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麒麟 桔子树 11155 字 24天前

夏明朗像是被雷劈到似的瞪大了眼睛,双眼快速地眨动,嘴唇微微发颤。

陆臻的心脏砰砰直跳,震得五脏六腑都跟着抖,不知道这一招险棋走得妥还是不妥。然而,眼前一花,就被夏明朗一把按到墙上,咬牙切齿地瞪着问道:“你这算什么意思?”

完了,陆臻心头一声哀鸣,一定是有哪里误会了。

“你说过,只要我不喜欢的,你都会改。”陆臻小声分辩。

夏明朗明显愣了一愣,神色倒是松泛了不少:“对,没错。但是,我怎么了?你需要跟我说这个?”

“你的情绪,我知道你生病,你不舒服,你不开心……可你冲我发火就成,别是个人就打。抚恤金的事聂老板打过包票的,阿泰是特等,待遇怎么都差不了。老曹不肯把细节告诉你,这也是纪律……”

“就为这个?”夏明朗堪堪一拳从陆臻耳边擦过,眼中腾起两簇火苗。

“啊?”陆臻让他唬得一跳。

“就为这个,就就……这么点事儿,你他妈居然一本正经地杵在我跟前,说你不喜欢我了?”夏明朗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我没说不喜欢你啊……”陆臻提声吼,一句话还没吼完,就让夏明朗指着鼻子低下声气来:“我只是说我有点儿不太赞同你现在这个做法。”

“你说得是不赞同吗?你说的是不喜欢!”夏明朗捏住陆臻的下巴:“陆臻同志,咱俩好这么久,我没说过这话吧?你没说过这话吧?今天这他妈是出什么妖蛾子了?”

这他妈都哪儿跟哪儿啊……陆臻忽然很想买块豆腐来死一死,本想说我前几天不还对你说过“不喜欢”呢……你当时那反应多可人啊,立马就把手松开了。我这不是杀手锏用了一次,觉着管用还想再用第二次么?怎么同一个BOSS同一路打法,效果就不一样了呢!陆臻一脑门的吐槽一个字儿没敢往外吐,眼瞅着夏明朗眼中那两团幽火飘啊飘的越烧越旺……

得,没辄了,说是说不清了,只能干了!

陆臻把眼睛一闭,反手扣住夏明朗的后脑,猛得凑过去,吻他!

“哎……”夏明朗发出不满地抱怨,大概是觉得还有话说,可是扛不过陆臻卷着他的下唇好像舔食糖果那样吮个不停,还没挣扎三秒已然放弃,手指贴着陆臻的脸颊插进发根里,松开唇齿,用力推着那个人更亲密地贴近自己。

陆臻本打算使出浑身解数把夏明朗吻到缺氧,好求个开口解释的机会,然而缠绵的节奏被强势打乱,心里突地一横,他骨髓里那些对抗的因子迎风燃起,暴出一颗颗火星,勇往直前。

当两个男人同时决定采取主动,甜蜜的亲吻就变成了激烈的较量,啃咬舔舐,用更火热的呼吸淹没对方,用更快的节奏拖垮对方……吞食对方口中的唾液与氧气,侵略与被侵略,引领与被引领,强势的挤压,激情而凶猛。

夏明朗专注地追逐着陆臻的舌头,但是陆臻的气息在压制他,仗着先发优势侵入到他的口腔内部,灵巧的舌尖勾弄着上颚粘膜上最敏感的部分,令他头皮发炸。

夏明朗被撩拨得几乎狂躁,五脏六腑烧出干火,皮肤却泛冷。针刺般的麻痒感像一只一只的小虫子活动起来,在骨髓里流走,让夏明朗心烦意乱,脑子里猛然一黑,被某种暴虐的欲望驱使着咬了下去。陆臻全身僵硬,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不敢动,不知道这他妈什么情况,彼此僵持着,几秒钟的功夫就疼出了一身细汗。

正当陆臻摸索着捏到夏明朗下颚的关节处打算用强,夏明朗被血腥味冲醒,惊慌失措地松开牙。陆臻紧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的,用同样惊慌失措的眼神看着他。

“我不是故意的!”夏明朗脱口而出,话音还没落地就恨不得撞墙,纯SB也不会找这理由吧,这不是推卸责任吗?

然而,正是如此傻逼的理由却让陆臻迅速平静下来,这才发现夏明朗瞳孔已然放大,不正常地发着抖。

“又犯了?”陆臻一张嘴牙缝里全是血,大团的血水混着唾液涌出来,有如重伤垂死,简直触目惊心。

“你怎么样?”夏明朗手忙脚乱地帮陆臻擦拭下巴上的血。发作久了,多少有点习惯,此刻全心全意都在陆臻身上,居然也不觉得。

陆臻下意识地就想说没事儿,可是舌尖一痛让他改了主意,咽下一口浓重血水把舌头抵出来,细腻红润的舌面上嵌着一道细痕,还在不断的往外渗着血。

夏明朗脸色发青,站得摇摇晃晃,要不是靠墙差不多能栽下去。

陆臻这一看倒又不忍心了,大着舌头安慰他:“没事儿,你看,说话挺利索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夏明朗喃喃低语。

“我知道,知道。就你那口钢牙,你要是故意的,我现在就铁定哑了。”陆臻故意多说废话,好显示他伤得不重,拉开抽屉找伤药敷。

这倒霉催的,伤在这地方怎么上药啊?我得怎么向医生解释,我自个能把自个咬成这样嘛?陆臻心里嘀咕着,忽然听到耳后一声闷响,夏明朗掐着脑袋倒在了地上。陆臻连忙扑过去把夏明朗的手指掰开,发根处几个半月型的血印子宛然可见。

这就是攻击力太强的害处,一不小心就伤人伤已啊!陆臻一边感慨着,强行拉开夏明朗的手腕并到胸口握住,从背后抱紧了他。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东西,一个月以前,陆臻根本不能想象夏明朗会就这么偎在他怀里不断地发着抖,冷汗、痉挛、呼吸急促地痛苦呻吟……这种事简直想想都觉得天要塌下来;又或者,不知死活的心荡神驰,激发自己胸中某些无耻的男人情怀。

而事实却是,什么都没有!

你以为会发生的其实不一定会发生,当你从最惨烈的情况开始适应,看着那个发病时像疯子一样的家伙恢复到现在这样,你只会镇定却疲惫地盼望着:让他快点儿好起来吧!让我看到他神气活现的本来面目……

陆臻把下巴支到夏明朗肩膀上,脸贴着脸。其实夏明朗要比他矮一些,从骨架上算起来刚好小了一码,但平时不觉得,因为气势实在太足,肌肉扎实撑得起衣服。可是最近这几个月连番折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毫无喘息之机,熬得他整个人瘦了好几圈。陆臻深深叹了口气,把人严丝合缝地填进怀里,不留一点空隙。

嘴里的消炎药膏持续地扩散出苦味,血似乎已经不流了,难道说唾液真的可以止血?陆臻疑疑惑惑地琢磨着,陡然发现自己又走题了,应该想想等这混蛋缓过来怎么收拾他才对,……是的,非得好好收拾不行了。

看来被惯坏的不止自己一个,半句重话都受不起,将来怎么得了?陆臻愤愤不平。

通常,挺过最难受的那波头疼,情况就能好转,陆臻感觉到夏明朗努力勾着脖子看向他,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松手让他站起来。

酝酿酝酿情绪……陆臻盯着窗外的天空故意不看他。夏明朗抹了把脸,站直身子,正犹豫着应该从哪句先说起,耳后风声突起,夏明朗下意识地躲避,陆臻的手掌擦着夏明朗的发稍掠过去。

这是……要动手?夏明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陆臻拧着眉头,眼中寒光四射,一把抓住夏明朗的领子往墙上推,夏明朗惊愕中忘了阻挡,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壁板上。

“你他妈还是男人吗?啊!”陆臻横眉立目指着鼻子骂:“我说什么了我?就算是老子说错话了,你这什么态度?你在床上不是挺能哄的嘛?宝贝儿宝贝儿的,说得可好听了。你这个混蛋,你他妈没良心,我对你还不够好哇?我把你揣兜里我都怕挤着,我不就是多了一句嘴嘛?我就这么点小毛病你这都受不了?你还是男人么,你还敢跟我闹,我整不死你……”

陆臻越说越耳熟,总觉得这话在哪里听过,只是骂得正顺溜也顾不上细想,趁现在舌头还能挺住赶紧往外倒。

夏明朗眼直直瞅着他,眼神从惊愕到茫然,从茫然到羞愧,又从羞愧到欢乐,到最后……亮闪闪的黑眼睛里溢满了笑意,弯眉笑眼地看着他。

“笑什么笑?说你呢!”陆臻被他笑得心虚,把刚刚的训话从脑海里过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自个儿占理。夏明朗刚刚发作完一轮,气息都还是乱的,人喘得厉害,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水,一开口声音都暗了八度。

“来啊,来整死我啊!”夏明朗倚在墙上满不在乎地笑着,眼睛一闪一闪的,每一片波光都能开出一朵花。

不对啊!这特么不对啊……陆臻心里绝望地呐喊,怎么会是这么个反应呢?

“夏明朗,我是认真的!”事到如今,就算没有虎皮,陆臻也只能坚定不移地举着旗杆走下去了。

“我也是认真的,你整死我吧。”夏明朗嘿嘿笑着,不是那种神经调动肌肉需要费劲儿扯的笑,而是那种从里往外流淌出来的,掩饰不住的温柔的欢喜。陆臻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火气是一点儿都没有了,可就是错愕……这事儿有什么可高兴的呢?俩傻逼对磕,明明就没有矛盾,居然还吵了一架!居然还受伤了……

“你到底在笑什么啊?”陆臻悲愤填膺,老子的舌头很痛呐!

“宝贝儿,我很高兴。”

“啊?”陆臻紧张起来,脑子坏掉了?

夏明朗握着陆臻的腰把人拉进怀里,大包大揽地圈着,脸贴着脸,几乎把陆臻勒成了一张相片儿:“陆臻啊,我很高兴,我好像终于把你教会了。”

完了,陆臻勾着手过去摸夏明朗额头,不会真烧坏了吧?被夏明朗握在手里吻了一下,紧紧地攥着。

“你到底怎么了?”陆臻心里发毛,没底儿。

“我没事儿,我刚刚发邪火,你别往心里去。”夏明朗的声音暗哑,竟是异乎寻常的性感。

“噢。”陆臻乖乖地应着,悲哀地发现自己真是太没出息,太没原则了,莫名其妙挨一顿臭骂,好不容易攒那么点血性,被夏明朗一笑一叹一皱眉,烟消云散呐!!

怕老婆不算什么,但怕到他这级别的也算是邪性了。

“别说话了!”捏着陆臻的下巴看伤:“你看,还没止血。”

“窝和好!(我还好)”陆臻含糊地说着。

“嗯,我们和好。”夏明朗在陆臻唇边吻了一下,忍不住又笑出来。

陆臻捏住夏明朗的脸皮往两边拉:“笑屁啊!?”

“陆臻啊……”夏明朗笑得肚子疼:“你真没发现,你训我那两句话是我教你的?”

陆臻呆滞了几秒,一巴掌拍向自己脑门。

“别别……可别,别震着伤口。”夏明朗连忙架住,把陆臻的两只手都握在掌心里,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我真挺高兴的,真的。我以前最怕的就是你给我赔小心,把我当个小姑娘那么惯着,看我的脸色,猜我的心思,千方百计地讨我欢心,生怕我不高兴。宝贝儿,我不是说你不好,可你这样吓人啊,你知道不?你搞的我也得赔小心,就怕有什么地方让你看着不舒服了,你还瞒着不说,你委屈自己,非得委屈得自己不行不行的了才来找我……你说咱俩那几架是不是都这么打出来的?”

陆臻默默点头。

“其实你压根儿不用这样,我一个糙老爷们儿,我受得起,我让你训两句我没啥,训完你罚我,我至少……我心里踏实,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了……”

陆臻张了张嘴,用口型说了两个字:胡扯!

夏明朗脸上一红,知道是指刚才那一通发作,可事实近在眼前,实在不好抹杀。于是眼珠子转了一圈,语重心久地说道:“要说这事儿,还真是你不对。”

陆臻立马瞪大了眼睛。

“你看你平时是怎么对我的,我要东你绝不让我走西啊,我让人伤得就剩下一口气,你半点不带嫌弃的……就您这样的,没头没尾地冲我喊‘我不喜欢这样儿’,换你,你不害怕啊?”

陆臻默默腹诽:就是惯的!

“好吧,甭管怎么说,这事儿先往旁边放,反正从今儿起,你要看我不对你就骂我,我要敢回嘴你就揍我,估摸着我一时半会儿也干不过你。然后……”夏明朗抬起陆臻的下巴,眼底的笑意凝成一个结,最终化为郁色沉沉的黑:“我们有大麻烦了。”

“嗯?”陆臻扬起眉,还在乐着。

“你要相信我,我就算把自己毙了,也不会舍得动你一指头。”夏明朗摩挲着陆臻的嘴角:“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这是夏明朗第三次说这句话,陆臻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在道歉也不是推脱,这是惶恐……极深极忧虑的惊慌。

9.

有技术的人就是这点牛气,你再烦他,再信不过他,出事儿了你还得找他。白水十指交叉支在桌面上,听完夏明朗的叙述,转过头去查看陆臻的伤势。陆臻下巴上淤着一团乌青,据说是吵架时被夏明朗一个肘击打到下巴,差点咬断了舌头。

“无意识?”白水看着夏明朗的眼睛。

夏明朗郑重点头。

白水托起陆臻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很平淡地说道:“这很正常啊!”

陆臻拍桌怒吼:“他死了你也会说很正常吧!咝……”

“冷火鸡的确是有死亡率的,虽然不高。”白水不徐不疾地顶回去:“但是戒断期狂躁症就太常见了,要么狂躁,要么抑郁……完全没有心理并发症的戒毒者我还没有遇到过。以夏先生的心理状态,他已经很好了。”

“怎么听你的意思,我的心理状态很差似的?”夏明朗不悦。

“您的心理状态就像足球运动员的身体状态,很强悍,但伤病无数。”

夏明朗不自觉地与陆臻对视了一眼,收敛了一些凌人盛气:“你能治吗?”

“不能。”白水垂眸看着桌面:“你不相信我。”

“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不相信你!”夏明朗沉下脸,强悍的压迫感几乎让空气突出棱角。

白水却仍然盯着桌面,好像那几道木纹里隐藏着什么人类的奥义:“夏先生,恕我直言,其实无论如何您都不可能信任我到可以为您治病的地步。您应该有自己的医生,回去以后您可以求助于他。”

夏明朗眼底闪过一丝怒意,陆臻将手掌压在夏明朗肩膀上。

“您这么着急,还是说,你回去会有难题?你们的那些考核?”

“别的病人是怎么办的?”

“吃药。”白水简洁地回答。

“我不能吃药。”

“推给PTSD(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

“我不可以PTSD。”

白水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夏明朗,然后把视线调向天花板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伪装。”

“能教吗?”陆臻忍不住问道,他一开口,嘴角边多多少少渗出一些淡红色的血沫,夏明朗不耐烦地抽了张纸巾塞到陆臻手里。

“当然可以。”白水欣然一笑:“我去整理些资料。”

陆臻总觉得白水临走时给过自己一个眼色,在屋里磨了几分钟,跟夏明朗打了个招呼往外走,果然远远的看到白水站在海边等着。

日落西沉,太阳早就降到了海平面以下,海面染着极深的玫瑰,天幕上缀了几颗星子,光润欲滴。真是绝好的景致,可是看多了也就这样了。

“其实我帮不了他什么。”白水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

“那你刚才这算什么?骗他?”陆臻隐怒。

白水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你真有意思,我只是个医生,收治你们是我的一个工作。我并不打算害你们,也不会对你们特别好。可是你一开始莫名其妙地依赖我,让我很不好意思,不得不全力以赴;而现在又对我这么多的敌意。你一向都这么爱憎分明吗?”

陆臻沉默了一会儿,淡然道:“我当你是朋友。”因为曾经有过期待所以愤怒。

“哦,”白水恍然:“那是真的对不起。”

陆臻的个性是只要有人跟他说“对不起”,他就想回“没关系”,只是话到嘴边生生拦住了,神色间多少有点迟滞。白水一直盯着他看,心里了然,于是又笑了:“其实他也不需要心理医生。”

陆臻没吭声,知道这哥们一定会继续说下去。

“因为他自己就是行家,我相信他对创伤后反应与犯罪心理方面的了解会超过我。”

陆臻眉毛抬起一半,很快又放下去,以夏明朗跟唐起的关系,再加上那般洞悉人心的妖孽行径,有点专业功底不奇怪。只是天生一张兵匪流氓脸,正常人不会把他往专家学者那条路上去想。

“所以,虽然我是他的医生,但他从来没向我求助过。”

陆臻猛然转头。

白水看着他微笑:“你看,他现在居然问到我头上,那代表……”

“他对自己开始没有把握。”陆臻马上急了:“他到底怎么了?”

“其实没什么,就像,一个人不小心扭伤了脚。”

“但如果是范·巴斯腾在冠军杯前夜扭伤了脚……”陆臻的神情变得非常沉重,他本来并没有特别担心,甚至觉得夏明朗有些小题大做。毕竟就像白水说的,戒毒期有些心理不稳定那简直太正常了,是个人都会这样。

“是啊,因为他太重要了。”

是啊,太重要了,陆臻觉得烦乱。就像基地的系统服务器,余力一定要放得特别高,安全系数无数个+,普通电脑死两次机没什么,重启就成了,但有些电脑是没有重启的机会的。

“你有没有办法?”陆臻握住白水的肩膀,双目灼灼生辉。

“我在想。但你要明白那很难,因为他不是病了,他只是不够完美,医生可以治病,不能治人。”

“哦。”陆臻放开手,他只有那一瞬间的失态,很快就冷静了,想起这位白医生心思复杂,说话半真半假,最难捉摸。

“我必须提醒你,这种事不像小说里写的,有什么瞬间的顿悟或者……剧变引起的心理变化通常都只能变坏不会变好。心理上的调适与控制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及持续不断的努力,他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所以特别缺少安全感。”

“夏明朗缺少安全感?他有什么可怕的?”陆臻诧异,感觉像是听到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

“他自己。”

陆臻迅速收敛了脸上所有的笑容。

陆臻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所谓的顿悟,但灵犀一点恍然大悟这种事情应该是有的。比如说一秒钟以前他还想笑,一秒钟以后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明白过来。如果他是夏明朗,他也必然是害怕的,而害怕的对象也必然是自己。

因为夏明朗实在太依赖自己!

普通人的生活由无数看不到保障机制重重加持,有道德法律、有警察、有军队、有医院、有亲朋好友社会救助……甚至他妈的还有保险!在这样严密的保护中,一个有神智的成年人总是不难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可能混得很苦逼,没钱没妞没有一个好工作,但你毕竟不会觉得不安全。

安全感!

这个普通人几乎不必去考虑的东西,对于夏明朗来说却是如此重要。因为某些时刻他一无所有,某些时刻他唯一可以倚仗的只有自己的身体与头脑。甚至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在依赖这些,而是一群人;又或者,更在某些更为关键的时刻……是一个国家。

他怎么可能不害怕?

他的恐惧根本就像是明火执仗那么显眼,以至于白水一眼就能洞穿。

而我居然一直都没发现??

陆臻很懊恼,无比懊恼!

可是,这其实也很正常……因为第一印象实在害死人。

当陆臻第一次看到夏明朗时,那厮就是个顶天立地,谈笑间判人生死的王者,他一个人扛着宇宙转,从容不迫。陆臻那初出茅庐还未见多少风浪的小心肝深深地刻下了这一笔,无论后来经过岁月多少摧磨,有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在他眼前灿烂绽放,都不能让夏明朗的形象黯淡半分。

好吧,何止是不能黯淡,分明是越来越光辉,简直要闪瞎人眼!

跟聪明人交流就有这么个好处,你只需要说很少一点,剩下的他自己全能想通。白水见陆臻低头深思,眼里映出海上细碎的波光,不一会儿,那双眼睛抬了起来,看向他……

“我能帮他什么?”陆臻很认真地问道。

“给他安全感。”

陆臻苦笑:“你还真是看得起我。”

“那就换别人来。”白水顺着建议。

陆臻的眼睛就像燃气炉那样腾的一下冒出火苗,蓝幽幽的。白水摸了摸下巴,不动声色地让开了点儿,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的话题比较学术,一位资深心理医师与一位菜鸟心理学速成者就同一个病例交换各种看法。陆臻虽然也看过一些资料,但白医生的经验毕竟更有价值。陆臻聊着聊着不禁有些感慨,感觉又回到了最初那个时候,小白医生尚温柔可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于是再看向白水时,就有了那么点“卿本佳人,奈何为贼”的意思。

陆臻回去时正看到夏明朗在窗边抽烟,狠狠地吸几口,又烦躁地按灭在烟灰缸里,只是低头的瞬间发现陆臻进来,神色又柔和起来。陆臻关好门,从夏明朗身后搂过去,双手放在窗台上。感觉到身前那标枪一样绷紧的背脊放松下来,软软地靠到自己胸口,陆臻微微笑了笑,收起一只手扶到夏明朗腰上,从烟盒里拿了一支烟。

“哧”……夏明朗头也不回地打着火,准确地递上去,陆臻凑近吸了一口,橘色的火苗舔上雪白的烟卷。

陆臻最近特别喜欢这个姿势,因为身高相仿,他的下巴可以很舒服地支到夏明朗肩上,而夏明朗后脑亦可以很自然地枕到他肩上。虽然白水一直说要依靠自己,陆臻也不知道在夏明朗毒瘾发作时这样抱着他是否可以,但因为彼此都太喜欢,所以心照不宣地不作讨论。

“他找你干嘛?”夏明朗扔下打火机。

陆臻把谈话内容一五一十的倒出来,夏明朗听完皱起眉:“没什么啊?干嘛要背着我?”

“他说,他不总不能一边被狼眼盯着,一边扒狼皮。”陆臻马上笑了,因为这个问题他刚刚问过。

“原来他也会怕我?”夏明朗有些吃惊。

陆臻哈哈大笑,因为这个问题他刚刚也问了:“是啊,要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一直盯着桌子。”

“我以为他在装B。”夏明朗也乐了。

我以为他在耍酷。陆臻默默在心里补一句,为这种心有灵犀的共鸣感觉欢乐……好吧,虽然这挺无聊。

夏明朗笑了一会儿,又迅速沉默下来,却没有对他们的谈话内容作任何评论。陆臻侧过脸看他,只觉得那双眼睛特别亮,从侧面看过去,由额头到下巴折出一条棱角分明的线,被月光打亮,像是抹了一层银粉。

陆臻不由自主地凑过去吻他,动作无比的轻盈柔软,像花瓣拂落。夏明朗无声微笑,偏头看了他一眼,陆臻没来由竟觉得羞涩,闷声不响地低头抽烟。

“呀,原来你也会抽烟啊!”

陆臻不解地眨巴眨巴眼睛,一口烟雾闷在嘴里。

“我还以为你尽会烧着玩儿呢,一根烟点着了抽不到三口。”夏明朗促狭地挤了挤眼睛:“二手烟也伤身呐,陆大硕士,你这是图啥啊?”

陆臻失笑,慢慢把烟雾吹出来:“图你。”

夏明朗眼角生出柔和的笑纹,把烟从陆臻手上接过去,可是抽了几口又烦躁起来,闷声咳嗽着,随手把半截烟扔进了烟里。

“哎,怎么了?又出什么事儿了?”陆臻一边轻抚着夏明朗的胸口,帮他顺气。

夏明朗止住咳嗽,亲昵地拍了拍陆臻的脸颊,有些宠溺似地:“明天再说,哦!”

陆臻没吭声,按在夏明朗胸口的那支手臂慢慢横过去勒住他,把人往自己怀里挤。夏明朗低头看了一会儿,无奈地说道:“聂老板刚刚来电话,让我们三天之内赶回喀苏。”

“这怎么行。”陆臻皱起眉:“这太赶了,不行,我得跟他商量一下,他还是拎不清你这里的状况……”

“军委另外派了人来接替他,还有八天就到,一到就办交接。”

“接替谁?聂卓?这不可能!”陆臻彻底变了脸色。

夏明朗转过脸与他无声对视,眼中有相似的忧虑。

喀苏尼亚这一摊事儿正是瓜熟蒂落论功行赏的时候,于情于理聂卓都应该再呆上几个月,把能收的收走,该埋的埋掉,让这分功劳圆圆满满地落袋平安,然后再安排出一个四平八稳的局势,好上后来人接手。

可为什么,情况会忽然变成这样?

这个世界上不是没有我洗碗你吃菜为他人做嫁衣裳这种事,但这种事绝不应该落在聂卓头上。以他的能力权势背景,谁敢这么对他,谁会这么对他?

陆臻长叹一口气,无论问题出在哪里,可以肯定的是,与夏明朗个人没有关系。这一定是大势出了变化,领导层的心意有了扭转,而他们,这处于决策外围再外围的小人物,所能做的也不过是顺应这突出其来的变故,奔向那未知的命运,就像当时,他刚刚得知夏明朗身中毒瘾时那样。

一直以来,陆臻都不知道聂卓的具体计划,也明白对方不需要向自己交待什么,亦从无承诺。但他别无选择,因为那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根本无计可施,只能怀着满腔的热诚与期待,把夏明朗的命运交托到那个人手里,即使觉得委屈,也只能冒险一试。

其实被俘为什么就丢人了?被迫吸毒算什么人生污点?

但很多事并不按道理来讲,也没有那么多应该或者不应该,几十年前中国军队里失手被俘的战士甚至要以死证清白,现在当然没那么混蛋了,但有色的眼镜仍然少不了。

被异国军阀俘虏+毒瘾,听起来多么骇人?

在那些一辈子都没上过战场,没杀过人,没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却可以决定夏明朗前途的人们眼里……这决不会是什么加分项。

陆臻虽然年轻,但15岁上军校,也算是个十多年军龄的老兵,这些明摆在台面上的东西,他自然都懂。所以他在直升机上心急如焚,最后还是把宝押在了聂卓身上,这算是一个赌博,赌的是他对聂卓这个人的理解,与“陆臻+夏明朗”这两个名字在聂卓心中的份量。

聂卓是真正打过仗的人,他会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这次行动是聂卓拍的板,他应该也不想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他既然看中自己要收到身边用,有机会当然要示恩;至于夏明朗……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将来执掌麒麟没有悬念,虽然只是个师级干部,但麒麟毕竟是麒麟。

陆臻相信,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聂卓是会愿意帮忙的,这份人情很大,会被这两个年青人牢牢记在心里,于人于已都有利,何乐不为?

所以他毅然请求聂卓亲自接机,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果然,聂卓不动声色地罩下了整件事。用一个看起来非常合理非常重要的大秘密,包裹住夏明朗个人的小秘密,尽可能地把吸毒的问题隐瞒了下来,控制在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范围。当然,为了夏明朗的前途着想,这些知情人应该离开一线作战部队越遥远越好,最好别能直接影响到夏明朗的升迁。

这些操作可能很复杂,但聂卓做得滴水不漏,每一个举动在不同的角度让不同人看来都能有合理的解释,一石数鸟地解决了很多问题,而这一切,事先完全没跟他们讨论过。陆臻当然也不会多嘴,反倒是越来越安心。最高明的计划就是把适当的人放在适当的位置上,就像一根线在原地穿起所有的珠子,然后轻轻一提,一切恰到好处。

陆臻本来以为事情会这样了结,在绝大部分人看不出任何异样的情况下,让夏明朗悄无声息地把毒瘾戒掉,按正常程序通过各种审查,顺利回归。

一切的秘密,等三十年以后再见天日,到那时,夏明朗已经功成身退,时间会证明他的能力与清白。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线断了,珠子散落一地,要怎么重新穿上?

陆臻很忧虑,因为聂卓从没有承诺过什么,他没有说我一定会帮你们,他甚至从没承认过我这是在帮你们,只是一切自然而然的发生着,彼此心照不宣。聂卓有他自己的底线,帮到哪一步,剩下的你们自己走,他心里有一杆称。陆臻知道这不能强求,就像此刻聂卓忽然招唤,他也不能拒绝,即使会有前功尽弃的风险。

陆臻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空茫,低头抵上夏明朗的额头,鼻尖轻触着鼻尖,呼吸交错在一起。夏明朗渐渐地笑了,双手插进陆臻的发间,捧住他的脸。

没有说话,也不必交流,每个人心里都转过了千百个心思,但都如明镜般透彻,连最后的结论都是相似的。

陆臻有些无奈地:“船到桥头自然直。”

夏明朗有些桀骜地:“活人总不会让尿憋死!”

两个人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陆臻愣了一愣,把脸上的无奈抹去,转了个跟夏明朗一式一样的笑容。夏明朗随手拍拍陆臻的脸颊,转身看向窗外。

陆臻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黛青色的天幕上悬着一轮冰月,清凉柔润的光泽无声无息地铺陈开,落到海面上,碎裂成灿烂的波光,千万个光点随着潮汐起伏,流动到无边无际的远方。

天高海阔,真美!如果不是在这种时候,用这样的心情来看就好了。陆臻叹气。

“你说,他们总不可能让我强制转业的,对吧!”夏明朗说得很慢。

陆臻身子一僵,马上答道:“当然不。”

“那要真有什么,他们会怎么处理我呢?”夏明朗挠了挠头发:“把我调回总部去?还是塞到院校里?总得好吃好喝的供着吧,老子这也算是为国牺牲啊!”

陆臻心里略略放松了一些:“那当然,谁也拿不走你曾经的荣耀。”

夏明朗沉默了好一会儿,慢慢的,用一种陆臻从来没听过的苍凉声线说道:“居然,就曾经了……”

陆臻全身的血都凉了,整个人好像掉进了冰窖里,那种难受简直就像是骨髓在冒泡,从里到外的颤栗,肋骨上生出尖利的刺,在一呼一吸之间反复扎穿他的五脏六腑。

怎么能这样?这不应该是夏明朗的声音,这种伤感的,无力的,沮丧的声调,怎么能从夏明朗嘴里发出来。他应该永远都是骄傲的,用那种睥睨天下的眼神看这个世界,拽得没边没沿。

怎么可以像现在这样,好像受到伤害都无力反击的样子,黯然神伤。

即使时光会让他苍老,让他磨去少年的锐气与青年的锋芒,那也不应该是现在啊?他还那么年轻,站在人生最好的时候,刚刚完成了自己最好的战绩,他还那么意气风发的……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不可能的!

陆臻握住夏明朗的肩膀,不由自主地用力:不能,我绝不会允许这样。

“哎。”夏明朗发出一声负痛的呻吟。

陆臻手里一颤几乎落泪。

“臭小子啊,别这么大劲儿行不行?”夏明朗从陆臻手下挣脱出来,拉开自己的上衣细看伤口:“我这虽然拆线了,可也经不起你这么大劲儿攥啊!”

陆臻困惑地盯他看,刚才那一瞬间的苍凉挫败,就好像是幻觉一样,在夏明朗脸上寻不到半点痕迹。

“嗯?”夏明朗扬起眉。

“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总有一天,你会离开麒麟。”陆臻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那当然,等我不行了,我总得把位置让出来。但是现在……”夏明朗顿了一顿,眼中闪过异彩:“我觉得我还行!”

陆臻愣了一愣,忽然孩子气的笑开,双手捏住夏明朗的耳朵,一下磕到他脑门上。

“喂?”夏明朗莫名其妙。

“我也觉得你还行!”陆臻按住夏明朗额头上自己刚刚撞出的红斑,笑弯了眉眼。

想那么多干嘛?

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就好了!

就算一头撞到南墙,也不过两指宽的红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