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她就打算这么做……”
一根长锥,打向两个猎物的天罚:仙人的妙树,与佛陀的报身。
不需要一对人的殉情——只要有一个人以身相殉、换取另一者的延续。
……
但是——
“这个女人……他妈的,现在和未来怎么都是这种人?!”
他也说不清这是一种忿怒,还是其他的什么情绪。
方白鹿此时的身体,已经能与思绪的速度并驾齐驱——不,就连思绪也在全新介质的承载下、比天雷的光火还要快捷与明晰。
他合起右手的四指、拢在手机的机身后端,前臂后曲、与被液压拉伸的肱二头肌束贴在一起;整座沉重却满是弹力的身躯凶狠地下沉、头部与双肩掼进地面,手臂随着全身重量带来的惯性与自身的出力而抻开、随着动能反关节地扭动成圆。
这是转瞬间完成的、由人体组合的粗略投矛器。数千年前的古老人类,曾用相同的抛射构造猎捕草原上的狮虎:
手机发射了。
乒——
有两条笔直的线段在这栋楼顶稍稍交错、随即分开,将世界划分成不规则的碎片。
手机从长锥旁滑过——这柄已是满功率运转下的飞剑又被添加了可怖的初速度,超越了它过往的极限。而改变了方向的长锥在少去从天顶向下的蓄能、动力与惯性后,也少去几分冲势。
随着只有拾音器才能捕捉的高频摩擦,长锥的前进线条被稍稍偏移:方白鹿能望见手机背面翻起的长长刮痕,纵贯整个机身。
受到偏转的长锥先是穿过被绷紧的披帛:表面上流转的经文(受击的那一点,写的是“自性发时,业识来空”),与作为背景的金红二色随着冲力而碎裂、生出蛛网似的裂纹——
无声无息中,延伸出二妮体外的半段披帛,就此化作了闪亮的漫天碎屑。
那些行者们——无论是诵经的、祈福的、席地而坐的、于城市废墟中跋涉的;尽皆放下本是合十的双掌。它们眼中的光华闪烁,低首轻叹、仿佛再次陷入了永恒的迷思中。
长锥继续向前飞行。
接着,它穿过安本诺拉的右肩:几乎是在霎时之间,她的肩关节被通过的长锥绽成了浑圆的硕大空洞、隔开了身体与右臂间的联系。
被绞碎的道袍肩袖和陶瓷皮肤一起四散飞出:方白鹿望见了每一块碎片的动线——它们旋转着向外迸射,构成向阳的花朵、一个完美的正圆。
那曾经撕裂过无数钢铁与血肉的右臂落在了地面上,砸出数公分深浅的坑洞;从练气士肩部破口里伸出条条神经管线、血雾与炸闪的电火。
长锥还在前进。
它穿过楼宇间的水泥、钢筋与混凝土,只留下一个个手腕粗细的孔洞;直到彻底离开了吉隆坡的范围——它或许最终会坠落在荒原中的某个角落,但已再也和此时无关。
……
方白鹿将双手摁进脚边的水泥、用摩擦减缓冲势,急停在二妮与安本诺拉身旁:他还不够熟悉这具义体的出力,只能如此减速。
他托住失去披帛支撑而坠地的二妮,一手将休克的她拢在肩头。就算是昏迷中的她,双手也紧紧扣住了刀柄:刀刃刮在方白鹿身上、发出“嘎嘎”的刺耳声响。于是方白鹿轻柔地将刀客放在腿边,让她倚靠着自己。
安本诺拉则盘膝而坐,残留的左手握着并起的脚踝。她盯着被长锥截断的右臂,一如往常般冷漠。
她忽地开口:
“那三颗果实,有一颗——”
方白鹿依旧站在女冠的身后,由上而下、低头望着她的背影。他用机械的合成音打断了练气士的话:
“先休息吧。”
稍许的沉默,她又抬高了声音:
“你还……还剩……”
安本诺拉说了一半,便停下了。
“我?还有挺久吧。”方白鹿蜷起手指,敲了敲胸腔的外壳、从其中传来维生液翻卷的流动声;“我……他的话,不会入魔的。只有我。”
“……何苦啊?”
方白鹿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两人间又陷入难捱的寂静。
直到腿部忽地感到了重量,从发丝的轻柔到碳纤维道袍的光滑触感。安本诺拉靠紧方白鹿坚硬且尖锐的外壳,无论那种接触会带来怎样的刺痛:
“我好困啊。肚子也饿了。”
她仰起脸,望向方白鹿突出眼眶的光学镜头。于是他也回答了:
“那等等回店里,咱们弄点东西吃。”
“嗯,好喔……”
小腿和膝盖的压力传感器传来精确的读数,时而增强、时而减弱。安本诺拉的脊背紧贴方白鹿的腿面,随着逐渐平缓的呼吸而一起、一伏。
方白鹿很确定她睡着了,睡得很熟。这莫名让他感到些许喜乐与沉宁:虚拟脑皮层正悄然分泌着数字化的内啡肽。
没有了开金裂石的沉重右手,练气士的身体也轻了些。他略往下腰、伸出手,把安本诺拉缭乱的额发撩到耳后;又扶正了二妮有些下滑的睡姿。
方白鹿重新直起身。他再也感不到疲累,除非低续航的警告悄悄作出提醒。于是他立在原地,打算等到她们从小睡中醒转过来。
“要是以后都能这样就好了……”
是啊,“以后”该做些什么呢?
……
不知过了多久——方白鹿看够了化作废墟的城市,和正在城市中央搏动的三枚果实。于是他调整了两边光学镜头的位置,使它们对准天空:其实只是抬起了头颅。其实就算最明亮的煌煌白昼,他的视线也能够穿过大气层与小行星带、翻越太阳系的边沿,跨进亘古旋转的漫漫银河。
但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更改着设定,维持人类肉眼的视界。
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这都是他第一次真正抬起头,望见天幕里的星空。
这时已入了夜。吉隆坡的灯火只剩烛光似的斑点,是倒映着星与月的平缓镜面。夜幕的星宿于静默里浮现,如一捧洒向天中的晶沙。
群星正在闪烁。
曾经有人——一个本就不曾存在,现在也已消失的人——向他诉说过、提问过:星空的彼端,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还是人类时的情感缓缓地在电子脑中摊开——这些难明的潮涌,此时也成了可视化的星图。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被电子脑精细地分离,以便让方白鹿更清晰地审视自己。
一份人心的宇宙:种种欲望和思绪像是燃烧的混沌,远比星海深处的风暴还要剧烈、更加浑浊;回忆则翻滚不休,组成颗颗烧红的火球、永燃的恒星。
它们都来源于胸腔里的首级、头盖骨下的大脑;是作为人类的一切复制。
但其中有最崭新、最明亮的那一颗:并非从往日的脑皮层移植,用虚拟机模拟;而是全新的,由此时此刻的方白鹿所诞生的思绪与愿望。
它来自于旧时的回忆、某人的承诺、电子的幻景、激素的升降;经过爱恋、遗憾和疼痛所孵化,成了此刻贯穿三魂七魄的小小心愿。第一次拥有的、单纯且微弱的真正欲求:
星河只是闪烁着。它是天花板上的灯球,照亮舞池里永不停歇的人们;午夜的霓虹是它的仿作,也拥有冰冷却纯粹的光芒;九天之外的流瀑,是否能为我提供一处安宁的圣所?
想去看看——我想去看看那些星星。会是什么样的呢?
……
最后,方白鹿只是阖起镜头的外盖,从扬声器里吐出轻且平的合成音:
“哇,真好看啊。”
第三卷 业火消亡睹瑞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