聊么?”

“都好。”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全句应该是:和你在一起怎样都好。

到了学校门口,梁景成说:“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就在此别过吧。”锦绣咬着嘴唇,拽着包带,想,快啊,告诉他你喜欢他。但直到他坐进出租车里走了,她还一句话没说出来。她骂自己,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她迫不及待地从包里拿出梁景成送她的明信片,就着昏黄的路灯看,上面写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天哪!”锦绣叫道,“这是啥呀!”

锦绣觉得再不可以这样坐以待毙。再晚,这货指不定就被别人给抢走了。正所谓“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一声吼”,一分钟也不可以等,提起笔来就给梁景成写明信片。她要把今天买的明信片一张一张地全寄给他,是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心都交给他。光是想想,就快乐得快要晕倒过去。哪怕他还没有回应她,她都感到快乐。爱与被爱都应该快乐。她一笔一画地写道:“梁景成同学,你身上有股好闻的柠檬的味道,我断定那是汰渍洗衣粉的味道。所以,我也开始用汰渍洗衣粉洗衣服,就好像,随时随地和你在一起一般。”写完,用笔一下一下戳自己的胸口,仰天大叹:“太矫情了。”赶紧把它藏进抽屉里,重新拿张来写:“梁景成同学,你从雪山走来,春潮是你的风采;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锦绣想,不对不对,应该是要夸他很高很帅才对。但直接写他很高很帅未免也太俗了。好像她就是喜欢他很高很帅一样。不过事实也确实是如此啊。人年轻些的时候,谁不是“外貌协会”的呢?她绞尽脑汁、苦思积虑,想了整整一夜,终于想到了最适合的表达,那就是:“梁景成,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苏九久看了这张明信片,久久不说话,凝思着什么,锦绣以为她也是被这句话打动了,摸着她的手安抚道:“很浪漫对不对?我从网上看来的,这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不是说‘我爱你’,而是说‘在一起’。”苏九久转过脸来,说:“我怎么听见的不是这样呢?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不是说‘我爱你’,也不是说‘在一起’,而是说‘我——养——你’。”锦绣愤怒极了,用食指指着她说:“功利!你这女人实在太功利。功利得我都有点看不下去。简直是在污辱我心中神圣的爱情!”说完,当晚,就把QQ签名从“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不是说‘我爱你’,而是说‘在一起’。”改成了“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不是说‘我爱你’,也不是说‘在一起’,而是说‘我养你’。”改完好几日,也不见有人出来冒泡泡。以往改了签名,还会有几个仰慕者出来留言。现在是一个仰慕者也没有了。见了她,都唯恐避之不及,好像是写给他们看,在给他们下马威似的。

一提到钱,总不那么亲热了。

给梁景成寄完明信片,锦绣好几天都提心吊胆的。她后悔得不得了,怪自己太草率,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把明信片寄给他,万一被他笑话、被他嫌弃、被他看不起,那可要怎么办?她一想到这里,就羞得用手捂住脸,简直要哭了。但又有种小小的期待,期待他会回应。告诉她,他也喜欢她。这样的概率也不是没有。她又不是长得不漂亮。有好些追求她的人都称赞她是美女,不晓得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的美,是要用别样的眼光去欣赏。一般来说,理论之外的美,都要用别样的眼光去欣赏。得先了解她的人,才能了解她的美。却也是有些悲哀。灵魂是生在身体里的,又不是生在身体外的。不可能在脸上写两个字:好人。她在后悔寄给他明信片之余,又把剩下的七张明信片一同寄给了他。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要做得惊天动地、气壮山河。死也要像烈士一般地死,有尊严地死。

差不多等了一个礼拜,梁景成才出现。她在走廊里碰见他,竟有些认不出来,是想得太久,反而想不起他的模样。他低着头与她擦肩而过,速速地奔到校长办公室。锦绣跟着他,在外面等,想等个答案。无非是拒绝。她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她的爱,是一颗石头扔进水里,“扑通”一声过后,就没了声音。她听见里面说:“哎呀,你这个很难办啊。”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又过了一会儿,梁景成才兴高采烈地走出来,一眼看见她,说:“咦?锦绣,你怎么在这里?”话的后半段软了下去,想来是收到了明信片。锦绣的手没方向地乱指,说:“那个,刚好经过。”梁景成只是笑看着她,好像在等她往下说。她低声地问:“哦,对了,那个,收到了么?”他“嗯”了一声,说:“收到了。”锦绣尴尬地“呵呵”笑两声,摆摆手说:“你别当真啦,开玩笑的啦,和同学们打赌,真心话大冒险输了,你别当真。”

“那是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锦绣打了一个结巴,说:“是大冒险。”

梁景成蹙着眉,说:“哦?原来是这样。但是,我都当真了。”

“那,实在是对不起了,真的,对不起。”锦绣的下巴低得都要抵到胸口了,是真心地想把那些话收回,免得他说出伤人心的话来。

“对不起就完了么?你算不算是玩弄我的感情?”梁景成往前走了一步,锦绣连忙往后退一步,被顺势抵在了墙上。他分明就是在逗她,她却毫无还击之力。瞅着他,低低哀哀地说:“那你要怎么样吗?”

“那就,将错就错,好不好?”

锦绣吃惊地看着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你说什么?”

梁景成撇撇嘴,说:“当然我不勉强你,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我知道。”

“怎么会呢?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说完又觉得和刚才说的话有矛盾,不自觉地摆摆手,把矛盾的想法打消掉——这时候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什么“淡定是通往成功的道路”“淡定的女人最美丽”都让它通通见鬼去吧!

“你只寄了八张明信片给我不是吗?还有两张呢?你送给其他人了,或是自己保留了。反正你只给了我你的八成,还留了两成给自己。”梁景成分析得头头是道,根本不给锦绣机会去解释。他说:“我一直没有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我想等等看,你会不会把最后两张也寄给我。但是你没有。你让我觉得你不够真诚。”

“天哪,不是这样的。那两张是因为我写坏了,”锦绣话说到此,见他根本就不信任的样子,便拼命地朝楼外跑,一边跑一边斜回身子,说,“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记着,等我啊。”

索性就在今日作个了断吧。

还好,他在原地等她。

“给。”她大口喘着气,一额头的汗,“在这里。”

梁景成接过那两张明信片,“这两张写得不好,不准备寄给你的,可是你既然怀疑我的真诚,那我不得不拿出它们来当证据。幸好还没有扔掉,不然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其实,”梁景成一脸抱歉,“算了,没什么。”他把明信片翻过来看,上面的字让他不禁微笑起来。他轻声读出来,每一个音节都让锦绣羞愧难当。她面红耳赤,用手捂住脸,说:“别念了,求你了。”他拿下她的手,说:“好了,不念了。”又说,“那这两张一并给我吧,凑个整数。”“嗯,只要你别笑话我。”“不笑话你。”他的声音里突然有一种难以言语的温存。她察觉到了。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她倒也有几分好看。她这样的女生,美就美在生得恰到好处,是“增之太长,减之太短”“施朱太赤,施粉太白”,刚刚卡在那个节骨眼上,就那么巧。走到他旁边,也还算对得起他。两人站在那里,好半天不说话,暮色一点一点爬入走廊,把他们俩也包容了进去,是胶片里最亮的部分,只有惨淡的一抹影子,和一段纡郁难释的情事。梁景成问:“要不要去走走?”锦绣抬起头来望望他,温顺地说:“好。”

后来,锦绣把两个人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告诉苏九久,还颇有些得意的样子。苏九久听了把她的手臂掐得淤青,说:“你怎么这么笨。你就说那两成你自己留着,有本事就让他自己来拿。跟了我这么久,一点皮毛也没学到。简直要气死我。”锦绣拍拍额头,痛心疾首,道:“哎呀,我怎么没有想到?错失良机啊。”苏九久冷笑道:“本来你是可以反败为胜的,可现在,你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你就等着当他的阶下囚,把这牢底坐穿吧。”锦绣摆摆头,挥一挥衣袖,说:“罢了罢了,此事,甘之若饴也。”

那天他们只是在校园里漫天目的地走。成都初秋的天已经很冷。是寒气渗入到骨头里,皮肤都是湿湿的,像放在衣柜里太久的布,摸上去涩手。锦绣跟在他后面,怕与他并肩直,会紧张得同手同脚。以往也没有这样,被他知晓了心事以后,她在他面前就跟没穿衣服似的,没有了隐私。他回过头来看她,说:“你怎么跟日本女人似的?”锦绣快步跟上去,说:“鞋有些打脚。”他说:“既然这样,那找个地方坐坐吧。”说着,两人便在学校东门的荷花池塘边坐下来。过了开荷花的季节,荷花梗是死去天鹅的尸骨,脖子弯弯地栽进水里。余晖中,一眼望过去,密密匝匝的,像经历了一场劫难,池塘是一颗巨大的琥珀把惨痛的记忆都给困住了。他们看着湖面,都等对方先开口。幸而有人在不远处大声地朗读英文,不然两人都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惘感。良久,梁景成才说:“你应该早一点把明信片寄给我的,我都要走了。”锦绣转过头看他,问:“走,走哪里去?”

“去墨尔本,刚敲定的事情。”

“哦,那很好啊,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好多人想出国,都没机会呢。”锦绣嘴上说着,思想却像被什么给魇住了,蒙蒙的,好一会儿没了知觉。是别人的说话,不是她自己。

“也许吧。去了那边还不知道是什么样,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想想,既兴奋,又害怕。”梁景成怅然地说。

“都安排好了么?那边的事情。”

“安排得差不多了,就等着这边签字。喏,今天校长已经签了字。”他摸出一张表来给锦绣看,好像要证明他说的是真的。一看到那张表,锦绣才晓得自己这下是彻底无望了,拿着它,手有些轻微地颤抖,好像是医院的化验报告,宣布她得了癌症,没得治了。她说:“很好,多好啊。”顿了顿,问,“什么时候走呢?”

“下个月一号的飞机。”

“这么快。也好,早点过去,不晓得那这是什么天气,应该是冬天吧?还是夏天?我的地理最不好,哎呀,真是想不明白呀。”锦绣的声音一路低下去,只剩一丝游离的气,身子一寸一寸地往下矮,是一株水仙霎时间枯萎,挨不过芳华。她轻声探问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四年吧,四年以后回来。当然中途也会回来,春节什么的总要回来陪家人一起过。”

“哦。”锦绣把表递还给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如果我回来,我就来找你,你会见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