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80分的正义(2 / 2)

麒麟 桔子树 14655 字 24天前

“我难得想事才抽一支,跟你不同性质。”陆臻咬着下唇,低声问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决定要走,你,你还会继续爱我吗?”

陆臻没有抬头,视线落在地面上,看着夏明朗的靴尖。

“会啊。”夏明朗毫无停顿地回答了他。

陆臻猛地抬起头。

夏明朗微笑着:“我们可以打电话,可以写信,每年还有假期,如果你还在本军区,我就有更多机会去看你,当然,你还可以去信息那边,反正他们王队很喜欢你,那我们其实跟现在也没什么分别,可是……”

夏明朗顿了一下,陆臻专注地看着他,等待着那个但是。

“可是,如果你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继续这样的生活,那么,你还会不会能接受这样的我呢?”

陆臻愣住,慢慢反应过来笑道:“是啊!”

“所以,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夏明朗翻着口袋拿出烟盒,打开看了一下,苦笑着捏成了一团。

“一般人是不是没我这问题?”陆臻问道。

“知道暗杀任务的三项原则吧?” 夏明朗提醒他,刻意控制过的声音是平静的,与他的眼神一样的平和,静水流深。

“知道,三组以上的调查人员,三年以上的观察周期,三人以上的将军或者部长级签名。”

“你连这都不相信。”

陆臻沉默了很久,有些悲凉的说道:“是的,我刚刚发现,我连这个都不相信。”

“那你相信什么?”夏明朗温和的看着他。

“正义、公平、民主、慈善……”陆臻说到最后自己笑了起来:“我相信一些不会绝对存在的东西。”

“那你不应该留在这里。”

陆臻执拗的看着夏明朗,泪水在眼眶中凝聚,像水晶一样剔透分明,映出晚霞的余辉。

夏明朗终于心痛得再也受不了,转过身去看向天边的落日。

“你爱国吗?”陆臻问。

“当然。”夏明朗笑了:“说句不好听的,在这儿呆着的,都他妈是一群狂热的爱国主义卫士。你说得对,一般人没你这问题。我们想不到你的那些问题,不去想,那样的对错与我们无关。至少现在无关。我们这些人在干嘛?我们这么拼命为了啥?为国尽忠死而后已!所以但凡有那么一点儿疑虑的,他就没法撑下来。”

“我一直以为自己个爱国者……”

“你当然是!”夏明朗打断他。

“但我还是跟你们不一样。在你们看来国家是母亲,无论对错,你都要誓死与她共存亡;可是在我看来国家就像一个房子……”

“真的吗?”夏明朗忽然转身盯住他:“那给你换个好房子你会不会搬走?”

“不会!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爱上了这房子里的人和家具。”

“那你跟我有什么分别?”

陆臻愣了好一会儿,终于笑了:“你把我搞乱了,其实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事,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所以请不要打断我。”

“好的。”夏明朗按住他肩膀,很轻微的一点力量,只是在证明一种存在。

“嗯,那我开始了,最初的时候,我从概率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我在想,我们接到的命令一定绝大部分是正确的,那么,我是不是就正义了呢?可是后来我发现我不能,因为生命是没有概率的,生命是一个全或无的状态,要么活着要么死去。于是,当我杀掉100个坏人之后,我是否就有资格去杀一个好人了呢?”

陆臻嘴角浮起一丝笑,几乎是有点顽皮的,他摇了摇头:“很显然,没这回事。所以这个逻辑不通,我还需要继续。然后,你的说法启发了我,你说我们是枪,是武器,是行刑者。于是我开始设想自己是一个法警,我的任务是击毙那些被判了死刑的人,我忽然发现这样子,我就可以接受了。”

“因为你觉得判过刑的人都是有罪的。”夏明朗说道:“他们应该死,他们不无辜。”

“是啊,”陆臻道:“可法院也是会有误判的,说不定概率还更大,可为什么我却不能接受我们的任务里存在一些隐患呢?于是,我发现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我信赖法律,当那个人站在刑场上,我就相信他应该死。即使后来发现证据链上出了问题,当值的法官以权谋私,那个人其实是无辜的,我虽然会觉得遗憾但并不内疚,因为法律本身是正义的,审判的过程是公开的。可当任务到来时一切都是无知,我没有依据也没有判断,所以我不安。回到这一点上,我终于发现我不信任的,其实是政府,这个政权的某些无法公开的操作规则。”陆臻低下头:“这才是我会不安的根源,只有程序正义才能得到最终正义。”

夏明朗觉得有点胸闷,他不得不承认陆臻那AMD大脑果然能想,如此曲折的逻辑推理简直让人瞠目结舌,而他现在都不知道要怎么回他才好,于是,他只能短促地问道:“然后?”

“然后,我开始思考我应该怎么办,假如我质疑的是政权本身,那离开麒麟显然是不够的,我甚至应该出国。可是,干净的政权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我想我大概得在加勒比海找个不到一百个人的小国家呆着。”

陆臻自嘲地一笑:“当然,我也可以选择眼不见心不烦,看不到就当它不存在,或者说,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我觉得这个程序不正义,那么我不参与它,以表明我的立场,我的观点。然后我想到了一句老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然后我想到了你,你是那么强硬地站在危墙下面,于是跟你比起来,我这个君子看起来是多么的伪善。有些事必须要有人干,如果那是必要的,在整体看来是值得的,这个政权在整体上看来是值得信赖的,那么,我想应该要接受这样的残缺。”

即使我怎样努力都终不能永远正确,即使我竭力避免手里总要沾上无辜者的血,即使我奋斗终生最后只得八十分的正义,即使我的灵魂会被抽打,死去时仍会心怀愧疚。

所以从现在开始放弃那些不切合实际的想法,忘记对与错的执念,别再幻想自己像个正义的审判者,为替天行道这样字眼而沾沾自喜。从现在开始对所有的生命都抱有敬畏,有一点光都要抓住,用最少的血,自己的敌人的、好人的坏人的,换更长久的安宁。

于是,当我开始学会如何忍受残缺的命运,我将会继续学习接受一个残缺的信仰。

陆臻从主席台上跳下来,站到夏明朗面前,夏明朗还在回味他刚刚说出的那一大段话,心怀忐忑,不敢做出任何结论。

“我决定留下来,队长!”

这世上,不知道世界黑暗就贸然前行的人,是单纯的。

知道了世界黑暗而黯然止步的人,是现实的。

知道了世界黑暗却仍然挺进的人,是勇敢的。

让我加入你,夏明朗!

陆臻微笑着,仿佛阳光初霁,扫开一切阴霾。

“我怕你会后悔,在一些特别的时刻,绝望崩溃,你想得太多。”夏明朗道。

“队长,我有设想过离开这里,可是我忽然发现我对任何别的事情都失掉了兴趣,离开这块土地,离开你,离开我的战友和战场,我曾经经历过那样激情飞扬的日子,那种快乐和满足。曾经跨越过大海的人是无法在溪流中游泳的,你带着我经历沧海,你让我看到海阔天空,我于是覆水难收。”陆臻真诚地看着夏明朗的眼睛:“对不起,队长,我让你费心了。”

“每个人怕的东西都不一样,别人难过的坎你一下就跳过去了,老天爷是公平的,不过,怎么说呢……”夏明朗终于放松下来,抬手揉乱了陆臻的头发:“打算怎么报答我。”

“我已经以身相许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呢?”陆臻弯起嘴角。

夏明朗愣了一下,猛地把他揉进怀里,差点把陆臻勒断了气。

最根本的矛盾解除了,紧绷的弦一下子断开,夏明朗一瞬间觉得失重,简直有飘忽的错觉。

陆臻双手插在裤袋里陪着他漫步在整个基地里,操场,障碍场,靶场,城市巷战区……等等等等,那是一早就看熟了的东西,可是此刻却又有了一种别样的新生的味道。

陆臻看着天上的繁星无尽,慢慢问道:“我本来以为你会劝我留下来。”

“我一直在劝你留下来!”夏明朗惊讶。

“我是指,想点办法,逼得更紧一点,”陆臻看着夏明朗眼底的星辉:“其实,你对我有很大的影响力,你知道的。”

“你希望这样?”

“对,我期待过,”陆臻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舔着牙尖:“其实,我失望过,但是后来我发现这是你对我最好的地方,你陪着我,却不逼我。你教会我很多事,让我学到很多,你从来只是指给我看方向,却让我自由的选择。”

“那是因为,逼你是没用的。”夏明朗抓抓头发:“如果把你绑上,你就能心甘情愿地跟着我走,你当我乐意这么折腾,你小子抽起风来有谁拉得住你?”

“我脾气不太好。”陆臻诚恳地说道。

“得了吧,你脾气不太好,我脾气好……”夏明朗笑得眼睛都弯了:“这话说出去,也得有人信哪。”

“我当时就抽风了吧!?”再一次回忆那个黑色的任务,陆臻惊讶地发现,他已经不像当时那么迷惘心痛。

“还好,我已经做好准备把你敲晕带走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门后有炸弹呢?”

夏明朗大笑:“你当我神仙?我要知道会爆炸还会让小肖去碰它?我不让你去,是因为你那时候人已经傻了,不能让你再杀人了,我怕你崩溃。”

“绝望的感觉,你说过的滋味,我终于尝到了。”

什么是绝望、崩溃的滋味,这些问题的答案不仅夏明朗想知道,陆臻自己也在不断地寻找。

生死一线,孤立无援,甚至任务失败都不能让陆臻绝望,他总是有种超脱者的姿态,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潇洒。其实,一切曾经设想并研究过对策的坏境况都不能让陆臻绝望,真正的绝望是来自内部的,一个意外,似乎只是很小的一个点,轻轻一击,打在最脆弱的地方,于是广厦将倾。

好像是忽然间,那强悍的、坚不可摧的信仰体系出现了一道裂缝,他所有的自信,一切力量的根源开始动摇。

相信自己,永远地相信自己,可是当某一个瞬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也并不是那么干净,那么正确,于是……何去何从?

当你忽然发现,原来我们一直信任的东西,其实并不是那么纯白无瑕,它是灰的,深深浅浅的灰,而你的使命并不是那么的崇高,却又不得不为。

那么,应该要如何?

沉默了半晌,陆臻说道:“应该要恭喜你,你终于成功地打破了我,我的天真在那一枪之后变得粉碎,所以我当时特别恨你。就算我知道这一关不得不过,我还是生气,我宁愿换一个人来指给我看这一切,而不是由你握我的手来开这一枪。”

“可是除了我,还有谁敢让你开这枪?”夏明朗道。

“对,所以我现在觉得,幸好是你。”陆臻的耳尖上发红,眼神飘忽闪烁:“那一枪打碎了我很多东西,我曾经的信仰现在要重新建立,所以我很高兴是你握着我的手开了那一枪。虽然很痛,但是,幸好是你。虽然特荒唐,没什么可比性,可我还是忍不住会想到一个别的词。”

“什么啊?”夏明朗莫名其妙。

陆臻的脸上红透,眼睛眨巴了半天,终于还是泄气:“算了,我说不出口。”

“什么东西?”夏明朗怀疑地眯起眼睛。

“总之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坏事,我决定保守这个秘密直到老死……”陆臻敏锐地发现夏明朗舒展手指仿佛有所行动,马上提了一个调说道:“那个,什么,等你七十岁生日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七十?”夏明朗哭笑不得。

陆臻郑重点头:“你不会觉得自己活不到七十吧?”

夏明朗无奈地望了一会儿天,忽然把陆臻的脑袋抓过来狠狠地顺了一下毛,陆臻挣扎着乱叫,从夏明朗手里弹出来迅速地转换话题,大叫着问道:“那个,那个什么,你当年是怎么过的这关?”

夏明朗愣了一下。

“你是不是一下就顺过去了?”陆臻顿时沮丧。

“也没有,卡是卡了一下的,当然没你这么严重。当时严队跟我说:‘你就把自己当武器。就这样,我们只是武器,国之利刃,别的什么都不用想。’”

“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居然拐着弯想了那么多,跟你讲这已经是我这两天里想到最优化的一条通路,前面走死的胡同无数,乒乒乓乓净往南墙上撞,我那AMD大脑啊,这回彻底发热过量了。”陆臻感慨万千地。

“能想通就好,就怕你死在南墙上。”夏明朗微笑。

“不过,你刚刚有句话给了我灵感,让我发现那一大堆的理论真他妈啰嗦,其实还有一个最短的通路。”陆臻看着夏明朗的眼睛,微笑着,真切诚恳:“有一个事实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我难过我纠结,但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你开枪我觉得那样的你真可怕,可是更多的感觉是可怜,我同情你,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欢这样,你只是不得不为。于是,我想想看如果我现在就这么走了,我就成什么人了?听说过印度贱民吗?”

夏明朗十分接不上地点了点头,不明白两者到底有哪分钱的关系。

“在印度的四大种姓之下,还有一群人叫贱民,不洁的人,因为他们的工作与污物相接触。这样的制度在战国时期的日本也有过,我当时看书的时候就觉得,这TM真是天大的伪高贵,那些所谓高贵的人,享受了贱民的服务,然后为了表明自己是多么的干净,于是把帮他们清理垃圾的人当成是下贱的,隔离开。所以,如果我就这么走了,我把这里当成是不洁的,可是又继续生活在这个国度里,享受你们的保护,然后还要离开以表明自己多纯洁,我怎么能干这么恶心的事?”

虽然夏明朗仍旧听得晕乎乎没觉得这比刚才简洁了多少,但是他强忍着把陆臻那AMD大脑拆出来看看CPU频号的冲动,马上诚恳地点头赞同道:“对,太他妈有理了。”

“所以,说到底,我还是对自己没自信,我怕犯错,我想做完人,其实,那根本不可能。到有危险就避开走,孔老夫子就是这么教的,可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谁立之?”陆臻超频超上了瘾,越说越玄。

夏明朗汗了一头:“我立,我不是君子。”

陆臻目光一错,粘在夏明朗脸上,眸光颤动,浓烈的情感不可言传。

“不,你是!”他说,睫毛垂下去,掩去眼底心中澎湃的激情。

夏明朗错愕,气氛忽然间,变得尴尬起来。

陆臻尴尬地用热血给自己煮着耳朵,夏明朗瞧着那小圆耳朵越烧越是通红透明,异常困惑于刚刚出了什么事。

子啊,你今天晚上实在出现了太多次了,所以作为一个文盲,请把我带走吧!夏明朗发出了一个文盲的悲叹。

“嗯,不早了,回去吗?”夏明朗等了半天等不到陆臻开口,只能自己动手打破僵局。

“嗯。”陆臻垂着头,兜着转往回走。

夏明朗觉得挺好玩,伸手揉揉那只通红的小耳朵。

“嗯,别碰我。”陆臻马上偏过头,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威胁道:“当心我再一次兽性大发。”

“来啊!”夏明朗神气活现的:“小子,长本事了啊,给你三分颜色,染坊就开起来了嘛,怎么,这是要爬到我头顶上去啊。”

“我不敢。”陆臻马上退缩。

“还有你不敢的事?”夏明朗挑眉毛。

“当然有,我又不是你,什么都不怕。”

夏明朗听得一愣,忽然道:“我,当然会有我也害怕的事。”

“什么?”陆臻好奇。

“我跟你说过的,一开始你就问过我,我怕什么。”

陆臻恍然大悟:“你说你害怕辜负队友。”

“对,所以……”夏明朗眼中闪过一丝伤痛。

“看来,已经发生过了。”

“是啊!”夏明朗盘腿坐到路边的草丛里:“当年一个室友。”

陆臻看着巡逻兵远远地走过来,跑过去出示了证件,并再三保证会在熄灯前回到宿舍里去,回去的时候看到夏明朗仰面躺着,眼睛睁得很大,残月在他瞳孔里留下一线光斑。

“说说吧,怎么回事,如果你愿意的话。”陆臻在夏明朗旁边坐下。

“其实,很简单的一个事,我跟他是一期进队的,一个屋,关系当然好。一开始我的事比较多,折腾个不停,最后才安定下来,可是没多久他就出了事故,演习的时候把颈椎给伤了,医生建议他转调。那时候我特别不想他走,四年同寝,我有两年多一直在外面受训,刚回来,就像他说的,咱俩还没好好在一起打过仗呢!他自己其实也不想走,27岁正值当打啊!练得最熟的时候谁舍得走。他问我拿主意,我说留下!怕什么啊!反正将来出去咱们两个一组,就算有什么万一,但凡有口气我也能把他背回来。我那时候刚从国外受训回来,整个体能和意识都在巅峰,特别厉害,谁都不是我的对手。”

“我觉得你现在更厉害。”陆臻忍不住插嘴。

“那要看怎么比了,比当队长,那是现在厉害,可是比单兵,已经不如当年了。可,就算是那样也没有用,陆臻,你要永远记住,在战场没有万无一失。”

“不,不在了?”陆臻迟疑问道。

“死了。”夏明朗的言词间有一种自虐式的豪迈:“他当时旧伤复发不能转头,视野被限制,我保护不了他,他就倒在我面前。他说他不想死,可我救不了他。在战场上我们不能期待着自己去保护任何人,知道什么叫万一吗?一万次生,一次死,那就是结局,死了就没了,什么都没了。”

“所以你要求每一个跟着你上战场的人,都能保护自己。”

“我不能让这种事再来一次,我受不了,明知道有隐患而不去清除。如果三天前不是这么低烈度的任务,你当时那种状态,能自保吗?你死了让我怎么办?我的失误,又一次。”

陆臻低头看着他:“那不是你的错,是我太矫情,自作聪明,绕过了你对我的帮助。”

“陆臻,”夏明朗悄悄握住陆臻的手指蹭在脸侧,“我不是你,明白吗?我不会因为自己没错就好过一点。死了,就没了,你不会再笑,对着我说话……而你本来可以不用死,是我把不合格的人,带进死地,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这种事。”

“我会努力的。”陆臻轻声道:“努力地活着。”

努力地变强,不让你担心,努力地更强,我要保护你,至少,保你一万次生。

夏明朗微笑,轮廓分明的唇线在星光下扬起一个角度,眼睛很亮,映着天上的每一颗星。

或者对于战士来说,最大的深情就是活下去,活着,才会有未来,才能有欢笑。

4.

这一期选训的学员还剩下的已经不多了,看来看去不过那几份资料,背都能背出来。之前每一个离开的学员,陆臻都会亲自去送,连夜打印成册的训练成绩和教官点评捧上去,总是能毫无意外地看到那些铁打的汉子在一瞬间泪流满面。

很少有人会求他说:再给我一个机会。

但几乎所有人都在发誓:下一次,我会再来。

军人的血性与豪情。

可是,陆臻把最后剩下的四个人一字排开,生死之地,你们是否真的准备好了呢?

我,又是否准备好了呢?

几天之后,陆臻写出了一份秘密计划交给夏明朗,夏明朗看完之后神色极为复杂,定眉定眼地盯着陆臻的脸瞧了半天,感慨:“你小子也忒狠了点。”

陆臻听得一愣:“这个……不合适?”

“合适,太合适了。”夏明朗感慨万端:“我这两天一直在想,最后一关让他们怎么过,我还以为做人做到我这份上已经算可以了。没想到啊!陆少校果然是读书人,脑子里装着上下五千年,二十四史的谋略,想出来的招就是比咱们这种粗人精妙。”

“你要是想埋汰我呢,就直说。”陆臻无奈。

“我哪敢埋汰你呢?从现在起怎么都不敢了,”夏明朗的食指贴着陆臻的脸侧划下去,停到下颚处轻轻挑起来:“你说你怎么能学这么快呢?”

陆臻笑了:“那也是你教得好。”

“你小子心够狠的。”夏明朗神色微沉,有些凝重的样子。

“我……”陆臻一时之间倒犹豫了:“我认为这是应该做的。”

“我知道,只要是你觉得应该的事,你都狠得吓人。”

陆臻咬了咬嘴唇:“不好吗?”

夏明朗沉默了一会儿,笑道:“很好,我喜欢。”夏明朗收了手倒回他的圈椅里,挥手:“去吧,就照你的意思办!”

陆臻站起来立正,把东西收好开门走了出去。

夏明朗转头看那道背影,依旧清瘦而修长,干净如竹,可是有些东西变化了,某些内部的东西。是他用一些强力的方式侵染了他。这样的变化是好还是坏,他已经无从分辨,或者唯一确定的仅仅是,不得不为。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可能并不美好并不动人,只是不得不为。

就像陆臻所说的贱民,那些工作肮脏而污秽,却总是要有人做,所以贱民根本一点都不贱。

如果可能……

夏明朗蒙住自己的眼睛,如果可能,他也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军人,战场飞着和平鸽,所有的枪口都插满了花,像陆臻那样干净而高傲的孩子,一辈子都看不到丑恶与鲜血。

然而,那终究是不可能的。

他没办法让这个世界永远和平,正如他无法永远保护陆臻的天真一样。

那是陆臻自己选的路,是他不得不面对的磨难,而对于夏明朗来说,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陪着他闯过去。

让白璧染血,染得好,叫沁,染得不好,叫瑕。

好在那个孩子有足够的坚强,即使白璧微瑕,仍然不改玉质,何止……他甚至走得比他想象的更快更坚定。

夏明朗有点感伤,心酸的味道,终于,他们有了共同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或者唯一的幸运在于他们还有彼此,还能相互理解,彼此体谅。这让他想到了他曾经的遗憾,至少此刻,他这一生最骄傲的成就,最为难的痛苦,他的爱人,是会懂得的。

这也是一种幸福吧!

陆臻的后花园开园的时候一共来了三十几朵花,经过现实这双摧花辣手一路荼毒,目前只剩下寥寥四朵。

冯启泰,来自麒麟基地的信息支队,中尉,单纯执着,体能过人,而且是天生黑客,他与01机械语言有一种精神上的互通,以至于他跟人交流的时候常常会少根筋。

曹亮,18军直属电子侦察营,上尉排长,技术全面,实践经验丰富。

宋立亚,师侦察营电子侦察连副连长,上尉,具有非常丰富的野战部队战斗经验。

刘云飞,后勤出身,通信工程的硕士,偏硬件,机械之王。

每一朵都是好花,让陆臻激动心动、甚至于自叹弗如的惊艳之作,要是换了早几天让他选,他会恨不得把所有人都留下来,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如果没有合适的,他会宁愿一个都别留下。他不是夏明朗,说真的,他甚至没有让那些人在真实的战斗中崩溃一次并安全返回的能力。

第一次,他在一个全新的高度,站到了与夏明朗相同的地方,看到了太多之前没有看到过的阴影,而这些,让他变得清醒而谨慎。

经过了入队仪式之后,陆臻的信息组里正式变得热闹了起来,与往常新兵入营时不同,因为官方引导得好,新老之间的气氛融洽得特别快,让大家都恍然有点忘记了一中队的传统,那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最后一关。

于是当夏明朗把陆臻修正好的演习方案拿给方进他们看的时候,小侯爷憋红了一张脸急切地瞧着夏明朗,夏明朗队长平静地回望:“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还是别说了。”

方进用力点头。

过了一会儿,陆臻走过来亲热地揽着方进的脖子笑眯眯地问道:“侯爷,你刚刚想说什么呢?”

方进被那明亮的笑容所迷惑,一时脱口而出:“我想说最毒妇人心。”

陆臻哦了一声,嘴巴张成一个O。

方进额头开始冒汗。

“嗯,是这样的,”陆臻镇定了一下神情,压低了嗓子,“侯爷我知道你对我们俩这种关系有点误解,其实吧……”陆臻故意用一种放肆的目光盯了夏明朗一眼,万分轻佻地说道:“队长那人,还是很适合拿来宠爱的。”

方进嘴巴大张,下巴直接掉了下来。

陆臻同情地帮他把下巴托上去,一本正经地:“这种事不是看你想怎么样就是怎么样的。”

方小爷眨巴着眼睛,神色复杂难言,陈默眯了眯眼,安静地看着那三人你来我往。

陆臻嘿嘿一笑,飘然而去。

至此,连续三天,夏明朗都觉得方进看他那眼神有点瘆得慌,至于第四天?没有第四天了,方进被陆臻诚邀,陪着他的四朵金花搞野外生存训练去了。

小陆少校的阴谋画卷,就此缓缓展开。

这是一个小规模的山地野外生存,四天300多公里,虽然距离不短,但是平原丘陵地带的路况要比雨林好了太多,所以四个学员都在规定时间到达了目的地。

陆臻和方进商量过,决定原地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叫直升机来带他们回基地,于是饥肠辘辘的学员们开始变着法给自己弄吃的,兔子倒是烤了两只,可惜手艺比起夏明朗来,那叫一个天上地下。陆臻神采飞扬地炫耀着夏队长的成名绝技,一干小花们因为刚刚才在夏恶人手里吃尽了苦头,只是敷衍地陪了点笑脸。

毕竟是体力消耗过大,吃过了东西,几个学员各自找了个草窝子窝下去,一个个睡得不醒人事。

方进这几天过得太无聊,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偷偷拉着陆臻说小话,说着说着又说到了演习上,不由得感慨了一声:“你说说啊,你那届是打毒贩,我那届也是,现在他们还是,从头到尾,咱都打了五、六年的毒贩子了。”

陆臻听得一囧,笑道:“谁让咱们严头只有何老大一个过命的兄弟呢?他要是还认识什么特警大队大队长什么的,咱们也能捞点城市反恐的任务哄哄人。”

“可不咋的!你看咱大队长啊,现在都能这么……啊,那拉风的,当年当兵的时候应该也老风骚了,怎么就没多给咱们基地勾搭几个兄弟单位呢?”方进一本正经地支愣着下巴。

陆臻脸都快抽了,拍着方进的脑袋笑道:“侯爷啊,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严头没事老整你了……”

方进一愣,后知后觉后怕地把脑袋埋到爪子下面睡觉去了。

夜阑人静,陆臻借着微茫的月光看着那些年轻而富于朝气的脸,心里忽然有点舍不得,他本来就是极易和别人结下情份的人,而现在这四个人,于他而言,意义则更加不同。

陆臻看着天上的繁星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天亮的时候夏明朗用卫星电话通知他一切顺利,陆臻把四个学员叫醒,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们有个临时的实战任务,夏队长决定带大家过去开开眼界,听他这么一说,众人脸上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一个个严肃了起来。

陆臻呵呵笑着让大家放松,解释道:他们不过是作为预备军去见见世面,到时候还不一定逮得着机会开枪呢!

冯启泰顿时松了口气,刘云飞年纪轻有点不服气,嘀咕了一句,陆臻按住他肩膀,笑道:“慢慢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而另外两位毕竟资历深,很是理解的样子,神色间只有严肃,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变化。

这边六个人坐着直升机赶到,大部队已经随着夏明朗上边界堵人去了,留下接待他们的只有黑子。他把地图指给陆臻看,原来陆臻这支小分队的任务主要是监控一个小村庄,据说与边境上交易的毒贩子有点牵连,学员们大都露出跃跃欲试的紧张神色,陆臻趁热打铁把人员分配了出去,五个人占了四角方位,还有一个可以做机动。

频道里一时安安静静,只有细微的电流的沙沙声。

潜伏了一个小时之后冯启泰终于忍不住问道:“组长,咱们今天能看到敌人吗?”

“不一定,1%的可能,100%的准备。”陆臻道。

冯启泰嗯了一声,鼻音有点重,拖着,孩子气的味道,陆臻于是笑道:“怕了?”

“谁,谁怕了?”冯启泰着急。

“组长我敢保证阿泰就怵了,刚刚看着都快飞泪了。”因为是公共频道大家都听得到,刘云飞忍不住插嘴。

另外两个人随之附和了两句,可怜的阿泰终于哽咽了。

“你这毛病……”陆臻感慨:“得改。”

“我知道。”冯启泰有点气声:“我真的不怕的……”

陆臻忽地声音一沉:“有情况,保持频道清洁。”

五个人,十只眼睛,十只耳,齐齐静了下来,张开天罗地网。

陆臻和曹亮在同一个方向,只有他们两个看到了来人,远处的山梁上急匆匆地绕出来一大队人,看那声势足足有十几匹马,曹亮压住声音里的焦虑情绪:“怎么样?打吗?”

“我们两个顶不住的。”陆臻道:“把另外三个算上也不行,那些人都是境外的雇佣军,马上有重武器,几个毒贩子还不值得我们拼命。看样子,队长他们没截到人。”

“他带那么多人过去,还截不住一帮毒贩子?”刘云飞忍不住插嘴。

“碰到了当然能截住,可能是消息走漏了,这么长的国境线,贩毒的都是本地人,比咱们知道从哪里能过境。”陆臻沉吟了一下:“不能放他们进村,万一他们狗急跳墙绑架人质就惨了,你们先顶着,我到村子里面看看,找个打伏击的地方。”

陆臻是组长,他说得滴水不漏,没有人有异议。

陆臻潜进村里,几分钟后另外四人听到耳机里咔的一声,刘云飞着急追问,对面安静无声,顿时大家就有些慌了。

静默了几秒钟,宋立亚忽然说道:“卫星电话在谁那里?我们应该先通知夏队长。”

冯启泰惊声:“被组长带进去了。”

怎么会这样?

宋立亚嘀咕了一句,说道:“云飞,不如你进去看看,不管遇上什么事,及时通知大家。”

刘云飞收了枪悄然潜入,几分钟后,耳机里沙沙地一响,陆臻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带着急促的气声:“我在村子里发现了毒品,找到接应的人了,刚刚跟他干了一架,大家都进来,西南边第三家,门口有很大一丛竹子。”

“组长,我们应该先通知夏队长。”宋立亚急道。

“已经通知过了。”陆臻干脆地回答。

他说得斩钉截铁,于是自然没人再会有怀疑,十几分钟后,当学员们一个个莫名其妙地被人放冷擒倒,被押进那个小院时,看着被晃悠悠吊在架子上的陆臻一个个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么会这样?

冯启泰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组长??!!”

陆臻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我刚刚让他们给扣了,我不想死,只能搭你们进来。”

陆臻说这句话的时候强迫自己睁大了眼睛,平静得几乎有些阴冷的目光掠过一张张震惊到漠然的脸,陆臻不自觉咬住自己的下唇,心很痛,是那种沉重的痛,好像有气锤砸在胸口,又闷又堵。

夏明朗,我终于体会到和你一样的感觉了,那是不是能代表着我与你又近了一步?

陆臻有些释然地想着。

“现在人齐了,能把我放了吧?”陆臻慢悠悠地说道。

旁边一个穿着大花衬衫的年轻人恶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道:“凭什么?”

“放我走,我有能力把缉毒警骗开。”那些目光太过刺眼,陆臻终于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他们现在人在你手上。”陆臻忽然恼怒,他有一肚子火,正愁找不到发泄,他偏过头,视线冷冰冰居高临下地罩过去,锋利的目光简直能戳死人:“我现在跟你们一条船,不放你们走,我自己也不安生,还需要我再解释一下吗!”

身后一个中年人用当地的土语吆喝了一声,花衬衫拿匕首挑断了绳索,看着他的眼神极为鄙视,陆臻心中刚刚腾起一阵疑惑,眼前已是白光闪过,花衬衫横握着匕首切了过来。陆臻直觉往后闪,刀锋擦过胸口一点点,入肉一两分,渗出一线血痕。

“你干嘛?”陆臻怒喝,把那柄刀从他手上夺过。

“老子瞧不上你这种人!”花衬衫唾了一口,身后的中年人着急地走过来把他拉了回去。

陆臻顿时有些了然,夏明朗一向有急才,可能他临时又改了剧本,让一切看来更真实,这样也好,陆臻讥讽地笑一下,冷冷的:“那又怎么样?”

他把身上的灰扑了一下,转身就走,作恶,会给人一种奇妙的快感,而同时更有一种如坠无底深渊的恐惧感,此时此刻,这两种激烈的刺激在陆臻的心底拉锯,像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折磨。经过刘云飞身边的时候,那个人忽然不要命地挣脱了出来,疯狂挥过来的拳头几乎没有章法,陆臻仰面躲过这一击,脚下已经直觉地踢了回去。刘云飞被踢倒,旋即又被按住,陆臻看着他的脸倔强抬起,一双眼睛里血线交错,殷红的,好像会滴下血。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陆臻却觉得他什么都听到了。

在那个瞬间,他被这束目光所穿透,像一只枯叶做的蝶,被人钉死在灰墙上。

陆臻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麻烦,把这些人尽快处理掉,要不然,我会很难做。”

你会绝望吗?

陆臻用一种探究的目光与他对视,当你相信我真的已经背叛了你,你最信任的组长,最亲密的战友……

你会怎样?

没有回答,只有愤怒。

陆臻僵硬地转过头,冯启泰已经把脸哭花,曹亮眼中茫然得好像什么都看不清,宋立亚拒绝看他,视线始终落在地面上。

陆臻心中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拿出身体里最后一点力量走出门,当确定他的背影已经在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之后,陆臻像是忽然间脱了力,跌坐到路边的一堵矮墙下,尘烟扬起,迷花了眼睛。朦胧中看到有人走过来,像是从青天绿水间行来,因为气息太熟,陆臻闭上了眼睛没有动,感觉着一只温暖的大手按在发间揉了揉,滑下去,把他的脸抬起来。

“哎,怎么哭了?”夏明朗笑道。

陆臻闭着眼睛。

“方进,过来看看,这里有个比你还没用的了。”夏明朗的笑声温和平正。

陆臻终于睁开眼睛瞪着他。

“怎么?”夏明朗笑眯眯地逗他。

方进抓抓头发走过来:“臻儿,别怕,第一次都这样,哈哈,我当年硌得我晚上都不想睡觉,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个坏人。”

陆臻胡乱抹着脸上的水迹,一边抬脚踹过去。

夏明朗看到他胸口的伤,指尖凑上去沾了点血:“怎么搞的?”

“何队手下的人嫉恶如仇。”陆臻笑道,眼神意味深长。

“以后专心点。”夏明朗叹气,顾左右而言他,招呼着陈默:“跟里面联系好了吗?”

陈默点点头,夏明朗手臂一张,勾着陆臻的脖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院里,花衬衫正爬在架子上面解绳结,冷不丁打眼看到陆臻吓得差点从架子上掉下来。

“他、他他他……”花衬衫指着夏明朗,又指着陆臻,最后又指回到夏明朗。

夏明朗笑眯眯的:“介绍一下,奥斯卡最佳男主角。”

“啊!”花衬衫跳了起来。

陆臻捻了捻指尖上的血,苦笑:“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看来我是体验派的。”

“可老大和我说的不是那么回事啊!!”花衬衫惊慌失措地看着陆臻。

“没事没事,演得很好,很逼真。”陆臻上前一步安慰半抓狂的小刑警。

相似的场境,四台电脑,四个画面,刑求。

陆臻抱着肩站在夏明朗身后,胸口的一线血口已经用敷料处理好,专用的胶条很好地止住了血。

“去年你整我的时候也是这样吧。”陆臻忽然道。

夏明朗做猥琐奸诈状笑:“有没有一种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兴奋感。”

“小生人品纯良,对这种为非作歹的事没有快感。”陆臻严肃的。

“你得了吧你,”夏明朗转过脸来:“我算是看透你了,书生翻脸狠上加三分,咱以后可再也不敢得罪你了,是吧,侯爷?”

方小进用力点头,支着下巴问:“我说臻儿,反正最后都要玩这一出,你前面搞这么煽情干吗?”

“不一样。”陆臻道:“一个被认为是归属的地方,是应该给人希望的。我们可以制造10倍的磨难,但不要打压做人的尊严。”

“那现在呢?还不都一样?”方进不以为然。

“不一样,现在让他们失望的是我,不是麒麟。”陆臻的眼睛牢牢盯着画面,目光灼热。

夏明朗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按住陆臻的肩,笑道:“你有福啊,正赶上升级,看这画面多清晰。”

“你们以前摄像头的像素太低了。”陆臻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问了:“还要多久?”

随行的心理医生还是原来那位,闻言说道:“是不是看别人被打比自己挨揍还难受?”

陆臻一笑:“有点儿。”

夏明朗捏在陆臻肩头的手指紧了紧,陆臻抬手在他手背上拍一下,凝眸看着画面:“你觉得情况怎么样?”

“基本上都还可以,除了一个……”夏明朗迟疑。

“曹亮。”

画面上被定格的脸上眼神空茫。

陆臻轻道:“没想到是他,我本来以为会是阿泰,或者刘云飞。”

“通常单纯的人,都会比较无畏。”

本来以为阿泰会第一个挨不过,可没想到他一直哭,哭到天昏地暗时,什么都问不出。

本以为刘云飞过刚易折,可是没想到他就是可以硬到底,似乎折断了也无所谓的豁出去似的豪迈。

或许吧,陆臻疲惫地闭上眼睛,他觉得很累,好在,还有夏明朗,让他可以暂时闭目。

因为单纯所以能执着,不会用太多花哨的想法与理论去编织这个世界,所以才最贴近自然,所以勇敢无畏。

然而,那注定是他所无法拥有的天分,可是夏明朗呢?

夏明朗极聪明,夏明朗是复杂的,然而,他也是单纯的,近乎天然。

自然之子的感觉。

第一阶段的刑求结束之后就是逃跑,测试学员们随时随地寻找逃生机会的能力,阿泰又一次打碎了所有人的眼镜,他第一个逃了出来,夏明朗站在楼下的院子里招手,笑容很欠扁,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不露痕迹地挡在陆臻身前。

冯启泰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手指着陆臻,张口结舌:“你,你你你……”

陆臻打点起精神,寻思着要怎么向泪包解释这个事,冯启泰忽然跳起来抱住了他:“组长,你骗我的是吧,我就知道你一定是骗我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救我们的……”

陆臻与夏明朗面面相觑,有时候盲目的信任也是一种能力,与虔诚的信仰很相近。

不过接下来两位却没让陆臻这样顺利地过关。虽然有方进和夏明朗的双重保护,陆臻还是被刘云飞打到一下,那个愤怒的青年像一头狮子那样火爆而疯狂,至于宋立亚,他的愤怒则显得更为平静而深刻。

亚热带潮湿的阳光明亮而粘重,陆臻看着那一双双火光灼灼的眼睛,轻轻咳了一声。

“我知道你们需要一个解释。”陆臻道。

宋立亚的声音冷硬:“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解释,我需要知道理由,这场荒唐闹剧的理由,你们想怎么样?让我们学会不再相信任何人吗?”

“为了让你们害怕、愤怒、绝望、痛苦,感觉最崩溃的瞬间,然后告诉自己那不过如此,知道自己怕什么,然后才能克服。对,当我们站在一起,穿着同样的军装,为彼此生死,我们是战友,我们彼此信任彼此依赖生死与共,但是我想请大家永远不要忘记我们为什么会站在一起。”陆臻忽然觉得四周极安静,连风吹过林梢的声音都丝丝入耳,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说得每一个字,掷地有声,清亮通明。

“我希望你们的将来不会后悔,而我的未来也不会有悔恨,我希望你们能在我这里尽可能地受到磨练,体会什么叫绝境,什么是濒临崩溃,才能够对未来发生的一切意外都有心理上的准备。我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让你们失望到放弃自我的地步。我希望你们是坚定不移的战士,你们的忠诚与信仰向着祖国与人民,于是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动摇你们的根本,我希望,假如有那么一天,我真的背叛了曾经的誓言,你们会踏着我的尸体继续前进……”

陆臻猛然停了下来,那个句子是如此的熟悉,仿佛来自于他灵魂的最深处,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而直接被宣告在了阳光下。

“我想要的士兵是会在我叛变之后,踏着我的尸体继续前进的人。”

陆臻忽然偏过头,视线掠过人群落到夏明朗的眼底,那双眼睛漆黑明亮,隔着遥远的距离清晰地映出他的脸,像是一面镜子!

从什么时候起?

从什么时候开始?

当他立志要做一个正确的人,当他开始宽容这个世界,宽容所有人,宽容残缺的命运,当他学会站在任何人的角度看待事物,当他不自觉地超脱,变得居高临下,他于是也就失掉了自己的参照物。

一个点的位置是由另外一个点来标记的,一个人的面目是由另外一个人来映现的。

他的镜子。

他的,夏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