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树火(2 / 2)

素食者 韩江 13812 字 25天前

她自己先喝了一口,舌尖上的余味散发出甘甜的香气。她把茶倒在手帕上,然后润湿了英惠的嘴唇。但英惠还是毫无反应。

她开口说:

“你想这么死掉吗?你不想吧,你不是说要成为树吗?那得吃东西啊,必须得活下去啊。”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屏住了呼吸。因为一种不想认可的怀疑涌上了心头。难道是自己理解错了吗?英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想寻死呢?

不会的,你不是想寻死。她在心底默念着。

在英惠彻底不肯开口讲话以前,也就是一个月前,她曾对姐姐说:

“姐,让我离开这里。”

那时的英惠已经瘦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有气无力,很难讲出一句完整的话,所以只能断断续续、喘着粗气说:

“他们总让我吃东西……我不想吃,可他们硬是逼着我吃。上次吃完我就吐了……昨天我刚吃完东西,他们就给我打安定剂。姐,我不想打那种针……你就让我出去吧。我讨厌待在这里。”

她握着英惠骨瘦如柴的手说:

“你现在连路都走不了,多亏打了点滴才能撑到现在……让你回家,你肯吃饭吗?你答应我肯吃饭的话,我就接你回家。”

那时,她注意到英惠眼中的光熄灭了。

“英惠,你倒是讲话啊,如果你肯答应姐姐……”

英惠转过头没有理她,跟着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原来你也跟他们一样。”

“你这是什么话。我……”

“没有人能理解我……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他们都一样……他们根本不想理解我……他们只会给我吃药、打针。”

英惠的声音虽然缓慢、低沉,但却十分坚定,语气也冷静得令人惊讶。最终,她忍无可忍,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这不是怕你死掉吗?!”

英惠转过头来,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她。片刻过后,英惠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为什么不能死?”

***

我为什么不能死?

面对这样的问题,她要如何回答呢?是不是应该暴跳如雷地质问她,怎么能讲出这种话?

很久以前,她和妹妹曾在山里迷了路。当时,九岁的英惠对她说,我们干脆不要回去了,但那时的她未能理解妹妹的用意。

“你胡说什么呢?天快黑了,我们得赶快找到下山的路。”

多年以后,她才理解了当时的英惠。父亲总是对英惠动粗,虽然英浩也偶尔挨打,但至少他还能靠欺负街坊邻居家的小孩发泄一下情绪。因为身为长女的她要代替终日辛劳的母亲给父亲煮醒酒汤,所以父亲对她多少会收敛一些。然而温顺且固执的英惠却不懂看父亲的脸色行事,只能默默承受这一切。但如今她明白了,那时身为长女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因为早熟,而是出于卑怯,那仅仅是一种求生的生存方式罢了。

难道说自己无法阻止吗?阻止那些无人知晓的东西渗透进英惠的骨髓。她始终没有忘记,夜幕降临后,英惠总是一个人站在大门口的孤独背影。那天,她们走到山对面,拦到了一辆开往村子的犁地机。黄昏时分,犁地机驶在陌生的路上,虽然她安心地松了一口气,但英惠并不开心。一路上,英惠只是默默地望着暮色中的白杨树。

如果那天晚上真的像英惠说的那样离家出走的话,就能改变结局了吗?

那天的家庭聚餐,如果在父亲下手打英惠以前,她能死死地抓着父亲的胳膊不放的话,就能改变结局了吗?

英惠第一次带妹夫回家时,不知为什么那个面相冰冷的男人就没给她留下好印象。如果当初她反对这桩婚事的话,就能改变结局了吗?

她有时会潜心思考这些左右了英惠人生的变数,然而在英惠的人生棋盘上,无论她如何举棋不定,都只是徒劳无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停止思考。

如果她没有跟他结婚的话。

当她思考到这个问题时,脑袋迟钝得快要麻痹了。

她不确信自己是否爱他。明明在下意识里察觉到了这一点,但她还是嫁给了他。也许她是希望借此提高自己的身价?虽然他从事的行业没有经济来源,但她欣赏婆家人大多是教育者和医生的家庭氛围,她努力配合他的言谈举止、品位、口味和睡觉习惯。最初他们也跟普通的夫妻一样,会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但没过多久她便对一些事情死了心。但这样做真的只是为了他吗?共度的八年婚姻生活,正如他带给自己绝望一样,自己是不是也让他倍感挫败呢?

九个月前,在临近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他打来一次电话。话筒里频繁传出投硬币的声响,她由此猜测他应该是在很远的地方。

“我很想智宇。”

那令人熟悉的低沉、紧张、故作淡定的声音,如同一把钝刀刺进了她的胸膛。

“……能让我跟儿子见一面吗?”

果然是他讲话的风格,他没说一句对不起,更没有恳求原谅,只是提到了孩子,就连英惠怎么样了也没问一句。

她知道他有多敏感,也知道他是一个自尊心容易受挫的人。她更加清楚的是,如果当下拒绝他的话,那么他就要等到很久以后才会再打来电话。

她明知道会这样,不,正因为知道会这样,所以她直接挂断了电话。

深夜的公共电话亭,破旧的运动鞋,褴褛的衣服,一脸绝望的中年男人。她摇了摇头,抹去了他在自己想象中的样子。但很快眼前又静静浮现出了他以鸟的姿势想要冲出英惠家阳台栏杆的画面,他那么喜欢在自己的作品里加入翅膀,可当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却没有飞起来。

她清晰地记得最后一次看到他的双眼,那张充满恐惧的脸是如此陌生,那不再是自己想要尊敬的人的脸,不再是心甘情愿去忍耐和照顾的人的脸。她终于醒悟到,自己所了解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影子罢了。

“我不认识你。”

她放下紧握的话筒,喃喃自语道。

没有必要原谅和恳求原谅,因为我不认识你。

听到电话再次响起,她直接拔掉了电话线。隔天一早,她重新插好电话线,但正如预料的那样,他再也没打来过电话了。

***

时间继续流逝。

英惠闭上了眼睛。她是睡着了吗?她能闻到刚才那些水果的味道吗?

她望着英惠凸起的颧骨、凹陷的眼窝和双颊。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在加速,于是起身走到窗边。暗灰色的天空渐渐转晴,四周出现了阳光,祝圣山的树林终于找回了夏日应有的生机。那天晚上发现英惠的地点,应该就是远处山坡的某一处。

英惠打着点滴,躺在床上说:

“我听到了声音,我听到有人在叫我,所以去了那里……但到了那里,声音消失了……所以我才站在那里等。”

“等什么?”

听到她这样问,英惠眼里顿时闪现出了光芒,她伸出没有打针的手一把抓住姐姐的手。那股握力的强度令她惊讶不已。

“融化在雨水里……一切融化在雨水里……我要融入土壤。只有这么做,我才能萌芽新生。”

熙珠激动的声音突然闯进了她的脑海。

“英惠怎么办,听说她会死掉。”

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就跟飞机一飞冲天时一样。

她也有一个无法向人倾诉的秘密,也许未来她也不会对任何人讲。

两年前的四月,也就是他拍下英惠的那年春天,她的阴道出血持续了将近一个月。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洗被血浸湿的内裤时,她都会想起几个月前从英惠的手腕喷出的鲜血。她害怕去医院,所以一直拖着不肯就医。她担心如果是得了不治之症,那还有多少时日可活呢?一年?六个月?或者,只有三个月?那时,她首先回想起了与他共度的漫长岁月。那是一段没有喜悦与激情,彻底靠忍耐和关怀维持的时间,也是她自己选择的时间。

那天上午,她终于决定去生智宇的妇产科看病了。她站在往十里地铁站等待着迟迟不来的换乘地铁,遥望着车站对面临时搭建起的、破破烂烂的简易房屋和毫无人迹的空地上长满的野草,她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从未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但这是事实,她从未真正地活过。有记忆以来,童年对她而言,不过是咬牙坚持过来的日子罢了。她确信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这种确信促使她从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她为人老实,任劳任怨,因此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眼前颓废的建筑和杂乱无章的野草,她竟变成了一个从未活过的孩子。

她隐藏起紧张和羞耻心,躺在了检查床上,中年男医生把冰冷的腹腔镜插入她的阴道,然后切除了像舌头一样黏在阴道壁上的息肉。刺痛使得她不由自主地扭动起了身体。

“原来是息肉引起的出血。现在已经都摘除干净了,未来几天的出血量会变多,但过几天就会止住了。卵巢没有异常,您大可放心。”

那瞬间,她感受到了意外的痛苦。活下来的时间无限地延长了,但这一点也没有让她觉得开心。过去一个月里忧心忡忡的不治之症,竟然只是一个无谓的小烦恼。回家的路上,她站在往十里的站台上,感觉到双腿发软,不仅仅是因为刚才手术部位的疼痛。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阵轰鸣声地铁驶向站台,她倒退几步躲在了铁质座椅的后面。她很害怕,因为内心总觉得有一个人正要把自己推下站台。

她该如何解释那天之后所经历的四个多月时间呢?出血又持续了两周,直到伤口愈合后才停止。但她始终觉得体内存在着伤口,而且那个深不见底的伤口仿佛比身体还要大,就要把自己彻底吞噬了一样。

她默默期待着春去夏来。来买化妆品的女生穿着越来越华丽,越来越单薄了。她跟往常一样笑脸迎客,热情地推荐产品,适当地打些折扣,大方地送客人试用品和赠品。她会把新产品的海报贴在醒目的位置,并且毫无差池地更换顾客评价差的美容师。但是,等到晚上把店交给店员,自己要去接智宇的时候,她就会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孤坟。即使走在充溢着音乐和情侣的街道,她也始终觉得那个深不见底的伤口正在张着大嘴要把自己吞噬掉。她拖着汗流浃背的身体,穿过人潮拥挤的街道。

闷热的夏天早晚开始转凉了。经常连续数日不回家的他,在某天凌晨跟做贼似的抱住了她,但她推开了他。

“我累了,真的很累。”

但他低声说:

“你就忍一下。”

她记得那时发生的一切。她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下听到过无数次这样的话,所以她觉得只要熬过那一刻,就能换回几日的宁静,而且假装昏睡可以抹去痛苦与耻辱。一觉醒来,吃早餐的时候,她总是冒出想用筷子戳自己眼睛的冲动,或是把茶壶里的开水浇在自己的头顶。

他入睡后,卧室里变得静悄悄的。她把侧躺着的孩子放平,黑暗中,她依稀发现这对父子的侧脸相似处竟然少得可怜。

事实上,生活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就像现在一样,未来也会这样生活下去的。因为除此以外,她别无选择。

睡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压迫着颈部的疲惫感。她觉得全身上下的水分已经蒸发掉了,干燥的肉体变得摇摇欲坠。

她走出卧室,望向阳台漆黑的窗户,昨晚智宇玩过的玩具、沙发、电视、厨房的橱柜和煤气灶的油渍。她就跟初次到访的客人一样环顾着四周。突然胸口一阵莫名的痛楚,那种压迫感犹如房子在缩小,渐渐挤压着自己的身体。

她打开衣柜的门,拿出那件在智宇吃奶时期她就很喜欢的紫色棉T恤。由于她在家的时候经常穿那件衣服,所以已经洗得褪了色。她只要觉得身体不舒服,就会找出那件T恤来穿,不管洗了多少次,还是能闻到上面给人带来安全感的奶味儿和婴儿的气息。但这次却丝毫没有效果,胸痛反倒越来越严重了。她感到呼气困难,只能不停地做着深呼吸。

她斜坐在沙发上,试图盯着转动的秒针来稳定呼吸。但这也不过是徒劳,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仿佛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瞬间。这种对于痛苦的确信似乎存在已久,它就像等待着时机一样在此刻显现在了她的面前。

所有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再也无法忍受了。

再也过不下去了。

不想再过下去了。

她再次环视房间里的物品,那些东西都不是她的,正如她的人生也不属于她自己一样。

那个春天的午后,当她站在地铁站台误以为自己的生命只剩下几个月时,当体内不断流出的鲜血证明着死亡正在逼近时,她其实已经明白了。她知道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已死去,现在不过跟幽灵一样,孤独的人生也不过是一场戏。死神站在她身旁,那张脸竟然跟时隔多年再次重逢的亲戚一样熟悉。

她浑身颤抖,打寒战似的站了起来,然后朝放有玩具的房间走去。她摘下上个礼拜每天晚上跟智宇一起组装的吊饰,解开绑在上面的绳子。因为绑得很紧,指尖略感疼痛,但她还是忍耐着解到了最后一个死结。她把装饰用的星星彩纸和透明纸一张一张整齐地收好放进了篮子里,然后把解下来的绳子卷成一团揣进了裤兜。

她赤脚穿上凉鞋,推开笨重的玄关门走了出去,沿着五楼的楼梯一直走到外面。此时的天还没亮,只见四周的高楼公寓只有两户人家亮了灯。她一直走,穿过社区后门来到后山,然后一直朝阴暗、狭窄的山路走去。

黎明破晓前的黑暗把后山衬托得比以往更加幽深。这个时间,就连那些平日起早上山打泉水的老人都还没有起床。她垂着头,一边走一边用手擦拭着不知是被汗水还是眼泪润湿的脸。她感受到了一股仿佛要吞噬掉自己的痛苦和剧烈的恐惧,以及从痛苦与恐惧中渗透出的、匪夷所思的宁静。

***

时间没有停止。

她回到椅子上,打开了最后一个保鲜盒。她抓起英惠硬邦邦的手,让她触摸李子光滑的果皮,然后把那骨瘦如柴的手指圈起来,让她握住一颗李子。

她没有忘记英惠也很喜欢吃李子。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英惠把整颗李子含在嘴里转来转去,说自己很喜欢李子的触感。但此时的英惠丝毫没有反应,她察觉到英惠的指甲已经薄得和纸一样了。

“英惠啊。”

她干涩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病房里。没有任何回应。她把脸凑近英惠的脸,就在那一刹那,英惠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

“英惠啊。”

她盯着英惠空洞的瞳孔,但黑色的瞳孔上只映出了自己的脸。一时间的失望使她彻底泄了气。

“……你疯了吗?你真的疯了吗?”

她终于说出了过去几年来自己始终不愿相信的问题。

“……你真的疯了吗?”

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她慢慢地退回到椅子上。病房里一片寂静,连呼吸的声音也听不到,她的耳朵仿佛被吸满了水的棉花塞住了一样。

“也许……”

她打破沉默,喃喃道:

“……比想象中简单。”

她迟疑片刻,欲言又止。

“她疯了,我的意思是……”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把食指放在了英惠的人中上,微弱且温暖的鼻息有规律地触动着她的手指。她的嘴唇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当下她所经历的、不为人知的痛苦与失眠,正是英惠在很早以前所经历的一个阶段。难道说,英惠已经步入了下一个阶段?所以她才会在某一个瞬间,彻底放弃了求生的欲望?在过去失眠的三个月里,她总是胡思乱想,假如不是智宇,不是孩子赋予自己的责任,也许自己也会放弃的。

唯有开怀大笑可以奇迹般地止住痛苦。儿子的一句话,或是一个动作都会逗笑她,也会让她突然愣住。有时,她不敢相信自己在笑,所以会故意笑得更大声。每当这时,她发出的笑声与其说是快乐,不如说更接近于混乱。但智宇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

“这样?这样做妈妈会笑吗?”

只要看到她笑,智宇便会一再重复刚才的动作。比如:噘起小嘴,把手放在额头上比作犄角;故意摔倒;把脸夹在两条腿之间,用滑稽的语调叫喊“妈妈,妈妈”。她笑得越大声,孩子的动作越是夸张,最后还会把全部好笑的动作都重复一遍。面对孩子的这种努力,她感到很内疚。智宇不会知道妈妈的笑声最后变成了哽咽。

笑到最后,她突然觉得活着是一件很令人诧异的事。人不管经历了什么,哪怕是再惨不忍睹的事,也还是会照样活下去,有时还能畅怀大笑。每当想到或许他也过着同样的生活时,早已遗忘的怜悯之情便会像睡意一样无声地来临。

然而,当孩子散发着甘甜香气的身体躺在身边,天真无邪的脸蛋进入梦乡后,夜晚也会如期而至。

天还没亮的凌晨,距离智宇醒来还有三四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时间如同永恒一样漫长,就像沼泽一样深不见底。闭上眼睛蜷缩在浴缸里,可以感受到黑压压的树林迎面而来。黑色的雨柱像长枪一样射向英惠的身体,干瘦的双脚深陷在泥土之中。她拼命摇头想要驱赶脑海中的画面,但盛夏的树木却跟巨大的绿色花火一样绽放在了眼前。这难道就是英惠说过的幻想吗?正如无情的大海一样,数不尽的树木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树海带着熊熊烈火包围住了她疲惫不堪的身体。城市、小镇和道路变成了大大小小的岛屿和桥梁漂浮在树海之上,在那股热浪的推动下缓缓地漂向了远方。

她不得而知,那热浪代表着什么,也不清楚那天凌晨在狭窄的山路尽头,看到的那些屹立在微弱光亮之中的、如同绿色火焰般的树木又在倾诉着什么。

那绝不是温暖的言语,更不是安慰和鼓励人心的话。相反的,那是一句冷酷无情、令人恐惧的生命之语。不管她怎么环顾四周,都找寻不到那棵可以接纳自己生命的大树。没有一棵树愿意接受她,它们就像一群活生生的巨兽,顽强而森严地守在原地。

时间不会停止。

她盖上所有保鲜盒的盖子,然后把保温瓶和保鲜盒依序放回包里,最后拉上拉链。

隔着眼前这具空壳般的肉体,英惠的灵魂到底进入了哪一个阶段呢?她回想起了英惠倒立时的样子。难道在英惠看来,那不是水泥地面,而是树林中的某一个地方?难道英惠身上真的长出了坚韧的树枝,手掌生出的白嫩树根正紧握着黑土?双腿伸向空中,那双手是否在地核延伸开了呢?英惠的细腰可以支撑住来自上下两边的力量吗?当阳光贯通英惠的身体,地下涌出的水逆流而上灌充她的身体时,她的胯下真的会开出花朵吗?当英惠倒立舒展身体时,她的灵魂深处真的在发生这一切吗?

“可是,这算什么!”

她出声地说。

“你正在走向死亡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你这只是躺在床上等死啊!”

她咬紧嘴唇,牙齿的力度大到依稀出现了血痕。她恨不得一把捧起英惠麻木的脸、用力摇晃和捶打她如同空壳般的身体。

现在,时间所剩不多了。

她背上包,移开椅子,弯着腰走出了病房。她回头看了一眼身体僵硬的英惠躺在床上,然后更用力地咬紧牙关,迈步朝大厅走去。

***

短发的护士坐到大厅的桌子前,手里提着小小的塑料篮子,篮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指甲刀。患者们排队领取指甲刀,每个人的喜好不同,所以挑选指甲刀用了很长的时间。大厅的另一侧,绑着头发的助理护士正在依序帮患者剪指甲。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眼前的光景。尖锐和线状的东西会对患者造成危险,院方不仅担心这些东西会伤到别人,也为了避免患者自残,所以住院前会没收下这些东西。她望着这些为了在限定时间内交还指甲刀,而埋头修剪指甲的患者。墙上的钟表已经走到了下午两点五分。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身影从玻璃门一晃而过,大厅的门开了。原来是英惠的主治医生,他转过身熟练地锁上了门。跟所有大医院一样,精神科专家的权威似乎显得尤为特别,这可能与病人都囚禁在医院有关。患者们就像看到了救世主一样,蜂拥而至包围了他。

“医生,请等一下。您给我老婆打电话了吗?只要您跟她说一句我可以出院……”中年男人把事先准备好的字条塞进了白大褂的口袋。

“这是我老婆的号码,求您打一个电话……”

这时,一个貌似失智症的老人打断了中年男人,插话说道:

“医生,请给我换种药吧。我这耳朵……总是嗡嗡作响。”

老人的话音刚落,那个患有被害妄想症的女患者走上前,大喊道:

“医生,我们能谈谈吗?那个人总动手打我,这让我怎么活啊?你怎么回事?干吗踢我?有话好好说啊!”

医生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哄着那个女患者说:

“我什么时候踢你了?你先等一下,我先处理一下他的问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耳鸣的?”

女人等在一旁的时候,一直咚咚跺着脚。她皱起眉头的脸比起流露出蛮横,更多的则是凄惨与不安。

这时,大厅的门再次打开,一位初次见到的医生走了进来。

“他是内科医生。”

熙珠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原来每所精神病院都有一名常驻的内科医生。或许是因为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所以看起来十分年轻。他的表情冷漠,但感觉是一个才智出众的人。这时,英惠的主治医生摆脱患者的层层包围,发出踢踏的脚步声朝她走了过来。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们谈过了吗?”

“……我觉得,她好像失去了意识。”

“表面上看是这样的,但她所有的肌肉还处在紧绷的状态。她不是失去了意识,而是把意识集中在了某一处。如果您看到她做出激烈反抗的话,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医生的态度很认真,同时也显得有些紧张。

“等一下插管的时候,家属守在一旁会很痛苦。如果您觉得在场不方便的话,可以到外面等。”

“知道了。但……”

她回答道。

“应该没有问题的。”

护工把拼命挣扎的英惠扛在肩上,穿过走廊,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双人病房。她也跟随医护人员走了进去。正如医生所说,英惠的意识很清醒,她扭动着身体做出反抗,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她就是刚才一动不动躺着的那个人。模糊不清的吼声从英惠的嗓子眼儿里蹿了出来。

“……放开!……放开我!”

护士和助理护士冲上前,把奋力挣扎的英惠压在床上,然后绑住了她的双手和双脚。

“请您出去。”

看到她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护士长对她说:

“家属看了会受不了的,您还是出去等吧。”

瞬间,英惠的目光转向了她,那双眼睛闪烁着光芒,叫喊声也随之越来越响亮了。英惠不断发出没有音节的嘶吼,四肢用力挣脱着捆绑,就像要朝她扑过来一样。她下意识地走到英惠身边,只见英惠皮包骨的四肢在扭动,口吐着白沫。

“不……要……!”

英惠终于喊出了清晰的音节,那是禽兽一样的嘶吼。

“不……要……!不要……吃……!”

她用双手捧起英惠抽搐的脸。

“英惠,英惠啊!”

英惠充满恐惧的眼神划破了她的瞳孔。

“请出去,您在这里反倒碍事。”

护工架住她的胳膊一把拉起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她便被拖出了门外。站在门外的护士拽着她的胳膊说:

“请您在这里等。患者看到您,情绪变得更激动了。”

英惠的主治医生戴好手套,接过护士长递上的胃管,然后在上面均匀地涂抹好润滑剂。在此期间,护工竭尽全力地用双手固定住英惠的脸。看到朝自己逼近的胃管,英惠的脸涨得通红,她拼命摇头想要挣脱护工的大手。正如护工所言,真不知道英惠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她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护士再次制止了她。护工强有力的大手固定住英惠凹陷的双颊后,主治医生趁机把胃管插进了她的鼻孔。

“该死,又堵住了!”

主治医生叹息般地喊道。英惠张开嘴巴用喉头肌堵住了食道,胃管被挤了出来。内科医生手持装有米汤的注射器,皱着眉头站在一旁,主治医生无奈地拔出了胃管。

“来,再试一次,这次动作要更快。”

他重新在管子上涂抹好润滑剂,体格强壮的护工再次固定住英惠不断挣扎的脸。胃管插入了英惠的鼻孔。

“好了,这下成功了。”

主治医生发出短促的叹息声。内科医生敏捷地用注射器往胃管里推送米汤。用力拽着她手臂的护士轻声说:

“好了,成功了。接下来会让她睡觉,不然她会吐出来。”

但就在护士长拿起镇静剂注射器的瞬间,助理护士发出了尖叫声。她甩开护士的手,冲进了病房。

“让开,都让开!”

她推开主治医生的肩膀,来到英惠面前。手握胃管的助理护士满脸是血,只见鲜血正从胃管和英惠的嘴里喷涌而出。手持注射器的内科医生倒退了几步。

“快把它拔出来,快把这根管子拔出来!”

她不由自主地叫喊着,护工上前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拖了出去。在此期间,主治医生从挣扎的英惠的鼻子里拔出了胃管。

“冷静下,不要动!不要动!”

主治医生冲着英惠大喊道。

“镇静剂!”

护士长把注射器递给医生。

“不要……!”

她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住手!快停下来!你们快住手!”

她咬了护工的手臂一口,再次冲到床边。

“搞什么!”

护工嘴里飙出了脏话和呻吟声。她冲过去一把抱住了英惠,大口大口的热血浸湿了她的衬衫。

“求求你们住手,住手吧……”

她抓住护士长的手腕,一切随之安静了下来。英惠的身体在她的怀里抽搐着。

***

医生的白大褂上溅满了英惠的血,她愣愣地望着那些会让人联想到巨大旋涡的血痕。

“必须马上转院,赶快去首尔的大医院。治疗好胃出血的问题以后,好在那家医院做颈部大动脉注射蛋白质的手术。虽然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但为了延长生命,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她把刚打印出来的转院单放进包里,走出护士站。她走进厕所,瞬间双腿发软,瘫坐在了马桶前。她静静地呕吐了起来,喝下去的茶和黄色的胃液都吐了出来。

“你这个傻瓜。”

她站在洗手台前,一边洗脸,一边用颤抖的嘴唇重复着相同的话。

“你能伤害的也只有自己的身体。这是你唯一可以随心所欲做的事。可现在,你连这也做不到了。”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脸,以及那双无数次在梦中流着血的、不管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眼睛。此时,镜子里的女人没有哭,她跟往常一样不显露任何感情地望着自己。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刚才那震耳欲聋的哭喊声竟然是自己发出来的。

她就像喝醉了一样,迈着摇晃的步子走在走廊里。她努力保持平衡朝大厅走去,一抹阳光照了进来,使原本阴沉的大厅顿时变得明亮了。那是久违了的阳光。对光线敏感的患者做出了反应,大家纷纷起身走到窗边。唯有一个穿着便服的女人与人群背道而驰,朝自己走了过来。她眯起眼睛,努力在眩晕中识别着女人的脸。原来是熙珠,她可能刚才哭过,所以眼睛红肿得厉害。熙珠原本就这么重感情吗?还是说她是一个情绪起伏严重的患者?

“怎么办?英惠现在就要走了……”

她握住熙珠的手。

“这些日子,谢谢你了。”

面对眼前正在哭泣的熙珠,她突然产生了伸出双手拥抱她的念头,但她并没有这么做。她转过头看向那些望着窗外的患者,那些失魂落魄的人正在渴望着窗外的世界。他们都是被囚禁于此的人,熙珠是这样,英惠也是这样。她之所以无法拥抱熙珠,是因为把英惠关进这里的人正是自己。

东边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名护工抬着载有英惠的担架迅速走了过来。刚才助理护士和她快速帮英惠清洗了身体,换了一套衣服。英惠紧闭着双眼,那张干净的脸蛋儿就跟刚洗完澡进入梦乡的孩子一样。她转过头去,不忍看到熙珠为了最后与英惠道别而握住她皮包骨的手。

***

透过救护车的前车窗,夏天郁郁葱葱的树林尽收眼底。午后雨过天晴的阳光下,被雨淋湿的树叶重获新生似的发着亮光。

她把英惠尚未干透的头发撩到耳后。就像熙珠说的那样,英惠的身体就跟孩子一样太轻了,覆盖着汗毛的皮肤白皙光滑。当她用香皂帮英惠擦洗脊椎骨骨节凸起的后背时,不禁回想起了小时候姐妹俩经常一起洗澡的场景,以及那些互相搓背、洗头的夜晚。

她抚摩着英惠纤细无力的头发,感觉像回到了从前一样。当她发觉英惠与还在襁褓之中的智宇很像时,仿佛一只小手掠了一下她的眉毛,顿时让她陷入了茫然。

她从包里取出关了一整天的手机,拨打了邻居家的电话。

“我是智宇的妈妈……亲戚住院了,我在医院……嗯,事发突然……不,五点五十分的时候,幼儿园的车会到社区门口……是,基本上都会很准时……我不会太晚的,太晚的话,我就把智宇带到医院来。怎么能让他睡在您那里……太感谢了……您有我的电话吧?……我等一下再打给您。”

挂断电话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把孩子托付给别人了。自从他离开家以后,她一直遵守着无论如何晚上和周末都要抽时间陪孩子的原则。

她的额头上出现了深深的皱纹,睡意来袭,于是她把背靠在了车窗上。她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智宇很快会长大,很快会识字,也会接触到很多人。她不知道有一天要如何跟儿子解释那些以讹传讹、最终会传进耳朵里的话。虽然智宇生性敏感、体弱多病,但至今为止还是一个很开朗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一直守护这样的智宇!

对她而言,两个人赤裸着身体,如同藤蔓一般缠绵的画面无比震撼。但奇怪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觉得色情的意味淡出了那些画面。他们的身体遍布着花朵、绿叶和根茎,这让她感受到了某种非人类的陌生感,他们的肢体动作仿佛是为了从人体中解脱出来一样。他是以怎样的心情拍摄下影片的呢?难道他赌上自己的一切,只是为了拍摄这种微妙且荒凉的画面,然后最终失去一切吗?

“……妈妈的照片被风吹走了。我抬头一看,嗯,有一只鸟在飞。那只鸟对我说‘我是妈妈……’嗯,鸟的身上长出了两只手。”

很久以前,还不太会讲话的智宇睁着蒙眬的睡眼对她说。她被孩子只有在欲哭时才展露的、模糊的微笑吓到了。

“怎么了,做了一个难过的梦吗?”

智宇躺在被窝里,用小拳头揉起了眼睛。

“那只鸟长得什么样啊?是什么颜色的?”

“白色……嗯,长得很漂亮。”

孩子深吸一口气,然后一头栽进了她的怀里。孩子的哭声让她感到不知所措,就跟智宇拼命逗自己开心时一样。孩子没有要求她做什么,也不是在请求帮助,他只是感到很难过,所以才会哭泣。她哄着孩子说:

“原来,那是一只鸟妈妈啊。”

智宇把脸埋在她的怀里,点了点头。她用双手捧起孩子的小脸。

“你瞧,妈妈不是在这里吗?妈妈没有变成白色的鸟啊!”

智宇哭得跟湿漉漉的小狗一样,脸上隐隐露出了笑。

“……你瞧,这只是一场梦而已。”

真的是这样吗?那一刻,她屏住呼吸扪心自问,这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吗?真的只是一个偶然的巧合吗?因为事情正是发生在她穿着褪了色的紫色棉T恤爬上后山又在冥冥之中退缩回来的那个清晨。

“这只是一场梦。”

每当想起那天智宇的小脸,她都会这样大声告诉自己。她被自己的声音吓到,立刻瞪大眼睛,惊慌地看向周围。救护车依旧沿着倾斜的公路快速地往山下开去。她用手撩了一下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过的头发,那只手颤抖得十分明显。

她无法解释自己怎么会轻易放弃孩子,正因为这是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残忍、不负责任的罪过,所以她不能对任何人讲,更无法求得任何人的原谅。她至今还能感受到那种真实的恐怖。如果丈夫和英惠没有冲破那道防线,一切没有像沙堆一样坍塌的话,也许倒下去的那个人会是自己。她知道,如果现在倒下去的话,那就再也站不起来了,难道说今天英惠吐出的血,不是从她的内心喷涌而出的吗?

英惠发出呻吟声,似乎醒了过来。她担心英惠又会吐血,于是急忙把手帕放在了她嘴边。

“……呃。”

英惠没有吐血,而是睁开了眼睛。黑色的瞳孔直勾勾地望着她。有什么东西在那双眼睛的背后晃动着,那是某种恐惧、愤怒、痛苦,还是隐藏着她不曾知晓的地狱呢?

“英惠啊。”

她用干涩的声音呼唤着妹妹。

“……嗯,嗯。”

英惠不是在回应她,而是想要反抗似的转过头。她伸出颤抖的手,但立刻收了回来。

她咬紧嘴唇,因为突然回想起了那天凌晨下山的路。露珠浸湿了凉鞋,冰凉地渗进脚里。她没有掉一滴眼泪,因为无法理解,也不知道那滋润着心如死灰的身体、流淌在干枯血管中的冰冷水分到底意味着什么。一切只是静静地流进她的体内,渗进了她的骨髓。

“……这一切。”

她突然开口对英惠窃窃私语了起来。哐,救护车刚好开过一个坑,车体摇晃了一下。她双手用力地抓住英惠的肩膀。

“……说不定这是一场梦。”

她低下头,像被什么迷住了似的把嘴巴贴在英惠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

“在梦里,我们以为那就是全部。但你知道的,醒来后才发现那并不是全部……所以,有一天,当我们醒来的时候……”

救护车行驶在开出祝圣山的最后一个弯道上。她抬起头,看到一只像黑鸢的黑鸟正朝着乌云飞去。夏日的阳光刺眼,她的视线未能跟上那只扇动翅膀的黑鸟。

她安静地吸了一口气,紧盯着路边“熊熊燃烧”的树木,它们就像无数头站立起的野兽,散发着绿光。她的眼神幽暗而执着,像是在等待着回答,不,更像是在表达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