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川烟草(2 / 2)

“那我也得把你看住了……”她紧紧环着邵声的腰,“马洛斯不是说,巴西好多热情姑娘么。”

邵声闷声笑:“我家莫莫够热情了,再热情我就受不了了。”

于是被狠狠掐了一把。

邵声和马洛斯谈起下一条攀登路线,研究了需要调整休息以及可能脱落的位置。这条路线是河边岩场中最难的一条,马洛斯爬一爬,停一停,遇到难点便大吼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河谷里回响。河畔也有三三两两结伴而来的游客,或徒步,或钓鱼,或烧烤,被岩壁下的景象吸引,隔一会儿便有人驻足观看。还有人好奇心起,向莫靖言打听:“这个危险不危险啊?爬的人是被绳子拽上去的么?下面的人得非常有力气吧,才能拽住上面那个。”

莫靖言一一解释。

有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按捺不住好奇心,扯着妈妈的衣角说:“我也想试试看。”

妈妈连忙阻拦:“哎呀,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了,也和大哥哥大姐姐这样来爬啊。”

“是啊,我们没有小朋友能用的安全带。”莫靖言指点着,“你看,大哥哥们也要穿了那个带子,互相保护才能上去呢。你自己一个人,不要随便去学他们的样子哦。等你大一些,再来找我们玩。”

小男孩用力地点点头。

莫靖言和游客们聊了一会儿,收拾了炊具,抱膝坐在岩壁下看二人攀爬。太阳暖暖的,树荫下和风拂面,她早晨起得早,吃过午饭后人懒洋洋的,抬头看了一会儿就困倦了,于是躺进吊床里,摇摇晃晃的,望着缓缓流过的河水。耳畔有河水流过石阶的淙淙声,风吹过芦苇的刷刷声,还伴着阵阵蛙鸣;有老人家带着斗笠,赶了一群羊,在河对岸饮水吃草,有一只跑远了,他就带了一些当地口音,大声喝骂着。

莫靖言半睡半醒,不知过了多久,感到有人走到身边,理了理她的头发,将风衣盖在她身上。不用睁开眼,她就知道邵声此时必然垂着眼,怜爱地看着自己,就如同多少次她在他怀中睁开眼时,抬起头,便能遇到这样的目光。

迷糊中,听到马洛斯的脚步,他轻声叹道:“Oh man, you really love her。”

邵声声音舒缓,带着一丝笑意答道:“Yes, I do love her, a lot。”

莫靖言此刻真想蹦起来,大声告诉他,说,我也爱你啊。

但马洛斯还在旁边,她有些局促,有些羞涩,还在半梦半醒之间,索性继续闭着双眼。听到马洛斯的脚步离去,她才翻了个身,眼皮挑开一条缝,朦朦胧胧看见邵声的头发。他伸长了腿坐在枝叶蓊郁的树下,倚着树干,和她头抵着头。

“怎么不爬了?”莫靖言侧过身,胳膊搭在邵声肩上。

“磕线累了,歇一会儿。”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前。

“那你来躺会儿?”

“你躺着,我坐会儿挺好的。”

“那我也不躺着啦。”莫靖言从吊床里迈出来,和他并肩坐着。

“我刚刚一直在想,要怎样和老傅说。我打算过了毕业典礼,告诉他,我喜欢上你了。”邵声缓缓开口,“对不起,莫莫,我得说这么个谎。要是我直接告诉他咱俩的关系……”

“我明白,我都明白。”她靠在邵声肩头,和他挽着手。

邵声无奈地笑:“我是不是,有点太贪心了?又想要你,又不想失去兄弟?”

“没有……我当时一直都怕,怕你为了昭阳哥,根本就不会接受我。”此时想起之前的惶恐不安,莫靖言心中仍然一酸。

“有一段时间,我也一直这么以为呢。我和老傅,一起跑过百米接力、一起踢球、一起参加攀岩队、一起喝酒、一起打架,我就是没想到,我们会喜欢同一个女生。要是放在以前,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而且我一直觉得,女生都挺麻烦的,更觉得,那些腻腻歪歪的事儿,只适合弱不禁风的小男生。可事到如今,我比谁都腻歪。”邵声说着,窘然一笑,“很早我就想过,和你在一起会很好;但没想到,会这么好。我怎么也不会放开你了。说到底,我也是自私的人啊。”

莫靖言靠在他胸前,安静地听完,说不上是感动还是委屈,只是攥紧了他的衣襟,鼻子有些堵。

“刚刚我说的,也不是玩笑话。”邵声摩挲着她的胳膊,下巴抵在她头顶,“你得当我的家属,和我一起去里约。”

莫靖言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喃喃地念着:“里约,里约热内卢。”又轻声笑道,“南美这些城市的名字还真都很有趣呢,里约热内卢,布宜诺斯艾利斯。”

邵声用葡语的发音方式念了一遍里约热内卢,解释道:“Rio de Janeiro,意思是‘一月的河’。有人说,是因为最早发现里约的欧洲水手将海湾当作了河口;也有人说,那种大面积的水域在当时就称为‘河’。”

“一月的河,好美的名字。”莫靖言轻声赞道。

在仲夏午后的微风里,不远处的汀洲上丛生着细幼碧绿的杨树,安静流淌的河流被小洲一分为二,又在河道转角处汇合,水中有青色的巨石,岸边苇丛丰茂,在风中伏向一旁。

莫靖言望着青翠纵深的河谷,念道:“一月的河……河川……一川烟草,满城风絮。”说着说着,自己就咯咯地笑起来。

邵声问:“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她摇着头,羞涩不语。

“看你扭扭捏捏的,又想什么呢?这可是光天化日的啊!”

莫靖言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我,我是想啊……一川,是个不错的名字呢。”

邵声恍然,强忍笑意:“我以为就我一个人打算得长远,怕你说我太着急。原来,有人比我还心急。”

“我,我就是说说啊。”莫靖言脸红,“你再取笑我,我就不给你当家属啦!”

“好好,我不敢了。”邵声仍然在笑,“不过,这名字的确不错,男女生都能用。就是女生用的话,容易被发配到男生宿舍去。”

莫靖言也笑了出来。

他又问:“‘一川烟草,满城风絮’,前后文怎么说的?”

“我也不记得啊……”她蹙眉想了想,“以前老师说,跳古典舞心中要有古意,我就翻了不少诗词来看,但只记得几句自己喜欢的。”

“嗯,‘梨花院落溶溶月,满架蔷薇一院香’。”邵声揶揄道,“你啊,只可以一休,不可以少林寺。”

“什么意思?不懂。”

邵声解释道:“有部儿童片叫《好爸爸,坏爸爸》,里面的小男孩去参加幼儿园还是小学入学考试,老师问,‘你知道一休么?’他说,‘知道啊。一休是个和尚……来自少林寺’。他爸爸就说,‘记住,只能说一休,不能说少林寺’。你啊,就是只能一休,不能少林寺。”他板着脸,模仿着故事中父亲严厉的口吻。

“喂,我能知道几句就不错啦!”莫靖言也笑,“你别这么说我,好像是个爸爸的口气。”

“我以后,肯定是个好爸爸。”邵声闷笑,“不如生个儿子吧,我带他攀岩。”他垂下头,温柔地看着她,“我们家邵一川会非常厉害的。”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百川到海,川流不息。谁能预知,彼年彼月,两个人在河水前许下的愿望,就这样随波汇入大海,易去难追。

不久后便进入考试周,本科生和硕士生的毕业典礼也陆续举行。莫靖言上午考完一门专业必修课,从教室返回时看到礼堂前熙熙攘攘,穿了蓝色学位服的研究生们一片欢声笑语,呼朋唤友合影留念。莫靖言斜挎了背包,放缓脚步。杨思睿推了推她:“傅队他们今天毕业呢,应该就在这儿。要不要打电话找他一下,怎么说他也应该和你合个影吧?”

莫靖言还在犹豫,杨思睿便眼尖地指着台阶上的几个人:“那不是傅队和少爷么?快快,别磨蹭啦。”她半拖半拽,拉着莫靖言跑上前去。莫靖言未曾做好准备,便直直地站在傅昭阳和邵声面前。她有些尴尬,于是垂下眼睛看向一旁,只听杨思睿声音欢快:“师兄们已经正式毕业啦,那咱们一起照张相吧。”说着,她还把莫靖言向傅昭阳身边推了推。

莫靖言无处可躲,只好说:“那……咱们大家一起照吧。”

杨思睿说:“好呀,合影也得照,也可以再单独照几张啊。”她怕莫靖言尴尬,又加了一句,“没关系的,我也和傅师兄、邵师兄单独照两张。”

邵声笑了笑,“好,那我就勉为其难,和小师妹们照两张。”

莫靖言扫了他一眼,心想,你别跟着凑热闹啦。但心中隐隐也盼望,能有一张他和自己两个人的合照。

就这样,一组组地照过去。和傅昭阳合影时,莫靖言双手局促地垂在身前,换了邵声,她将手背在身后,指尖蹭着他的长袍。他的胳膊同样背在身后,便向她的方向挪了挪。莫靖言心跳加速,甜蜜而又酸楚,多想可以不计一切和他牵手站在众人面前。然而这毕竟只是脑海中一闪即过的念头,之后她又要同时面对邵声和傅昭阳,尴尬得找不到话题,便借口准备余下的两门考试,匆匆告辞。杨思睿心急,回身拉着邵声问起去巴西的事情,示意傅昭阳追过去。莫靖言头大如斗,索性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傅昭阳,客气地笑了笑。

两人面对面站着,半晌无语。

“你们系这个暑假要实习吧?”傅昭阳打破沉默,“已经找好了么?”

“嗯,联系了几家公司,有两家都有意向,考完试再比较一下。”

“我相信,你没问题的。大四是打算找工作,还是继续读研?”

“我……应该会找工作吧,暂时没打算继续读研。”莫靖言想了想,又解释道,“我们这个专业,还是有点实际工作经验比较好。或者可以工作两年,再回来读书。”

“说得也对呢。”傅昭阳神色看似平静,但眉头却舒展不开,“我也还要再读三年。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和我说。”

莫靖言点点头:“昭阳哥你也是。谢谢你这么久以来一直照顾我。”

“我回头想想,哪里有妥善照顾你呢?”他无奈地笑了笑,“常常是我用自己的想法去猜你的心思,用我自己的价值观去要求你。可能现在再检讨这些,已经太晚了,是不是?”

莫靖言心中感慨酸涩,扯了扯嘴角:“是我自己不懂事,又小气任性。”

“你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个懂事的女孩子。”傅昭阳叹了一声,“我很羡慕,能看到你小气任性那一面的男生呢。”

她不觉向着邵声的方向溜了一眼,又连忙看向别处,眨了眨眼,低下头来。

“希望那个男生,能好好地照顾你,比我更好。”傅昭阳笑了笑,“如果他对你不好,欺负你,记得我还是你的昭阳哥。我会代替老莫,帮你出头。”

邵声看着二人互道珍重,莫靖言回身望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傅昭阳还站在原地,略带怅然地看着她的背影。他走过去,拍了拍傅昭阳的肩膀:“晚上怎么说,找人打球还是出去喝一杯?还是先打球,再喝一杯?”

“都成,听大家的。”傅昭阳强自笑笑,“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坚持,莫莫会不会回心转意。”

邵声一时沉默,过了良久,缓缓开口道:“坚持是一种勇气,放弃也是。”

“是啊,能做的我已经都做了。已经错过了,又能怎样呢?我早就有种预感,无论我怎么努力,莫莫也再不会回到我身边了。”傅昭阳低声慨叹,“我就是希望,对方能真心真意地对她好。”

邵声点了点头:“我相信,会的。一定会的。”

期末考试结束,莫靖言拿到两家公司的实习通知,最后选定国贸附近的一家。她借口上班路途遥远,要借宿在高中同学宿舍,从学校搬了出来。邵声还有两三周便要启程去巴西,二人格外珍惜相处的短暂时光,尽可能推去其他同学朋友的活动邀约,一起煮饭烧菜,或是到小巷走走转转,漫步聊天。

OICQ尚没有英文客户端,在国外许多电脑上无法正确显示。两个人便一起申请了MSN账号。莫靖言给邵声发了一封测试邮件,主题写着“Try”,不知为何过了半个小时他都没有收到。她不放心,又发了一封,主题叫做“我再踹踹”。很快两封信便同时到达,莫靖言颇为得意,说:“你看这邮箱也是欺软怕硬,不踹不行!”。

MSN的测试信件半小时未到,再次“踹踹”就可以,然而更重要的是应到未到的“亲戚”。过了两日,莫靖言坐立难安,又不知道该踹谁。她半躺在沙发上,伸脚踹了踹坐在另一端看着球赛实况转播的邵声。他拽过她的脚踝,将她的小腿搭在自己膝上:“怎么,看得无聊了?”

“不是啊……我,我在想事情。”莫靖言翻身坐了起来,蜷着腿,额头抵在膝上。邵声再三询问,她才侧脸望着他,忸怩道:“那个,该来的,还没来。大姨妈,你知道吧?”

邵声恍然,笑道:“咦,大姨妈没来,难道是邵一川来了?”

莫靖言面红耳赤,哭笑不得,“你还笑的出来!已经过了三四天了,我、我一向……”

邵声也敛了笑意,两人在网上查了一番,一致认为如果中招,只能是此前购买的产品质量不过关,或是运气不佳。邵声又去街口药店买了试纸,比照说明书:“喏,一道杠不是,两道杠才是。你要不要测一下,看看有没有变成中队长?”

莫靖言从洗手间出来,神色轻松了许多:“现在看没事儿……会不会是还没测出来?幸亏没有变成中队长,否则怎么办?”

邵声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她脸颊便贴在他胸口上,感到他胸腔微微的震颤:“是啊,怎么办呢……要是你不放心,那就过两天再测测吧。可是你说,如果邵一川要是来了,我们还能赶他走么?”

莫靖言缩在他怀里,羞涩地问:“你……什么意思啊?难道我们得违反校规第八条?”

“你那天说起第八条,我就特意查了查。原文说是‘不准擅自结婚’,没说‘不准结婚’啊。而且,学校对于那条校规的执行一直都比较模糊,据说是因为和《婚姻法》矛盾。尤其现在,高考都不限年龄和婚姻状况了。但是,大本期间生小宝宝这事儿,还真没听说过……”邵声顿了顿,“要是你想研究研究,改天我回学校去问问熟悉的学工老师相关条例。”

“哎,先不急……我就是探讨一下,纯属好奇。你说如果有人怀孕了,会不会就被学校开除了啊;或者是劝退,或者是休学?”莫靖言往邵声怀里蹭了蹭,“不过如果换了是我,劝退也好,休学也好,我都不会不要邵一川。”

“你这个一道杠呀,就别杞人忧天了。”邵声将她抱紧,抚着她的头发,“不到万不得已,我们都不会不要他。我呢,虽然现在没多少积蓄,但凭着工资,养活你们娘俩也没什么问题。咱们先别自己吓自己,这两天你可以再测一次。后来咱们都挺小心的,应该没那么点儿正。”

“希望如此。”莫靖言点了点头,又低叹一声,“要真变成中队长,这个娄子可捅大啦……我怎么向我妈交代啊。”

“那我就上门,负荆请罪呗,说‘都是我这个臭小子的错,任凭岳父岳母大人发落’。我们得去看看你爸妈,再回家看看我爸妈。”邵声柔声道,“我妈啊,肯定特别喜欢你。我小时候淘气,我妈生完我,就再不想带第二个孩子了,说太累。但她一直非常喜欢别人家文静的小女孩。”

两个人天马行空地说了一会儿,莫靖言笑了起来:“没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盼着在一起;真在一起了,怎么一下子这么快,都讨论起这些话题来了?好多事儿,我都来不及想。像现在这样,或者去白河,或者去看你爸妈我爸妈,我本来都觉得要过个一两年才能实现。而邵一川,怎么也应该再过三四年。”

邵声和她十指交握:“是我拉着你走得太急了,我当时,再克制一点就好了。”

“我不是后悔。”她摇了摇头,“只是觉得,愿望实现得太快,其他好多事来不及细想,会有什么疏漏。我的脑袋都快不够用了。”她抿嘴笑了笑,“你知道么?我发现自己喜欢你之后,最初的心愿,只是和你一起躺在学校的岩壁下。”她翻身躺倒,头放在邵声膝上,“对,就是这个样子。或者是靠在你肚子或胸口上,隔着大屋檐,看看星星和月亮。”

夜风徐徐,带着褪不去的温热暑气,拂动着窗帘一角。她此时就靠在邵声怀里,看他伸长手臂,将窗帘拉开一半,一弯半月正挂在深邃的夜空中,宁静地望着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