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年轻,那么柔弱……花还没开就谢了。
一个黑人小伙子急匆匆跑来,似乎是被夏明朗脸上的煞气吓住了,犹豫了半天,才凑到吉布里列跟前说了几句。原来那位安东尼?赛科已经被找出来了,黑哥们办事儿粗糙,直接让所有战俘报了一通名字,回头就把人提了出来。只是不明白老大要这人有什么用,还麻利儿地多捆了几道。
夏明朗放心不下他们办事儿的水平,只能亲自去接收战俘,走开几步又停下来,转身指着吉布里列说道:“按你们的风俗,给她们……找个归宿。”
“那当然。”吉布里列马上说道。
为了避人耳目,夏明朗一直把人拉进车子里面才松绑,方进和徐知着都被刚才那场面给吓着了,也不管这边缺不缺人手都跑了回来,把清扫战场的工作彻底丢给了吉布里列。
安东尼看起来倒是很冷静,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机警地扫来扫去,也不说话。
方进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活的线人,十分好奇,探头探脑地凑过去问道:“你为什么要背叛雷特?”
“我没有背叛雷特。”安东尼断然否认。
“呃……”方进傻眼。
“他根本不是我的族人,他杀了我们半个村子的人。我不需要背叛他……”安东尼越说越是激动,鼻翼呼呼地扩张着,像一头愤怒的公牛。
夏明朗瞥了他一眼,用卫星频道接通秦若阳,把电话递了过去。安东尼警惕地喂了两声,马上爆发出一大串夏明朗很难听懂的土语。没过太久,谈话和缓下来。秦若阳的声音出现在电台频道里:“把他的车还给他,让他回去。”
“回去?”夏明朗按住耳机,知道安东尼听不懂中文,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这么大一支车队,逃掉几辆车也不是不可能。安东尼愿意冒险,我也不想断了这条线。”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夏明朗总觉得风险有些大,抬眸盯着安东尼问道:“你开哪辆车?”
“我运豆子。”
豆子……嗯,豆子?夏明朗忽然皱起了眉。
安东尼心里有数,遇袭时逃命当然更有效率。他的车停在战区边缘的地方,受损并不严重,只有硕大的箱体上嵌着几个黑乎乎的弹孔。夏明朗拉开集装箱后部的大门,里面是一包包用粗麻布捆扎好的黄豆。
“你认识路?”夏明朗眯起眼睛,看着那黑洞洞的大门。散落的豆子在灿烂的阳光下呈现出温柔的金黄色,从车箱里泻下来,像一个小小瀑布。
“当然。”安东尼有些莫名其妙。
“那么,不介意我搭个顺风车吧!”夏明朗微笑着。
嗯?……啊!安东尼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4.(这是斩首的4)
56扁刺锋利的刃口没入暗红色的泥土里,无声而流畅地滑动着,陆臻坐在一截断墙上,背后是寂静的非洲的黑夜,月亮像银盘那样清澈耀眼。陆臻正在画的是南喀苏尼亚第五区的地图,这张图他每天都要看三遍以上,早就烂熟于心。雷特的主力暂时就驻扎在那里,而他的先锋已经渗透到南珈北部不到100公里的地方了。
夏明朗下午报告了他的最新计划,寥寥几句话而已,只说了去路没有归途。当然,因为归途无法计划。
雷特一直与他的主力部队呆在一起,要渗透到他身边变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报部甚至已经开始秘密招募非洲裔杀手,不过……夏明朗还是抢在他们之前看到了机会。
一双制式沙漠靴出现在陆臻的视野里,恰恰踩在地图的边沿,陆臻的视线从下往上走……那人却忽然蹲了下来。陆臻不自觉乐了,虽然背光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但是全世界大概也只有一个人,会在私下里把一个下蹲的动作做得好像规范军姿那样标准。
只有陈默。
陆臻收回视线,最后带过几笔,完成一张完整的地图。陈默低头看着,似乎在思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默忽然抬手按住陆臻的肩膀。陆臻诧异地转头,只看到陈默一双眼睛在月下微微闪着光,明亮而湿润,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倒不出来。
“默爷。”陆臻渐渐笑了起来:“怎么了?”
陈默微微垂头,又把视线投向了地面。
“默爷,如果小侯爷出事儿了,你会怎么办?”陆臻问道。
“报仇。”陈默蹦出两个字。
“有道理啊。”陆臻点点头:“我以前一直在想,如果夏明朗出事了我会怎么办?曾经有一阵我是心里很有底的,我想反正他走了,我也不活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哇靠,默爷,你松手!”
陈默眼神冷冷地站了起来,陆臻苦着脸活动肩膀:“至于嘛,骨头都让你捏断了……”
“我答应过队长不会让你死的。”陈默但凡有一点怒气,那声调都像一盆冰水似冻得死人。
“哦,哦,我知道……”陆臻站起身,把56军刺插回腿袋里:“你放心。我发现当事情变得真正有可能的时候,我的感觉和原来完全不一样。我感觉很安定,很平静……一点也不害怕。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理解这种感受,但是,你放心,我这里没什么需要你特别担心的。我发现无论发生任何事,他会一直好好的……在我心里!我永远也不会失去他,永远!”
陈默眨了眨眼睛,显然是困惑了。
“你将来可能会理解……没准儿会。”陆臻发现他好像把陈默给吓着了,其实按陈默同志的大脑还远没能进化到殉情这一节,随便说句“我没事儿”就能把人给打发了,他这纯粹多余表达。
陈默仍然一脸懵懂,盯着陆臻看了一会儿,低声说道:“你不要乱来。”
“那当然。”陆臻连忙保证,用力拍一拍陈默的胸口。
陈默退了两步:“我回值班室。”
“嗯,我一会儿过去。”陆臻看着陈默在黑暗中消失,不自觉笑了起来。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发现自己正站在地图的中间,雷特主力驻扎的地方……不知道夏明朗是否已经到达了,会在什么时候动手。
不过放手去干吧,我的爱人,你将不老不死,没有谁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值班室里灯火通明,陈默已经离开了,巡查岗哨。郝小顺守着一堆儿仪器在监控南珈的防卫,秦若阳呆呆地坐在自己的电台边上发愣,手边是一小叠刚刚打印出来的红外卫星图。入夜后光学卫星已经回撤,夏明朗在集装箱车的顶部加装了红外闪烁器,通过经纬度拟合,远红外卫星可以实时监控车子的定位。
“到哪儿了?”陆臻拿起一张图看了看,图像已经拟合过,黑漆漆的底色上标出显明的红点,旁边用白色的印刷体写着坐标。陆臻随手打开电子地图寻找定位,秦若阳把最新的一张图交到陆臻手上:“已经到了。”
陆臻点点头,地子地图上显示出夏明朗所处的周边地型。
“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会动手?”秦若阳凑过来看。
“不知道。”陆臻双手抱肩:“我从来不会去想象他要做什么。”
陆臻把地图反复放大缩小,今天下午,卫星把雷特现在的驻地里里外外拍了个透。
“为什么我们不能派飞机直接……轰炸了?就像北约那样,搞个禁飞区?”陆臻忽然嘣出来一句,他终究是有些焦虑的。
“因为效果不好。”秦若阳在桌边轻磕着手指:“我们研究过全球近期75次政治变革,结果表明,由外界强力干预完成的政变会带来更长时间的不稳定。除非我们的目的就是让这里不稳定,否则,强力军事干预是最坏的选择。”
“这样?”陆臻有些意外:“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出于人道主义的选择。”
“你应该说,我们的利益符合人道主义的选择。” 秦若阳有些疲惫地按着太阳穴:“一个国家情况很复杂,有人支持A,就有人支持B。你的手伸得越长越强硬,得罪的人就越多。你杀了一家人的儿子,他们全家都会恨你,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所以,血流得越少,和平越容易实现。威慑力应该施加给领导人,但没必要让民众了解太多。”
“这样。”陆臻微微笑了起来:“师兄,我觉得,你现在想问题和原来完全都……不是一个深度了。”
秦若阳失笑:“这一年活得比二十年还久,怎么能不想深一点?”
正在说话间,最新的红外卫星图在屏幕上一行一行地刷新出来,陆臻在余光中掠上一角,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秦若阳顺着他的眼线转过头去,屏幕上显示着一大片鲜艳的热能反应……
“动手了?”秦若阳失声道。
陆臻紧紧抿住下唇,拉过键盘操作,夏明朗带去了不下60公斤的高能炸药,几乎把吉布里列的库存搜罗一空。不同分辨尺度的拍摄指令沿着无形的电波传递到卫星上。陆臻感觉心跳得非常缓,然而沉重无比。
“怎么样?”秦若阳有些焦躁地问道,他毕竟不是专业人士,看不懂卫星图的细节。
半晌没等到陆臻回答,秦若阳猛然一抬头,却又愣住了。陆臻不带笑意的面孔看起来无比严肃而认真,平静的眼神带着莫名的威慑力;当最后一丝轻快的气息从他眼底褪去,那种凝神专注的眼神背后闪着强烈的征服欲望。
红外卫星调整了拍摄的频率与范围,打印机发出继续不断的轻响,打印好的卫星图片像雪片一样飞出来。陆臻随手推开桌上的杂物,把卫星图一张张铺开,凝神估计爆炸的当量与交火地点。
这就像一场无声地默剧,一桢一桢地推进着,向陆臻展示出一派锋火连天的景象。他甚至能感觉到火焰炙烤到皮肤的痛感,子弹擦着头皮飞过时那种发根发麻的触觉。夏明朗在他脑海中快速地移动,射击……然后消失在暗夜里。
“看样子是真的动手了。”秦若阳移开电台话筒,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有两拨线人冒死联络他,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情况怎么样?”陆臻问道,眼睛仍然盯着最新的图片。
“不清楚,只说很乱,有一架直升机叛逃了,火箭弹乱扫,司令部炸得火光冲天的……”秦若阳不自觉一顿,诧异地看到陆臻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似乎有些无奈的,却又有种异乎寻常的……温柔?
陆臻指着图片上模糊的一点:“这儿。”
秦若阳拿过去细看,好不容易从强红外背景下看到一个模糊的直升机轮廓。
“是夏队在开吧!什么型号?”秦若阳啧啧称赞。
“看不出来,不过……直升机嘛,还不都一样。”陆臻挑了挑眉毛,把直升机的图型标尺传回麒麟基地,让刘云飞随时锁定这架直升机的动向。
“怎么个情况?队长成功啦?”郝小顺丢下自己那摊活儿,探头探脑地过来张望。
“自己看。”陆臻把最新的图交给郝小顺,坐回到电脑边。他有种莫名的预感,夏明朗在直升机上。假公济私之下,当然男人比战果更重要那么一丁点。
直升机在打光了所有的弹药后迅速往东飞去,陆臻看到火炮阵地上一片红点,想必所有的炮口都已经打得发红。他闭上眼睛,想象从地面射向天空的弹串,像密密麻麻的钉板,穿越它需要非凡的勇气。眼前是纵横交错,流动着焰光的弹道,烈风切过裸露的皮肤,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拉扯着你一样,喉咙焦渴,在狂风中干得像沙漠。
陆臻想起曾经演习时夏明朗带他们跳伞,脚下是高炮阵地闪烁的火光,夏明朗站在机舱口笑得白牙乱闪,亲昵地把人揽过来,然后一脚踢出门外。那个时候也是这样,黑暗中,无穷无尽的风……
“不好,组长!”郝小顺喊道。
陆臻霍然睁开双眼。
“直升机目标跟丢了。”
“怎么会?”陆臻直接调取原始卫星图做图形分析。
郝小顺有些忐忑得指着直升机最后出现那张图片说道:“半分钟前刚刚消失的,应该是在拍照的间隙里落地了。”
很快,刘云飞传回服务器系统分析后的结果,确定直升机消失在距离雷特核心司令部十六公里远的一片丛林里,因为四处都是炮火落地后燃烧着的弹坑,所以不能分辨具体位置。
“我觉得队长他们应该迫降了。”郝小顺故意乐观地说道。
陆臻默然不语,值班室里的气温瞬间降了好几度。
“我……嗯,有个好消息,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现在说?”秦若阳打破沉默,也没管陆臻是不是在意,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刚刚得到的消息,雷特重伤,军中第二号人物希瓦德被狙击手击毙。连带还死了一个警卫头子。”
“只是重伤?”陆臻皱眉。
“据说抬出来全身是血,凭他们的医疗条件应该也撑不了多久。”秦若阳沉吟了一下:“我通知吉布里列宣布对此事负责。”
“哦。”陆臻无意识地应了一声,他知道秦若阳并不需要跟他商量。
桌子上的红外卫星图铺得满满地,好像连环画一样,串起一整场战斗。陆臻一张张反复翻看,却仍然估计不出夏明朗具体干了点啥。那家伙有种神奇的指挥艺术,可以把身边的一切都利用起来,像早就计划好了似的。
秦若阳轻呼了一口气,在陆臻身边坐下,把头上缠的耳麦拉下来扔到桌子上:“现在就只能等了。”
“不会有事儿的。”陆臻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为了保密起见,也为了减轻负重,夏明朗三人出发时没有携带任何长途通讯设备。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们会在找到安全的隐蔽所以后,利用红外闪光灯向卫星报告自己的坐标。
此刻,吉布里列与五区的地头蛇们已经坐上皮卡出发,在第五区各处开花,好趁乱收拾掉一批雷特的残部,把他们打回老家去。受过简单夜战培训的吉部军,将在战场上检验自己最近训练的成果。一切听起来很顺利,陆臻告诉自己暂时忘记直升机的事儿,尽管它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但是你得相信夏明朗可以制造一切不可能,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两个小时以后,卫星捕捉到了第一个红外闪光信号,值班室里弹冠相庆。差不多天快亮的时候何勇带着吉布里列的一支小队收复了那个地区,发信号的是徐知着,但也只有他一个。
徐知着利用吉布里列的长途通讯装置向总部报告战况,原来当时他们兵分两路,徐知着负责隐蔽狙击,而夏明朗和方进负责抢夺直升机。在装满了豆子的货车大爆炸以后,直升机从空扫射,将现场搅得一片混乱,雷特军的高层被保镖们簇拥着从房屋里跑出来。徐知着就像打靶一样,挑看起来显眼的大人物射穿了好几个。
彼时夜黑风高,兵荒马乱,徐知着把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涂成黑色,防弹衣贴身穿在宽大的衬衫里面,看起来俨然就像一个强壮的非洲黑小伙儿,混在四散出击的士兵中间顺利地溜了出来。
但是夏明朗和方进仍然没有消息,某种隐约的忐忑在众人眼底堆积,虽然没谁相信这两人会在野外出什么问题。就像陆臻说的,即使小行星撞击地球,他们也会是最后一拨消失的人类。
天色渐明,刺目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爬到桌面上。陆臻起身去拉窗帘,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嘶吼。陆臻略微愣了一下,却并没有在意。不一会儿,陈默在通话器里呼叫:“你过来一下,有问题。”
“唔?”
“嗯,吵起来了。”陈默不是一个善于处理纠纷的人,他对敌人永远比对自己人更有一手。
陆臻匆匆跑向事发现场,隔老远就看到一大群人围着,泾渭分明的集成几个阵营,彼此虎视眈眈。陆臻有点头疼,这是最麻烦情况,他举起手高声叫喊着:“让一下让一下……怎么了?”
众人转过身来看他,陆臻穿过那纵横交错的视线结成的网,一眼就把米加尼从人群里挑了出来。这个素来帅气的非洲小伙正悲愤欲绝地坐在地上,他13岁的大女儿气息奄奄地躺在他怀里,下身的裹布上凝着一滩血。
陆臻头皮发炸,隐隐地明白些了什么。
张浩江一把拉住陆臻:“你快点,先劝劝他,小姑娘得先治啊,咱得先治啊……”
陆臻点点头先稳住老张,没想到刚迈出去一步,米加尼便霍然抬起头,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整张脸都愤怒地扭曲了起来。陆臻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马上转身喝问道:“谁干的?”
没办法,即使真凶难查,他也必须得给米加尼这个面子,他是部落贵族,南珈有一半的黑人保安都拿他当头人看。四下里自然静悄悄地,无人应声。
米加尼等了一会儿,忽然把女儿搂进怀里,仰天嘶吼。
气氛压抑,空气里冲撞着狂躁的热力,泥土被阳光炙烤,散发出呛辣的气息。陆臻感觉到一束火苗燃烧在他的后颈上,汗水从晒痛的皮肤表面流过,刺痒无比。
“谁干的??”陆臻不自觉动怒了,因为米加尼脸上那显而易见的来自父亲与男人的苦痛。凭心而论,米加尼是很好的伙伴,忠诚并且开朗,是非洲大陆上少见的热爱妻子与家庭的男人。
安静,安静……空气好像凝固了,静得发脆,只听得到一片浊重的呼吸声。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儿了?”海默拨开人墙走进来,刚一个照面就变了脸色:“谁干的?我早就说过,不许杀人,没有强*奸,谁干的??”
小女孩被米加尼抱得太紧,幽幽然醒了过来,小声的抽泣着,微微挣扎。
陆臻脑子里灵光一闪,马上喊道:“现在不认也没关系,等小姑娘精神好点儿,我们一个一个查。所有的男人都在她跟前过一遍,我就不信抓不到人!老张,赶紧地……”陆臻递过一个眼色,张浩江心领神会。
海默慢慢拔枪,把弹夹退出来,一颗颗数完子弹,然后装好;掌心一磕,发出一声清脆的卡槽锁闭的轻响。海默把推开保险的M9拎在手里,冷冷地威胁道:“现在承认还来得及,等会儿要是被揪出来,就甭怪我不客气!!”
人群里出现了一些骚动的迹象,陆臻冷眼旁观。不一会儿,一个年轻人被推了出来,脸上带着尴尬讨好的笑容,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米加尼猛得跳了起来,拔拳就往前冲,年轻人吓得直往后躲,七七八八的人都围了上来,两拨人撕打到一起。
“他们吵什么?”陆臻一头雾水。
“他说愿意娶她。”一个会说英语的保安很热心地向陆臻解释。
“这样也行?”陆臻感觉匪夷所思。
保安被吓了一跳:“有有,有时候……”
“见他妈的鬼!”陆臻蹦出一句国骂,连忙领着人把撕打成团儿的两边分开。
“你想干什么?你想让我怎么样……”米加尼怒气冲天地向陆臻吼叫着,胸口起伏,呼呼得喘着气,像一头愤怒的公牛。陆臻一瞬间有些茫然,他感觉到阳光的力度,汗水在他的发根流淌。他不知道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处理,他不了解……法律吗?或者部落有他们自己的方式?但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两边因此展开械斗,那样会让矛盾升级,变得不可收拾。
“你先冷静。”陆臻试探着对米加尼解释:“反正这小子甭想逃掉,我们……”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
陆臻条件反射式地回头,只看见那个年轻人直挺挺地仰面倒下去,脸上带着错愕的神情,后脑勺被子弹整块掀飞,血液混合着脑浆飞溅出来,像加了辣油的豆腐脑。
海默若无其事地收起枪:“我说过的,没有强*奸!”
陆臻目瞪口呆。
米加尼的咒骂嘎然而止,就像一台老式拖拉机忽然熄了火,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从张浩江手下抱起自己的女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张浩江看着那倔强的背影心里一阵无奈,一边收拾工具,一边高喊着,让米加尼带女儿去医疗室。
事情忽然被解决了,虽然有点莫名其妙的。对于米加尼这边来说,强奸犯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而另一边,虽然陆臻到现在也没搞清那家伙倒底属于哪个阵营,是海默的“货”又或者是外面的难民,但似乎并没有人打算为他冲海默报仇。
人群渐渐散去,有几个人试探着过来收殓尸体,海默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开。陆臻有些好奇地跟上去,一前一后地走过大楼的转角处。海默停下来看着他,有些挑衅的样子。
“你知道可以这样,为什么?”陆臻还是困惑。
“唔?”
“我是说,你知道可以这样处理……为什么?”陆臻想了想:“别跟我说,这里是非洲。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
“因为我的拳头足够硬。”海默扬了扬手:“这是我的地盘,我一早就定过规矩,他们明知道。”
陆臻怀疑的:“就这么简单?”
海默有些不耐烦:“当然!你觉得不可思议只是因为你把人命看得太值钱。懂吗?什么生命是无价的,狗屁!都是那些坐在屋子里,一辈子没有见过血的人臆想出来的。”
陆臻不自觉深吸了一口气:“这样?”
“当然。战争、贫穷……人命如野草,跟动物没什么分别,哗哗的生出来,哗哗的死掉。”海默笑了起来:“看你这表情,这很难理解吗?我相信在七、八十年前,你们中国也是这样。”
“啊对!”陆臻点头,忽然觉得所有不可理解的东西,都变得顺理成章了起来。
“我记得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慈不掌兵。”
“对……但,没你说得这么极端。”陆臻有些迷惑,他还在思考,脑子里有点乱糟糟的。
海默笑着走过去拍了拍陆臻的胸口:“小帅哥,回到你四平八稳的太平盛世里去吧,你的脑子不适合这里。”
陆臻的笑容有些尴尬,带着几分无奈的味道,却不见愤怒。太阳疲惫不堪地悬在半空中,在他脚下投下一团小小的阴影。
陆臻没有直接回值班室,而是绕路去了张浩江那里。小姑娘还在手术中,米加尼与他的妻子呆呆的站在门外。陆臻过去安慰了几句,女人便哀哀地痛哭起来,米加尼垂着头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把妻子揽进怀里。
陆臻陪着坐了一会儿,正想离开,便听到米加尼问:“能把我的女儿带去中国吗?”
陆臻一愣。
“我们有钱,我们可以给嫁妆,能不能帮我把她嫁到中国去。”米加尼眼中闪着急切的光。
“她,还太小。”陆臻小心地选择措词:“在中国,女孩子都要二十五、六岁才会考虑结婚。”
米加尼呆呆地盯着陆臻看了一会儿,眼底的光亮又黯淡下去。
空气里飘浮着米粥的清香,不远处的空地上,姜清正领着一队人给难民们分配食物。破碎的玉米粒熬成粥,加上一勺盐水煮烂的豆子,这便是难民们半天的口粮。
一个小男孩儿捧着碗蹒跚跑过,不小心一跤跌倒在陆臻跟前。陆臻连忙跑过去扶他。小孩儿仰起脸好奇地瞅着,一双眼睛大得不合比例,圆而黑亮;小脸蛋儿黑里透红的,像一只大大的黑布林。
陆臻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随手抱起来。一位妇人怯生生地拦到陆臻跟前,脸上显出惊慌的样子。陆臻方才醒悟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小人儿又放回了地上。小朋友一边咬着手指,恋恋不舍地被妈妈拖走,排到队伍的最末尾。
陆臻发现那个妇人长得相当憔悴,手指粗糙而干枯,那是长年累月的劳作与饥饿留给她的,倒是把儿子养得出奇好。
或者,把食物留给儿女是所有母亲的天性。
5.
陆臻回去时,秦若阳正在走道里抽烟,远远的看他过来,自烟云弥漫中招手:“你跟我过来。”
“我们队长怎么样了?”陆臻马上问道。
“你跟我过来,有很多消息。”秦若阳推开身边的大门,会议室里空荡荡的,窗帘紧闭,只漏出一线阳光,尘埃在薄薄的光层里翻腾。
“怎么了?”陆臻随手开灯,感觉气氛有些诡异。
秦若阳盯着墙上的地图,心不在焉地说道:“安东尼死了。”
“是嘛。”陆臻着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安东尼是谁。可一时间又搞不清楚秦若阳与这位线人的私交如何,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林奎也死了。”秦若阳慢慢说道。
“嗯?谁?”陆臻搜索枯肠也没记起这个名字。
“林奎,我的助手,你见过的,个儿比较高的那个。”
“哦……哦。”陆臻的脑海里依稀浮起一个影子,极浅而淡的,面目模糊。
“你不记得他了吧?”秦若阳苦笑,有些凄怆的味道:“他还在我面前夸过你,说你在记者会上表现得很好。”
“主要是……都没怎么交流过。”陆臻有些抱歉地。
秦若阳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坐下,眉目凝定着,一声不吭。陆臻总觉得哪里不对头,试探着凑近安慰道:“干我们这行的你也知道,难免生离死别。”
“雷特确定已经死了,尸体被他的部下带走了。”秦若阳做了一个从中间一切两半的手势:“吉布里列把雷特的大营给冲了,冲得四分五裂的。”
“呃?那很好啊,吉布兄这次赚大了。”话题转得太猛,陆臻几乎有点噎到。
“方进有消息了,你们队长还在失踪。”
“啊?”陆臻心头一凛。
秦若阳却紧跟着说道:“现在,有一支队伍正往南珈过来,说是要报仇。”
消息一个比一个劲暴,陆臻的脑子几乎接不上趟,条件反射式地追问道:“谁?多少人?”
“是雷特弟弟手上的一支,大概有三千多人。”
“你他妈不早说。”陆臻顾不上骂秦若阳不知轻重,一边往值班室跑,一边吼道:“全区一级战备!!”
刺耳的警报声瞬间响彻云霄,南珈基地像是被人猛地抽了一鞭子,所有人都跳了起来,向自己的岗位狂奔。警戒力瞬间加了三倍,难民们跑回到自己的帐蓬里,米加尼带着基地的保安们一个分区一个分区的清点计数,好控制难民的行动,不让他们乱跑。无线电台的群通道里顿时挤进了很多人,各自七嘴八舌地问着:发生什么事儿了?
陆臻把各项命令下达完才想起找秦若阳算帐。他怒气冲冲地一脚踢开会议室大门,却发现秦若阳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直沟沟地盯着墙。
“秦若阳,你这算怎么回事儿?”陆臻强行收敛了怒气。
秦若阳缓缓转过脸来看他,眼神空洞:“为什么,我做了所有对的事情,结果还是这样了。”
陆臻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去,怒火散得一干二净,倒是有些慌了起来:“师兄?”
“你说我是不是有哪里搞错了?为什么是这样子呢?”秦若阳痛苦地捧住头。
“你,你别想这么……你这也想太多了啊。”陆臻这会儿脑子里也乱七八糟的,实在没有余力安慰这个心情沮丧的男人。
“准备撤吧,南珈守不住了。”秦若阳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有这么厉害?”陆臻不信。
“你这里难民太多,打起来控制不住,会有人反。”秦若阳又恢复了他面无表情的阴郁郁的样子,思路清晰而犀利:“他们呆在南珈不过是为了活命,谁给他们活命,他们就会听谁的。这种人我见得多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信得过的人不多。”
“可是,上面的命令还没下来……”陆臻仍然迟疑的,他为南珈付出了太多,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快了。”
陆臻咬牙切齿地:“那也得让他们付出代价。”
“那当然。吉布里列会把地盘再抢回来的。不过就是再死点人……”秦若阳喃喃自语地:“你说他们为什么不投降?也是,他们为什么要投降……”
“组长!一号线,聂卓将军电话!”陆臻听到郝小顺在值班室里大喊。
聂卓的命令很简单:为防万一,撤!
不是守不住,而是死不起。现在毕竟不是什么战争时期,如果一不小心在南珈死伤太多中国石油工人,那种强大的政治舆论压力决不是任何一个高层人士愿意看到的,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先把人撤出去。
当然,这样一来油田的技术人员撤退一空,万一遇上什么意外,或者南珈不幸被对手占领了的话……那个经济损失也将是相当可观的。
秦若阳站在陆臻身后听完命令,如释重负地说道:“最后的战役,看你们的了。”
陆臻瞳孔收缩,正了正军帽,利落地低吼:“是啊!”
战略转移的方案是一早就做好的,车轮滚滚,一个庞大的车队从库房里开出来,加油检修。难民们嗅到了战火临近的气息,渐渐骚乱起来。柳三变急中生智,开仓放粮,每个人发二十斤玉米,揣上逃难去,不过半天工夫,就散去了好几百人。
当太阳升到最高点时,天色骤然阴沉下去,疾风贴着地面流动,吹起细碎的砂石,打在军靴上沙沙直响。
远方传来隐隐的枪炮声,那支溃军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吉布里列正追在他们的屁股上咬。占领一个像南珈这样的战略要地是他们唯一的翻身机会,否则,在弱肉强食的南喀苏尼亚,等待他们的……就只有灭亡了。
陆臻与陈默相互敬礼,相互下达任务指令。
陈默将带领绝大部分的麒麟队员和海陆的迫击炮连死守南珈,依托良好的工事与地雷阵形,相信足可以给来犯之敌以重击。陆臻将护送车队翻山越岭,疾行两百多公里,进入邻国的难民营避难。而在一番讨价还价之下,海默同意出一个六人小组帮陆臻守卫南珈,并且,在那六个人里包括查理和他的小鸟。
李国峰忙着指挥技术人员上车,看到陆臻从旁走过,连忙拽住他问道:“我们还会回来的吧?”
“那当然。”陆臻毫不犹豫地回答。
广场上依次排开沉默的十轮大卡车,人们匆匆忙忙地奔走其间。陆臻看到米加尼与他的妻儿们挥手道别,他将留下坚守岗位,刚刚做完手术的小女孩虚弱地依偎在母亲怀里,眼神茫然不知所措。
第一部分车队缓缓开出,车斗里像沙丁鱼罐头似的挤着老弱妇孺,陆臻注意到有个胖胖的小手指向自己,定睛看过去,才发现正在早上遇见的那个孩子。孩子的母亲充满歉意地看向陆臻,谦卑得笑着,强行把孩子的脸转了过去,抱进怀里。
天色阴沉,远方天际被滚滚的砂尘染作铅灰色,细密的尘土飞扬在半空中,迷人眼目。
陆臻注意到秦若阳一直没出现,他在无线里呼叫了几声,对方无人应答。一丝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陆臻忽然记起刚才离开时,秦若阳最后向他挥手,脸上有淡泊如烟的笑意,与这热火朝天的战斗景象格格不入,分外的诡异。陆臻一时间心头打鼓,抬眼看到陈默走近,连忙招手喊道:“默爷,陪我走一趟。”
陈默没有问什么,安静地跟在陆臻身后。
会议室里空荡荡的,陆臻站在空旷的走廊里大喊秦若阳的名字,回声一层一层返回来,空空洞洞。
陈默忽然说道:“在211室。”
陆臻一愣。
“我刚刚叫人用红外扫了。”陈默解释道。
“真有你的。”陆臻拔腿就跑。211是当初拔给秦若阳他们用的保密室,只是这段时间秦若阳一直与陆臻在一起办公,已经很久不回去了。
房门虚掩,陆臻轻轻扣了两下,门便自己滑开了。
借着昏暗的天光,陆臻看到秦若阳独自坐在桌前,又是一付发呆的模样。陆臻心里一松,正想抱怨;陈默一手执枪从陆臻身后绕过来拦住他,一边用后背蹭开了日光灯。明亮的灯光瞬间填满了这屋子的每一个角度,秦若阳却仍然一动不动的坐着,连抬头看看都没有,仿佛对周遭的一切变化浑然无知觉。
一丝极淡的苦杏仁的气息飘浮在空气里,陆臻感觉到血液上涌,血压在急速的往上升,直冲得头皮发炸,瞬间分泌的肾上腺素让他的心脏剧烈的收缩。陈默走过去伸出两指按在秦若阳颈边,不一会儿,他看着陆臻轻轻摇了摇头。
氰化钾入口即死,本是无药可救。
陆臻急促地呼吸着,恍然觉得这空间里的苦杏仁味儿浓烈之极,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猛然扑到窗边开窗,混夹着沙尘的狂风撞在他脸上,陆臻毫不顾忌的大口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
“怎么会这样?”陆臻喃喃自语,声音已然哽咽。
陈默敲敲桌子,示意陆臻往上看。桌子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秦若阳的手提电脑、文件夹、笔记本……一层一层地摞好,像个金字塔一般。而最上层的钢笔下面压了一张纸,字迹清晰的写着:终于能结束了。我走了,你珍重!
陆臻的眼泪夺框而出:“怎么会这样?”他不知所措地看着陈默,眼神茫然。
“是自杀。”陈默很快检查了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物品零落……秦若阳把这一切做得清净而谨慎,就像他一直以来的对待工作的态度。
“可是为什么?”陆臻捂住嘴,用力深呼吸,好让发涨的头脑更快地冷静一下来。
“战场综合症?”
陆臻擦干眼眶里的泪水,手指颤抖着扶起秦若阳的脸。
或者曾经有过挣扎与苦痛,但现在的秦若阳看起来睡容安详,脸上的皮肤透出一点血色的红,唇边有少量呕吐的痕迹,散发出淡淡的苦杏仁味道。陆臻下意识地想要帮他擦干净,被陈默迅速地握住了手腕。陆臻一愣,转瞬间醒悟过来,收回了手指。
陆臻感觉到视野又模糊了一些,他用力揉了揉眼睛,低声说道:“我一直觉得他不对,但是我……没有关心他。”
“你关心不过来的。”
陆臻沉默良久,叹息道:“可能吧。”
窗外的广播里一声声传递着口令,第二拨车队正准备出发,引擎沉重地轰鸣。陆臻出神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因为哀伤而变得柔软的眼神再度坚硬起来。他反手握住陈默,说道:“帮个忙,让他看起来像阵亡。”
陆臻静静地逼视陈默,目光清朗。
陈默想了一会儿,说道:“没问题。”
“谢了。”陆臻抬手敬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房间,他没有太多时间,没有时间……
陆臻站在南珈的大门口回望,远远近近的建筑物都笼罩在一片灰中透黄的尘烟中,看起来苍茫而浑重。就为了这些,这些地上的和地下的,为了替这个古老的民族在地球上争取生存的空间,这一路走来他们付出了太多,即使小心谨慎,仍不免损兵折将。
中国太大了,有太多人,太多的需要,这个地球早已被瓜分殆尽。
不抢?哪里的来地盘?
大门口驻守着机枪哨位,一位麒麟队员静静地站在那里。他们会坚守,在国人不知道的角落里,因为只有他们是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上报纸的人,是这个国家秘而不宣的力量。
中国的资产,中国的人。
陆臻想起聂卓曾经说过的,蓦然一股心酸撞向胸口。仿佛心有灵犀似的,陈默伸手按到陆臻肩上。
“默爷,等我把人送到,马上回来帮你。”陆臻的眼睛熠熠生辉,燃烧着战意。
“嗯。”陈默干脆利落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