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在乎——而我有一点点在乎,因为一个黑帮分子从别的城市来到弗罗拉之后,不可能没人给他讲解一下当地的规矩,这只可能是他的上司纵容他做的。显然钉锤帮的某些人乐见我们产生一些……冲突,我毋宁称之为试探。”加布里埃尔的声音还是慢吞吞的,但是阿尔巴利诺能从里面听出一丝不见血的杀意来,“这相当愚蠢。”
阿尔巴利诺听见电话那边萨迦利亚无情地插嘴道:“那是因为这几个月以来您把时间花在谈恋爱上的有些太多了,您一放松对他们的警惕,他们就会来试探您的底线——”
“啊,‘对他们的警惕’,”加布里埃尔轻飘飘地啧了一声,调笑道,“那不是我花大价钱雇你来做的事情吗,萨迦利亚?”
加布里埃尔的这个倒霉属下有没有怒气冲冲地反驳什么,阿尔巴利诺没再听到,而与此同时加布里埃尔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她问:“既然你要杀他,能不能顺手把他的尸体放在一个显眼一点的地点?我觉得是时候敲打一下钉锤帮的人了——我会把地址发给你,接下来的事情我这边会搞定。”
阿尔巴利诺很怀疑“我这边会搞定”其实是“萨迦利亚会帮我搞定”的意思,但他没有观察施威格家族如何震慑其他帮派的好奇心。
他只是笑了笑,然后笑眯眯地回答:“礼拜日园丁不接受雇佣,女士。”
“只要能付出足够令人心动的东西,任何人都能被雇佣。”加布里埃尔几乎称得上是愉悦地反驳道,这倒是个很有她个人风格的回答。
阿尔巴利诺好像笑得更开心了一点,他饶有兴趣地问道:“那您能付出什么呢?”
“奥地利双人游。”加布里埃尔不假思索地回答,虽然说出的内容完全在阿尔巴利诺的预料之外,“私人飞机接送,我已经订好了全部行程、买了美泉宫《伊丽莎白》音乐会的门票、跟当地的租车公司预约了一辆宾利、还在维也纳附近短租了一座小古堡——你可以带你男朋友去。”
阿尔巴利诺:“……啊?”
“我本来打算和别人一起去的,”加布里埃尔回答道,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上好像正在愤愤地磨牙,“但不幸的是,我的男伴在我预约的那段时间……可能会有点意料之外的工作,总之现在再取消预约也太麻烦了。”
阿尔巴利诺考虑了一下,接着非常有骨气地问:“所以说,只要我把尸体放在你要求的地点……”
“是,”加布里埃尔干脆地回答,“只要你答应,我就马上把全部行程资料发给你。”
“……成交。”
贝尔醒来的时候,有那么一两秒钟根本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他的第一感受是头痛欲裂,还因为脑震荡而一阵阵发晕:这并不奇怪,他的头上有个吓人的伤口,流出来的血已经干涸,额前的头发被凝固的鲜血又刺又痒地黏在额头上。
他的第二个感受是,自己正以一种极为不舒服的姿势倒在地上:脸半侧着,贴在落满灰尘的地面上;双手被紧紧束缚在背后,已然酸疼发麻。而且还不止如此,他的嘴里甚至也被人塞了东西!
大概就是这个时刻,他昏迷前脑海里的最后那点记忆慢慢回来了,包括狠狠地砸想他的脸的那一拳,现在带血的牙齿还含在他的嘴里——那个店主真是个疯子,他竟然袭击了自己!
贝尔还在温斯洛市的时候也遇到过不少特别固执、特别不怕死、反正就是不肯给当地黑帮交保护费的家伙,但是他们中间绝对没有一个人会做到会因此忽然袭击一个黑帮成员的地步。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没有用的,黑帮成员只是钉子、只是齿轮,他们真正要对抗的是如同庞大机器般隆隆作响的地下王国,但是没有任何血肉之躯可以单枪匹马的与之对抗。
伤害一个黑帮成员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导致更多黑帮成员跟寻血猎犬一样找到你,一旦他们意识到你之前干了什么事情,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你的店铺烧成一地灰烬。
因此,贝尔认为这个店主现在做出的事情只是发疯,最后也只能引火烧身。而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得离开这个鬼地方……说真的,对方既然已经袭击了他,就有可能一不做二不休地干出点别的事情来,要知道弗罗拉可有很多适合抛尸的地方。
贝尔在地上费力的扑腾着,艰难地转动头颅,环顾着四周:他似乎被那个店主塞到一个柜台的下面了。花店里摆着不少阶梯状的木质柜台,它们都只是粗糙的框架,用一块块长条木板跟钉板条箱那样钉起来,然后好在台面上摆放盛放花朵的器皿。他现在就被塞在这样一个柜台里面,甚至可以透过木板之间不到一指宽的缝隙看清楚外面的场景。
许多层层叠叠的花枝阻碍了他的视线,但外面光线倒是很明亮,可以看见人影在晃动……那个疯子店主到这个时候竟然还在营业!
也就在这个时候,贝尔看见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用来修建花枝的小刀,很可能之前被随手放在某地、然后又不小心被碰掉在地上。总之,现在这个小剪子正落在离贝尔不远处,躺在这个柜台外侧的地面上,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贝尔几乎被这点银白色的闪光鼓舞了,虽然他现在被绑得结结实实,但是他还是相信自己可以挪动着接近那把剪子,然后想办法把它拿到手里……那不会很容易的,或许他得把自己的头从柜台和地板之间的夹缝中探出去,然后用下巴把那把剪刀蹭到自己能够到的范围里来……
但是到了现在这一刻,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贝尔干涩地吞咽了一下,然后开始慢慢地在地面上挣扎着往前挪动。他的逃生之道就安静地躺在前方,在不到一米之处。
史蒂芬·欧阳是在晚上遛狗的时候发现那家花店的。
他的两个女儿放学后留在学校排练话剧,他姐姐不放心孩子们这么晚独自回家,于是选择开车去接女孩们,顺便在外面吃东西——反正等欧阳下班回家后,就在桌子上看见这么一张表述了上述意思纸条。这个被姑娘们抛弃了的老实人只能在家里随便弄点东西吃,然后出门去遛狗。
欧阳绝对是个合格的父亲,他的唯一问题在于,总是没法狠心拒绝女儿们提出的任何要求,可爱的伊洛娜向他撅起嘴巴,他第二天就晕头转向地去宠物店把小狗崽抱回了家……总而言之,欧阳家有两只狗,全是精力旺盛的金毛。
要是他不出门遛狗,第二天早上他就会发现家里的沙发全都英勇就义了。
而他之所以会走进那家名为“克洛里斯花圃”的花店,则完全是因为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之后,整条街上只有那家店还亮着令人倍感温馨的光芒,那些花朵在灯光的照耀下又是那样鲜艳可人——于是他就走进去了,想给自己的女儿们买束花,刚结束话剧排练的姑娘们值得鲜花奖励。
花店的店主是个笑容和蔼的棕色头发的男性,英俊得像是大部分小姑娘眼里的梦中情人,总之不太像是会开花店的类型。但他包装花束的动作确实熟练,他把一些满天星、百合和康乃馨混合在一起,搭配成了一束颜色相当和谐的捧花。
“您怎么这么晚还在开店?”欧阳看着他剪掉花枝上多余的叶子的时候,忍不住问道,“我看见街道上别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
现在都快晚上九点了,在弗罗拉,很少有除了酒吧和夜店之外的店铺会开到特别晚。
“我在等我的伴侣,他下班之后会开车来接我,然后我们一起关店回家。”这个看上去和蔼可亲的店主回答道,欧阳注意到,他说德语的时候稍微有点无法分辨来源的口音。此时,他正在用一张纸熟练地把花束包起来,动作娴熟得不可思议。然后他继续说道:“他在一家企业做法律顾问,有的时候会加班。”
欧阳点点头,那听上去确实是个很忙的工作,跟干这种工作的人结婚,可能难免会过上离多聚少的生活——就如同他自己一样,他的妻子就是因为他总是加班到太晚、感觉到自己被忽略了,才和他离婚的。但是看这个店主脸上那个笑容,或许他的婚姻生活要更如意一些。
这个时候,店主把花束包好,并且叮嘱道:“您把花拿回去之后可以把它们插进花瓶里,水只要没过根部即可;每天把花枝截断可以延长花期,或者可以在水里放一些磨碎的阿司匹林片——”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因为欧阳的那两只金毛正在店里嗅来嗅去;现在,它们两个对其中一个摆满了花的柜台发出了低低的吠叫声。不知道是不是欧阳的幻觉,他听见柜台下面发出沉闷的 “咚”的一声。
“那下面有什么东西吗?”欧阳忍不住问道。
“是猫咪。”店主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微笑,伸手掸掉了黏在袖口上的一片桃红色花瓣,“很怕生的动物,一看见有客人来就躲到柜台底下去了,现在这里还有狗,它更不敢出来了。”
这位店主似乎无意继续进行有关猫咪的话题,他把花束递到欧阳手里,然后忽然轻轻地说:“鲜花是很脆弱的东西——在它们凋零腐朽之前,稍微珍惜一点。”
贝尔绝望地闭上眼睛。
就在刚刚,那个来买花的顾客带着他的狗走了,对“猫咪”这种鬼话没提出一点异议,这样更没人能发现他被五花大绑在柜台下面了!他甚至试图弄出了一点声音,但是无奈他被绑得太结实,声音并不够大,顾客显然也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现在他面前还剩下最后一条路可以走,就是去够那把剪刀。刚才他已经失败了一次了,那个剪刀还是离他有些太远,但是在这种情况下——
没有但是,贝尔听见脚步声近了。下一秒,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他看见一双脚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脚的主人停住了;紧接着一只手轻快地从地板上捡走了那把剪刀,就好像刻意要让他看见希望,然后再当着他的面把希望收走一样。
贝尔简直想要骂人了,但是他嘴里塞的那团东西只能让他发出一串含含糊糊的呜咽。那双脚还是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那个疯子并没有离开——然后他听见对方开口说话了,对方说话的语调简直不像是个一时冲动就袭击了本不应该袭击的黑帮成员的人,他的声音甚至透着一种没法用语言形容的愉快。
“先生,您真的有点太不让人省心了。”那个店主说,一声金属碰撞的声响,似乎是他把剪刀放回了它本应该在的某处,“在这种境地里还挣扎得这么起劲的人,我之前也就只见过一两个。”
这句话背后似乎透出了点令人不寒而栗的信息量,但是现在贝尔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下一刻,他又听见了一种让他燃起了一点希望的声音:一连串汽车马达发出的声响。
有一辆车停在了这家店的门口,一串新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会是一个新的客人吗?是钉锤帮的其他人发现他失踪了吗?这次来的人会发现他被绑在这个狭窄的鬼地方吗?就算是有个人能报一下警也好啊!
贝尔忍不住屏住呼吸——
然后一个稍显冷淡的声音响起来:“阿尔巴利诺。”
赫斯塔尔站在“克洛里斯花圃”的门口,注视着阿尔巴利诺。
在此之前,他没法想象阿尔巴利诺成为一家花店店主的样子,就好像数年之前他没法想象自己会和对方一起生活一样——有些人会把这称之为“归宿”,但是他宁可不那么说,那听上去太脆弱也太人性化了。
但是此时此刻确实如此,阿尔巴利诺在店铺明亮又温暖的灯光之下看着他,棕色的头发近乎被镀上一层金色的柔光,他的手里拢着一束由桃金娘、矢车菊和紫罗兰构成的花束,这些花朵新鲜得就像是佛罗伦萨的春天。
有那么一时片刻,赫斯塔尔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开口的时候不自觉地换了个话题,他看着那双奇特的绿色眼睛,问:“……为什么是克洛里斯?”
——他的目光落在店铺尽头墙壁上的那副复制品《春》上面,皮肤铁青的西风之神泽费洛斯正追逐着少女克洛里斯。
在这身着轻纱的少女下一秒就要迈上的土地上,站着花神芙罗拉,她的头上戴着由桃金娘、矢车菊和紫罗兰编成的花环,裙子的布料中躺着各色的玫瑰花,这些都是佛罗伦萨的春天常见的花朵。
赫斯塔尔了解过弗罗拉城的历史:这个地方过去曾被叫做什未林,三十年战争期间,逃亡的王室在这里建立起弗罗拉王宫,名字就来源于神话,所以又被称之为“花神城堡”;再后来,整座城市都以这座王宫的名字命名。
世界上不存在巧合,甚至就连他遇到阿尔巴利诺,本质上也并不是一个巧合。现在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注视着他,嘴角挂着一个笑容。
“当西风之神泽费洛斯俘获克洛里斯的那个瞬间,鲜花从克洛里斯的嘴里吐出来,”阿尔巴利诺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他把手中的那束鲜花十分自然地递到赫斯塔尔手中,“于是这个少女就变成了花神芙罗拉——”
他停顿了一下,垂眼看着被赫斯塔尔握在手中的花朵,然后那个笑容似乎扩大了。
“我喜欢其中有关’蜕变’的意象。”
贝尔听见花店老板和进门的那个人换用英语交谈,内容肯定不是关于买卖,这两个家伙竟然站在花店里谈神话!逻辑到底在哪里?
贝尔试图再弄出点声音来,但是再次以失败告终,他被绑得太结实了。
“我以为赫莱尔·伊斯塔不会让人加班,至少之前加布里埃尔信誓旦旦地说他是个好老板。”这个时候,花店的店主正用极为流畅的英语说道,声音里不可避免地带着一些温暖的笑意。就冲他的发音,他也绝不可能是霍克斯顿本地人;而在此之前,贝尔还以为这些没人脉也没权势的移民会对当地黑帮逆来顺受呢。
“一般情况下他是的。”另一个人回答道,语气之中透着一股子讥讽,就好像任何一个对公司心怀不满的上班族一样,“但是他的那个好朋友打算今年订婚,他对此显然有点……重视过头,然后不知道怎么他的手下忽然就没人有心思工作了,我本来打算七点做完所有工作的。”
“我相信忙完这段时间你可以休个假的,然后咱们可以计划一段旅行,我现在有个计划……”那个店主说着,与此同时他们好像往这个方向走来了。贝尔心里升起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他疯狂地在原地挣扎着,甚至把头和肩膀重重地撞在柜台侧面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脚步声如同警示的鼓点一样敲在贝尔的心头,他听见那个店主用那种愉快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道:“在此之前,我想先给你看个东西——”
柜台上方某种沉重的遮挡物被那个花店店主一把挪开了。
贝尔看见刺目的灯光从头顶上方照射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