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2 / 2)

“是方将军吗?”

方子晨点头:“是我啊!赵哥儿让你们来的?”

“不是。”韦老板说。

“那你们这是?”

“给你们送粮。”

“……什么?”不说方子晨,就是他身后的一众士兵都懵了,目光下意识往车上扫。

一车车,垒得跟小山一样。

是粮食。

老百姓给他们送粮食来了??

方子晨目光落在一老汉身上,他穿的不算得多好,棉袄上还打了两块补丁,旁边立着两袋粮食和一根扁担。

他喉咙干涩不已:“你们······从哪里来的?”

老汉高兴的说:“大人,俺们是从青霞县来的,俺给你们送粮来了,找了你们好久,送的粮有点少,您别嫌弃。”

方子晨眼眶顿时酸了。

青霞县离着大凉,上千里路,怎么挑着担子跋山涉水过来的?

他不敢想。

心头五味杂陈。

后头的士兵看着这帮憨厚的百姓,也说不出话来,眼泪刹时就掉了。

自古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百姓千里送粮······

陆武涛喉头哽涩,他随父打了一辈子的仗,这一刻,说不感动是假的。

“将军。”韦老板说:“您能不能派些兵到外头接应一下。”

方子晨一怔:“······”

是他想的那样吗?他心跳加速。

“后头还有人。”韦老板说:“我车队来的快,涸洲军护送我们进入大凉后就返回去接吉洲的老百姓们了,我出发之前,听说青双镇也有人来了,这会儿应该已经进入大凉了,哦,涸洲军还托我送了弹药。”

这自无不可。

不过先干一顿饱饭先。

方子晨吩咐林小侠两句,而后领着百姓回了营地。

士兵们狠狠一抹眼泪,高高兴兴去搬粮,老百姓们跟着他们回了驻地,战士们瘦得不成样子,有好些人蹲在前头,听见动静回过头来行了个礼,叫了一声将军,老百姓们看过去,见他们刚在吃雪,又想起刚一路过来,那被剥得一干二净的树,心里顿时酸涩得不成样子。

这是他们的兵啊!

这一个月来,怎么熬的啊!这又是谁家的孩子,竟在吃雪。

有人抹起了眼泪,只觉得心里难受得厉害。

西北军断粮一月,终于有了粮食。

粮食一来,刘小文立刻带人拿粮去煮,战士们喜不自禁,围着刘小文转。

随着粮食而来的,似乎还有一股生气。

粥很快熬了出来,方子晨吹凉了,给乖仔灌了两碗,而后定定坐在床边。

等着士兵们都吃饱了,方子晨下令转移阵地,等半夜再安顿好,乖仔醒了过来,方子晨赶忙又给他端来三碗粥。

乖仔轻声道:“父亲,是伯伯送粮来了?”

“是老百姓送来的,皇上送的粮已经在路上了,你放心。”方子晨说。

“真好。”乖仔盯着碗里的粥,眼眶穆然一红:“要是早几天就好了,要是早几天······父亲,柳叔叔和三姨她们倒雪地里爬不起来了,怎么挣扎都爬不起来,我想林伯伯背她们回来,可她们说太累了······让我们自己走。”

方子晨心肝倏紧,沉默了半响,倾下身摸了摸他的头:“是不是难受了?”

肯定是难受,柳哥儿是乖仔亲自招上来的,可谁知乖仔点了点头后又立马摇了摇头:“柳叔叔说他高兴,值了,让我不要伤心,往前走,不要回头。”

柳哥儿没参军前,他爹娘总喊他赔钱货,即使他勤快能干,能里里外外的帮着做活儿,爹娘还是认为他样样都不如上头的大哥。

可前次回去,他爹娘捧着他的手,慈爱又温和,说:“好孩子。”

够了。

如此就够了。

方子晨哄了乖仔睡,陆武涛拿了碗粥进来,见他呆呆坐在床边,垂着头,目光空洞,不知道在看什么,一直保持着那么个姿势。

“将军,吃点吧!你昨儿一整天啥都没吃,中午那会儿你也没吃。”

方子晨捧着碗,有些失神的看着碗里晶莹的浓粥,只觉得千金重,大概是饿过头了,胃里都在阵阵反酸。

看他手在细微的战栗,陆武涛叹了口气,年近四十,眼角已经褶皱明显:“将军,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方子晨看着他,陆武涛说:“你虽然看着像个没事人一样,可我晓得的,我五岁就随我父亲驻守西北,我七岁时,他带我上了战场,那会儿敌军刺死了我的马,我哭了一宿,因为我养了它三年,它随着我从京城过来,我不忍啊!可后头我又亲眼见着我的亲卫倒下去,我带的兵倒下去,甚至我的三弟,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他们随我出去,却是没能随我回来,次数多了,我就麻木了,哭不过来,也难受不过来。”

他顿了顿:“如今想想,当初我为了匹马哭,为了不认识的甚至都没说上一句话的士兵们哭,可我在西北守了整整十七年,大大小小的战役打得数也数不清后,那次我看着我三弟的尸体,我却哭不出来了,也不晓得是不是我没有良心了。”

营帐里豆大的火焰影影绰绰,方子晨半边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陆武涛沉着声:“你觉得这次死的人多,后悔了,可你不知道,这些年同着大凉、北契断断续续的打,每一场,我们西北军都要去几百人。”

“谈不上后悔。”方子晨终于开口了:“说不难受也是假的,可他们若是死在战场上,死在敌军的刀剑下,我都能接受,我接受不了的是,几千人因着断粮送了性命,他们本不该如此。”

他不知道该去怨谁。

恨夏景宏?恨朝中官员?

可这没有道理。

就像他去跟着人谈判,公司老总派人给他送文件,路上出了事儿文件没能按时送来,导致谈判失败,是老板和众多管理者无能吗?是这个公司废吗?

能这么下定义吗?

老板应该是比任何人都希望公司能赚钱的。

陆武涛听见他在嘀咕李原的名字,也知道他在自责,这种自责感,比刀插在身上还要让人难受,可怪将军吗?

他们守着前线,前线没出事儿,后方出事儿了,该怪守着前线的人吗?

军粮不来,方子晨就立即下令撤了,不过一个月就凭着两腿腿儿能走多远呢?

大凉南部辽阔,骑着快马,大半来月都骑不出去,何况他们一路还被围剿堵截。

他们攻打最近的北契和大辽,整整半年,这期间,大凉不可能静静待死什么都不做。

明知道如此,可也猜不到人会做什么,方子晨把能想到的,都尽数安排好了,结果后方依旧是让人得手,陆武涛觉得意外,却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他们明明已经派兵把各个关卡都给把守了起来,确保大凉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可还是出了事儿,由此可见,那帮人也许在联合进攻前,或者两年前,或者三年前,甚至十几年前就已经混进大夏去了,就像落河崖一事。

混进去了,暗暗潜伏着,麻痹着人的神经,没有受害症,谁能想到呢!

即使后头千防万防,可百密必有一疏。

这大概是命数了。

碰上这种事,上头将领承受的压力无疑是巨大的,这一月来,他常是看见方子晨孤坐在营帐里,浑身上下像是被巨大的悲伤所笼罩。

以前估计是家里环境很好,没见过、做过什么太大的坏事,于是受不住了。

那些挫折,内疚,在陆武涛看来,是比利刃剜在身上还要难以承受。

他无数次的害怕方子晨会熬不住,毕竟还年轻。

可这人心性比他想得要坚韧。

陆武涛也沉默了半响,而后看着方子晨,长辈般劝道:“打仗就是这样了,有战争,便会有伤亡,有死别,有埋骨他乡,这避免不了的,打仗一人不死,皆无任何突发意外,这不现实啊。将军,这个道理你得明白,不说今儿是战士们死,也许明天,也许后头,就是咱们,这都是说不准的,我每次出战,总没想着能活着回来。”

方子晨微怔。

陆武涛道:“吃点东西吧!”他目光落在乖仔脸上,到底也是过来人:“你是不是也觉得对不住小少爷?”

方子晨:“······”

这人平日看着很莽,没想心还挺细。

儿子饿得起不来,才十岁,要是没带来,哪里用遭这种罪。

让孩子陷入这种境地,没后悔过半分,没怨过自己无能,这是不可能的。

“他是秦家的嫡孙,秦家未来的继承人,生来便享有无上的,远超他人的富贵荣华,可他身上也注定挑着一根担子,这世道,从没有谁能不劳而获,得到一样东西,也注定要失去一些东西,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付出就能白得的。秦家乃武将世家,终年奉命驻守边疆,他的命运,便是注定要驻守在边境,要他守在那里,这便是代价,既是武将,打仗、死人,断粮,被袭,这种事儿就不可避免。”

陆武涛说:“书香世家子弟三岁启蒙持墨,武家子弟则是舞枪弄棍,就像我一样,小少爷十岁了,不小了,再过两三年都该相看姑娘哥儿定下亲了,但当父母的,总觉得孩子长不大,总想护着。”

方子晨迟缓的点头。

是啊!

他儿子已经十岁,他总觉得还小,可在大夏,村里的孩子,五六岁便开始帮着家里干些活儿了,八/九岁,已经算是个小大人,条件好的,十五六成婚,二十啷当还没讨着媳妇的,在媒婆眼里已经是个老男人了。

秦家注定是要回去的,他的亲人在那里,而且那么大的家业不可能不继承啊!身为他的长子······

如今拼命,总比将来没命好。

他今儿陷入的困境,他的儿子,以后也许也会避不开。

他这会儿还能护着,真疼儿子让他回后方,窝窝囊囊,毫无胆识,以后他一把老骨头了,走不动了,把秦家交到儿子手里,那么谁护着他?

赵哥儿?

拉倒吧!

赵哥儿还比他大两岁呢!

“父亲。”乖仔又揉着眼睛醒过来了。

“怎么了?”这小子睡觉雷打不动,除了想嗯嗯,方子晨问:“想尿尿了?”

“嗯。”

方子晨起身从床下拿夜壶递给他,乖仔脸红彤彤的,三碗粥下肚,他浑身都有力了,这会要脱裤子,还道:“父亲,你闭上眼睛,快点快点。”

方子晨:“······”

孩子真是长大了,都会害臊了。

以前还撅着屁股,想喊他亲呢!

乖仔叮嘱道:“父亲,你不要觊觎乖仔的美色偷看乖仔的小兄弟哦。”

“拉倒吧!你哪里我没见过?”

乖仔呵呵笑起来。

淅沥沥一阵,响了许久,方子晨只觉自己儿子这膀胱实在是有点厉害了。

乖仔美了,通体舒畅,他往里头挪了挪,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方子晨:“父亲,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