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是我的奇迹(1 / 2)

麒麟 桔子树 13529 字 23天前

1.

军装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那是一种标识,一个证明,一位身着军装的军人,会不由自主把自己的意识绷紧,让自己的言行可以符合那一身的浓绿。

而与之相对的,便服就像一种压抑之后的放肆解脱,那种感觉近似于两个身在异国他乡的人在公共场合大讲母语时的嚣张快意,以及那种反正你也不知道我是谁的、人在规则之外的放纵。一个身装便装的军人,有时候会比平民的言行更夸张一些。

因为要去给妈妈买礼物,到了市中心,陆臻便先拖着夏明朗直奔一间大商场。陆臻既然敢嘲笑夏明朗恶俗,当然自己就得有几把刷子,一走进那花花绿绿的卖场,陆臻镇定自若地把临出门时从老妈桌上顺来的口红拿出来,让店员小姐们验了下货,便直奔了雅诗兰黛的专柜而去。

这天正是年假期间,商场里的生意十分清淡,柜台上冷不丁来了两个上档次的帅哥,整个专柜都被震撼了,三个柜姐全围了过来,眨着浓妆的眼睛,笑容甜蜜之极。

甭管她是八岁的还是八十岁的,陆臻从小在女人面前就没怯过场子,当下笑容款款地说明了一下来意,又把自家美女老妈的年纪和皮肤状况略略介绍一番,长睫毛下的一双双眼睛顿时更加亮了几分:孝子啊!

接下来的发展就更没什么悬念了:推荐,挑最有性价比的给他推荐;打折,拿员工的会员价为标准。

夏明朗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看陆臻如此左右逢源的样子,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小生一向妻妾成群,男女通杀……

你还别说,这小子倒真的没说谎。

反正,来都来了,陆臻心满意足地看着礼品被妥贴地包装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拉着某柜员MM低语:“有没有什么,适合给男人用的护肤品?”

“你用?”

“不是的,给他!”陆臻以眼神示意,柜员MM便转过头去看想鉴定一下夏大人的皮肤状况,夏明朗此人对于任何投到自己身上的目光都十分的敏感,马上诧异地挑眉扫了一眼过去,黑璨璨的眼睛,顿时把人家小女生煞得红了脸,吓得马上把视线收回来。

陆臻马上哄道:“别怕,别怕,我大哥这人看起来凶,其实人挺好的。”

“看起来很正常,就……正常的洗护就可以了……”小姑娘脸红红的:“这样吧,我们柜都是给女生用的,我去帮你找碧欧泉家的拿个套装过来。”

“行,就麻烦你了!”陆臻笑出一脸的灿烂阳光。

那女孩子跑出去几步,又转回来,笑道:“我索性给你也拿一套吧。”

“行啊!”陆臻答应得十分爽快。

“搞什么呢?”夏明朗冷眼旁观了半天,眼看着硝烟都已经弥漫到自己身上了,终于忍不住凑上去问。

“哦,是这样的,主要是觉得您这张脸太沧桑了点,都让劣质化妆品给毁了,想给您整套东西来挽救一下,下次再上妆的时候,搞点高指标的防晒霜什么的先打个底,也给脸上扑个粉,也好冒充白面小生。”陆臻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道。

“陆臻,虽说丛林迷彩的成份问题是后勤科的事,不过你不会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们用的迷彩是能防晒的吧。”夏明朗以一种教育白痴的口吻凑到陆臻耳边悄声道:“防红外,防紫外,当然也防晒,防水防汗防反射光,以及一定驱虫效果,马蜂可能是防不了,蚊子……你最近有被蚊子咬过吗?”

夏明朗拍拍陆臻的肩,以一个老兵的骄傲挺痛心疾首似的看着他:“陆小臻同志,请不要这么瞧不起军品。”

陆臻愣住:“真的假的?”

“我回去会告诉后勤支队的何队长,你瞧不上他们家的东西。”夏明朗笑眯眯地说着,随手摸摸自己的脸。

“不要啊!”陆臻哀叫,万一要真得罪了后勤上的,把不防蚊的迷彩当成防蚊的发给了他,那他不就死定了么。

两人正纠缠着,刚才那女孩子已经把两套东西拿回来了,很简单的男士洗护产品:一支洗面乳一罐乳液,倒真是一点没乱宰人。陆臻接过来看看,有点奇怪:“噫,一样啊!”

“是啊,你们两个本来皮肤状况就差不多。”

“哦……”陆臻把东西拎在手里,鄙视军品这罪名貌似不轻,如此看来夏明朗对这种东西挺排斥啊……他正在心里犹豫着,却看到夏明朗笑眯眯地掏出了钱包:“多少钱?”

呃?陆臻大诧异。

本来嘛,这件事,如此也算是了结了,陆小臻自然不会让夏大人掏腰包,连忙拦住了,跟着一个柜台MM去收银台划卡。在基地呆着的时候都没什么机会花到钱,花不到钱自然也想不到钱,陆臻在等签名的时候脑子里灵机一闪,颇为好奇地问道:“你现在一个月收入多少啊?”

“不知道,你爹的退休金有多少?”

陆臻一时没反应过来:“五,六千吧!”

“哦,那应该还比你爹的退休金高点。”

记性真好啊!陆臻一头的黑线:“废话!到底多少?”

“干嘛?查我账啊?”夏明朗笑容暧昧,眼看着陆臻脸色不善又转口道:“不过……真不知道,没事查那东西干嘛,无不无聊。”

是挺无聊!陆臻望了一下天,自己也觉得自己挺无聊,没事查这东西干嘛,唉,魔都人士的劣根性啊。

他们正低头细语,收银的小姐一边把单子开出来指点陆臻签名,一边神色迟疑地凑近了,用极轻的声音问道:“那个……那个,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他是不是你男朋友啊!”

陆臻一愣,震惊地看了面前这BH的女生一眼。

小姑娘马上摆手:“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恶意的,我……”

陆臻忽然笑起来,张扬而肆意,一手揽了夏明朗的肩膀,挑衅似地笑道:“是啊,帅吧!”

夏明朗耳力虽然好,但毕竟没听清前半句,被陆臻搞得莫名其妙。

谁知那女生竟马上心心眼做花痴状:“好帅!”

陆臻与夏明朗两人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觑,齐齐落了满头的黑线,捏了收银条落荒而逃。

天哪,这是个怎样荒诞的世界!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夏明朗总算是慢慢回过味来。

“我不知道!”陆臻还在余震中,神色呆滞,怎么?他也不过两、三年没回家,上海这地界,已经开放到这种程度了?

这两人站在商场门口彼此打量了一眼,忽然像触电似的,左右弹开一步。这时候才发现,原来比有人大叫死变态还要可怕的是——有人花痴似地冲着他们嚷:好帅哦!加油!

噫!陆臻分明地感觉到自己皮肤上的疙瘩有如雨后春笋一般地冒出来,而这一剽悍事件发生后的直接结果是:夏明朗大人再也不敢随便地在公共场合冒犯别人的安全区域,直到离开这个魔幻的都市。

任务完成,逛街又成为了一个负担,陆臻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索性就到吃饭的地方去等。

萧明这人从小班长做到大,办事十分细腻周到,早早地订好了一个大包厢,过了不多时,同学们也都陆陆续续地赶到了。陆臻是稀客,好几年不出现了,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夏明朗只是一开始的时候被拉出来介绍了一下,随后便坐到了一边去看报纸。

夏大人自带正压气场,只要他不去招惹别人,等闲人绝不敢去招惹他。

都毕业这么久了还会来参加同学会的,多半都是重情之人,席间倒也没什么人迟到。很快地,人凑齐便都入了席,一个超大的桌子边围坐了十几号人,众人谈笑风生,至于吃什么反倒是次要的。

萧明是组织人,忙进忙出地张罗着上酒上菜,只是这家酒店大约是大年三十晚上太忙了点,到了初二人都有点懈怠了,服务生搬了一箱啤酒过来,居然没给起子。萧明郁闷地出去催,留下这一桌的男人开始各凭本事,有的用牙咬,有的用筷子撬。正在忙乎着,却看到夏明朗已经开好了一瓶,给自己和陆臻各倒了半杯。

“噫!你是怎么弄的?”马上有人好奇起来。

“这就么开啊!”夏明朗随手又拎了一瓶过来,两个手指头一捏,直接用手指撬开了瓶盖。

“不会吧,这样也行!”陆臻顿时好奇起来。

“怎么你不会啊?”这下子轮到夏明朗诧异了:“平时聚餐的时候都谁给你开的啤酒啊?”

“那个,侯爷啊……黑子,楷哥他们手脚比较快,比较爱为人民服务……”陆臻自己回头想,也觉着有点不好意思。

“哦,敢情是咱们全队都宠着你一人啊!”

“队长,您可不能这么说,咱们队的宠物,那怎么算也应该是阿泰,小生嘛也就是比较招人待见!”

“少废话,”夏明朗递了一瓶过去:“试试!”

陆臻不敢反抗,乖乖地接了过去,开始扒拉。

男人么,对这种比较拉风的小事最有兴头,一下子,整个席上都学起来了。只是等萧明借了工具回来,席间除夏明朗以外七个男人,除了陆小臻几次失手之后,终于掌握了技术要领,红着手指完成了任务,其他的,全军覆没!而比较悲惨的两个甚至还划破了手。

姜峰同志因为有新媳妇在身边分外拼命的缘故,所以他也是那被划破手的人之一,于是这位前体育健将华丽丽地困惑了:“陆臻,行啊,当了两年的兵,变这么厉害了。”

“这算什么!”陆臻立马得瑟上了:“我们那边的那些兄弟,那是真的会功夫的,单手倒立能撑一个小时,四块红砖摞着,一记手刀,尽碎。”

生在和平地带的人士最爱听的就是传奇故事,陆臻把身边的牛人牛事挑了几个不那么耸人听闻不那么违规的拿出来,添油加醋装盘上桌,夏明朗对陆臻的吹功一向心里有数,脸上带了三分笑在旁边听着,也不去戳穿他。

只是听到后来,大家都渐渐开始不满足,纷纷要求更有料的故事,陆臻有点耍赖地转头看夏明朗:“怎么办?这帮死老百姓居然敢瞧不起我,你来说个震撼的,震死他们!”

“可吹牛这种事,我没你在行啊!”夏明朗笑道。

切……众人哄笑。

“那,说个听来的故事啊!”夏明朗眸光一闪,黑漆漆的眼睛从每个人脸上过了一遍,刚刚还喧闹万分的局面一下子静了下来:“听说是有一次野外生存,雨林里,跳伞下去的,四天,身上是标准装备,一把匕首,50克盐,还有一壶水。有个兵,运气特别背,他跳下去的时候,刚好落到一个半沼泽里……”

陆臻听到这时,心里已经起了一些异样的预感,垂手到桌下,在夏明朗的大腿上拍了拍,夏明朗的左手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反手与他相握。

夏明朗继续说着他的故事,声音低沉,有一种奇异的诱惑力,令人仿佛身临其境。

“下面是个泥潭,那个兵一下去就踩到个东西,还没站稳那东西就动了,原来是个活物。他那时伞绳还没解,降落伞在树上挂着,感觉到脚下不对了,就拽着伞绳往上翻,然后,才看清了,原来是条鳄鱼。好在那鳄鱼也不大,后来他花了点工夫先用伞绳把嘴给绑上,就把那畜生给杀了。”

夏明朗说得轻巧,席间却已经有人在倒吸冷气。

“结果这下可糟了,没等他逃出那个水沼,血腥味就引来了一大群的鳄鱼,把人团团围住,这就没办法了,就只能逃,可是逃的时候慌了点,把信号弹给丢了。后来你们猜怎么着,那个兵找了棵树,用伞绳把自己绑在梢上,就这么撑着,用一壶水,撑了五天,到第六天,直升机把所有的人都找着了,回过头去专门找他,总算是把人给找着了。”

夏明朗把故事说完,过了好一阵才有人惊叹:“真的假的?”

“真的!军报上登的。”

“这不可能吧!”萧明以一个医生的专业角度在质疑:“一壶水不足以支撑一个成年人五天的消耗,更何况还是热带雨林,日晒太过强烈,水份的消耗会更大。”

“嗯,他吃树上的叶子,还有,晚上会有露水,那地方湿度大。”

“那也不可能吧,他脚下全是鳄鱼,吓都会被吓死的。”女生的胆子毕竟要小点,首先考虑的总是这些问题。

“这倒没什么……”夏明朗笑道:“别往下看就行了,哦,对了,中间他还抓到两只鸟,用伞绳套的,可惜不能生火,要不然烤着吃应该还蛮香的。”

最后那一句话,夏明朗的尾音微微往上挑,仿佛开玩笑似的,席间的气氛又渐渐活泼了起来,倒是陆臻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垂在桌子底下的手,握得死紧。

夏明朗逗了他几次没逗开,只好趁着倒酒的工夫,靠到他耳边轻声道:“干嘛呢,一个故事罢了,怎么就当真了。”

陆臻看他一眼,勉强笑了笑。

都是些一年才聚首一次的老同学,席间通告点来年的大事,跳槽升职女朋友结婚什么的,挑好消息大家开开心。这几年时候到了,别管男生女生都陆续有人开始结婚,没结的那几个,也多半都有了主,于是这话题一来二去便又绕回到陆臻身上。虽然陆小臻年纪尚幼,但归宿问题一样让人好奇,马上有人起头问:“你们那里有没有什么漂亮的女兵啊?”

陆臻苦了脸:“别说了……咱们中队就一和尚队,纯男班,纯的!连队里的老鼠都没一只母的。”

“不会吧,真有这么惨!”萧明大笑。

“就这么惨。”

“太浪费了啊!我就说了凭你小子这风流倜傥的人物,怎么会到现在还单身呢!”姜峰也来插嘴:“想当年,啊,谁不知道六班的陆臻呢?别的班上就不算了,就咱们班54个人,18个女生,全和你传过绯闻。”

“真的啊?”夏明朗顿时来了兴致。

陆臻看那双漆黑眼睛里一闪一闪地放着光,心头狂汗,强笑着:“彼时小生年幼无知。”

“没有没有,我觉得这不算是最扯的,”事关娱乐八卦,插嘴的人越来越多,另一个女生叫莫小晓的,也加入了细数当年的行列:“最扯的是,明明不是他干的事,到最后也能算在他头上!还有谁记得高三那年情人节唐静琪收到的玫瑰花吗?”

众人顿时哄笑,绯闻女主角更是笑得前俯后仰。

陆臻无奈地举手:“我承认,我承认……就是我送的……”

“你去死吧你……”莫小晓大笑:“明明是人家男朋友赵嘉铭送的,结果当时全班都猜是你,搞到后来他自爆都没人信,静琪出来帮他说话都没人信,差点郁闷死。”

“没,就是我送的,干嘛不是啊,多浪漫的好事,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多多地追求这种虚名浊利。”陆臻说得一本正经。

“莫小晓,我那件事归根到底也就是一个虚假绯闻,”绯闻女主角唐小姐展开反击:“倒是你啊!我记得你当年不是很哈陆臻的嘛?号称一百年不动摇的可就是你,现在动不动就让人去死,爬墙爬真快啊。”

“没有啊,我现在照样很哈他啊!”假如有人在高中的时候就很御姐,那无论如何都没法指望她十年之后反倒会变LOLI,莫小晓神态自若地说道:“别说一百年,我是陆臻门下万年走猫。”

“不是吧,你这女人!”唐静琪笑倒:“那你老公怎么办?”

“没关系,只要陆臻一句话,我回去就甩了他。”

莫小晓豪言一句,顿时场面更是激荡,一帮子人起哄强烈要求陆臻同学马上表个态,可怜的陆臻被人揪起来,支支吾吾地嘀咕了几声,忽然道:“那我得先回去买猫沙。”

呼地一下,斜刺里飞过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陆臻一抄手接着了,再一看,竟是半截鸡骨头,那始作俑者早在桌上笑趴了。

2.

吃吃饭喝喝酒说说笑,这世上大半的同学会都是一个模式,时间更是如流水过,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杯盘狼藉,有人没尽兴,便叫嚣着说要去唱K,马上便有人翻出优惠卡来打电话订位子。

陆臻看着兴致勃勃的同学们,心情有些激荡似的看看夏明朗,夏明朗自知这种场面一辈子就撞上几次,何必不成全,自然笑着点头。

从酒店里出来天已经黑透,一行人站在地下车库的出口等有车的同学去拿车,酒酣耳热之际大家的谈兴更浓,耍嘴皮子的事陆臻总是中心,正说到神采飞扬处,冷不丁从车库里窜出一辆车,竟直接奔着陆臻而去。陆臻聊得正起劲完全没什么防备,等感觉到后边有风袭来已经来不及闪开,只能顺势往后倒,单手在那辆车的前盖上一撑,一个漂亮的侧翻,翻到旁边去,落地没站稳踉跄了几步,被夏明朗伸手扶住。

顿时人群里就炸开了锅,七七八八的指责叫骂声起,姜峰刚好站在陆臻前面几步,抬腿便在那车上踢了一脚,骂道:“喂!侬哪能开车呃!!”

这家酒店的停车场出口处的坡度大,那人大概是冲坡的时候油门踩过了头,一时没收住。按说这种事既然没伤着,那车主下车道个歉赔点不是,也就过去了。偏偏那愣头青车主大概真的是喝过了头,竟然把车窗降下来做了个下流的手势,回骂道:“册那!老子就是撞你又哪能!切!那个种乡下人么,撞死掉活该!”

见过不讲理的,倒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众人气结,纷纷怒骂,只可惜那车一下子便滑远了,追赶不及。

大家正在望车怒叹,却看见一道黑影像豹般无声而迅捷地滑了出去……夏明朗没太听懂那人在说什么,可是胆敢向夏明朗比中指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不过是一跑一纵,夏明朗已经稳稳贴到那辆车上,一手扒住那扇正在缓缓升起的车窗,一手伸进车里去,钥匙一拧,熄火,拔出,还没等那车主反应过来,他已经干脆利落地跳下了车,站在路边,手里一上一下地抛着那人的车钥匙。

这场变故来得突然,简直像电影片断一样,除了陆臻所有人都被夏明朗的身手给震到了。

过了好几秒,坐在那车后座的一个女孩子方如梦初醒似地跑了下来拦住夏明朗,一叠声地道歉:“先生,先生……对不起,他喝多了,别和他一般见识……”

到了这种时候但凡有点眼色的也该明白过来,可偏偏是酒壮熊人胆,那愣头青居然不怕死地下车大吼:“亲亲!你干什么哪?少给老子丢人!册那!什么东西!”

这人嘴里不干不净,手上更是毛毛糙糙,那个叫亲亲的女子刚要回身骂人,却被他挥手推到了一边去,女孩子吃不住醉鬼的力气大,踉踉跄跄地退开几步,高跟鞋在水泥地上一扭,堪堪跌进陆臻怀里去,陆臻苦笑着把人扶稳,尚有闲心问了一句:“没事吧!”

“没事没事……”那女生低着头,如果地上有洞,大概会毫不犹豫地钻下去。

“册那娘的!钥匙还吾!”愣头青挥开自己女朋友,冲着夏明朗吼。

夏明朗退后了一步躲那唾沫星子,忍不住却想笑,一双黑眼睛在夜色中闪着细碎的光,那光大约是太刺眼了些,刺得那只醉鬼想也没想地一拳就挥了过去……

“哎,别打人……”亲亲一声惊叫还没落,自己先哑了。

如此摇摇晃晃章不成章法不成法的一拳在夏明朗眼里看来,真是挡了都有辱尊严,只是把头略偏了偏,一手钳住那人的手腕用力一扭,同时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膝窝里。只听得一声杀猪似的惨叫,刚刚还耀武扬威的某楞人,已经像一滩泥似的跪到了地上。

“陆臻!”夏大人懒洋洋地叫了一声:“怎么处理?”

陆小臻最尊重女性,转头去问亲亲:“您说什么处理?”

那女孩子瞠目结舌地瞪着这两人看了一会,忽然牙一咬,扭头就走:“我不认识他。”

陆臻转过头,无比纯良地冲夏明朗笑了笑:“内伊组特!”

“啊??”夏明朗莫名其妙。倒是陆臻那些原本义愤填膺的追上来,打算痛打落水狗的同学们顿时暴笑,一个个捧腹笑得几乎岔了气。

“什么呀?”夏明朗小声嘀咕,在那摊泥的背上又踹一脚,把他大字型踢翻在地,然后手腕一翻略一使劲,那串钥匙便准准地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擦着那人的耳朵落了地。

虽然只是个小小插曲,却成功地把众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了夏明朗身上,一直到了KTV还有人在缠着问:“夏先生,你一定是特种兵吧,刚刚那一手,真的是太帅了,真是……”

“不不,那只是一个普通的车载步兵上步战车的动作。”夏明朗笑着否认,当然他也没说谎,那的确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技术动作。

车载步兵?步战车??

一双双眼睛里又画出了更多的问号。

陆小臻万般无奈,抱着话筒在吼:“唱歌啦,要唱歌的去唱歌啦!”

这下子,众人又有了新话题,开始起哄让夏明朗献歌一曲,夏明朗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除了国歌,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各位要听哪一首?”

大家看那双诚恳的眼睛真的不像在说谎,只能万般无奈地放过了他。

等包厢里的气氛又热烈起来,陆臻贼兮兮凑到夏明朗耳边去笑:“又在骗人了吧?我就不信你只会这两首歌。”

“的确不止!”夏明朗一脸的正直:“我还会唱打靶归来。”

陆臻一下子笑喷出来:“真的啊,我去帮你点。”

夏明朗不动声色,手从众人看不到的角度探过去,猛掐陆臻的腰,陆臻笑着躲避,借口上洗手间,蹿出去继续笑。

在清寂的军营里呆了太久,五色喧哗的地带就让人觉得有点烦乱,陆臻在外面溜达了一圈便有点不太想回去,却刚好撞上夏明朗也出来溜边抽烟,两人相视一笑,挑了个墙边的角落里靠过去。

“太吵了吧,等下我去跟他们说一声先走,就说我妈在催了。”

“没关系。”

“其实我也觉得有点吵……”陆臻笑道:“唉,苦日子过久了,都不习惯享乐了。”

“好同志啊!回去找大队给你发奖章。”

陆臻做愁苦状:“灯红酒绿,声色犬马……小生正当惨绿好年华,本该满楼红袖招,我怎么就跟着你混了呢?”

夏明朗低着头笑,却不说话。

旁边有间包厢的门被猛地撞开了,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走出来大概是赶着去上厕所,便忘了关好门,细细的音乐声从门缝里传出来,陆臻无意中听了两句,慢慢变了脸色。

“怎么了?”夏明朗有点诧异。

陆臻竖起食指贴在唇上,轻轻摇了摇头,靠到门边去细听,听了一会儿,竟冲动地推开门进去,就在房门大开的刹那,夏明朗模糊地听到一句歌词:

Us against the world ……

过了不一会儿,陆臻从里面走出来看着夏明朗道:“我唱首歌给你听好不好?”

KTV的走道里光线昏暗,头顶上五色错综暧昧不清的霓虹全落在陆臻的眼睛里,混出奇异的色彩,夏明朗愣了一下,笑道:“好啊。”

陆臻同夏明朗两个刚一进包厢,就被人起哄:跑哪里去了,罚歌啊,罚歌,罚歌……

“新歌不会啊!”陆臻笑道:“现场学一首行不行……”

说着便走到点唱台前去点了歌:Westlife- Us against the world!

音乐起来的时候,便听到人笑道:“陆臻啊,最新单曲么!还是那么紧跟时代啊。”

陆臻敷衍地笑笑,几乎有些过分专注地盯紧了屏幕。

Us against the world

Against the world

(我们一起面对这世界,一起面对这世界)

Us against the world

Against the world

(我们一起面对这世界,一起面对这世界)

You and I, we’ ve been at it so long

(我和你,我们已经相爱了很久)

I still got the strongest fire

(而我心仍然因你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You and I, we still know how to talk

(你和我,我们仍然彼此心灵相通)

Know how to walk that wire

(知道如何闯过一切艰难险阻)

不过才是第一段的歌词走完,夏明朗便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去,看着陆臻的眼睛。

Sometimes I feel like

The world is against me

(有时候我觉得这世界已经离我而去)

The sound of your voice, baby

That's what saves me

(可是,亲爱的,是你的声音拯救了我)

When we're together I feel so invincible

(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便会觉得自己不可战胜)

音乐在耳边回响,陆臻却看到了一重重黑幕扑面而来,当他最疲惫虚脱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声音将他唤回。

活下去,坚持,那一瞬间的挣扎与坚定,不过是为了让那个人别伤心。

因为不想离开,不能离开夏明朗的身边,想和他站在一起,同样的地方,同样的高度,只要他们携起手,这人间不会再有恐惧。

Cause it's us against the world

(因为我们将一起面对这世界)

You and me against them all

(你和我,面对他们所有)

If you listen to these words

Know that we are standing tall

(如果你能听见这些话,知道我们已经站到了绝顶)

I don't ever see the day that

I won't catch you when you fall

(而我永远也不会放开你的手,当你坠落)

Cause it's us against the world tonight

(因为,今夜,我们将一起面对这世界)

这首歌的旋律并不难,陆臻听到第二段的时候已经可以跟着哼唱,等一遍放完按下重播键,陆臻清朗的嗓音代替了原唱,夏明朗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心脏在抽动,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

不可抑制的悸动,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在夏明朗的生命中出现,像是有一团火焰在胸口燃烧。

陆臻的歌声极富感染力,已经有人在应着他的调子帮他和声,夏明朗忽然觉得假如他再不做点什么,心口那团火就要把他烤焦了,便冲动地拿起另一支话筒陪着陆臻一起唱起来。

陆臻的声音一下子变了调,可是很快地又找回了原来节奏,夏明朗的声音低沉而醇厚,与陆臻有奇异的契合。

一曲终了,起哄的声音冲破天去,嚷嚷着要再来一首,陆臻推辞不过,只能随便把下面一人点的歌也唱了,又拖了一会,才托词溜走。

10点多,正是这都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街道上的行人放慢了脚步,匆忙被悠闲所取代。

陆臻并不急着回家,便领了夏明朗沿着南京西路往东走,慢慢地又走回到人民广场附近。夏明朗三十年的生命里有十二年做为一名军人度过,即使没有军装在身,脚步仍然均匀整齐得可怕。陆臻好奇地在旁边看,估计着如果拿尺子量,应该差不出两厘米去。

陆臻玩心起,索性跳上一步,吊在夏明朗脖子上,让他拖着自己走,陆臻是吊膀子的高手,专等被吊人回头时,笑出一脸的天真无辜来,吊得人没脾气。

他们走过大光明影院,看着老旧的大门,陆臻又被勾起了一点童年的回忆,马上得瑟起来:“我小的时候,我老爸每个月都带我来看电影……”他嘴里在唏嘘,眼睛自然也就多瞄了几眼,便让他看到两个身穿沙漠迷彩的军迷兮兮的人物,十分招摇地站在了大门口。

正牌的军人看军迷,有时候跟明星们看模仿秀是一个心理,有点好奇又有点不屑的,虽然一眼就看得漏洞百出,可偏偏又忍不住地想再多看几眼,想再找出那第一百零一个洞。

那两个军迷见陆臻的视线一直有意无意地缠着他们绕,竟傲然地转了个身,也不知道是瞧不上陆臻不让他看了,还是在炫耀背上的行携具。只是他们这一转,倒露出了身后的一张电影海报:冯小刚作品——《集结号》!

陆臻顿时来了兴致。

“我们去看电影吧!听说是冯小刚的新片,战争大戏,特技都是从国外请的,跟兄弟连都有得一拼!”

“冯小刚?拍贺岁片的那个?”

“你也认识他啊。”

“嗯!”夏明朗心想我又不是火星人。

“怎么样,看吧!我去看看还能不能赶上最后一场……”陆臻兴致勃勃地往里面挤。

“打仗的?”夏明朗有点踌躇,陆臻已经开开心心地举着票出来了:“哈哈,刚好最后一场集结号。”

夏明朗看那一副小孩子得了糖吃的模样,也不好扫他的兴。

陆臻做戏做全套,甚至买了两杯爆米花捧了进去,全面地重温童年回忆。

撑过了乱七八糟的一堆广告,诧异完了为什么这一次的主角不是葛优大爷,正剧上映,一开场就是一段战争戏。陆小臻习惯性地纠错:“抗日,还是解放战争啊?八路军什么时候有钢盔了?”

“解放吧……”夏明朗仔细看装备的细节:“应该是缴获的战利品,当时蒋介石手上有好几个美械师。”

“呵呵,运输大队长。”陆臻笑嘻嘻地丢了一颗爆米花到嘴里,咬得咔咔响。

大光明是那种老式的礼堂式的电影院,夏明朗和陆臻两个坐在楼下,屏幕高悬在前方,形成一个几乎是仰望的视角,幕布上巨大的人影便像是踩在半空中。

短兵相接,一小队人在突击,一群人跟上,没多久,夏明朗噫了一声,神情更专注了些,画面切动,显出埋伏着的国民党军官。

“果然啊,中伏了。”陆臻又拈起一颗爆米花。

第一声枪响,便蓦然而至了。

特技做得不错,至少音效很不错,陆臻手一松,那粒爆米花又落了回去。

所谓大片,一开局总要抓人,《集结号》开场的那通巷战下足工本,战火硝烟纷飞而起,一声声子弹的啸叫带着风声的凛利,陆臻的神色慢慢凝重起来,又露出些许茫然。

夏明朗把爆米花放到一边,伸手,握住陆臻的手腕。

枪声一直不停,中间夹杂着起伏的爆炸声,还有人类濒死的惨叫:救我,先救我……拉我回来……

血液溅出人体的瞬间被刻意地放慢了,清晰的液滴在影片灰青的底色中显得凝重无比。

然后,轰隆一声,一个人被炸作两截,大团的血液挟裹着破碎的内脏从断开的身体里涌出来,演员的脸上显出一种空茫的神色,那是生命在迅速流失的空洞与茫然。

陆臻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匆忙地往外挤,夏明朗见状也连忙站起来跟着他走出去。果不其然,那小子一出门就找厕所,扑到洗手台上便开始吐,倒是没吐出什么东西来,只是干呕,十分不舒服的样子,一边吐,一边拿水泼自己的脸。

夏明朗站在他身后看了一阵,退后一步靠在墙边,无声无息地抽着烟。

在大部分时候,烟味对于陆臻来说都不是个让人愉快的东西,而此时,呛人的烟味吸到肺里的瞬间,竟莫名的带来一种平静的感觉,像是有一双温暖的手,在慢慢地抚摸着他抽动的胃。

“呃……”陆臻抬起头来看夏明朗,脸上湿漉漉的,眼睛里也泛着水光,很是急切的神色。

“想到什么了?”夏明朗笑得很温和,难得全然不带攻击和挑衅的笑容。

“我……”陆臻胡乱抹着脸上的水,慌乱的视线忽然在夏明朗脸上停住,猛然伸手,一把抓住夏明朗大衣的领口就往里面拽。陆臻踢开一个隔间的门,把夏明朗拉进去推到墙上,开始手忙脚乱地扯他的上衣,直到露出腰上那个圆圆的纠结的疤痕。

AK-47打的,子弹擦过了脾脏,穿透胰腺和小肠,消化液外流,造成伤口轻度的腐烂,使得最后收口的皮肤变得凹凸不平。

只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陆臻抱着夏明朗的腰,半跪在地上,深深凝视那个疤痕,然后重重地吮吸深吻。

只差这么一点点,他深爱的人,便会永远地消失不再来。

上天终究待他不薄。

夏明朗的身体在那唇瓣压上的瞬间变得僵硬,然后又随着那细细的舔吻而慢慢放松下来。良久,夏明朗轻轻抚着陆臻的头发,笑道:“你这姿式真暧昧,这时候要是撞个人进来,恐怕,很难说不会被你吓死。”

陆臻动作一顿,转而又重重地咬了一口。

“哎……差不多可以了哦!”

陆臻有点委屈似地仰起脸,刚刚凝在眼底的水光还没有散尽,反倒更重了一些,夏明朗心里哎哟一声,有点无奈:“别拿这种眼神看着我好吗?陆臻同志,我宁愿赤手空拳去面对一整队绿帽子。”

“我有这么可怕吗?”陆臻抱怨。

夏明朗慢慢蹲下去,直到可以平视陆臻的双眼:“有!至少,枪,和炮、敌人,都不会让我想退缩!而你,会!别再拿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如果脑子里刻进了这样一双眼睛,会让我胆怯。”

陆臻像是在慢慢冰封又慢慢融化似地清醒过来:“对不起!”

“没关系。”

“以后不会了。”

“好的。”

出了电影院的大门,冰凉的夜风吹上来,陆臻的大脑在瞬间彻底地清醒了,然后脸迅速地红起来,像一个熟透了的桃,连芯子都红透了。

“呃……那个……其实……”陆臻吱吱唔唔。

“哦,怎么?那个什么?”夏明朗眼睛里带着笑,不怀好意地玩味,让陆臻更觉丢脸。

“其实,那片子也拍得不什么样,一点不震撼,还不如《拯救大兵》,其实……”陆臻紧张地话唠。

“哦,是吗?没看过。”

“啊,你没看过《拯救大兵瑞恩》?”

“嗯,除了教学资料,我从来不看战斗场面。”

“为什么?”陆臻好奇地问,脱口而出。

夏明朗看着他笑,这小子头发上还挂着水,却来问他为什么不看战争片,伸手擦去他额角的一滴水珠:“因为,不像你这么爱自虐。”

“呃……”陆臻尴尬起来。

“觉得没什么意思,拍得不真,觉得别扭,拍得太真了,看了恶心。陆臻,天生无畏的人肯定有,天生不怕死的,所谓亡命徒,肯定有,但我不是,我想你也不是,我希望我们整个中队里都没这种人。我们杀人,不是因为这事干起来有多爽,而是,有些事必须得有人干,有些人必须得死,才能让别的更多的人能活着。”

夏明朗伸手看自己的十指:“所谓手上沾满鲜血,一点也不夸张,有时候回家,都不敢用这双手去抱我外甥,怕摸出血印来。我只记得第一次出任务杀了多少人,后来就不敢记了,再该死的人也是人,也一样会流血,一样会惨叫,一样会到你梦里来捣乱。杀人,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有些人没看过,觉得很刺激,我们什么没见过?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全世界的军人都不会死,所有的枪口都插上花。”

陆臻默默无言,眼睛闪着细细碎碎的光,像是远处的星和近处的霓虹在他眼底流动。

是啊,这些道理,其实他早就领会了,只是他的大脑还没有把这些感悟归好类,于是他身体首先起了反应,强制他离开那个地方。

曾经的雨林里,他从敌人的枪口前把夏明朗救下,于是他杀戮已生,他的手上已经沾满了血。

曾经的黑暗中,夏明朗握着他的手开下那一枪,于是他的纯真一去不返,连同他看枪战片的能力一起。

他们被杀,他们杀人,然而,这一切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