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镇客栈酒旗风(2 / 2)

芍药客栈 一枚铜钱 12040 字 2024-02-19

书生盯着那一大锅补药,微微瞪大眼眸。勺子瞅着他游离的模样,抬手摆摆:“掌柜。”

“哦……”书生视死如归接过盛得满满的汤,满脸悲壮,“这十全大补汤,不吃行不行?”

勺子斩钉截铁:“不行。”

要是她猜错了,书生只是个傻呆凡人,被云裳影响了阳气可怎么办。勺子起身拍拍他的肩:“掌柜慢慢喝,不许偷偷倒了。”

书生黯然神伤:“噢……”

勺子拿了拜关老爷的香烛跑到云裳房里,在她花瓶周围点上,将那飘渺香烟轻扇入她瓶中。不一会云裳便苏醒了,从花瓶里飘了出来,声音轻弱,唇无血色:“多谢姑娘。”

勺子掸着烟雾,缓缓萦绕在床边,诱她过去,等她躺下,说道:“道士在对面客栈住下了,大概是想恢复体力后抓你。”她末了拧眉,“你到底欠了道士什么?”

云裳摇摇头:“我并不欠他什么,在他魂魄不全前,甚至未曾见过。”

勺子愣神:“那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云裳没有答话,只是轻轻闭眼,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清州城内,兰亭水榭,歌声撩拨。歌姬长指轻叩琵琶弦“云心无我,云我无心。懒云窝,懒云窝里客来多。客来时伴我闲些个,酒灶茶锅”,声调悠扬,是诉不尽的衷肠,是唱不尽的哀伤。

她倚栏而眺望,听着耳畔的靡靡之音,看着那一群俊俏公子哥,搂着歌姬小蛮腰嬉闹,脸上除了淡漠,便只有淡漠。

这样的欢歌笑语一直持续到早上,那朝阳初升,城内的百姓从兰亭水榭经过,那里却是寂然无声,昨夜的那些……凡人都看不见,热闹的,只不过是一群在凡间等鬼差来领,无所依从也无事可做的游魂野鬼。

她已经过了好几百年这种日子,久得她都不知道具体年份。开始还会去打听朝廷换了哪个皇帝,国师是不是草包,妃子中谁最得宠。还有听听百姓唠嗑谁谁家媳妇泼辣不孝敬公婆,谁家女儿嫁了个混蛋,谁家又添了孩子。

听了几百年,她发现自己听烦了,然后无事可做。

地府有时候会忘记一些鬼魂,甚至在过了很久以后才想起,然后来阳间领鬼,但是鬼魂漂游的久了,往往容易因为一直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被时间吞噬了本心,最后忘了自己在等待转生而成为厉鬼,迫害凡人,最后被斩妖除魔的道士收走。

她不想变成那样,可是等不到鬼差来,又没有任何事可以做,她发现自己的反应越来越迟钝,常常看一个东西出神。在阴暗阁楼里,从早上坐到晚上,从晚上坐到早上,等不来……等不来鬼差……

她开始去捉弄别人玩,看见那些胆小的凡人惊恐的模样,终于寻到了一丝乐趣。

她不知道,但凡变成厉鬼的魂魄,最开始都以为这么做没有大碍,殊不知……是在逐渐变化中,直到陷入深渊,不能自拔……

夜里她窜进一个宅子,一不小心吓晕了一个老人,也惊得她逃窜离开,捂住心口直摇头,下次还是吓年轻人吧,要是吓死人了可就是造孽了,会在阎王那添一笔罪孽的。

百无聊赖从巷口飘出来,便有小鬼喊她,说发现一个道士进城。她撇嘴:“道士有什么好瞧的,这清州一抓一把。”

小鬼说道:“那道士不同,他的大半魂魄都不在身上,可是看见我们还敢动手,大家都打算去教训他,你也一起去呀。”

她皱眉,没有魂魄还那么嚣张?那可真要去教训他一顿了。想罢,一拍即合,立刻往那边飘去。

到了那,已经有七八个鬼魅在那看热闹。她一瞧,果然是没了大半魂魄,眼神迷离,动作略微生硬,能走就不错了,那他为什么还能动手捉鬼?就算是还留有一点魂魄,也该知道做这种事有多危险吧。

她抬手做成喇叭,喊道:“喂,臭道士,你就不怕我们把你吃了吗?还敢抓我们。”

他没有抬头,依旧在走自己的路,她在众鬼中也算是厉害的,毕竟做鬼那么多年。她俯身冲去,还未近身,就见他动作忽然急速,一把桃木剑已出鞘,划出一道金光,刺得众鬼立刻散去。她翻身躲开,离的位置稍远,他又收起剑,继续走。

她实在不明白这样一个人怎么还会有那么大的能耐。一连跟了两天,她稍微靠近,他便警惕转身,手执桃木剑,随时要劈出一剑。可一旦周围没有鬼魅,又如一具没有魂魄的身体不停地走,不停地走。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道士这么瘦了,因为好几次他都饿晕了过去,偶尔会有人给他吃的,没有的时候大概是饿到一定程度,这才会自己醒来,然后有什么吃什么,有草就吃草,有水就喝水。

她忽然觉得很悲哀,这样活着,倒不如变成鬼。可偏是这样一个人,却还在斩妖除魔。这日他又饿晕了,她去酒楼偷了一堆的菜出来,放到他面前,这回她不走了,她就不信,他连善恶都不分了,她是好鬼呀!

他果然很快醒来,似乎是察觉到鬼气,立刻提剑,她忙摆手说道:“我是好鬼,我要是坏鬼,在你晕迷的时候就杀了你,你仔细想想。”

他神色恍惚许久,见他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她才又怯怯递给他食物:“吃些吧。”

道士顿了顿,这才吃了起来,转眼就把东西全都吃干净了。见他吃完,连脸色都好了许多,她抱膝蹲在一旁笑了笑:“看你吃东西真香,我都忘了食物是什么味道了。做鬼真没意思,可鬼差又不来。”

他默了默,似乎很久没说话,声音有些生硬:“谢谢。”

她愣了愣,他跟自己道谢……一个除妖人跟自己道谢,这种感觉十分微妙。她有些欢喜,问道:“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又打算去做什么?”

他的语速十分缓慢:“魂魄,被野猪妖夺走大半,我要找到它,拿回来。”

她点点头,想通了又气道:“那你还费力气抓鬼干嘛呀,我都被你打伤好几次了,你瞧,我的胳膊,唔,腿。”

“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瞪大了眼:“你不知道?”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难道不知道自己在斩妖除魔?那是什么力量支撑他这么做的?她想不通,一点也想不通。

“最后一点魂魄也在渐渐消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然后……死。”

她盯看他:“不会死的!听老鬼说,只有凡人还尚存一点记忆,魂魄就不会离开。我跟了你四个月,每次你抓了鬼后感觉都不同,那一定是支撑你记忆的东西,以后我让你抓好不好?”

他摇头,她可不管,已打定主意了,就让她帮道士活下去吧。

等下定了这个决定,她突然想,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呀。

想不明白,罢了,不想了。

朝阳初升,她躲在阴凉处睡了一觉,等晚上等得挠心挠肺,好不容易斜阳落下,她踏着仍留有热意的路追上道士的步伐,烫得全身好像被火烧了。可是她怕时间太长把道士跟丢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她这才笑笑,抱着偷来的烤鸡往他飘去,要跟他打个招呼,可刚到近处,就见金光飞来,刺在她手臂上,痛得她差点松手。一道金光刺落,转瞬就见他疾步跑来,又刺出一剑。她咬牙躲开,骂道:“臭道士,是我,我是云裳啊!”

可是那黯淡眸中,却只剩木然。她心头一痛,他……他不记得自己了……明明昨天还聊的那么好啊。

只是片刻她又回神,原来这就是魂魄在消失的迹象。不管她和他一起多久,没过多久,他就会忘了。就好像一直在原点,即使离开了一段时间,但还是会回到那里。除非魂魄全部归来,否则不管她努力多少次,他都不会记得她。

但这样也好……她心中滴血,却安慰自己,这样就好,他不记得自己,然后她就能帮他延续魂魄,让他记得他是个道士,天职是斩妖除魔。而她,正好做那个“妖”,做那个“魔”。

一次又一次,她每次都数着,积攒到一百次的时候。她看着道士还是不留情面的划出金光,每次都很难过。

他不记得……一百次都不记得,以后都不可能记得吧。

每次可以接近他的机会,就只有在他饿晕,醒来看到那一堆食物的时候。他问她叫什么,每次都这么问。

她每次都答他“我叫云裳”,每次都答的认认真真。

她伤痕累累,不仅要时刻留意道士的魂魄,还要驱逐那些想吃掉他的妖怪鬼魅,还去追踪那野猪妖的下落。可是她一点也不后悔,反而很开心。飘荡了几百年,好像终于找到一件让她有勇气继续等鬼差的事了。连个神志不全的凡人都能如此执着,她有何不可。

她和道士的关系,大概就是救赎与被救赎吧。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每回对她出手,都很不喜欢,很难过。

两百次了。

“我叫云裳啊。”

道士点点头,她却想着,他又不记得自己了。可是听说地府五百年一次清查名册,带鬼去轮回道的日子快到了,她还是没有找到野猪妖。她不禁忧伤,要是自己去投胎了,他可怎么办?好不容才把他养胖了些,难道又要瘦回去么?

她看着道士,心里滋生出丝丝悲伤:“你……你能亲亲我吗?”

道士拿着筷子的手势一顿,没有偏头,没有作答。

她探身要去碰他,只是刹那,便被躲开了。她分外落寞地看他,她喜欢他执着的模样,虽然他在第二天就不会记得她。只是想亲他一口,他记不住她,那让她记住他可好?

两百五十次。

三百次。

“我叫云裳啊。”

他点点头:“你受伤了。”

她笑笑:“你睡着的时候,有妖怪想吃你,我把它打跑了。”

“谢谢。”

她迟疑着,小心问道:“你可以亲一下我吗?”

他默然,又说道:“谢谢。”

她眸色黯然,抱膝歪头看他,享受这短暂的相聚。他的模样,甚至发线的位置,鬓角的长短,她闭着眼都能描摹得一清二楚,可他还是不记得自己,只是当自己是个路过的女鬼。

或许,直到她投胎,他都只会把她当做一个普通女鬼。甚至……在他没留意的时候,杀了她。

可即便如此,她仍想帮他一把。

从那三百多次的回忆中归来,云裳觉得有些累了。

她看着在等自己解释的勺子,没有说当年往事,只是说道:“在我未遇见他之前,一直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因为我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在太阳底下站太久,也忘了食物的味道,忘了身体的冷暖。每日那样毫无目的地飘游,有时候甚至想,要不就这么灰飞烟灭算了。可是我碰见了他。明明什么感觉都失去了,看不清听不清甚至吃东西也根本不会有知觉,可他却还在努力履行自己身为道士的职责。看着他,我便有种自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的念头,一定要等到投胎转世的机会。虽然我在他面前已出现了三百多次,他仍不记得,每次都会刀剑相向,可我总觉得,能帮他就好,就像在帮自己。”

勺子忍不住说道:“虽说你已快入轮回,所以才决意要帮他,诱出那夺他魂魄的野猪精,可是这样很危险呀。”

云裳点头,面色苍白如纸:“可如果不趁着这最后机会,我就再也不能帮他了。”

勺子咬了咬牙:“傻!”

她无法理解这只女鬼为什么会这么笨,心里莫名的气她。云裳只是沉默,待她快走了,才说道:“真的很傻么?”

勺子顿了顿,听着她语调里隐藏的一丝悲凉,不忍再责怪,缓声:“我可以重复一百遍,但你依然还是会那样做吧。”

云裳笑笑:“会。”

勺子叹气,从房里出来,心情很是纠结的下楼,一眼瞧见书生在招手唤店里养的大黄,还笑得十分和蔼可亲:“来,旺财过来,给你肉吃。”

勺子气吞山河:“掌柜!”

书生手势一顿,抬手正色:“旺财走开,不要过来抢东西吃。”

旺财抬头吐舌:“汪!”

勺子眉眼扯得直跳,在他面前坐下:“这补药对你身体好。”

书生十分痛苦的“噢”了一声,勺子又说道:“还有,它叫大黄,不叫旺财。”

“叫旺财好啊,我本来想叫它招财的,可是隔壁米铺大婶家的已经取了这名。”

“……”勺子愤然回后院,俗,俗不可耐!亏他还是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又是摇钱树又是旺财,他倒是把心思放在正途上一回呀。刚进院子,就见眼前已经是一片厮杀场面。摇钱树秋菊和后院众妖通通都在抱团打架。

“啊哒~~~臭杜鹃~吃我一掌!”

“大爷的!鹊巢鸠占了!”

“小心我诅咒你们一辈子没财运!”

“走好不送!”

勺子喊了一声“别打了”,没人听……她起掌念了几句,平静的井水哗啦涌上,如蛇蜿蜒,“啪啪”地拍打在众妖身上。几乎是条件反射,众妖齐齐伸手接水,大呼舒服。等舔干净嘴角的水,柏树哥才蹦了过来,怒指:“老大,这两个家伙说要我们称呼他们做老大。”

秋菊一身金黄色衣裳,摇钱树也是穿着钱串子印花的黄绸缎,在太阳底下黄灿灿的差点闪了勺子的眼。果然是草木界的金元宝啊,这种突然想去巴结巴结的冲动……

摇钱树摆摆手里的小金扇子:“没想到这里满院子都是有道行的同僚,失敬失敬。初到贵地,还请多担待。”

勺子瞅着他说担待时的模样,这根本就是要众人上前敬奉的神态,不拿出点老大气势来威严何在,叉腰道:“这里我是老大,你们既然是客人,就该好好的遵守规矩。”

秋菊轻哼:“什么规矩?”

勺子认真道:“团结友爱,守护客栈,不许害人,免得招惹道士过来。”

“嘁~~~”

辛娘眨眼:“刚才她是不是‘嘁~~~’ 了一声?”

柏树哥点头:“她刚才确实是‘嘁~~~’了一声,而且态度极其嚣张语调非常轻蔑。”

爬爬握拳,奶声奶气:“老大揍她!”

勺子抡起拳头,这两人虽然修为看起来也有好几百年,尤其是摇钱树,但强龙不压地头蛇,她身边还有好几个帮手,必须先教训他们一番。想罢,勺子往拳头上呵了呵,正要冲上去,就见摇钱树和秋菊“嘶嘶”地窜回了各自的地儿,众妖一阵手忙脚乱,纷纷跳进花坛。

“勺子。”书生撩起帘子进来,丝毫不在意她姿势奇怪的站在那,过来就拉着她的衣袖走,“客人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快去擦桌子。”

爬爬和杜鹃本来在卷着叶子猜石头布玩,见两人出去,打了个哈欠,可等他们快踏出大门时,院子里却凝聚了一股妖气,偏头看去,一只面目狰狞的野猪精长着血盆大口直冲而下,扑向勺子背面。

“老大!”

勺子刚要回头,就被书生伸手抵住,挡了视线,右手轻轻一抬,宽大长袖挥出一阵强劲大风,瞬间将那野猪精拍上天穹,看得众妖傻眼。

勺子浑然不知,书生微微回头,朝那满园花草轻轻抬指抵唇,暗暗嘘了一声。明明是在笑,却笑的让人脊背一凉。

等两人出去,摇钱树咽了咽:“难怪这家伙能把我们从山上挖出来,这是在人间游荡的散仙吧。”

胖葫芦和辛娘抱团发抖:“老大怎么办,不会被他吃掉吧,不是说待会要试试他吗?这是要被抓去吃掉的前兆吧?”

杜鹃说道:“应该不至于,不然刚才就把她吃掉了。”

众人纷纷安慰老大一定不会有事的,根本不需要他们去搭救呀。然后默默的想,要是去了,一定会像猪妖那样被踹到天上化作流星吧……

所以……老大,保重!

勺子随他到了前堂,书生便去打算盘了,虽然根本就没啥好算的……她拿着抹布四处擦了擦,到了钱柜那,歪歪脑袋仔细看他,怎么看都是个普通人,没仙气也没妖气。盯着盯着,就见书生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奇异的微红来。她又凑近瞧,书生忽然拿着算盘转身,背对了她。

然后抬起右手,在脸上位置定住。勺子脸上一抽,他该不会又是流鼻血了吧,这药到底是有多补!

勺子没有吃掉书生,书生也没把她吃掉。上午陆续来了很多客人,勺子忙前忙后不亦乐乎。书生收钱敲算盘时而瞅瞅那俏皮欢脱的布衣女子,然后摸摸鼻子,嗯,没事。见已是正午,唤她过来,给她斟了一杯茶。

勺子咽了咽,这跟大中午给她浇水有什么不一样,她义正言辞道:“我不渴。”

书生看着她的唇,确实还很红润,纯纯嫩嫩如白粉花瓣,捂鼻,将茶杯推过去:“喝了。”

她愤然喝下,如同饮了一杯酒,腹中火烧水烫,脸立刻红了,烫死了烫死了!蓦地想起来:“该吃午饭了,掌柜我给你端十全大补汤。”

书生脸色一白:“勺……子……”

到了厨房,杜鹃就溜了进来,死活不让她走:“勺子,那书生不简单!你别打他主意,否则要被拍到天穹见仙君了!”

勺子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他不简单,但我也没弱到被他一掌拍飞的程度吧。”

杜鹃干笑两声:“你可知今天早上野猪精来过?它想在背后偷袭你,结果我们亲眼瞧见它被书生一指弹飞,不费一点力气。”

勺子愣了愣,有些惊讶。那猪妖她也见过,功力与她差不多,可书生只用一根手指头就把它弹开了。

等等,书生那么厉害,那她是要一直被压制,然后大中午必须被逼着喝茶了?勺子不由忧伤地摸摸肚子,猪妖的事已经被抛到脑后了。

晚上打烊,勺子回到花坛,正准备舒舒服服睡觉,才想起得去跟书生摊牌。不管是不是个高人,至少要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法术那么高强的人谁会跑来开这客栈呀。想罢,勺子又提脚抖了抖身,窜进书生的房里,从窗户爬了进去。

房里雾气云绕,如仙境飘渺,蒸腾着一股氤氲之气。勺子双眸闪过一丝精光,这书生果然不简单,是个在人间修行的散仙吧。一阵哗啦水声入耳,她挠挠头,好像有什么不对。瞧见屏风后头乃是雾气凝聚之处,猛地跳过去,免得他逃了!

结果刚露了个脸,就差点摔了一跤。这哪里是什么仙境,根本就是书生在房里沐浴好么!

书生人在澡桶里,仰面而上,脸上铺着还冒着热气的脸帕。勺子沿着木桶绕了两个圈,忍不住用手指戳戳他裸露的手臂,又白又嫩的书生啊,阳气至纯,连她都忍不住想一口吞掉补补妖气。

“喂,书生,你能瞧见我对不对?我戳你你能感觉得到是吧?”见他不答,勺子直起身叉腰,“杜鹃说他们亲眼见你把猪妖赶跑了,说,你来客栈干嘛。”

书生似完全没听见,勺子急得挠心挠肺呀挠心挠肺,差点没扑上去把他从水里拽出来大战三百回合:“你不说我就不走啦!”

默了一会,勺子鼻尖一动,偏头往外嗅了嗅,忙起身开门出去。

书生轻轻叹息一声,拿开脸帕,喃喃自语:“花妖难道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认知……”

勺子出了房门,果然瞧见黑白无常漂游在客栈外面,两鬼见了她,厉声:“小小妖物,还不速速将天罗地网挪开。”

云裳的房门也已打开,冲到勺子身边,急声:“他们要带我去转世投胎,我现在不能走,我要去把道士的魂魄找回来。”

“等等。”勺子拉住她,“错过投胎时辰就没机会了,而且你要是能打得过猪妖你早就去了,还用拖到现在,你想送死么?”

云裳急得美目垂泪:“要是我走了,没人给道士牵制魂魄,猪妖很快就会趁他不备取走最后一缕魂魄了。我不能走,我要去帮道士找回来。”

勺子迟疑片刻,那黑白无常已经在破阵,而对面的锦绣客栈二楼,道士的身影隐约出现,手中紧握桃木长剑,似乎是女鬼若不乖乖去投胎,便将她当作游魂擒住。她当即喝声“爬爬,帮我设阵”,瞬间便有漫天的爬山虎四面卷来,从屋顶垂蔓至客栈门前青石上,裹得严严实实。勺子站在廊道处,都是碧绿一片。

云裳已飞身出去,勺子跟在后头。黑白无常要追上去,却被爬山虎墙挡住去路。道士刚念咒术,便见脚上缠了许多花枝。辛娘轻身落在他面前,笑得妩媚:“你就乖乖待在这吧,别挡了我们老大做事。”

如果是自己加上云裳,勺子还是有把握能赢猪妖的。可是进了那深山里,妖气十分浓重,偏云裳还一头钻进里面,拦也拦不住。

勺子不明白,根本就连话也没说过,更谈不上深交的人,为什么云裳愿意做到这个份上。她已经想过很多次了,可根本想不通。

夜深,无人语,周遭蛰伏着虫鸣,偶尔有兽类低吼。勺子虽然是个妖,却与兽妖不同,他们花草木是向阳妖物,哪像兽妖总喜欢半夜出行,阴气甚重。只是行走许久,却并不觉身上寒冷,倒是腹腔内仍是火烧火燎的,暖如日晒。来不及多想缘故,见前头阴气成团,她忙拽住云裳:“猪妖就在山洞里面。”

云裳听言,双掌结冰,往里冲入一股寒气,冻得里头猪嚎。片刻就见那野猪精冲了出来,穿着褐色甲胄,獠牙飞卷,手持狼牙棒冷笑:“我不去寻你们,你们倒是亲自找上门来了。”

勺子微微护在云裳前面,冷声:“你夺人魂魄,双手染血,日后还想成仙么?”

猪妖冷笑:“我倒不相信天庭的仙人两手都干干净净没杀过人,没降过妖。强者天下,弱者便是垫脚石。那道士阳气至纯,我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才夺了大半魂魄,若非这女鬼多次阻挠,我早就得手了。如今正好,杀了你们两人,我便能轻而易举的杀道士。”

话落,猪妖已持着狼牙棒一步跨来,十几丈的距离转瞬到了面前,那尖锐长刺几乎刺在白净脸上,勺子轻巧弯身,抬手击在他的肘上,本想拍断他的手,先卸掉那兵器再说,谁想手上刺痛,才瞧见那护肘上竟满是突刺,收掌回来,已有血洞。

云裳长纱由袖而出,混着冰霜寒气缠住他全身,野猪精大吼一声,刺的两人耳内疼痛,白纱当即震碎。

勺子轻点足尖往后三丈,赤足下霎时漾开一朵硕大芍药,花瓣上的白粉色错落有致,层层散开如粉色海浪汹涌铺开。猪妖冲天而起,扬棒而来,刚入花阵,便被成环荧光扣住手脚。

花若无骨之伞一层一层圈住猪妖,它挣扎的越是厉害,手脚荧环便扣的越紧,直至身无气力,被那无嘴花瓣一点一点的吞噬,往里压榨,最后花瓣成形,落地而生,已是一株未开的芍药花苞。

勺子松了一气,抹去额上的汗,拍拍那花苞:“猪妖,你就好好在这净化吧。”

云裳轻步跳来:“魂魄呢?”

勺子展开手掌,一粒光球静躺其中。她塞到云裳手里:“我腿没力气了,你先回去给道士服下。”

云裳感激收起:“谢谢姑娘。”

勺子摆摆手,等云裳走了,她才摸摸下巴沉思,说云裳傻乎乎的去救个没交情的道士,那她跟云裳也不熟,为什么突然就满怀正义之心要帮她?她仰天望月,只见乌云蔽月,仍是感慨:“看来我果然是个好妖啊。”

山林中传来一声轻笑,冷冷无情,又是一股阴煞之气。勺子抖了抖:“谁?”

声如洪钟,却是冷如寒冰:“小小花妖敢在我鬼山上撒野,你若愿意代替猪妖每年敬奉美人钱财,我便放你一马,若是不愿,那便做个芍药花魂吧。”

勺子一顿,竟然把山鬼惹出来了。山鬼是一山之主,居住于此的妖物都需听从安排,每年供奉。她本以为这猪妖只是路过此处,却没想到竟然跟山鬼有一腿。这下完蛋了,就算是有千年道行也打不过它呀。

山鬼未现身,那戾气却越发逼近,勺子步子僵硬,往哪逃都不是,这整座山它都可以调遣。若是欺瞒了它逃回客栈,等山中鬼怪大肆袭来,整个小镇都要遭殃了。眼见着山鬼袭来,忽然一阵清风拂背,吹得她青丝乱舞,轻拂面庞,衣袂飘飞凌乱,微微侧脸,就见一个陌生的高大男子站在一旁。

男子侧脸线条自然柔和,不带半分戾气,神色稍稍夹带笑意,从容里尽得风流,微抿唇角扬起妖冶弧线,略勾魂魄。似乎只稍抬手,便能斩断这天下。

勺子愣了片刻,盯着这俊朗男子,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男子微微启齿,毫无杀气还带着可亲笑颜,轻轻吐出一字:“滚。”

尾音落下,山中悄然无声,只有风拂万物,窸窣作响。片刻,那满山鬼气瞬时撤离,月光重洒山林,满地银白,映在男子青衫俊脸上,如仙人临世,看的勺子把持不住,鼻腔一热……

男子唇角微弯,眉眼带笑:“姑娘。”

勺子正要问他姓名身份,突然想到云裳,猛地一拍脑袋:“云裳现在回去不就正好撞到鬼差手里了!谢谢公子改日再拜谢!”

“……姑娘……我……”话没说完,就见那俏丽身影风速离去……男子扶额伤神。

勺子一路乘风而回,气都快喘岔了,刚回到客栈就见爬爬和一众小弟趴在那,见了她便喊:“对手实在太强大,老大我们撑不住了。”

勺子一跃而起,冲向那黑白无常,一手斩断那锁住云裳的铁手链,将她拖到身后。

黑白无常冷声:“你若再阻碍我们,便去阎王那告你一状。”

勺子再厉害也不可能跟地府斗,迟疑片刻,云裳已拉了拉她的手,将那魂魄交还给她:“那道士仍困在阵中,我无法进去,劳烦芍药姑娘为他还原魂魄。”

“等等。”勺子诧异道,“你不亲自去?我帮你挡着鬼差!”见她摇头,越发不解,“你千辛万苦为他支撑魂魄,又好不容易找回丢失的,就这么一句话也不交代的就走了?”

云裳轻轻点头:“如此就好。”

勺子皱眉:“为什么?”

“若是没他,我等不到鬼差来就已变成厉鬼无法超度了,为他寻回魂魄,不是救赎他,而是救赎自己。我当谢他。”

勺子不懂,她本来觉得自己很聪明,可这几天她简直觉得自己笨极了。

云裳欠身:“姑娘的大恩大德,只能来世再报。”

勺子心有叹息,握紧那魂魄,轻轻点头:“保重。”

云裳又道谢一声,随鬼差离去时,又看了一眼昏迷的道士,忽然怀念以前,他昏迷醒来,她还能看见他。可这次却是最后一眼了。

他醒来后……依旧不会记得她,她也再没机会告诉他。

青石路上悄然腾起青幽雾气,鬼门关已经打开。三条人影踏入里面,渐行渐远,直至看不见。

勺子往那看了许久,略微失落。就这么走了,连句道别的话也来不及说。正想着,忽然脚被轻轻戳了戳,她低头看去,青藤已化作男童,爬爬指了指墙角:“那道士怎么办。”

她轻步跳了过去,将手中魂魄由他额头嵌入。见他眉眼微动,似有苏醒之意,立刻牵了爬爬的手回到客栈,蹲在二楼栅栏看他。不一会,就见他醒来,坐在地上抬手揉脑袋。

“你在看什么?”

“我……”勺子瞪大眼,爬爬一灰溜的逃窜隐没。她往旁边瞧去,只见书生蹲在身边,双手互插在袖里,正和她一道往那下面看去,十足是个呆书生,“你怎么起来了?”

“睡不着,起来看月亮。”

勺子脸上一僵,蓦地跳起:“我竟然忘了问神秘人家住何处姓名年龄了!”

“……”

她瞅瞅远处,现在回去那人走了没?心里顿觉悲凉,那么俊如仙人又那么厉害的人她竟然一句话也不问就这么回来了。

后院花坛,辛夷俯身瞅着那蹲在墙角阴郁的勺子,摸下巴:“老大怎么了?刚挨鬼差揍了?”

胖葫芦说道:“没和鬼差动手呀。”

爬爬嘿嘿笑道:“好像是老大在外头碰见个非常厉害的人,可是她什么也没问就跑回来了。”

秋菊一身璀璨的蹦过来:“这是情窦初开的节奏吧。”

众人叽叽喳喳到深夜,勺子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墙角睡的东倒西歪,化了人,腰酸背痛的。打了井水洗了把脸,偷偷摸回房里换了衣裳,准备开门做生意。

店门刚开,就见一人站在外面,勺子拿着木板的手顿了顿,瞅着那道士,已无前几日的呆滞,丰神俊朗,哪里还有任人宰割的模样。

道士迟疑片刻,问道:“可有早茶喝?”

勺子点点头,因云裳的事,不知说什么是好。手上一轻,门板已被人接了过去,书生笑道:“客官请进,住店打尖本店都有。”

勺子一脸孺子可教的神情,迎道士进来,上了几道茶点,忍不住问道:“客官这是途经小镇还是镇上的人?”

“途经此处。”道士顿了顿,声音微轻,“不知为何,就是想来这里坐坐。”

勺子心里微动,魂魄已经完全回来,可依然是无法记得云裳的。即便已经见过几百次,可记忆不断消褪,不断聚拢,反反复复,最后两个人就像根本从未有过交集,只是彼此过客。这样的结局当真可好?

道士吃过早点,便背着他那把桃木剑离开了小镇,高大的背影渐渐隐没在青石路上,隐约中,这明媚日光下,似乎有个姑娘在他耳边低声细语:

“喂,我叫云裳啊。”

道士步子一顿,缓缓转身,却是什么人也没看见。

那古道上的客栈,酒旗轻轻飘摇,似在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