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去,蹲子,细细打量,这男子不正是白日里街上被她骂的人么?
近得身才发现那黑衣多处破烂且湿湿的透着浓浓的血腥味,肩膀上还缺了一块布,抬头,果发现横梁的钉上挂着小块黑布,想来这人刚才是藏身于梁上,实支持不住了才摔下来,看来受伤颇重。
再想想刚才那些闯入园中的人,有些明了况。
“皇朝的王爷与将军要抓的重犯便是你么……”弯唇勾一抹淡笑,“看来我这房里的檀香倒是无意中帮你掩了这血气。”眸子一扫那人浓黑的眉毛,站起身来,俯视着地上俳佪生死之间的人,半晌后不无讽刺的道,“既然他们要抓你,我便救你罢。反正我已是如此,再坏也实在想不出还能坏到哪里了,呵呵……”
清晨的阳光透过竹帘照入,正落在案上那枝桂花上,淡黄细小的花瓣儿顿时变得格外的精神些,袅袅淡香萦绕环室,清雅宜人。
睁开眼,是绯红的罗帐。
“醒了?”很脆的声音。
转头,逆光里一个窈窕的身影,面貌模糊,仿如梦里仙女般缥缈。
“既然醒了,那看来便死不了了。”清脆的声音中夹着冷刺刺的讽意,很是耳熟。
猛然清醒了,翻身便起,却牵动伤口,一声闷哼,又倒回了上。
“你……你是……我……”看清了眼前的人却叫他吃惊不小。这不正是昨日那扔珠宝的女子吗?亏得她那一通反让他寻着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是我救了你,谁叫你摸进我房里了。”离华在前坐下,手中一碗稀饭,“这粥给你喝,再饿也没有,还是我省下来留给你的。”将碗往边小凳上一放,便起身转至妆台前梳发理妆。
上的人看着她怡然自得的模样有些疑惑,又打量了一番房中景象,华丽富贵,倒正衬了她离芳阁头牌姑娘的地位。
“我这房中虽没我的允许不会有人进来,但你还是小心些罢,不要让阁里的人发现了,免得连累了我。”离华一边梳着发一边说道。
乌黑如泉的长发在雪白的指间滑动,一络络的盘成发髻,玉钗松松簪起,再插上一枝金步摇,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在鬓间摇曳,眉不描而黛,肤无需敷粉便白腻如脂,唇绛一抿,嫣如丹果,珊瑚链与红玉镯在腕间比划着,最后绯红的珠链戴上皓腕,白的如雪,红的如火,慑人目的鲜艳,绛红的罗裙着身,翠色的丝带腰间一系,顿显那袅娜的身段,镜前徘徊,万种风尽生。
上的人看得有些神迷,他出生武将世家,从记事起便日日与军营里那些粗旷的士兵为伍,长大后也只知战场上敌人如虎,再而后江湖流离奔走,从不曾识女子柔,从不曾有半日闲散,更不曾如此躺在香闺罗帐里看美人对镜理容,如此的绮丽风,一刹那令他产生身在幻境之感。
“你身上我给你擦洗过了,那伤口虽涂了药,但也不知是哪年哪个客人留下的,管不管用就看你运气,你那衣服早破了,昨晚我便烧了。”转头瞟一眼上的人,“哈,你也别不好意思,男人的身子我见得多了,比你身材好的多的是,姑娘我没占你什么便宜。”转回头,将一个金圈串着的玉锁挂于颈上,对镜细看一番,满意的起身。
“多谢姑娘。”上的男子抱拳道谢,脸上坦,倒没有扭捏。
“姑娘我不希罕你谢。”离华撇撇嘴,走至梨木架上取下画轴,“这画轴似乎是我们阁里的,你拼了命的就为着偷它?”
“那画……请姑娘给我。”上男子一见画轴脸上顿见紧张。
离华展开画,看了两眼,画上一个舞着枪的银袍将军,那将军年纪甚轻,英姿焕发,甚是符合少女心中那如意郎君的模样,画旁题着四字“穿云银枪”,除此外并无甚奇特。
“名画佳作我也见过不少,这画在我看来最多中上之品,你为何定要此画?”离华一扬画挑着眉头道。
男子闻言不语,似有难言之隐。
“这画是我的,岂能你要便给的。”离华将画一卷。
男子闻言忽地目摄京光,紧紧盯住离华,“姑娘说……这画是你的,不知姑娘是从何处得此画的?”
“这画……”离华微一思索,然后道,“似乎是一位从风州过来的客人送给我的。”
“风州?”男子目光一凝,锁起眉头,陷入沉思。
离华又打开画看看,画上那银袍将军眉间英气勃发,无论时光如何流逝,都不能磨灭,倒似要衬她今日的颓靡,心头忽生恼恨,指下用力,画纸嘶嘶作响。
“姑娘!”男子低声喝道,目光炯炯的看着离华,“请姑娘莫要损坏画!”
“呵,为何?”离华挑衅的一勾唇,“我的东西我要怎么样你能奈何?”
男子定定的看着离华,片刻后轻声道:“姑娘若不顺心可将气发在在上,但求姑娘莫要损画,那画于在下……于在下来说比命更重。”
“比命更重?”离华重复一句,垂眸再看一眼画,不解中更添怒意,“这画重在何处?这画上的人?墨羽骑的将军就这么的了不起吗?”
男子一听不由惊奇,“姑娘识得这画中的人?”
离华闭口,握画的手却抖起来。
“姑娘,姑娘你识得这人,可知他是谁?他现在何处?”男子不顾身上伤口猛然起身急切的问道。
离华听得他的提问倒也是一怔,扬扬手中的画问道:“你不识得画上的人?”
“在下未曾见过画上人。”男子摇头。
“既然不认识,那干么一定要得到此画?当初我之所以留下此画不过是因画上之人曾经相识,可除此外这画还有何稀奇的地方能让你视之重过命?”离华再仔细看一遍画,实看不出有能出色到重过命的地方。
男子沉吟,似在思考到底要不要说出实话。
离华凝眸看他片刻,最后自嘲的笑笑,道:“你无需烦恼,姑娘我不稀罕你的秘密。告诉你吧,这画大约是在两年前得到的,画上的人是昔日丰国墨羽骑四将之一的‘穿云将军'任穿云。”
男子闻言抬目看向离华,目光清亮,神态坦诚,“多谢姑娘告之。非在下不愿与姑娘说实话,在下乃罪人,不想累及姑娘。”
“哦?”离华似笑非笑的瞅着他,本想冷言讽刺一顿,可看着那样明亮诚恳的眼睛心下一堵,咽回了,“既然你想要,我便送与你罢,反正没要钱的。”离将画递给他。
男子看离华片刻,道:“多谢。”简单却郑重。伸出双手,垂首额贴被面接过画轴,态度甚是恭敬。
离华看着心头一动,递画的手不由一紧。
“姑娘?”男子疑惑的看着她,不解她为何突然握得那么紧。
“喔……你休息罢,我去找找,看能不能给你弄到衣裳和伤药。”离华转身离去,刚走至门边,身后却传来男子的问话。
“姑娘是谁?”
极轻的声音却似惊雷劈在离华耳边。
脚下一个踉跄,差一点没站稳,闭目吸气,只当没听到,猛拉开门,急步走出,可那低沉的嗓音却如附骨之蛆。
“姑娘不是这种地方的人。”
砰!的合上门,秋阳灿目,刺得眼眸生痛,几痛出眼泪来。
房内的人看着那扇闭合的门,目光中有着疑惑与深思。这画中的人既是丰国的将军,她一个华州的青楼女子为何会识得?穿云将军他虽不识得但其名却早闻,不单是他,墨羽四将声名远播,可从未曾听说过有何风流韵事,若她为丰国人,当年战乱,但丰国一直安然,她没必要从丰国千里跋涉来华州,更而且……虽然言语低俗满身风尘,可总觉得有几分刻意,那双眼眸黑白分明,怎是艳旗高张的花魁能拥有,那偶尔睥睨的一眼,是青楼女子再如何骄傲也不会拥有,那是与生俱来的,那是身居高处的人视众如下的眼神!
等离华再回房,看到的正是的人出神看着画轴,指尖摩挲着画上的字,神情敬畏中犹存思念。
将手中黑色的布衣往一抛,再从广袖中掏出几个馒头递过去。
“这都是偷的,你先将就着。”
的人回过神,但并没因着是偷而动神色,只是平静接过,“辛苦姑娘了。”
离华瞟一眼被男子珍之重之放于枕边的画轴,唇一动却终是忍住了。
男子慢慢起身,正想穿上衣服,园外忽传砰砰敲门声,房中两人同时一惊,对视一眼,离华摆摆手,走至床前扶男子重新躺下,将锦被盖严实又放下罗帐,才启门走至园中问道:“谁?什么事?”
“姑娘,奴婢是婵儿。大娘着奴婢来问问姑娘:曾务府寿宴,前些天早有派人来请过姑娘,但姑娘都回绝了,今日曾府的大管家又亲自来请,大娘问姑娘要如何答复?”婵儿隔着门道。
离华开门,瞅着门边的小丫头,“曾务府的寿宴是今日?那大总管可有说什么?”
“回姑娘,那大总管带了许多的礼物,还备了四抬大轿,说他家二少爷就爱听姑娘唱的曲,今日寿宴也不做大了,只约了些同好亲友,想一品姑娘佳音。奴婢瞅他们态度倒是十二分的诚恳。”
“喔。”离华略一沉吟,然后道,“你去回大娘,就说我应了,让曾务府的人稍等会,我准备下就来。”
“是。”婵儿赶忙回去复命。
离华转回房,勾起罗帐。
“我出去一趟,你现在一身伤动也动不了,就先在这养着罢,这园子还算静,不会有人随便闯进来。”又看一眼沾血的被面,“昨晚上的药不够,这血总是渗着,你衣裳也暂别穿了,等我晚上带药回来敷了再穿罢,否则脏了衣裳再偷便难了。”
交待完了也不理会人家是否答应了,转镜前再察看一番容妆,便启门去了。
男子思索了一会儿,决定暂时留下。一来左腿上的箭伤透骨而出,令他整条腿都无法动弹,左肩的那一剑虽未伤筋骨却入肉甚深,一动便绽开血口鲜血直流,再加身上那些虽浅却痛楚非常的伤口,别说走出离芳阁,只怕连这房门都出不了,便是出去了,那大约也是出了离芳阁门口便给那些四处严密监守的捕快抓起来了,那时可能还会连累这救自己的离华姑娘。
先在这躲几天罢,等能动了再想法离去,况且……他终于找到了线索,怎能不留着性命!
黄昏时,离华回来了,却带着满身鲜血,顿时离芳阁惊作一团。
“唉哟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啦?好好的一个人出去,怎么……怎么变成这样啊?”闻讯而来的离大娘一看离华那满身的血当场吓傻了,赶忙上前察看,却见离华一张脸苍白如纸,转头却见众人围成一团,不由骂道,“你们这些奴才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若延误了时辰,看老娘不剥你们的皮!”
顿时有人马上跑去请大夫。
离大娘扶住离华,直咋呼,“唉哟我的儿啊,这些血……天啦,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婵儿,叫你小心侍候姑娘,你就这么着侍候一身血回来了?回头看我不抽死你!唉哟我的儿啊,心痛死大娘了,来,快先去躺着,一会儿大夫就来了。娌儿,快去催催,那大夫怎么还没请到啊?我的儿,小心些,大娘扶着你呢,娥儿,快来帮把手扶住姑娘……”
扶着离华至软阁躺下,一会儿曲城里医术最好的陈大夫便气喘吁吁的给拉来了。察看伤势,包扎伤口,开方抓药,交待注意事儿,等大夫忙活完了走人时,这曲城里也传遍了离芳阁的花魁离华姑娘在曾务府二少爷的寿宴上只因敬了二少爷一杯寿酒就被二少爷那号称二老虎的妻子当众拔钗刺伤的事儿。
“好了,大娘,我只是伤在肩膀,自己进去就行了,大家都还没吃饭呢,都过饭时了,先去吃罢,饿着难受。”
白华园前离华拒绝了眼前一众要扶送她回房的人。
“唉哟,看我糊涂了吧。”离大娘一拍巴掌,“姑娘定也饿了吧,婵儿,快去厨房让做些可口的给姑娘送来,记得还要煲一锅好汤给姑娘补血。”
“一整天都没吃,呆会儿多送些,口味清淡点。”离华抚着伤臂皱眉道。
“对,受伤了要忌口,婵儿记得吩咐厨房做些药膳。”离大娘赶忙接道。
“是。”婵儿领了令往厨房去。
“闹了这么久大家都累了,早些吃饭休息去罢。”离华抬起右手揉揉眉心,有些不耐烦的看着门口的那些姐妹仆从。
“姑娘累了吧,那早些歇息,我们便先回去罢,晚间我再来看看,娥儿今夜就留这服侍你罢。”离大娘一看离华脸色赶忙识趣道。
“晚间不必劳烦大娘了,离华只是伤着胳膊,还能动呢,不用人服侍。”离华看一眼包扎好的左臂,然后从离大娘手中接过大夫留下的伤药包,“让婵儿待会儿送饭和热水过来就可以了,我想早些睡。”
“那好。”离大娘点头,离华不愿人进白华园那是众所周知的事,“你先去歇息着,娥儿快去准备热水。”
“是。”
离大娘领着离芳阁的众人离去。
离华待他们走远了才推门进去,天色已暗,园内更显幽沉,无一丝声响动静。
特意加重脚步,又一把推门,檀香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穿过外厢,绕过屏风,珠帘一勾,那罗帐就如她离开时一般低垂,心里不由有些紧张,不知那人是否有听她之言,还是……已经离去……
放轻了脚步,轻轻走至床前,伸手,微微一缩,最后还是轻轻勾起帐帘,幽暗的帐内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看着她,那一刻,心跳忽停止,可刹那间,却又雷鸣般跳动,又急又快!
“你……”开口却又不知要说什么。
“姑娘回来了。”床里的人倒是镇定的开口。
“嗯。”离华点头,转身点着灯,房中顿时明亮起来。
“姑娘那是……”男子眼利,一眼便看出离华左臂不适。
离华微微抬一下左臂淡淡道:“遇着个醋坛子,给金钗划了一下,血虽流得多,但伤口不深,没什么要紧的。”
“喔。”男子放下心来。
“倒托这事的福,那大夫留了许多伤药,倒不用烦恼怎么替你找药了。”离华将药包放桌上,右手打开,瓶瓶罐罐倒是不少,从中挑了一个白瓷瓶,“陈大夫的医术很不错,自制的药也是城里有名的好,你起来,我给你上药。”
“这……”男子想起被下寸缕未着的身子。
离华看一眼男子自知他为难什么,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概,“你只坐起就行,我给你背上上药,前面你自己上罢。”
男子点头,慢慢的坐起身子,将背转身离华。
离华拿着药走近,灯光下的身子昨夜早已看过,可此刻却依为那累累伤疤惊心。那么多那么深,常人受任何一处只怕早已没命,可眼前这人却……唉!
三、往事多痛
等上完了药穿上衣裳,园外也传来婵儿的声音,饭送来了,离华开门接了打发了人。
菜果都是些清淡的小菜,份量很足,两人吃了足够,只那饭……原只给离华一个那可吃两顿了,但一个大男人吃怕是需要三份才行,汤倒是有一大盅。离华移过一个小几置于上,将菜碟摆好,用带来的两个小碗,分别盛了一碗汤一碗饭,余下的连盒一起全递给上的人。
“将就下,省得碗多了怀疑。”
又返身从柜里取了双银筷自己用。
男子看离华那一小碗饭心下感动,将手中大盒里的饭往离华碗中拔,道:“在下曾四日未进一粟照样活,每日能有一饭充饥足已,姑娘莫委屈自己。”结结实实的压了又压,小碗里足放了两碗的份量。
离华看着这往自己碗里拔饭的人,眉宇平静神色坦然,似是一件再自然简单不过的事,可她……这一生却从未曾有人将碗中的饭分一些给她。无论是前生富贵还是而今卑,这样平常里透着亲密的事她从未曾体会过,看着灯下那张写满沧桑却又充满坚毅的脸,离华恍惚了。
男子拔了几口饭却见沿坐着的离华犹自怔怔的看着他,眼中神色奇异,不由问道:“姑娘为何不吃?”
“喔。”离华回神,看看碗中堆得满满的饭,自己平常便是这一小碗也吃不完的,唇动了动却终没说什么,只是安静的一口一口的吃完整碗饭,又喝完那碗汤。
完了,男子将碟里剩下的菜全倒自己碗中吃尽,又端了汤盅要再给离华倒一碗,离华忙拦住他,“你喝了罢,我今日实已算吃得多的了。”
男子看一眼离华,然后笑笑,不再客气,又慢慢将一盅汤喝完。
正吃完了,娥儿又送热水来了,离华收了银筷,将碗碟收进食盒给娥儿带去,自己接过热水进来。
倒了一盆水给男子擦洗了一番,然后放下帐帘,又移过屏风,将剩下的热水倒了浴桶里。
幽静的夜里,只有嗦嗦罗衣落地之地,然后是哗哗水响声,一缕有别于檀香的清香淡淡绕在房里。
男了侧卧于里,闭着眼想睡下,可头脑却是清醒异常,无一丝睡意。听着帐外的声响,闻着萦绕于鼻的幽香,这一刻,心头的磁味半生未尝。
帐帘再启时,幽香伴着灯光扑面而来,令他不由睁目,却在那一眼痴了。
素白中衣,湿润黑发,玉面丹唇,铅华尽洗,却是芙蓉天生,清丽不可方物。
看着那样的眼神,离华也是一呆。
“琅华……原是……瑶台品……”
正当两人神摇意动时,门外忽传来轻缓的吟哦之声,令两人同时一震。
“天池育根……珠为果……”
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犹带着淡淡的惋叹,离华听清了那声音面上不由露出浅浅笑容,安下心,冲男子摇摇头,然后启门而出。
桂花树下,白衣少年舞剑如龙,团团剑华比那天上的月还要耀眼,银芒裹着那点点星黄泻了满园,清朗吟哦仿若古琴沉鸣,每一字每一音都撩动心弦。
“一朝雷雨……断天命……”剑风飒飒,急卷黄花。
“堕入凡尘……暗飘零!”半空花飞,似倦似怜,剑光敛去,终落尘埃。
月下桂花,清影摇曳,夜静风凉,少年如玉。
“我来是想问你,要不要我带你离开这里。”
桂花树下,白衣少年轻轻淡淡的这样说着,可离华的心中却激千层涛浪。
园中很静,门边的人静静的站着,树下的人静静的等着。
良久后,离华缓缓开口:“你带我离开一生不弃我?”
韩朴眉头不自觉的微微一皱,道:“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如何谈一生不弃?你难道就不能自己过活。”
离华闻言瞅着韩朴半晌,忽然间哈哈笑起来,笑出了泪,笑弯了腰,止不了声。
“你笑什么?”韩朴一扬眉头,“若不是看在你与姐姐有渊源,我才不理会你呢。”
离华收住笑,眸光凌凌,“你因看在风王的面上所以要‘救’我?”
韩朴敛起眉头,“你既是琅华公主想来沦落此处必有苦处,所以我助你离开。”
“离开?”离华似笑似讥的看着韩朴,“外面天高海阔山清水秀人善如佛吗?”
“外面虽非乐土,但是在我看来却是自在。”韩朴答道。
“哈哈……自在……”离华一声长笑冷厉如霜,“你可知我为这‘自在'两字受了多少苦?看在你姐姐的面上要’救‘我这可怜人出苦海,可……可当年若不是风惜云与丰兰息我能有今天?!灭我家国害我父王,让我无处可安,这不都是拜你的好姐姐所至吗?!”
“你……”韩朴闻言不由有了一丝怒意,“当年我虽不在姐姐身边,可我早找过徐渊他们,那几年发生了些什么事我早叫他们告诉我了,姐姐当年视你如妹待你爱护有加,你莫要恩怨不分!”
“恩?那样的恩……你休要再提!”离华厉声喝道,只觉得口翻涌,这么多年的恨与怨因着眼前这个人此刻全纠结勃发。
“姐姐与那……人是灭你白国没错,可你若说姐姐做错,若敢怨恨姐姐,你休怪我对你不客气!”韩朴一张俊脸气红,朗朗的眸子化若锋利的宝剑紧紧钉着离华。
“我就要怨就要恨你又如何?怎么?要杀了我吗?”离华走下台阶,一步一步近韩朴,眸中是又毒又利的恨意,“凭什么她灭了国杀了人还要成彪柄史书的千古功业?凭什么我国破亲亡却不能怨恨?凭什么我千金之躯却被那些强人糟踏?凭什么我堂堂公主却要沦落青楼?凭什么你敢站在这里指责教训我?”一连串的诘问脱开顾冲口而出,埋了那么深藏了那么久的凄苦怨恨全部冲向眼前这个揭起她伤疤的人。
“你……你说被强人糟踏是什么意思?”韩朴本是气怒万分的,可听到最后万丈怒火全消了,皱紧眉头盯着离华,“你到底是怎么到了这离芳阁的?”
“哈哈……你不知道啊,我来告诉你。”离华放声长笑,此刻她完全不顾会惊起他人,完全不顾守了许久的秘密就此曝光,此刻的她被一腔怨恨所控,理智早已离她远去,只想将满腔的爱恨怨仇宣泄而出,“自在……都是因为这‘自在'两字!当年,哈哈……他死了,父王死了,国破家亡,可我想外面天高海阔任人逍遥,我便忘了那家国破灭的仇,弃了那琅华公主的身份,以一个平民百姓的身份重新活过,不要荣华富贵也摆脱那份刻骨伤痛,但求那江湖山水自在一生,哈哈,我这想法没有错吧?”离华猖狂的望着韩朴笑,眸子如燃着疯狂的焰火般格外的亮。
韩朴无语,只是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自在一生……哈……你看我想得多么美好多么容易啊。”离华冷冷的笑着,一双杏眸亮亮的却是透骨的凉,“那年冬我带着品琳离了白国,想着天高海阔江湖快意,自有我白琅华一番天地一番潇洒,哈哈……可你知道我们遇着了什么吗?哈哈……山水哪里又清幽干净了,不过才走到第一座山便遇着了一窝强盗,他们……他们……”
离华的声音忽然嘶哑起来,目光幽幽如鬼火般盯着虚空某处,燃烧着怨念与恨意,死死的盯着,韩朴那一刻忽觉得全身一冷,秋风似乎有些寒彻骨了。
“他们数十个大男人,把我和品琳抓去了,轮番着来,日日夜夜的没完没了。”
鬼火般的目光盯在了韩朴身上,那声音低哑的如从地狱传来,带着森森鬼气与寒意,绵绵不绝的在耳边响起,声声回。
“你听懂了吗?”那蓝幽幽的鬼火慢慢靠近,那恶鬼森森露出一口白牙向他近,“数十个大男人呢,一窝强盗呢,他们了我和品琳,灌了我们药,日日夜夜的蹂躏,你都知道了吗?”
韩朴猛退一步,一脸惨白的看着一步之遥的人,那张扭曲狰狞的面孔如地狱恶鬼,哪里是昨夜艳冠群芳的美人。
“你害怕了?你觉得脏污了?”离华却又近一步,近得气息吐在韩朴脸上,“可是还没完呢,你要好好的听着,一字一字的给我记着。那样生死不知人鬼不辩的日子过了一个月,那些强盗玩腻了便将我们卖到了院,哈哈……院里倒不灌我们药了,因为客人不喜欢玩死人,可是……可是品琳却疯了!知道么,这一生待我最亲处处护我的品琳疯了!她被那些强盗疯了!哈哈……”离华惨笑着,笑出了满脸泪水却不知,一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了韩朴的臂膀,紧紧的扣住,指甲深深陷进,“院里怎么会要一个疯了的女,所以他们将品琳扔了出去,然后……然后一辆马车就这么冲了过来……将品琳活生生的……活生生的……”离华眼睁得大大的,瞳孔扩大,如没有神魂的木偶一般,身子摇摇晃晃颤栗着,声音越来越低,可是韩朴却还是清楚的听到,“品琳她的头断了,她的身子上全是血,她的手和腿都奇怪的弯曲着,她的……”
“可以了!”韩朴打断,伸手扶住眼前的人,“我都知道了,你……你忘了罢。”
“不,我怎么可以忘了……”离华猛然清醒了,挣开韩朴,眸子中又燃起了鬼火,“我怎么可以忘了品琳!我怎么可以忘了她像一堆垃圾一样摊在大街上的样子!我绝不会忘记!当初无论他们如何鞭打折磨我都不肯接客,可是那一天我求着他们让我接客,因为我要赚到银子,因为我要求他们安葬品琳!”
韩朴看着她,连张几次口却无法出声。
“琅华原是瑶台品……哈哈……真是多谢你的诗!”离华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看着他脸上的痛楚,心下一阵快意,“见到你姐姐时可一定要告诉她琅华现在活得好好的,而且一定会继续活下去,因为她要看看这老天到底有没有眼,看看这天下到底还有没有公理,看看那‘仁义无双’的风息双王是不是一生携手天涯傲笑天家,看看这世间恶人是否无恶报好人沦地狱,看看白琅华这一生还会得些什么,最后会有一个什么下场!”
“你……”
“去呀,快些找到你的姐姐,一定要记得告诉她。”离华笑得分外的明媚却是恶毒扭曲,“我一直愁着见不到她呢,有你替我传话真是太好了。”
“你……”韩朴看着离华那一脸怨毒的笑,看着那双充满怨恨的眸子,满怀的同情怜惜忽地收住,紧紧看她几眼,最后吐出一句,“你和姐姐相比果是天与地之遥!”
离华脸色一变,但很快又复笑容,“我这低的女又怎能与仁义无双才华绝代的风王相比!”
见她一再的讽刺他敬若天人的姐姐,本就是傲气性子的韩朴差点当场发作,可一看那惨厉悲痛的眸子想起她刚才所说,终止了一腔怒意。可他自小就跟随了风夕,一生追着风夕的脚步,在他眼中,人无论男女都应如他姐姐那样强可傲视天下纵横四海,坚可一手撑起家国掌握命运前途,而非遇事即怨天尤人凄苦自怜,是以虽知了离华凄惨遭遇,虽有同情也不因她的遭遇与现在的身份而抱异感,可他心底里却对她实有几分愤慨与轻视。
“你认为你今日皆是因为风息双王灭你家国所造成的,可你为何从没想过自己的责任?”沉吟了半晌韩朴终于开口,犹带稚气的俊脸上却有一双沉郁而智慧的眸子,“姐姐与你同生王家,可她却是名扬四海才冠天下的惜云公主,你却不过是有着‘琅玕之花’美誉的琅华公主;乱世临头,她不但守护了自己的家国还可挥万军夺半璧天下,而你只能眼看家国破灭再躲避逃离所有的痛苦与责任;她可为天下苍生弃位让鼎,你却一朝沦陷便再也无法站起;无论是天高海阔还是山险水恶她自可纵横潇洒,而你却只会将自身凄苦全怪责他人只会日夜怨恨而从未想过如何自救重生。你这样的人又怎配我姐姐视你如妹,又怎配视我姐姐如仇!”
“你……你竟敢……你竟将……”离华将一腔的怨恨全洒在韩朴头上,就如洒在那怨了恨了数年的风息双王身上,正想要仇人痛苦内疚,却不想反倒被韩朴指责一番,一时又羞又恼气得说不出话来。
韩朴却不为所动,眉一扬,道:“没错,你是受尽苦难应予同情,可你有今日难道不也是因你自己的无知无能所造成?”一言刺中要害毫不留情,“姐姐他们当年对东朝祺帝都未有加害何况是你,你若肯呆在白国王宫你会遇到强盗?姐姐他们离去时无论是对国对臣对民都有一个妥善安排,难道他们会独弃你于不顾?天下人本就有善有恶,你天真的以为外面的世界一片干净自在却从未想过以自身之能能否存活于世这又怪谁?”
“你……你……”离华想要反驳却又不知从何驳起。
“难道我说的都没有道理?难道只有你所说所想才是正确的?”韩朴沉郁的眸子中有雪亮的锋芒,“人贵自知,可你连半分也不知。可怜你白活了这么多年却从未曾长大从未曾看清人生。人生那么长,悲欢喜乐苦痛忧愁何其的多,有几人一生快乐幸福?便是姐姐那样的人便没有承受过凄苦忧痛吗?活着,不要盯住昔日,正看的是今日,前望的是明日。”
离华呆呆的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明明比她小,明明一张脸还透着稚气,可偏偏却对她讲了一堆的道理,这堆道理还让她哑口无言。可是……这些年来她就是凭着这股怨这股恨活着,她的信念就是要看他们有个什么下场,而她……最终得个什么果,可此刻,这少年却说错了,全部都错了……怎么会,怎么可能!脑子中一团混乱,怨痛恨悲酸甜苦辣全在心头绞着……
韩朴看着夜风中那单薄娇小的身影心头沉重非常,缓了口气道:“本来……我听说你受伤了,所以想来看看你要不要我帮忙,只是……”本因她与姐姐的渊源想伸手相助一把,只是却未曾想到会揭起她那么深那么痛的伤疤,非他所愿,想来亦非她所愿。
“我不会跟你离开,也不要你的帮忙。”离华一咬唇道,抬眸看他,已没了那入骨的怨恨,可那眸中的凄凉悲怆却更深更重,“我离了这还不一样无法活,你无法护我一生,我也不是你那绝代非凡的姐姐,我是无知无能的白琅华,我……我……”有几分赌气又有几分认真,“这一生就要一个护我宠我对我不离不弃的人!若没有,我宁肯在这烂掉死掉我就不要外面的自在干净!”
韩朴看她良久最后只是淡淡一句:“随你。”
离华牙一咬垂首。
两人一时皆不说话,只有彼此怒火过后略有些粗重的呼吸。
半晌后,韩朴移眸看向那闭合的房门,道,“你房里藏的那个人就是那个重犯?”
“什么……你……”离华一惊,脸色顿白。
“别担心,我可不好管闲事。”韩朴一撇嘴道,目光落在她受伤的臂上,“你这……就是为着他?”
离华反射性的握住手臂,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怎么知道?”
“哼。”韩朴冷哼一声,“他的呼吸虽尽力放轻放慢缓,常人或武功一般高的人当然听不到,但在我这个天下第二的人面前可瞒不了,且吸气间阻滞沉涩,足见他痛楚非常,这伤大概是不轻了。”
天下第二?那天下第一定只有他的姐姐了。离华觉得好气又好笑,转念一想,道:“他不是……”
“不必跟我说什么。”韩朴却一摆手阻止她,“我只是提醒你,若只是那什么印捕头那倒没什么,但不巧得很,昀王和萧雪空都在这里,他们可是十个印捕头都比不上的,你小心些。”
“嗯。”离华点头。
“那我走了。”韩朴转身,刚抬足又顿住,回头看一眼离华,思索了一小会,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抛给她,“既然你要救他,那这东西便送给你罢。我也不会再来找你,以后是生是死是悲是乐全看你自己罢。”话音未落,足下一点,人已飞跃而起,眨眼即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离华呆呆站在院中,看着手中犹留体温的瓷瓶怔怔出神。今夜大悲大痛,全不似这隐忍数年的自己,可是……能将满腹怨恨倾吐而出却是全身一松。
握紧手中瓷瓶,推门进屋,无论面对的是什么!
四、同是天涯
刚挑起帘便见应躺在上的人衣冠整齐的立于房中。
呵,觉得这里太脏了太恶心了要离开了吗?自嘲的笑笑,却是满不在乎的走进房里。
“东陶野见过琅华公主。”房中的人却大出人意料的屈膝行大礼。
离华当场愣住,片刻后反应过来,只觉得讽刺异常,尖声道:“你这是在嘲笑我么!”
“陶野昔日曾闻白国琅华公主有‘琅玕之花’的美称,今日方知名不虚传。”跪在地上的人---东陶野---却是朗朗道。
“闭嘴!”离华厉声叫道,冷冷的盯住他,“你也敢来讥我!”
东陶野抬首,目光炯炯的看住离华,那褐黑的眸子坦然清澈。
“刚才那人所言是有道理,可也非全然正确。人是应自强自立,可非以人人皆类风王。风王文才武功莫说女子,便是男儿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可与比肩。虽说人应自信不应妄自菲薄,可人必须承认有一些人就是比自己出色,无论先天才慧还是后天成就,就是要胜出许许多多的众人,那样的人是让人惊叹向往,可那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世间营营,众生万像,公主纤纤女子,历经国破家亡却可放手仇恨乃是智,可弃荣华尊位走入江湖乃是勇,身心遭劫却可生存至今乃是坚,为葬忠仆而可为‘不能之为’乃是义,能救伤重犯人乃是仁,如此智勇坚义仁之人众生中又有几许可比?而能有忠仆生死相随必是可敬可爱!”
离华呆呆的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都说了些什么,屏息痴立。
“风王天姿凤仪已为神话,可公主历悲喜忧患有爱恨仇乃是活生生的真实人生。所以公主勿须与风王相较,也勿须与任何人相比,琅华公主就是琅华公主,不是惜云公主,不是纯然公主,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琅玕花!”东陶野一气说完已是面色发白,跪在地上身躯已有些抖,可他的神却依是那样的坦。
房中静静的,只有东陶野因伤痛而有些粗重的喘息。
“我也是智勇坚义仁之人?我也是可敬可爱?我是独一无二的琅玕花?”
很久后,离华喃喃念着,似笑似泣的看着东陶野。
“公主是这世间唯一被誉为‘琅玕之花’的琅华公主!”东陶野肯定的道。
离华猛然抬手抚住脸,没有痛哭,没有哀泣,可身子却如风中之烛颤动,指间泪珠滚落。
她,贵为公主时,虽享尽荣华与宠爱,偏生她心底却是好胜的,她不愤华纯然比她美貌,她不平风惜云比她有才,她总想着有一天超越她们,可最风光之时也是在她们的影之下,而今,一个贵为当朝皇后,母仪天下,一个已为传奇,万世传诵,她……她却沦为下历尽苦难,与她们更是天遥地隔!
可是他……他却说,她不必与人相较,无论是尊是卑,她就是她,她是白王的女儿白国的公主,她也是可敬可爱,她是世间独一无二!
这一生,何曾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这一生,何曾有人如此看她。
莫要说永远视她如天真小儿的父兄,他们的眼中只有宠溺;那些臣子宫人眼中她只是个任无知的公主;便是昔日对她爱护有加的风惜云,她看她,不也与那息王一样,怜惜中带着一丝笑谑。
可是他……他却是这样看她。
当她是平常人,当她是活生生的人,认她是可敬可爱……
这一刻酸楚难当,这一刻悲喜交加。
这一刻便是天崩地裂,便是无间地狱,她……也无憾。
东陶野只是静静的跪着,静静的看着,没有温存的拭泪与抚慰,只是看着与等待。
也不知过去多时,当离华,哦,不,是琅华,白琅华放开抚脸的手,泪痕犹在,眸中犹存水泽,可她的神色已变。没有怨恨凄苦,也非冷若冰霜,那脸白白的,那眸澄澄的,那笑纯纯的,那是美丽无伦的琅玕花。
“东陶野,我知道的,东殊放大将军之子‘抚宇将军'东陶野。”琅华轻轻的脆脆的道,“琅华不过小国公主哪能担将军此礼,请将军快快起身。”矮身亲手扶起他,“小心起来,若崩了伤口,便又白忙一番。”
“多谢公主。”东陶野就着她的挽扶起身。
琅华扶他小心躺回上,道:“现已是皇朝天下,我虽不忘身份,但这‘公主’两字还是省去。你比我年长多识,我唤你'东大哥',你唤我'琅华‘可好?”
“好。”东陶野爽快答应,转而却道,“皇朝天下我绝不承认,我只知道我的陛下才是天下之主,皇朝不过是窃国的叛臣!”
琅华听得他这等大逆之言不由一怔,此时算是明白了他为何会被追捕。但自白国破灭父王逝去,无论是东朝还是皇朝,于她都无所谓忠诚。她的一方天地窄得很,只容得下她自身,所以东陶野的所言所行,于她来说无可厚非。
“琅华不懂这些,只是既与大哥相遇必护住大哥。”琅华上前为他拉起被子,“夜了,大哥早些歇息,于伤有利。”
东陶野淡淡一笑,配合的闭上眼。
琅华正要放下帐帘,忽想起韩朴给的瓷瓶,刚才顺手搁桌上了,忙取了过来,道:“大哥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吗?”拔开瓶塞,一股极淡的药味。
东陶野睁眼,接过瓷瓶,刚闻着那药香不由面露异色,赶忙奏近鼻下闻闻,神色便有些激动了,“这是韩家的外伤灵药‘紫府散’,这东西不是已绝迹江湖了么,你从何处所得?”
“刚才韩朴给的。”琅华道,看他如此神色不由也有几分高兴,“如此说来这东西是治你身上伤的良药?”
“岂只算是良药。”东陶野挣起身来,琅华赶忙扶起他,“我本担心我这伤没个一月时日是好不了的,可有了这药,大约五六天便能好了,这东西千金难买,想不到他竟肯给你,倒实是义气。”
“那小子……”琅华想起韩朴俊俏又傲气的脸不由笑笑,“他心眼里除了他的姐姐,这世间便是至宝之物至尊之位于他大概也是不屑一顾的,又何在乎区区一瓶伤药。”思及他聪慧却忧郁的眸子,心头却忍不住沉沉叹息。
“哦?”东陶野想想,然后道,“他叫韩朴,想来便是昔日武林名门韩家之人。‘紫府散’与‘佛心丹’乃韩家独门灵药,当年韩家就是因为这两药而惨遭灭门。我听他声音很年轻,想来韩家遭难之时他年纪更小,那么小之时便遭逢家破亲亡之痛事,倒是可怜,与琅华的境遇实有些相像,想来对你另眼相看也是因这‘同病相怜’罢。”
他这一番感概出发点倒是好的,奈何全没猜中韩朴的心思。
韩朴一生最敬之人便是风夕,是以一生行事也近风夕,但凭心凭而为。
他说要请琅华喝酒是因为她唱了姐姐的歌并且唱得好,他愿帮琅华离开不过是因姐姐曾惜她,他留药倒真是看在琅华的份上,却非同病相怜,而是不想她再为伤药而伤己,只因他看出琅华今日钗伤乃是故意为之,究其原因是这离芳阁没有伤药可治东陶野。
而琅闻言却是另一番思量:你说韩朴可怜,与我境遇相同,却是错矣。他虽遭家难,可他同时却得到一个更胜亲人的姐姐风夕,有她的庇护他又哪里可怜了?习了一身的本事,可以傲笑江湖傲视天下,以后定也是名声响当当的人物,又哪里与她相同。可一抬头,却看到那双褐色眸子,温柔坚定的看着她,一瞬间,忽又觉得心暖了,那刚刚起的几分不平与凄楚又消失无影了。
韩朴留下的药果然灵效非常,上了药的第二日,伤口便愈合了,第三日已可下慢慢走动,到了第六日,除腿上透骨出的箭伤外,其余皆好了八成。
这些天,琅华借口臂伤而不待客,那离大娘倒没生不满,只因闻离华受伤而来探望的客人络绎不绝,奉上的珍奇礼物让离大娘笑得合不拢嘴,虽说离华一个也未见,但离大娘自打理得妥妥的,将那些客人们的心吊得紧紧的,另一面,好汤好药的侍候着离华,盼望着这棵摇钱树快生好起来。
如此半月过去,东陶野的伤痊愈了,琅华的伤更是早好了,而且拜“紫府散”的功效连个疤也没留。
这一日,离大娘将琅华请了去,那模样那语气不过是想问问琅华何时可接客,毕竟这老不露面的,断了客人们的念想可不妙。琅华想了想,然后应承当晚跳一曲舞。离大娘听得当下两眼放光,赶忙去预备下。这边琅华走回白华园,一路却是又喜又悲。
喜的是东陶野伤愈,悲的却是……却是那么的多。
他的伤好了,自然要离去了,他心心念念的是找寻他的陛下,他切切挂记的是他的弟兄安危,每一日他都恨不能插翅飞往他的陛边,每一夜他都担心着他逃亡在外的弟兄生死。那伤折了他的翅,这离芳阁阻隔了他与弟兄……他就要去了,他也该去了。外面无论天高海阔还是山险水恶,都不能阻他的脚步,那是他的世界,而她……而她……猛然扶住园门,心如绞痛,忍不住细碎的哀鸣。
她真的要终老这离芳阁吗?真的要做一辈子离华吗?离华……琅华……她的心里当自己是琅华,可她的身子已只能做离华!这卑污浊的身子……
推开园门,静寂无息,疾步走过,推门,依是静寂。
走了,真的走了。
一颗心顿时如坠渊底,幽幽的杳无着落,失魂的挑起帘幔,却见那人正立帘后。
当场呆立,傻傻的看着。
“怎么啦?”东陶野眉头一敛,抬手想要扶傻傻站在帘下的人,却有什么凉凉的落在掌心,一看,那脸上泪珠似断线的珍珠,全落在他伸出的掌心,凉凉的令他一颗心顿时酸痛起来。
“琅华。”不自的伸手环住那落泪的人,“为什么哭?受了什么委屈?和大哥说,大哥帮你。”笨拙的拍拍她的头又拍拍她的背,心仿似给什么揪住了,纠结着疼痛着。
这个怀抱多温暖坚实啊!琅华闭上眼,她盼了半生,她争了半生,其实白琅华永在风惜云、华纯然之下又如何,她只要有这样一个怀抱就可以满足,在这个怀抱里,她永远是天地唯一的琅华!
“琅华不哭……琅华不哭……”曾经是号令千军的将军、刀光剑影走来九死一生的勇士此刻却只是笨拙的安抚孩子一般的安抚怀中的佳人。
到后来,东陶野不再吱声,任琅华埋首怀中无声的哭泣。
也不知过得多久,东陶野才听得低低的一声轻唤:“大哥。”
“嗯。”东陶野马上应到,“琅华,什么事?”
琅华抬首看他,东陶野却在那一刹痴了。
盈润水浸的眸子楚楚含,长长的眼睫上还颤颤的沾着一滴泪珠,雪白小脸若初绽的白生生的花瓣娇嫩柔软,绯红的唇是花中那一点丹蕊,是清的也是艳极的。
他没有亲眼见过琅玕花,可是眼前的人便是那传说中天庭落下的仙花,是一朵纯白不染纤尘承着天庭琼露的无瑕琅华!
他不自的、神魂仿佛不受控制的、缓缓的、轻轻的低头,似害怕碰碎一般温柔的将唇印在那朵琅玕花上,印去那凉凉的咸咸的露珠。
琅华叹息的闭上双眸,唇际微弯,那是一朵比琅玕花还要纯洁还要幸福的笑容。
“大哥,我今晚要跳舞,你还没看过我跳舞吧,当年风息双王也曾赞我的舞与凤姐姐的歌并为天下第一,大哥今晚看我跳舞可好?”
然后……你永远的离去,我永远的留下。
“好。”
那一夜的舞,很多年后,曲城的人都还津津乐道,那是从未见过的无与伦比的舞。
那一夜的离华姑娘,弃她一贯喜着的红妆,换上一袭雪白的罗裙,淡淡妆容却清丽动人。
轻纱广袖如烟般缥缈,纱罗长裙若云般飘逸,袖飞裙舞在那高台,烟飘云行在那高空,那人是瑶台天女,那舞是九天仙品,那样不染纤尘的人,那样纯法无垢的舞,那一夜倾倒离芳阁所有的宾客,那一夜迷惑了玄天冰月寒星,离芳阁是从未有过的静谧,天地是从未有过的恬和,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那绝伦的舞姿中,所有的人都痴迷于那绝丽的花容中。
“好美好绝望的舞!”清醒而冷冽的声音在叹息。
今夜离芳阁的客人是前所未有的多,可正对彩台的雅厢中依是半月前的那两位客人。
“这样的舞此生初见大概也是此生唯见。”皇雨唇边的笑似赞叹那绝丽的舞,可一双眸子却是前所未有的冷冽,“雪人,这些日子我听你的没有动他们,但现在小鬼已尽当除首恶!”冷冽的目光盯在阁中某个隐秘的地方。
“等我见过那位离华姑娘后。”萧雪空淡淡道,目光落在彩台上那纤弱的素白身影,然后转个方向,那里的人影已消失。
“好。”皇雨目光落回彩台,“雪人,这位离华姑娘我可放过,但东陶野我必杀!”大大的眼中流溢的是冰冷的剑芒,“凡是敢坏皇兄千秋大业的人我一个不饶!”
萧雪空回首看他,这样冷煞无的皇雨他不陌生,战场上那一剑斩下敌首的皇雨便是此刻模样。
出了大堂,绕过一处精致的花园,便是通往后园的长廊。阁里的人此刻尽在大堂侍客,这里便分外的冷清,缓缓走在长廊上,緋红的廊柱与昏黄的宫灯一一甩在身后。刚才虽以舞后疲倦而推脱了侍客,可明日定逃不过的,所以今晚……不……不……还是明晨,明晨一定要送走他。
“离华姑娘。”
寂表的夜里忽起的唤声令琅华一惊,抬眸,不知何时前方站着一人,淡蓝的长衣,雪似的容颜,是他!琅华心头一跳,扫雪将军萧雪空!他为何在此?他想干什么?难道……难道是来抓大哥的?一想到此,顿时乱了神思。
“离华姑娘。”萧雪空再次唤道,冰眸一眼便看透了琅华的慌乱。
琅华定定神,力持冷静的笑笑,“不知将军唤离华何事?”
将军?萧雪空暗中一叹,自己从未点明身份,她便是看出也应装不知,偏是这样直接的唤出,岂不是自乱阵脚。
琅华一说完便自悔了,忙又道:“将军容貌特别,民间甚多传说,离华也曾听过一些,自是一见将军之容便知道了。前些天无礼,还望将军海涵。”说罢盈盈施礼。
“姑娘不必多礼。”萧雪空抬手一道掌风托起琅华,“在下来……”冰眸盯住离华,一时却不知要如何启口了。
琅华疑惑的看着他,这一看忽发现这位将军在灯光下更是美得不可思议,不由暗想,这样美丽的人上了战场如何号令千军,那些士兵会听他的?忽又想到另一张秀美却残缺的脸,心一痛,定了神思。只是奇异的忽不慌乱了,这个扫雪将军不知为何并不令她害怕,心底里就是觉得他并不若外表冷漠,不会伤她。
“琅华公主。”
萧雪空再一声称呼却又让琅华心头巨跳,可转瞬一想,以他们之能要查出她的真实身份又有何难。
“公主可愿随我们去帝都?”萧雪空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陛下与皇后娘娘定欢喜公主的到来。”
琅华猛然抬头,惊怒羞愤一一从心头掠过,最后却在那双冰澈冰冷的眸中化为乌有。
“妾身是离华,将军唤错名了。”琅华绽颜笑笑,风情艳冶。
“那……离华姑娘可愿去帝都?”萧雪空眉一动再问道。
“去帝都干么?”琅华惊奇的问道,“难道将军要为妾身在帝都筑一座离芳阁来个金屋藏娇?”说罢眼一眨,妩媚而的看着他。
萧雪空一窘,平生未有女子敢对他,实不擅应对。
“将军若看上妾身了,都不用去帝都的。”琅华轻移莲步挨近他,“就在这里……今夜将军可愿去妾身的房中?”
萧雪空急退三步如避猛兽,琅华不以为意,依步步逼近,莺声脆语:“妾身自问阅男人无数,可从未见过将军这等人品的,妾身心慕将军,还望将军成全妾身,今夜便与了妾身。”说着纤手伸出就要抚上他的脸。
“公主不愿离开是为了东陶野?”萧将军纵横沙场岂是挨打的料。
伸出的手定住了,娇笑的脸瞬间惨白。
“琅华公主。”萧雪空清晰的再次唤到,“请随我们去帝都可好?陛下圣明皇后宽仁必不委屈公主。”
夜再次沉寂,风拂过长廊,灯在瑟瑟摇曳,影凌乱的晃舞。
半晌后才听得琅华微弱的声音:“不,我不去,琅华已死。”
“那么……”萧雪空的声音蓦然一沉,目光紧紧盯住那张苍白的花容上,“今夜请公主……请离华姑娘早些安歇,无论发生什么事……请好好保重自己!”
“你……你们是要……”琅华蓦地瞪大杏眸惊恐的看着面前的人。
“姑娘心里明白就行。”萧雪空目光不移,“雪空言尽于此,姑娘……以后……愿上苍佑福姑娘。”说罢转身就走。
“等等!”琅华急忙唤住。
萧雪空回头,“姑娘还有何事?”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抓他?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琅华紧紧抓住衣袖问道。
“姑娘既知他是东陶野,难道就不知道他都做过什么?”萧雪空反问道。
“他做过什么……”琅华喃喃,可马上又坚定的道,“即使他做过什么,那也是忠君之为!”
“忠君?”冰雪似的人难得的动了一丝怒容,“没错,他是忠臣,忠于他的君主,但他杀了我皇朝八名将官,他四次聚众起事令我皇朝数千无辜士兵百姓丧命!于东朝他是忠臣,可于我皇朝他是凶手!”
“这些难道全是他的错?”琅华忆起前尘心头猛起怒火,愤然反问,“若非你们野心勃勃,东朝帝国依好好存在,我白国不会灭亡,我父王不会死,祺帝陛下不会生死不知,东大哥不会这些年来风雨奔走的辛苦寻找,他杀的那些不过是叛臣,他起事为的是复国,他哪里有错了?臣夺君位无错,臣护君主反有错了?”
萧雪空瞪目看着她,似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这个号为“琅玕之花”的公主,昔日也曾是才貌可与纯然、惜云公主齐名的人物,竟然……竟然……是这等的……
深深吸一口气,才开口道:“请问姑娘,祺帝二十六岁即位,在位十九年,请问他有何作为?”
冰眸利利的看住那张若琅玕花般美丽的脸,“在那十九年里,帝国日渐腐败分裂,各国更多战事祸乱,可作为一国之主,他却未有过任何作为,他只是坐在宝座上看着,看着乱世成形,看着百姓离亡,请问这样的君主于国于民有何利?请问这样名存实亡的帝国存之有何意?”
琅华唇一张,却又无话可说。
“姑娘再看看而今的皇朝,四海归服百姓安乐,域土之广国力之强可比东朝帝国最盛之时,你去问问百姓,他们是要做东朝国民还是要做皇朝国民?你去问问他们是要祺帝陛下还是要皇朝陛下?公主出生王家,竟是如此狭獈,只是以个人视天下而不知以百姓视天下!”萧雪空的冰眸中已现冷淡,“再且,我主英仁,惜才如宝,不以国偏论,但凡有才知之士皆量力而用,这东陶野陛下爱其才怜其忠骨多次愿不计前嫌招之入朝,但其冥顽不灵,不知悔改,屡杀朝官屡率众生事,害无辜性命扰国之安宁乱天下民心,此等人,便是陛下要饶我也不留!”
最后一语冷厉无情,瞬间刺伤了琅华的一颗心。
“东陶野之忠心我感同身受,是以我不趁他之危也不以计相害,但是……”萧雪空郑重道,“请姑娘转告,他是东朝的抚宇将军,我是皇朝的扫雪将军,今夜……就如两军阵前交锋,我与他离芳阁外一决生死!”
话音落地之时他已转身离去。
“等一下!”琅华急追上,一颗心惶惶的。谁对谁错她无法分清也不想分清,她……只要他活!
“姑娘还有何事?”萧雪空站住不回头的问道。
“若是……若是他以后不再……若是他以后销声匿迹不再出现你还定要与他生死作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