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江都王刘非去年曾经取得过射箭冠军,鲁王刘余则是去年的骑术第二名,所以程姬言语中颇为自信。
她相信今天自己又可以像去年那样大出风头,不,比去年还要出风头。
去年正月,为诸般边患、水旱灾情、南方平叛事务忙碌得焦头烂额的刘启,根本没有心情来注意皇子们在比武场上取得的成绩,诸皇子当中,就数她的儿子们最骁勇出众,今天的比武,简直就是为了程姬之子而设。
侍女们知道程姬的心情,早打听了多遍,此刻听了她的吩咐,连忙走近前赔着笑说道:“射箭比赛还没有开始呢。今天圣上已经亲口吩咐,将靶场移到观武台正下方,圣上要亲自观看王爷们和侯爷们比射。”
太阳已经升了三竿多高,未央宫的宫柳,被初春的风吹得飘拂起来,柳枝上,已经隐隐约约透出绿意了。
春天,永远是那样清新,那样生机勃勃,令人产生舒畅而欣慰的感觉。
见时候不早,身材高大的刘启,放下手中的青铜酒爵,从酒席前立起身来,向栏边庄重地走去。他这些年有点发福,腰围渐粗,步态也显得有些迟缓,不复是当年那个英武过人、气概非凡的俊美少年了。
刘启站在宫阙的栏杆前,在众人屏息的寂静中威严地凝看了片刻,这才亲自向下面成群的骑手们大声喝问道:“儿郎们,都准备好了吗?”
殿下的亲贵子弟同时提住马缰,在马上施过礼,又齐声答应道:“请皇上演射!”
刘启大笑数声,接过身边侍卫手中的鎏金青铜雕花长弓,拉满弓弦,搭上一支长长的三棱雕翎箭,向前射去。
长箭的箭头带着尖啸的风声,直飞入场上,正中二百步外的鹄的,只是离鹄的红心还偏了几分。
这太意外了,从前以箭术著称的刘启,竟然会在几百名亲贵少年面前丢丑!刘启怒吼一声,将铜弓掷在地下,凄然长叹道:“朕老了!”
刘启做太子时,最喜欢的两件事,一是下棋,二是狩猎。
十几年前,刘启的箭术还曾经在正月十五的比武大会上拿过冠军,但自登基以来,刘启不再出宫打猎,许多年不射,到底劲力和技艺都生疏了,所以箭头会偏离了方向,在今天的盛会上出了一点洋相。
要知道,在皇家大会上,这种痕迹不明显的偏离,就已经宣告了刘启箭术的低劣。
场上的几百个少年骑者,勒住自己的坐骑,一声也不敢吭。
良久,他们才望见刘启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说道:“你们开始罢,好好卖点力气,等正式决出今天的骑术、箭术和剑术冠军后,朕要亲手赐给他锦袍一领、美酒一坛、黄金千斤、金匾一面!并让羽林军陪着他到街上游行一圈,让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他的英勇!”
场上顿时欢声雷动,贵族少年们很快分为四组,一组射箭,一组骑马,一组以未开刃之弯刀比试刀术,一组近身格斗。
一时间场上尘土飞扬,迷蒙了皇妃们的视线。
皇妃们的心情越发紧张了,今天的比斗,明着是骑马、射箭的比斗,暗里却有更大的意义,在这个尚武的时代,谁夺得了冠军,也就夺得了他们威加四海的父亲的心,更是夺得了未来的权势和富贵。
这些皇妃们中,反倒是栗姬的心情最放松。她的两个儿子,骑射都只中上,眼见拿冠军无望,栗姬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反正刘荣早已经是皇太子,不需要带兵打仗。整个国度将来都是她儿子的,栗姬才不在乎刘启的一点儿赏赐。
其他女人中,和栗姬一样心情的人,大概只有小王姬了,她的四个儿子都还在怀抱,今天根本没有来到赛场上。
而贾夫人的儿子们资质和骑射都平平,想争这个第一,也无从争起,她虽然紧张,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在脸上堆出淡淡的假装不在意的微笑,心里却有几分失落感。
她们当中最有把握的人是程姬,程姬的儿子都颇有武干,鲁王喜欢斗鸡走马,骑术十分高明,而江都王刘非的武艺则是众所周知的高强。
刘非是去年的射箭冠军,今年,他还想另外争取格斗冠军,如果能夺取两面金匾回藩地,那么刘非不但能在诸位皇子面前炫耀一番,也能让父皇刘启更器重他。
为人小心谨慎的王夫人,只有一个六岁的儿子、胶东王刘彻前来试骑。
她的心情和贾夫人差不多,虽然有奢望,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所以,此刻王夫人的眼睛虽然凝视着赛场,心下却在暗暗想着:与她关系密切的馆陶长公主,已经定于今天晚上请王夫人去堂邑侯府赴家宴,不知道这个比武大会什么时候能结束,可千万别误了馆陶长公主家的酒席才好。
馆陶长公主,那是本朝仅有的几个一言九鼎的女人之一,她能够帮助自己在上升的道路上走到前所未有的高处。
观武台上,穿着青色茧绸短衫的歌女们悠悠奏着丝竹,在箜篌的长调中,比武的节奏显得格外迅疾。
只一转眼间,第一轮骑马就要结束了,在这一轮决出来的前十名骑手,他们将要进行第二轮正式决赛。
刘启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靶场,忽然听见观武台上响起了一阵嘻嘻哈哈的女人笑声,他眼角的余光扫去,只见皇妃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而王夫人却在满脸通红地辩解着:“彻儿的马小,脚力弱,当然赶不上他的哥哥们。”
不足七岁的刘彻也来赛马?
刘启十分诧异,赶忙转脸向骑马场看去,只见最前面的十骑马中,有皇太子、鲁王、江都王等几位皇子,其他的则都是年青的侯爷们。
蹄声得得,大队人马在马场上掀起了漫天的黄尘,他们的马前后距离相差并不算太远,最多也不过一两个身位。正像他们事先预料的那样,鲁王跑在第一个。
在这群队伍的最后面,却远远地跟着一匹矮小的红马,马小,马上的骑手更小,一个梳着双丫的小童子,正满脸大汗地站在马背上,挥动短短的马鞭,不住抽马。
这场景果然太滑稽可笑了。这孩子真是自不量力!
刘启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道:“是谁让彻儿上场的?他才六岁,能争得过已是成年人的哥哥们吗?来人,快去叫他下场。”
侍卫领命而去,在马场旁边向那小童儿大声呼道:“胶东王陛下,皇上口谕,命你下场!”
那小童儿满脸都是倔强的神色,竟然佯装听不见,仍旧站在小红马上,策马狂奔。
这会儿,所有的赛马都已经到了终点,少年骑手们在马场的那一头,看着他脸上又是油又是汗的狼狈模样,纷纷大笑,在嬉笑声中,那小童儿始终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带着马,一路尽力奔驰着。
刘启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起来,他的眼中流露出欣赏的神色,一直等到刘彻奔到终点,刘启才点头赞道:“彻儿,好孩子,不枉了朕疼他,不枉了祖宗来托梦,果然有些意思!来人,重赏胶东王刘彻!”
他说的这句话声音并不大,但坐在右席的栗姬听了,脸上却登时变了颜色,她狠狠地瞪视了一眼她多年的情敌王夫人,心想,什么梦兆,这只是那个妄求富贵的女人精心策划的阴谋,糊涂的刘启却偏偏会信以为真!幸好刘荣年纪比刘彻大得多,早已受册封为太子,而薄皇后一旦被废,正宫之位也跑不了是栗姬的。若不是名分已定,那个自献入宫的贱女人还不知道会如何打算,会如何觊觎她与刘荣的名位。
哼,等着瞧,总有一天,我要叫你和你的儿子刘彻好看!让你们这些野心家尝尝被报复的滋味。
宫里面纷纷传说,在刘彻生下来的前夜,王夫人曾梦见一个红日头坠入怀中,此事并不足为奇,为了固宠,皇妃们都会谎报类似的梦兆。
但十分巧合的是,就在同一个晚上,当时还是太子的刘启,也梦见汉高祖亲自抱着这孩子向他说道:“此儿雄壮异常,他日将光大汉室。”
刘彻生下来之后,果然啼声异常响亮,身材高壮,与寻常婴儿不同。刘启对他的喜爱,无人能够超越,去年才满五岁,就将他封为胶东王。
而更令栗姬生气的是,刘启即位后,便在未央宫温室殿后不远,为王夫人修建了猗兰殿,两殿相距不过数百尺,修这么一座在汉宫里堪称豪华的宫殿,刘启当然不会是为了那个早已失宠的女人王夫人,必定又是为了那个六岁多的孩子刘彻!
栗姬曾经为此事大吵大闹过几次,一向对她退让的刘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却十分坚执己见。
在左座上安座的王夫人,同样听见了刘启低声的赞美,她心下极度高兴,脸上却丝毫也不敢流露出来。从眼角看出去,王夫人发现,程姬和贾夫人的脸也和栗姬一样,很是难看。
观武台下,两名侍卫快步前趋,跪下禀报,经过激烈角逐,格斗冠军已经产生,果然不出众人所料,正是江都王刘非。
程姬脸上那厚厚的脂粉下,这才浮出了发自内心的满意的微笑。她由衷地为自己英勇的儿子自豪骄傲。
与刘非在“七王之乱”里的战功相比,与刘非今日一时无两的风头相比,一个小小的梦兆,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