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5日。
黑茫茫的舞台上,大荧幕忽然亮起。
寂静之中,古筝音符流淌,黑白色调的影像开始播放,荧幕上低头练习乐曲的江淼,只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色短袖,手腕缠着绷带,忘情演奏。
当他扬起手,音符悠长的尾韵渐渐淡去,画面切换到另一张脸,依旧是黑白,人群之中拿着鲜花与奖杯的路远笑得格外灿烂,在所有人的簇拥中高举双手,背景里满是欢呼声,是主持人强调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街舞大赛冠军”的头衔。
相似的画面无缝转场,只是换成一张更稚气的脸,哭到连冠军发言都忘词,只会说“我是凌一,我是第一名。”
热闹的获奖场面切换成同样热烈的酒吧和地下嘻哈比赛现场,快速切换的昏暗影像,两张不驯的面孔在愈发激烈的背景音乐中交替出现,气氛推向最高潮。
下一秒,荧幕黑下来,开灯的音效响起,是练习室里独自跳舞的方觉夏。画面缩小,变成视频平台的网页,点击的数字不断飞涨,达到三百万,是曾被期待在大公司出道的王牌练习生创下的奇迹。
数字停下,画面也随之暂停,接着一切倒流,最终归于黑暗,舞台再次陷入沉寂。
许多声音响起。
“其实你根本不适合做这一行吧?”
“坚持下来有什么意义?”
“一点特色都没有。”
“都长一样,人都认不全,没人会记得你们。”
下一刻,黑色荧幕亮起万花筒的色彩,五光十色,变幻万千。
这是两天前释处的出道曲预告,1分钟的影片背景音乐是出道曲的变调伴奏,只在结尾出现了一句歌词。
[风暴后你会记住我。]
舞台中心,一束白色追光亮起,升降台缓缓上升,六个男孩的身影出现。
直到他们站定,深深向台下鞠了一躬,起身之后,露出青涩的笑容。
“大家好,我们是Kaleido!”
那一瞬间的方觉夏是恍惚的,舞台太黑,他看不到究竟多少人会来看这场出道演出,更看不清这些人的表情。
但这就是他渴望的舞台,也第一次让他感觉,黑暗真好。
为了走入这一场黑暗,他花了太久,久到一切付出都变成惯性。甚至在一年半前,出道初版策划确认和通过的当天,他都没什么感觉。
反而是后来,年龄最小的裴听颂空降来到星图,被直接安插进团体的时候,方觉夏才真正有了要出道的实感。
尽管小少爷和他并不对付,甚至可以说是相看两厌。
当时的方觉夏活得很累,无暇顾及社交上的困境,更不愿再招惹是非,只能无视他的存在。
“我的预告放出来了!出道预告!”凌一猛地推开练习室的大门,一屁股挤开方觉夏和路远,手机快举到他们脸上。
路远脑袋一歪,“我早看了,看好几遍了。”
“我还没看。”方觉夏点开视频。
“已经放出来有大半天了,但是评论和弹幕都少得可怜。”凌一叹了口气,“好惨,我已经过气了,根本没人记得,比赛时候的那点粉丝也都跑了。”
方觉夏不知如何安慰,只好伸手摸了摸凌一的头。
娱乐圈更新换代最快,他们都是出厂就岌岌可危的小零件,运气不好就会被拧下来扔掉,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路远双臂环胸,“谁说没人记得?我记得你啊,我第一次看那个节目就记住你了。”
“你少骗人!”
“骗你干哈,我真记得啊。”路远说完,冷不丁开始哼起歌来。
方觉夏忽然抬头,也反应过来。
这是凌一参加比赛时唱的第一首歌,也是他开启歌手生涯的起点。
时间太过久远,当初的光环和荣耀只是轻飘飘的彩色泡泡,没多久就破灭了。
这首歌可谓是让凌一一战成名,难度非常大,路远哼得很没有底气,见凌一愣在当下也没什么反应,于是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没、没哼错吧?”
谁知下一秒,凌一猛地将他抱住,声音都带了哭腔,“远远我也记得你!”
路远被他这一抱差点咳嗽出来,“记得记得,我知道你记得。”
“但是……但是我可跳不出你当时跳的舞。”
这话锋转得,方觉夏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是要互相交换出道舞台吗?
路远拍着凌一的背,“你是真彪,这说跳就能跳的我直接把主舞位置让你呗。”
“那我不成Ace了。”凌一又乐了。
路远打趣,“觉夏还在呢,你A个头啊。”
方觉夏两手往身后一撑,靠在练习室的镜子上微笑,“那我去做队长吧。”
好巧不巧,江淼刚刚好出现在门口,笑眯眯道,“好啊,我现在就告诉羌哥。这队长我可是一天都不想当了,谁当谁操心。”
方觉夏立刻摇头,“不行不行,我做不了。”
光是每天跟团队里所有人协调沟通就够伤脑筋了,何况队里还有一个讨厌他的刺头。
完全无法交流。
“觉夏?”
听见江淼的声音,方觉夏这才从幻想出来的危机中抽身,“嗯?”
路远开始拱火,“看来觉夏是真的在认真考虑篡位这件事。”
方觉夏立刻否认,“真不是,我只是走神了。”
江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跟着坐了下来,“哦对了觉夏,刚刚我碰到策划部的林老师,他说要是看到你让你去找他一下,可能是关于概念海报选图的事。”
“嗯,我这就去。”
卡莱多是星图筹备策划的第二个男团,之前的师兄团出道前两年没什么水花,后来组合老幺商思睿个人意外走红,接下大热综艺和偶像剧,带起整个团的人气和热度。
有了前车之鉴,星图自然想将这种单人带团的模式延续到新团,所以不惜一切代价争取到方觉夏。
从一开始,赌注就压在了他身上。
和很多的未公开练习生不同,由于前公司的刻意曝光,方觉夏的关注度甚至超过许多已经出道的偶像。
也正因如此,他这张王牌恢复自由身后也曾被数不清的大小公司争抢过,谁也没想到他最后会选择名不见经传的星图。
娱乐业本质依旧是资本运作下的粉丝经济,偶像是商品,得不到的爆款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预先销毁。
因此在方觉夏被正式收编星图后,黑料便层出不穷,拜他天生顶好的皮相所赐,大多谣言都与性挂钩,极大程度满足了看客的猎奇心。
在此之前,星图的公关部一直在努力处理,但自从方觉夏的个人出道预告释出,一切都失控了。
从策划部开完会出来,方觉夏原本打算直接回练习室,可忽然发现自己的眼药水落在办公室,于是折返回去,正好听到公关部的组长和林老师聊天。
“现在黑帖删都删不完,给人平台发邮件发函都没用,白搭。”
“他们当然不会删,有吵架才有热度,有热度才有钱。对了,公司不是给你们提预算了?”
“那也不够啊,公关费跟流水一样往外撒也不够,黑帖越来越多,之前感觉还是那种水军开的,现在讨论传播的活人用户明显多过水军了,今天还上了热搜,整个组都连加一个月班了,一天没休过,累都累死了。”
“没办法,谁让咱们这C位自带话题呢,黑红也是红,看开点吧。”
“不是,这真的值当吗?别到时候一个人害了整个团,彻底熄了火,连公关费都挣不回来。”
“人小孩儿挺努力的,能不能说点吉利话啊你。”
吉不吉利其实不重要,因为确实都是事实。
或许是被精准地点出他最害怕的地方,方觉夏没继续听下去,直接转头回到练习室。
倒霉事仿佛总会叠加,刚来到练习室,他又瞥见最不想面对的人。对方正在里面和贺子炎练舞,因为一个不标准的动作而大笑,像个孩子。
方觉夏听着他的笑声,没进去,徘徊后独自来到楼下的小练习室,从下午练到凌晨五点,吃了点面包,又去声乐教室,边跑步边唱,把自己练到精疲力尽为止。
够累就不会胡思乱想了,他一贯如此。
在声乐教室的沙发上眯了一会儿,短短一小时里他断续做了两个梦,一个关于父亲,另一个则是他从黑暗的舞台上摔了下去,台下的人黑压压一片,都在拍手叫好,目光锋利,都在笑。
父亲歇斯底里的声音如鬼魅般萦绕不去。
[一上舞台就像个瞎子,有什么用?舞台上的残疾!知道什么叫残疾吗?]
[看看你爸爸我!这就是残疾!]
[你总有一天会变成我,你知道吗!变成我这样的废物。]
醒来后方觉夏还没回神,因为这些都真实得不像梦。
可能本来也不是,是发生过的历史和未来的预兆。
它们再一次对方觉夏发出警示:
你的人生容错率为零。
来不及吃午饭,他回到大练习室参加出道舞台的团体训练。
其他人都已到齐,二十分钟后裴听颂才姗姗来迟,进门后只说了句sorry便摇摇晃晃走到自己的站位。
没人说什么,江淼喊了开始。
和精准到找不出一丝错处的方觉夏正好相反,裴听颂状态不佳,dance break的抬腿动作做得很随意,根本没有抬起来,走位也不够迅速,差点摔倒。
大家只好重来,再重来,像个糟糕的冷笑话重复了许多次,气氛逐渐变得低气压,路远最难忍受这种氛围,只好开玩笑,“小裴的波棱盖很危险啊。”
“远远你又在说方言了。”江淼笑着提醒。
贺子炎贱兮兮道:“请说普通话,你可是准爱豆了。”
最右边的凌一对着裴听颂的方向隔空挥了两拳,“小裴再错一会儿就请客吃披萨!”
“好好好,我请客。”裴听颂拽了拽冷帽边缘,看上去有些没所谓,“再来一次吧。”
方觉夏一言不发,跟着音乐重新开始。谁知这次更糟,裴听颂走位后原本应该直接做地面动作,可他却忽然停下来,弯着腰两手撑住膝盖,叫了停。
所有人再次停下,江淼正要上前关心,却听见方觉夏先开了口。
还是极为少有的冷硬语气。
“不想练为什么要来?”
话音刚落,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江淼愣住,路远和凌一面面相觑,贺子炎则是看向裴听颂的方向。
裴听颂眉头皱起,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方觉夏脸色前所未有的冷,面无表情。
“我说,不想练可以不用来,不想出道也不用勉强。”
“你什么意思?”裴听颂语气也变了,“我是耽误你练舞了还是耽误你出道了?”
“哎哎,差不多得了啊。”贺子炎上前试图拉住裴听颂,但根本拉不住,反而被甩开胳膊,眼看着暴脾气老幺逼近到方觉夏跟前。
两人的矛盾一触即发。
方觉夏头一次毫无避忌地直视裴听颂的眼睛,语气冷漠而直接,“不只是我,你在耽误所有人练习。”
裴听颂的脾气众人皆知,一点就炸,“你以为我就是想来这当什么爱豆吗?练什么练!”
“所以呢?为什么要来?”方觉夏依旧针锋相对,“我还是那句话,不想练可以不来,别浪费所有人的时间,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一个人转的。”
其他人都上前试图拉开两人,但裴听颂已经先一步动了手,“你他妈知道什么?”
撕扯间方觉夏尝到嘴里的血腥味,不止为何,他竟产生出一丝发泄后的畅快感,但也分不清此刻义正言辞的他是在怪裴听颂,还是在怪自己。
耽误练习的是裴听颂,但有可能耽误所有人出道的,大概率是自己。
盯着方觉夏漠然到极致的脸,裴听颂终于失控,脱口而出的话根本不经过大脑。
“我跟你这种费尽心思想上位的人没什么话好说的。”
江淼高声喝止,“小裴你胡说什么!”
方觉夏的太阳穴跳了跳,应激似的猛地攥住裴听颂的衣领。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挥拳揍上去。
但他最后什么都没做,只是顿住了,两秒后笑了出来。
原来这就是裴听颂讨厌他的缘由。
也是,连自己的队友都是如此,更何况是那些看客。
可他实在是太累了,累到不想解释,解释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事。
人们只想看到他们想看的。
方觉夏只能做个清醒的旁观者,眼睁睁注视着自己在黑色的旋涡中越陷越深。
队友们慌乱地拉架、劝和,场面难堪又一发不可收拾,困在风暴中心的他却从愤怒中猛然抽离,敛去笑意,眼神平静得一片冰湖。
“听说你想当嘻哈歌手。”
裴听颂怔了怔。
“所以这算是你的梦想?”方觉夏仍旧望着他,语气很轻,嘴角残留着血。
他没有得到回答,但其实也不需要答案,他清楚裴听颂看不起偶像这条路,也同样看不起谣言缠身的自己。
“梦想这种东西没有高低贵贱,只有能实现和不能实现。”方觉夏松开抓住裴听颂衣领的手,“我跟你这种幼稚还带着偏见的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说完他拿走外套离开了练习室,独自一人下楼来到公司后面的体育场。
一群高中生正打着球,他踱步到长椅上坐下,望着他们出神。
一场球还没看完,他便听见贺子炎的声音。
“就知道你在这儿,怎么不上场?”
“他们今天不缺人。”方觉夏轻声道。
这里几乎每天都有人,每当压力大到难以排解的时候,方觉夏就会来这里,和这些学生打打球。
由于他上场常常会导致队伍的实力不平衡,所以也不是每次都有机会当援军。
“我还是头一次见你发火,没想到啊,兔子也有被逼急的时候。”
贺子炎递给他一罐冰可乐,“敷一下脸,没破吧?”
方觉夏接过来,摇了头。
贺子炎挨着他坐下,两手插在口袋里,用肩膀撞了撞他的,声音带着笑,“还生气呢?”
方觉夏张了张嘴,可又没说什么,白色雾气缭绕,顷刻间又消散。
贺子炎也没逼他,陪着看了会儿球。他们望着这些肆意疯闹、大笑的学生,一时间都有些晃神。
“其实他也就跟他们一样大,十七岁嘛,还是小孩儿。”
方觉夏当然知道贺子炎说的“他”是谁,但他装作不知道。
“而且小裴今天确实不是故意的,他前段时间练舞腿受伤了。”贺子炎掏出手机,翻出一个视频给方觉夏看。
视频里裴听颂坐在理疗室的床上,正在针灸。他似乎挺怕中医手里的针,扎的时候头扭到一边不敢看。
的确是个小孩子。
“你别看他平时满不在乎,一副少爷样儿,其实私底下也背着咱们偷偷练着呢。前段时间他白天准备考试,晚上在他家那边的练舞室一练就是一通宵,结果练过劲儿了,腿都抬不起来,给我打电话,我就带他去看老中医呗。”
这些裴听颂从来不愿意说,他的骄傲和自尊总让他言不由衷。
“他也知道自己是空降兵,怕拖咱们后腿,但舞蹈基础确实是一点没有,从零开始还是太难了。”
视频还在播放,镜头里的裴听颂面对针灸,表情生动得一点也不像平时只会装酷的他,嘴里还问着,“火哥,你们练习强度那么大,怎么都没像我这样啊。”举着手机的贺子炎笑了,“这你得问觉夏啊,论强度谁赶得上他。”
听到他的名字,裴听颂忽然就不吭声了,好像也不怕针了,看起来闷闷的,别过脸去不再看镜头。
方觉夏缓慢眨了下眼,心也变得闷闷的。
果然是非常非常讨厌我,他想。
“别跟他置气,那些话你也别往心里去,这小子跟我也这样,说话专往人痛处戳。给彼此一点时间吧,很多东西都会不攻自破的。”
贺子炎说着,揽住他的肩,语气柔和,“觉夏,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想啊,要没有你,大家能不能熬到出道还不一定呢。”
方觉夏扭头看向他,眼眶被风吹得发涩,沉默良久,最后只吐出谢谢两个字。
“别,最怕别人谢我。”贺子炎手机屏幕顶端弹出新的消息,他瞟了一眼来信人便立刻拿回来自己看。
但方觉夏还是不小心瞥到那人的备注——1221,后面还跟着一个emoji表情,是一幢小房子。
贺子炎低着头,快速回了消息,手机屏幕把他的面孔照得很亮。
方觉夏发现,他现在的笑容和方才对着自己时很不一样。
“回吧我们,冻死了。”
说完贺子炎站起来,小声自言自语了一句,“这家离了我俩可怎么办。”
我俩。
方觉夏在心里默默复述了一遍重点词汇,已经猜到这个奇怪备注的拥有者是谁,但他参不透这几个数字的含义。
12.21,也不是队长的生日……
没想通,他也没有和贺子炎一起回公司,找了个借口跑去药店。
听贺子炎描述的样子,方觉夏分析裴听颂跳舞发力大概有问题,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接受指导。肌肉拉伤的痛他最熟悉,严重了会留下病根,不是小事。
他买了自己常用的止痛贴和活络油,想着必要时可以帮着揉一揉,于是在心里反复斟酌如何开口。
这很难。他甚至一度想上网搜索[如何和讨厌自己的叛逆男高中生沟通],以免发生新的摩擦。
还没来得及向网络好心人求助,方觉夏就和叛逆男高狭路相逢。
对方正从公司楼下的便利店出来,手里拎着一袋东西,走路姿势看上去不太利索。
好巧不巧,他也正好回头。两人猝不及防对上视线。
这一瞬间方觉夏想到很多,比如和裴听颂见面的第一眼,当时对他的印象是眉眼好看,个子很高,身上洋溢着不在东亚长大的松弛与自由。
很快他也想到裴听颂的每一次视而不见,想到他听到别人提及他名字时的沉默,最后开始想象他独自一人偷偷练习的画面。
被误解时应该很难受吧?所以才会捡最难听的话来说。
方觉夏不喜欢这样,他基于偏见,狭隘地给他人下了定义,认定裴听颂根本不在乎、也瞧不起他们的梦想,亲手点燃导火索。
实在是很糟糕。
无论对方讨不讨厌自己,都不应该曲解他人。
只是每次面对裴听颂,他都有种无从下手的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两个人几乎是在冷风中静默了一分钟之久。
裴听颂盯着方觉夏那张冷淡的脸,心里直打鼓,怀疑江淼给出的方案是否可行。
自己听了他的话一瘸一拐跑下来买啤酒,可不是想在这儿看着方觉夏的冷脸喝西北风的。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就算江淼不为方觉夏解释,裴听颂也并没有真的相信那些谣言,只是因为生气,故意拿这些刺激方觉夏。
这事儿做得实在是太差劲,裴听颂心说。
他在便利店演练了许多次开场白,连结账时都在发呆,可面对方觉夏,一切又如鲠在喉。
到现在裴听颂都想不通,为什么每次看到方觉夏都心烦意乱,失去理智。
他本来以为是讨厌。
不对,就是讨厌。裴听颂对自己重申,他就是不喜欢方觉夏。
正想着,方觉夏忽然朝他走近。
等等,要说点什么?
What’up?你干嘛去了?你去药店了?是我下手太重了吗?要不要去医院啊?要不你打我一拳吧,我知道错了……
不行不行。
好像都不行。
原以为方觉夏会直接无视他的存在,和以前一样,没想到他竟然停了下来,看着他开了口,“你……”
裴听颂呼出一口气。
他先说话了,果然他是在乎我的。队长说得没错,他要主动和我道歉了,好,接下来只需要喝点酒把所有事聊开就可以做朋友了……
“你买酒了?”方觉夏忽然定住步子,紧盯他手里满满一袋啤酒,皱了眉。
“啊?啊,对。”裴听颂有些卡壳。
方觉夏的视线从酒移向他的脸,严肃道:“你还未成年,不能买酒,也不能喝酒。”
裴听颂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一副穿着新的白球鞋被人踩了一脚的表情,愣了好几秒,带着气扭头就走了。
当然,他还是一瘸一拐的,连背影都透着一股别扭劲儿。
方觉夏愣在原地。
说错话了吗?
现在搜索教程俨然已经来不及了。
但他大概率可以提供一个有关如何激怒男高中生的真实案例。
止痛贴和活络油没能送出去,方觉夏内疚了一段时间,但他想裴听颂大概也不缺这些,也就不再纠结。
好在他们的关系也没再继续恶化下去,依旧是可以维持表面和平的“陌生队友”。
方觉夏早已从童年经历中修炼出永远只往前看的本领。
这是他最擅长的自卫手段。
但裴听颂没有,他的记忆总会反刍,某个瞬间眼前会出现方觉夏听见他说“上位”两个字的表情。
他也总在后悔自己不应该在便利店门口转头就跑。
这渐渐变成一个心结,以至于当他听到任何人提起方觉夏潜规则的事,都会冒出一股无名火。
出道在即,他却始终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再次破冰。
某一天的凌晨,裴听颂睡不着,难得主动地和远在大洋彼岸的亲姐姐Chole打了通视频电话。
对方正忙着工作,并没有太多心思和并不乖巧的弟弟东拉西扯,直到裴听颂提出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Chole才产生兴趣。
“我有一个朋友,他想和一个完全不想看到他的人道歉,怎么办?”
“你都有朋友了?”
“我……什么鬼?我怎么就没朋友了?”裴听颂差点被带跑,“不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朋友很急。”
Chloe在电话那头冷笑一声,“哦,看来你这位朋友脾气不太好。”
裴听颂强忍着想要骂人的心情,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你别管他了,快说怎么办。”
“道歉还不简单?请他吃个饭,坐下来聊一聊,送件他喜欢的礼物。”Chloe签了几份文件,交到助理手中,“礼物会挑吗?我直接给你买吧。”
说着她便干脆利落地发给裴听颂一张自己常用的PR礼物表,“看上哪个就说,我让助理买过去。”
裴听颂瞟了一眼最末尾一列的价格表,两眼一抹黑,这种典型的拿钱砸人的手段绝对行不通,被砸死的只有自己,凶器还是亲姐搬起来的石头。
“得了,我自己看着办吧。”裴听颂又有些不放心,“关键是我拿什么由头送呢?”
“这还不简单?你们不是马上要出道了?”
“你真是个天才!”
“谢谢,一直都是。”Chloe确认了备忘录上的日期,“亲爱的弟弟,你还有一周时间,加油吧。”
直到挂完电话,裴听颂也丝毫没有发现自己早已露馅,而是完全投入到挑选礼物的新任务当中,心情激动堪比第一次玩游戏机的小男孩。
但即便有了合理的时机,也挑好了礼物,裴听颂依旧很不自在。
他总对着精美的盒子发呆,总觉得店员包得并不好,于是全部拆掉,自己买了更好的包装纸重包,还在半夜睡不着的时候爬起来写卡片,从一开始的[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到正反两页A4纸的长篇大论,最后又全部揉掉重新写回[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我有病吧?
裴听颂看了一眼不知不觉泛白的天际线,很懵。
很快他又看回桌上的礼物,脑子里不自觉联想出方觉夏收到时讶异又困扰的表情。
他不会被吓跑吧?
怎样才能不显得我偷偷摸摸的?
他不会觉得我有病吧?
不行。
12月23日,在距离出道日只剩下短短一天时,裴听颂彻底推翻之前的计划。
他花了一上午时间,外出给全团每一个人都买了出道礼物。
“就这些是吗?”店员热络地对他解释圣诞节的各种活动,“您喜欢怎么包装呢?我们有圣诞限定的礼物盒哦。”
“都可以,你看着办吧。”裴听颂困到在贵宾室灌了三杯意式浓缩,但一坐到沙发上还是秒睡。
出道前夜,这位尚未成年的圣诞老人背着一背包标好名字的礼物溜进练习室,打算趁没人在的时候悄悄放下。
谁知刚推开门,自己就被喷了一身的彩带和亮片,整个懵在原地。
黑漆漆的练习室瞬间亮灯,一群不知哪儿跳出来的人将他围住,助理小文站在一大堆克莱因蓝的气球里笑着大喊“Surpri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