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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紫色的幕布遮住了舞台,半裸的舞者用力地挥着手,直到观众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身影为止。观众席上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时而夹杂着“Bravo!”的喝彩声,但舞者并没有返回舞台谢幕。欢呼声瞬间消失,观众一个接一个地拿起大衣和行李,朝通道走去。他也放下跷着的二郎腿,起身站了起来。在观众欢呼的五分多钟时间里,他没有鼓一下掌,而是抱着双臂,默默地望着舞者们渴望热烈喝彩的眼睛和嘴唇。舞者们的辛苦表演,令他心生怜悯与敬意,但他却不想自己的掌声传进编舞家的耳朵里。
穿过剧场外的大厅时,他瞥了一眼已是无用之物的演出海报。几天前在书店偶然看到那张海报的时候,他还为之全身颤抖。那时他生怕错过刚才最后一场演出,还急急忙忙地打电话订了票。海报上赤裸的男女斜坐在那里,背对着镜头。可以看到从他们的脖颈到臀部画满了色彩艳丽的花朵与根茎,以及茂盛的绿叶。他站在那张海报前,感到既兴奋又不安,莫名地像是被什么压倒了似的。他无法相信的是,自己沉迷了一年多的画面竟然会通过素未谋面的编舞家表达出来。究竟自己脑海中的画面会呈现出来吗?直到灯光变暗、演出正式开始前,他紧张得连一口水也没喝。
但演出令他大失所望。他故意绕开大厅里身着华丽服饰的舞者们,朝连接着地铁站出口的方向走了去。在几分钟前的剧场里,在电子音乐、绚丽的服饰、夸张的裸露和带有性暗示的动作里,都没有他在寻找的东西。他苦苦寻觅的,是更安静的、更隐秘的、更迷人的和更深奥的某种东西。
星期天下午的地铁很冷清,他手里拿着印有跟海报相同照片的册子站在门口处。妻子和五岁的儿子都在家里,妻子因为平时工作忙,所以想多利用周末的时间陪伴家人。他明知道妻子的一番苦心,但为了看这场演出,还是浪费了大半天的时间。可是这样有什么收获吗?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那就是让他再次尝到了幻灭的滋味,并且领悟到了那件事非自己不可。自己的梦想,怎么可能指望别人来完成呢?不久前,他在日本艺术家Y的装置艺术作品中看到相似的影像作品时,也感受到了同样的失落感。在拍下乱交场面的录像带中,十几名满身画有五颜六色彩绘的男女就像被扔在岸边的鱼儿一样来回翻滚,他们在迷幻的音乐声中互相探索着彼此的身体。当然,他的内心也有着同样的饥渴,但他并不想表达得那么赤裸。很明显,这也不是他想要的。
不知不觉间,地铁已经抵达他居住的社区,但他根本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他把演出的册子塞进斜挎在肩膀的背包里,两手插进夹克的口袋,凝视着映照在车窗上的画面。他很容易便接受了眼前的事实——车窗上那个用棒球帽遮掩稀疏的头发、用夹克遮挡松弛小腹的中年男人就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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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室的门刚好锁着,星期天下午几乎是他唯一可以独自使用工作室的时间。K集团作为赞助艺术活动的企业,专门为四名影像艺术家在总部大楼的地下二楼准备了八坪(1)大小的空间作为工作室。四名艺术家在这里利用各自的电脑进行创作活动,可以无偿使用集团赞助的高级设备已经令人感激不尽了,但对于他这种只有独处才能全心投入创作的敏感性格来讲,多少还是存在着不便之处的。
伴随着轻快的开锁声,门开了。他在黑暗中摸着墙壁,打开了灯。锁上门后,他摘下棒球帽,脱掉夹克,放下了背包。他在工作室狭窄的走廊里踱起了步子,然后坐回电脑前用双手抱住了头。他打开背包,取出刚才演出的册子、素描本和母带。那盘标签上写有他的名字、住址和电话的母带记录了十年来的创作作品。最后一次把完成的作品存进这盘母带,已是两年前的事了。虽然两年算不上是致命的休息时间,但这段空白期足以让他焦虑难安了。
他打开素描本,里面有十几张画。这些画与海报的整体气氛和触感截然不同,但在构思上却显得极为相似。一丝不挂的男女满身画有绚丽多彩、柔和、圆润的花瓣,他们赤裸裸地交融在一起。假若不是舞者干瘦的身材,那肌肉紧绷的大腿和臀部则更容易让人联想到挑逗性的春宫图。舞者的脸部没有画任何的色彩,他们的专业和淡定足以抵消那些令人想入非非的因素。
去年冬天,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那幅画面。某种预感告诉他,长达一年的空白期就要结束了,他感受到能量正在体内蠢蠢欲动、汇集而出。他没有想到那竟然是一幅打破常规的画面。在此之前,他的作品都在反映现实,他擅长利用3D影像和纪实性的镜头来捕捉人们在后期资本主义社会磨损并撕裂的日常。因此,这种充满肉欲性的画面对他而言,简直就和怪物一样。
其实,那幅画面本不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如果那个星期天,妻子没有让他给儿子洗澡;如果他没有用大浴巾裹住儿子走出浴室,并在看到儿子穿内裤时说:“胎记怎么还那么大,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消失啊?”如果妻子没有漫不经心地回答:“谁知道……我也记不清了。不过英惠到了二十岁还有胎记呢。”如果面对他的疑惑,妻子没有追加描述说:“嗯,有拇指那么大,绿色的,可能现在还有吧。”假如没有发生这件事,那么女人臀部绽放花朵的画面也不会成为刺激他灵感的瞬间。小姨子臀部上仍留有胎记的事实与赤裸的男女满身画满花朵交融的场面,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清晰且准确地形成了因果关系,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那本素描本中的女人,虽然没有画脸,但很明显就是小姨子。不,一定得是小姨子才行。他想象着从未见过的小姨子的裸体,开始动笔描画。当画出臀部上像绿叶一样的胎记时,他体验到了轻微的战栗和勃起。那是他在婚后,特别是过了三十五岁之后,初次对特定的对象产生强烈的性欲。既然是这样,那么画中像是掐着女人脖子般紧紧抱住她的男人又是谁呢?他清楚地知道那是自己,而且必须是自己。当想到这里时,他的表情变得狰狞扭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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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苦苦寻找着答案,寻找着从这幅画面解脱出来的方法。对他而言,没有任何一幅画面可以取代它,因为再也找不出比它更强烈、更有魅力的画面了。除了这幅画面,他不想尝试其他任何的创作。所有的展览、电影和演出都变得索然无味,只因那都不是这幅画面。
为了呈现这幅画面,他像做白日梦一样在脑海里反复琢磨着。他跟画画的朋友借用画室安装照明,然后准备好体绘的颜料和铺在地上的白床垫……当一切准备就绪后,他才发现还剩下最重要的一个环节——说服小姨子。他苦恼了很久,也想过是否可以请其他人来代替小姨子。但他突然意识到真正的问题是,自己怎么才能演绎出这部无可厚非的作品呢?即使不是小姨子,其他女人也不会答应的。那如果高额聘请专业的演员呢?退一万步想,就算这部作品完成了,可它真的能展示于世人面前吗?在此之前,他曾经想过自己会因拍摄反映社会话题的作品而招致祸端,却从未想过会因拍摄淫秽作品而招致世人的唾骂。在创作的过程中,他向来随心所欲,甚至从未想过自己的无限自由会受到限制。
如果不是那幅画面,他大可不必体会这些焦虑不安、痛苦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审查,更不必担心会因此失去家庭。因为自己的选择,极有可能毁掉过去所有的成就,即使这些成就没有什么了不起。太多东西在他体内出现了裂痕。自己是一个正常人吗?自己是一个具有端正的道德观念的人吗?自己有强大的自我控制能力吗?曾经对这些问题怀揣明确答案的他,如今再也给不出肯定的回答了。
“咔嗒”,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他立刻收起了素描本,他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的画。曾经喜欢向人展示作画和想法的他对自己做出的这种反应感到十分陌生。
“前辈!”
走进来的人是扎着马尾的后辈J。
“哎呀,我还以为没人呢!”
J伸了一个懒腰,笑着对他说。
“喝咖啡吗?”
J边从口袋里掏出硬币边问道。他点了点头。J去买咖啡的时候,他环视了一圈再也不属于自己的工作室。为了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稀疏的头顶,他又戴上了棒球帽。他觉得压抑已久的呐喊像咳嗽一样要爆发出来了,于是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塞进包里走出了工作室。为了不撞见J,他快步走到安全楼梯对面的电梯。他看到跟镜子一样光溜的电梯门上映出了自己的脸,布满血丝的双眼像是哭过似的。可不管怎么回想,刚才在工作室都没有流过泪。他突然很想冲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吐口水,想把那长满胡楂的双颊抽到血迹斑斑,想用穿着皮鞋的脚踩烂因欲望而嘟起的丑陋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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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晚。”
妻子极力掩饰着不悦的神色,儿子也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聚精会神地玩起了手中的塑胶挖掘机。
妻子在大学路经营一家化妆品店。儿子出生后,她把店交给店员打理,自己只在晚上过去清账。自从去年儿子上了幼儿园以后,她又开始自己打理起了店里的生意。工作虽然很辛苦,但妻子天生就很有耐性。她对丈夫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空出星期日全天的时间。“我也想休息……难道你不需要跟儿子相处的时间吗?”他心知肚明,能够分担妻子劳苦的人只有自己。他对从未有过一句怨言、总是一个人任劳任怨地照顾家里和小店的妻子感激不尽。但最近每当看到妻子,他都会想起小姨子的脸,所以在家的每一秒都让他觉得很不自在。
“晚饭吃了吗?”
“随便吃了一口。”
“你要正经吃饭,怎么能随便对付呢。”
他用陌生的眼神望着妻子疲惫不堪且对自己略感无奈的脸,二十岁出头做的双眼皮手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自然,这让她的双眼显得更深邃、更真切了。那略显消瘦的双颊和颈部的线条也很迷人。姑且不谈别的,结婚前仅有两坪半的小店,之所以能有今日的规模完全得益于她那温柔的形象。但他一开始就知道,妻子身上某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偏离了自己的喜好。妻子的长相、身材和善解人意的性格都很符合自己一直寻找的配偶条件,因此在没想明白那东西是什么之前就决定结婚了。但在第一次见到小姨子的家庭聚会上,他这才确切地搞清楚了那东西意味着什么。
小姨子的单眼皮,讲话时没有鼻音且略显粗糙直率的声音,以及朴素的着装和极具中性魅力的颧骨,所有的一切都很讨他的喜欢。跟妻子相比,小姨子的外貌并不出众,但他却从小姨子的身上感受到了某种树木未经修剪过的野生力量。他并非从那时开始就对小姨子心存不轨,那会儿他只是很欣赏她。虽说姐妹俩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感觉却存在着微妙的差异。
“用不用给你准备晚饭?”
妻子催促地问。
“都说吃过了。”
内心的混乱令他感到疲惫,他打开浴室的门,就在打开灯的瞬间,妻子的自言自语传进了他的耳朵。
“英惠的事就够让人心烦了,你又一整天不接电话,孩子感冒还总是黏着我……”
妻子叹了一口气,然后冲着儿子喊道:
“磨蹭什么呢,还不过来吃药。”
妻子知道再怎么叫孩子过来,他也只会赖在原地不动,于是她把药粉倒在汤匙上,然后加了几滴草莓色的糖浆。他关上浴室的门走过去问妻子:
“英惠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他们最后还是办了离婚手续。虽说不是不能理解小郑,可他也太无情了。什么夫妻关系,我看都是虚无缥缈的。”
“不然我……”
他结结巴巴地说:
“不然我去找英惠聊聊?”
顿时,妻子脸上有了神采。
“那太好了!我让她来我们家,可怎么也叫不动她。如果你去找她,看在你的面子上……哎,虽然她也不在乎这些。真不知道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一边看着很重感情的妻子端着那汤匙药小心翼翼地走向儿子,一边在心里想,妻子是个好女人,从始至终她都是一个好女人。正因为她太好了,反而让自己觉得很烦闷。
“我明天就给她打个电话。”
“我把她的号码给你。”
“不用,我有。”
他隐隐感到心潮澎湃,随手关上了浴室的门。淋浴喷出的水伴随着嘈杂声落在了浴缸里,他望着四溅的水珠脱掉了衣服。他知道已经差不多两个月没有跟妻子做爱了,但他更清楚的是,此时勃起的性器并非因为妻子。
他回忆着很久以前跟妻子去过小姨子的住处,见到蜷缩在床上的她。在那之前,他背起浑身是血的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胸部和臀部的触感,以及只要脱下那层裤子,就能看到像烙印一样的胎记。想到这些,他浑身上下的血液似乎都聚集到了那里。
他一边咀嚼着这些幻想,一边站在原地自慰。随后他走到淋浴下,用水冲洗着喷射而出的精液。由于水温过凉,他发出了似哭似笑的呻吟声。
***
两年前的初夏,小姨子在他家割了腕。为了庆祝他们家的乔迁之喜,妻子娘家人齐聚宽敞明亮的新居共进午餐。妻子的娘家人特别喜欢吃肉,但不知从何时起,小姨子改吃起了素,她的反常举动惹恼了包括岳父在内的所有娘家人。因为吃素,小姨子变得日渐消瘦,所以大家责备她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参加过越南战争的岳父却动手打了不肯吃肉的小姨子耳光,还抓着一把肉硬是塞进了她的嘴里。那一幕简直就跟荒谬的电视剧剧情一样,让人难以置信。
但比那一幕更鲜明、更触目惊心的是小姨子在那瞬间发出的惨叫声。她吐出嘴里的肉,然后举起水果刀,恶狠狠地轮流盯着自己的家人。她就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不安地翻着白眼。
当鲜血从她的手腕喷射四溅时,他毫不迟疑地冲上前去,用撕下的布条捆绑住她的手腕,然后一把背起了轻得吓人的她。当他一口气跑到停车场时,这才讶异地意识到自己居然有如此惊人的决断力和爆发力。
在目睹昏睡的小姨子接受紧急治疗的时候,他听到啪的一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体内蹿了出来。至今为止,他也无法准确地描述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有人在他面前像丢垃圾一样丢弃了自己的生命,那个人的血浸湿了自己的白衬衫,血与汗交融在一起渐渐干枯成了褐色的痕迹。
他希望小姨子能活下来,但与此同时他思考起了那意味着什么。小姨子抛弃自己生命的瞬间,似乎成了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对她来说,所有人——强迫她吃肉的父母、旁观的丈夫和兄弟姐妹——他们都是彻彻底底的外人,抑或是敌人。眼下就算她醒来了,情况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虽然这次是冲动性的尝试,但肯定还会有下次的,说不定到时候她会做好周全的准备,排除周围所有的干扰。他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并不希望她醒来,再次醒来,反倒会让情况变得更加茫然和腻烦。也许他想把醒来的她丢出窗外也说不定。
小姨子度过危险期后,他用妹夫给的钱在医院的商店买了一件衬衫换上,但他没有把那件散发着血腥味的衬衫丢掉,而是把它团作一团拿在手里直接上了出租车。坐在车里,他想起了自己完成的最后一部作品。令他感到惊讶的是,那些画面竟然会在记忆深处给自己带来如此难以忍受的痛苦。那部作品捕捉了很多令他觉得虚假和令人生厌的东西,乱七八糟的广告、电视剧、新闻、政客的嘴脸、坍塌的大桥和百货公司,以及流浪街头的街友和身患绝症的孩子的泪水,他利用音乐和字幕剪辑串联起了所有的画面。
他突然觉得反胃,因为他从那些画面里感受到了憎恶、幻灭和痛苦。与此同时,那些夜以继日为了表达这些感情的瞬间也像一种暴力刺激着他。那一刻,他的精神似乎超越了某种界限,他恨不得猛地打开车门,冲到柏油马路上翻滚。他再也无法忍受那些现实中的场景了。换句话说,当他有能力处理那些画面时,并没有心生厌恶之情。又或者说,当时并没有从那些画面里感受到威胁。但就在他闻到小姨子血腥味的瞬间,在那个午后闷热的出租车里,所有的画面都对他造成了威胁。他想吐,甚至感到无法呼吸。就在那时,他萌生了或许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创作的想法,他变得筋疲力尽、感到人生乏味,再也无法忍受人生承载的一切了。
十多年来,他创作的所有作品都在悄然地弃他而去。那些作品再也不是他的了,而是变成了他认识的,或者似曾相识的某一个人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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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另一端的小姨子明明接起了电话,却没有出声。他隐约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还有什么东西嘎吱嘎吱地作响。
“喂?”
他勉强开了口。
“英惠,是我。你在听吗?你姐……”
他鄙视自己,对自己的伪善和策略感到毛骨悚然。但他继续说道:
“我们很担心你。”
面对没有任何回应的话筒,他叹了一口气。想必现在的小姨子也跟往常一样赤着脚。她结束了数月的医院生活后,妹夫表示,与其跟她生活在一起,还不如让自己也住进医院。在娘家人轮番上阵劝说妹夫期间,小姨子暂时住进了他们家。在她找到房子搬出去以前,他们相处了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里他并没有觉得不便和麻烦,因为那是在听闻胎记的事以前,所以他只是对她充满了怜悯和困惑。
小姨子原本就沉默寡言,晚秋的白天她都坐在阳台晒太阳,她会用手捏碎从花盆掉落下来的枯叶,或是张开手掌利用阴影做出各种图形。妻子忙得腾不出手脚的时候,她还会带智宇去浴室,光着脚站在冰凉的瓷砖上帮孩子洗脸。
他无法相信这样的她曾试图自杀,更加无法相信的是,她会袒胸露背、泰然自若地坐在众人面前。也许那是一种自杀未遂后的错乱症状。虽然是自己背着浑身是血的她跑进医院,而且那件事对他造成了强烈的影响,但他始终觉得背起的是别的女人,抑或是在另一个时间段经历过的事。
如果说现在的她还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她依然不肯吃肉。起初因为她不吃肉引发了家庭矛盾,之后又出现了袒胸露背的怪异举动。正因为这样,妹夫把依旧不肯吃肉这件事当成了她没有恢复正常的证据。
“她只是表面看起来很温顺。她本来就精神恍惚,现在每天吃药人变得更呆滞了,病情根本没有一点好转。”
但令他感到困惑的是,小姨子的丈夫竟然会以理所当然的态度抛弃妻子,就跟随手丢弃坏掉的手表或家电一样。
“你们不要把我看成卑鄙的家伙。所有人都知道,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妹夫的话不是全无道理,所以他有别于妻子,选择了中立的态度。妻子哀求妹夫不要正式办理离婚手续,先冷静观察一阵子,但妹夫的态度依旧十分冷淡。
妹夫的额头特别窄,还长着尖下巴,给他留下了极为刚愎自用的第一印象。他抹去脑海里那张没有任何好感的脸,再次对电话另一头的她说:
“英惠,你倒是讲话啊,随便说点什么都行。”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挂断电话的时候,微弱的声音传了出来。
“……水开了。”
小姨子的声音像羽毛一样没有重量,既不阴郁也不像病人那样呆滞。但这并不意味着明朗与轻快。那是一种不属于任何地方,像是达到了某种境界的人才有的淡然声音。
“我得去熄火。”
“英惠,我……”
他感觉她就要挂断电话,于是赶忙说道:
“我现在过去,可以吗?你今天不出门吧?”
短暂的沉默后,电话挂断了。他放下话筒,发现自己的手心都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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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小姨子产生异样的感情,是在妻子提及胎记之后。也就是说,在那之前他对小姨子从未有过半点非分之想。如今,每当他回想起小姨子住在家里时的一举一动,便会有一种刺激性的快感贯穿自己的全身。她坐在阳台张开双手做出各种手影时的入迷表情;帮儿子洗漱时宽松的运动裤下露出的白皙脚踝;斜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时半开的双腿,以及散乱的头发……每当想起这些,他的身体都会不由得发烫。但在这些记忆之上,都印有那块别人早已退化的、从身体上消失的、只存在于儿子屁股和后背的胎记。他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触摸到新生儿屁股时,柔软的触感带来的喜悦。那种喜悦与这些记忆重叠在一起,使得那从未见过的臀部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散发出了透明的光亮。
如今她不吃肉,只吃谷物和蔬菜。这让他觉得与那块如同绿叶般的胎记相辅相成,构成了一幅最完美的画面。从她的动脉喷出的鲜血浸湿了他的白衬衫,然后又凝固成了红豆粥色的血渍,这些都让他觉得是一种无法用命运来解释的、令人震撼的暗示。
她住在位于D女子大学附近的小巷里。按照妻子的嘱咐,他双手提着满满的水果来到一栋公寓的门口。济州岛产的橘子、苹果和梨,还有不是当季水果的草莓。虽然他感到提着水果的手和胳膊阵阵酸痛,但还是站在原地犹豫不决起来。因为想到等下走进她的房间,将要面对她,一种近似于恐惧的紧张感便油然而生。
结果他还是放下了手里的水果,然后掏出手机拨打了她的电话。在铃声响十次以前,她是不会接电话的。他重新拎起水果开始爬楼梯,来到三楼的转角处,按了一下画有十六分音符的门铃。如他所料,没有人来应门。他转了一下门把手,门意外地开了。为了擦拭满头的冷汗,他摘掉棒球帽,然后又立刻戴了回去。他站在门口整理好衣服,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开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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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的秋日阳光照进朝南的一居室套房,光线一直延伸至厨房,带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也许妻子把自己的衣服给了小姨子,所以他才觉得地上的衣服很眼熟。虽然地上有几团手指大小的灰尘,但整间屋子没有凌乱的感觉,这可能是因为没什么家具吧。
他把双手提着的水果放在玄关处,脱下皮鞋走进了屋里,屋内没有任何的动静。人去哪儿了呢?难道是知道自己要来,所以出门了?房间里没有电视,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两个插座和一旁的电线,卧室兼客厅的一侧放着妻子安装的电话,另一侧有一张床垫,上面放有一张蓬松成洞穴模样的被子,像有人刚从里面钻出来似的。
他觉得房间里的空气有些浑浊,正把阳台的窗户开到一半时,突然察觉到背后有动静。他吓得屏住了呼吸,转过头去。
只见她正打开浴室的门走了出来。因为没有听到流水声,所以他根本没想到她在里面。但更让他吃惊的是,她一丝不挂赤裸着身体。她似乎感到很意外,呆呆地站在原地,赤裸的身上没有一滴水。几秒后,她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遮住了自己的身体。她表现出的不是害羞和惊慌,而是在这种情况下理应有的从容态度。
她没有转过身去,而是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穿起了衣服。按理说,他应该转移视线或是赶紧离开房间,但他却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她。此时的她不像最初吃素时那么干瘦了,住院期间体重有所回升,住在他家的时候饮食也调整得很好,因此胸部又跟从前一样圆润饱满了。她的腰部呈现出惊人的凹形曲线,那里长着适当的体毛,大腿连接小腿的线条虽谈不上饱满,但仅凭没有赘肉这一点已经足够迷人了。那是吸引人静静观赏,而绝非引诱性欲的身体。当她穿好所有的衣服以后,他这才意识到没有看到臀部的那块胎记。
“对不起。”
他结结巴巴地辩解道:
“我看门开着,还以为你出去了。”
“……没关系。”
她用一贯的口吻回答说:“一个人的时候,这样很舒服。”
如果是这样……他迅速调转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画面。这也就是说,她在家的时候都是光着身子的。想到这,他突然意识到当下比刚才看到她裸体时还要紧张,而且那里也开始膨胀了。为了遮掩勃起的状态,他一边摘下棒球帽挡在那里,一边弯腰坐在了地上。
“家里什么也没有……”
就像刚才看到的那样,她没有穿内裤,只套了件深灰色的运动裤转身走进了厨房。他望着她那没有肉感的臀部左右摆动时,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喉结咽了一下口水。
“别麻烦了,就吃那些水果吧。”
为了争取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开口说道。
“那吃水果?”
她走到玄关拿起苹果和水梨,然后又走回洗碗槽。他听着流水和盘子碰撞的声音,试图把注意力转移到墙上插座的洞口和电话的按钮上。但适得其反的是,她的阴部和画有绿叶的臀部,以及反复构思的交合体位更加鲜明且重叠地充斥着他的大脑。
当她端着放有苹果和梨的盘子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时,为了掩饰自己那双猥琐的眼睛,他低下了头。
“……不知道苹果好不好吃。”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开口说:
“姐夫没必要专门来看我。”
“嗯?”
她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
“你们不用为我操心,我已经找工作了。医生说不要再做一个人埋头苦干的事,所以我打算去百货公司上班,上个星期还去面试了呢。”
“……是吗?”
这真是出乎意料。记得有一次,妹夫趁着醉意在电话里对他说:“如果是你,你能忍受一个疯疯癫癫,要靠吃精神科开的药,一辈子只能寄生在老公身上的女人吗?”但妹夫搞错了,她似乎没有疯到那种地步。
“不然去你姐的店里怎么样?”
他斜眼看着地面,终于说出了此行来的目的。
“你姐觉得那么多钱与其给外人,还不如给自己人。况且,都是一家人也信得过。我们还能就近照顾你,你姐也能安心。再说,店里的活儿可比百货公司轻松多了。”
渐渐恢复平静后,他说出了这番话。当他可以直视她的脸时,才发现她的表情犹如修行者一样平静,平静得让人觉得她像是经历了百般沧桑和磨难。那平静的目光让他不寒而栗。他不禁自责起来,只因她没有穿衣服就把人家当成一幅春宫图来欣赏。但无可厚非的是,自己用双眼录下的短暂画面成了那条随时可以引爆火花的导火线。
“吃点梨吧。”
她把盘子推向他。
“你也吃一点。”
她没有用叉子,而是直接用手拿起一块梨放进了嘴里。一股冲动油然而生,他想拥抱她的肩膀;吸吮那沾有梨汁、黏糊糊的手指;舔舐那甜甜的嘴唇和舌尖;用力拉下那条宽松的运动裤。他对这股冲动感到惧怕,于是慢慢地把头转了过去。
***
“等一下。”
他边穿鞋边说:
“跟我出去走走吧。”
“……去哪儿?”
“我们边走边聊。”
“姐夫刚才说的事,我会考虑的。”
“不是那件事……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他望着她犹豫不决的表情。眼下只要能从这无时无刻不在折磨自己的欲望和冲动中解脱出来,只要不待在这个危险的空间,去哪儿都无所谓。
“那就在这里说吧。”
“不,我想走走,你也在家待了一整天,不觉得闷吗?”
她最终被说服了,于是脚踩拖鞋跟着他走出了家门。他们默默地走出小巷,沿着大路继续往前走。直到看到一家冰激凌连锁店,他这才开口问道:
“你喜欢吃冰激凌吗?”
她跟做作的女朋友一样,朝他微微一笑。
他们坐在店里靠窗的位置,他默默地看着她用小木勺舀起冰激凌,然后用舌头舔舐。他觉得仿佛有电线把自己的身体跟她的舌头绑在了一起,每当她伸出舌头,自己就会像受到电击一样颤抖不已。
那时他觉得或许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让自己从地狱中解脱出来,那就是实现这个欲望。
“我想拜托你……”
舌尖上沾着白色冰激凌的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单眼皮下不大不小的眼睛隐隐地闪烁着光亮。
“我想请你做模特。”
她没有笑,也不显得慌张,仿佛看穿了他内心似的以安静的眼神凝视着他。
“你来看过我的展览吗?”
“嗯。”
“就是类似的影像创作,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不过……必须得赤裸身体。”
他察觉到自己变得有胆量了,而且不再流汗,手也不再抖了。仿佛头顶放了一个冰袋,脑袋也变得冷静了。
“脱光衣服,然后在身上进行彩绘。”
她依旧以安静的眼神凝视着他,然后淡淡地开口说:
“……然后呢?”
“只要这样一直到拍摄结束就可以了。”
“在身上……画画?”
“会画一些花朵。”
他看到她的目光动摇了一下,但也有可能是自己看错了。
“不会太累的,只要一两个小时。看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觉得自己把要讲的话都说完了,于是不抱任何希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那份冰激凌,上面撒着碾碎的花生和成片的杏仁。冰激凌在慢慢融化,静静地流淌着。
“……在哪里?”
就在他入神地盯着融化的冰激凌时,突然听到了她的提问。她正把最后一口冰激凌送进嘴里,没有血色的嘴角沾了一点奶油。
“我打算借用朋友的工作室。”
她的表情十分冷漠,根本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嗯……你姐那边……”
他觉得讲出这句话多余,但又不得不说,于是结结巴巴得像是丧失了信心地说:
“你姐那边……要保密。”
她没有给出任何肯定或是否定的反应。他屏住呼吸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试图从她的沉默中找寻出答案。
***
阳光从宽敞的窗户照射进来,M的工作室因此变得很暖和。与其说这是工作室,还不如说更像是一百多平方米的画廊。M的画挂在醒目的地方,各种画具整理得井然有序。为了这次创作,他也做了全方位的准备,但还是忍不住想试试这些整理得井然有序的画具。
为了寻找有自然光的工作室,他只好去拜托关系并没有那么熟的大学同学M。三十二岁的M可以说是同届人里最早在首尔市内的大学里任教的人了,如今他的面相、服装和态度都散发着大学教授的派头。
“真没想到,你竟然会来找我帮忙。”
一个小时前,M在工作室给他沏了一杯茶,递过钥匙时说道:
“像这种事,随时跟我说,我白天都在学校。”
他盯着M比自己更显凸起的小腹,接过了那把钥匙。他心想,M肯定也有自己的欲望和欲望导致的烦恼,只是他没有表露出来罢了。看着M难以掩饰的烦恼——凸起的小腹,他得到了一种猥琐的心理安慰。对M而言,至少存在着对于啤酒肚的烦恼和些许的羞耻心,以及对于年轻体魄的怀念吧。
他把M那些看起来俗套且稍稍挡住了窗户的画清到了一边,然后在阳光直射的木地板上铺了一张白床垫。他躺在床垫上,事先确认了一下她躺下去时将会看到和感受到的东西。高高的天花板上的木纹、窗外的天空。虽然有些凉,但还是可以忍受的硬床垫,以及背部柔软的触感。他翻过身趴在上面,接下来映入眼帘的是M的画、另一侧地板上的阴影和没有使用的壁炉的煤灰。
他准备好带来的画具,取出PD100摄像机确认了电量,然后将出于担心拍摄时间过长而准备的照明器材架在了一旁,最后翻看了一眼素描本,跟着又塞回了包里。他脱下夹克,挽起袖子,等待着她。临近下午三点,差不多是她抵达地铁站的时间了。他抓起夹克,穿上皮鞋,呼吸着郊外新鲜的空气,朝地铁站走去。
这时手机响了,他边走边接起电话。
“是我。”
是妻子打来的电话。
“我今天下班可能有点晚,打工的孩子又没来,可七点得去幼儿园接智宇。”
他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我也没空,九点前脱不开身。”
话筒里传来妻子的叹气声。
“知道了,那只能拜托709号的阿姨帮忙照看孩子到九点了。”
他们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直接挂断了电话。近来他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仅靠孩子连接的、不存在其他任何牵绊的同志关系。
几天前,从小姨子家回来的那天晚上,他以无法控制的冲动在黑暗中抱住了妻子。那种新婚时都未曾有过的强烈欲望令他大吃一惊,妻子也被他的举动吓坏了。
“你怎么了?”
他不想听到妻子的鼻音,于是用手捂住了她的嘴。面对黑暗中妻子若隐若现的鼻梁、嘴唇和纤细的颈线,他想象着小姨子的样子蠕动起了自己的身体。他咬住妻子硬起的乳头,扒下她的内裤。当脑海中那又小又绿的花瓣若隐若现时,他闭起双眼抹去了妻子的脸。
当一切结束时,他才察觉到妻子正在哭泣。但他不知道这是因为激情,还是某种自己不晓得的感情。
“好可怕。”妻子背对着他喃喃自语道。不,他听到的似乎是——“你好可怕”。但那时他已经昏昏入睡了,所以无从确认妻子是不是真的说过这句话,也不知道她抽泣了多久。
但隔天一早,妻子的态度跟往常一样,刚刚通话时的口吻也毫无异常。关于那件事,妻子非但只字未提,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反感。偶尔妻子充满压抑的语气和一成不变的叹息声总是令他心情不悦。为了打消这种不悦的心情,他加快了脚步。
没想到小姨子提早到了地铁站出口,她歪斜着身体坐在台阶上,看样子已经从站里出来很久了。她穿着一条破旧的牛仔裤,搭配着一件厚厚的褐色毛衣,就跟独自从冬天走出来的人一样。他没有立刻走过去打招呼,而是像着了迷似的呆呆地望着她擦拭汗水的脸和长久暴露在阳光下的身体轮廓。
***
“把衣服脱掉。”
面对愣愣地站在窗边张望着白杨树的她,他低声说道。午后寂静的阳光照得白床垫发出耀眼的光芒。她没有转过身来。就在他以为她没有听到,准备再讲一遍时,她抬起胳膊脱掉了毛衣。当她脱掉里面的白短袖后,他看到了她没有穿胸罩的背。接着她脱下那条破旧的牛仔裤,两瓣白皙的臀部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屏住呼吸,盯着她的臀部。一对名为“天使微笑”的酒窝镶嵌在那两座肉乎乎的小山丘上方。那块拇指大小的斑点,果然印在左侧臀部的上方。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东西怎么还会留在那里?那显然是一块近似瘀青般的、散发着淡绿色光的胎记。他忽然意识到,这让人联想到太古的、进化前的或是光合作用的痕迹,与性毫无关联,它反而让人感受到了某种植物性的东西。
过了半天,他这才抬起头把视线从胎记上移开,打量了一遍她赤裸的身体。她根本不像是第一次做模特的人。考虑到小姨子和姐夫的关系,她那种沉着冷静的态度反而令他很不自在。眼前的画面让他突然想起,她之所以被关进封闭式病房,是因为她在割腕后的第二天赤裸着身体坐在医院的喷水池前,以及经常在医院里脱光衣服晒太阳,出院时间也因此延迟了。
“坐下来吗?”
她问。
“不,先趴下吧。”
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说。她趴在床垫上,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对赤裸的身体,他感到自己的体内有某种冲动的情绪在横冲直撞。为了解读那是怎样的情绪,他紧锁起了眉头。
“等一下,不要动。”
他把摄像机固定在三脚架上,调整了一下支架的高度。当找到能拍摄到她全身的角度后,他拿起了调色板和画笔。他希望从人体彩绘进行拍摄。
他先把垂在她肩膀上的头发撩开,然后从后颈开始下笔。紫色和红色半开的花蕾在她的背后绽放开来,细细的花茎沿着她的侧腰延伸下来。当花茎延伸到右侧臀部时,一朵紫色的花朵彻底绽放开来,花心处伸展出厚实的黄色雌蕊。印有胎记的左侧臀部留下了空白,他拿起大笔在青色的胎记周围上了一层淡绿色,使得那如同花瓣般的胎记更为突出了。
每当画笔撩过她的肌肤时,她都会像怕痒似的微微抖动一下身体。他感受着她的肉体,浑身充满了触电般的感觉。这不是单纯的性欲,而是不断触碰着某种根源的、高达数十万伏特电流的感动。
最后当他完成从大腿到纤细的脚踝的花茎和树叶时,整个人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画好了。”
他说道。
“以这个姿势再趴一会儿。”
他从三脚架上取下摄像机,开始进行近距离的拍摄,他拉近镜头捕捉着每一朵花,然后用特写镜头拍摄起了她的颈线、凌乱的头发和紧紧按在床垫上的双手,以及长着胎记的臀部。最后拍摄完她的全身,他关掉了摄像机的电源。
“好了,可以起来了。”
他略感疲惫地坐在了壁炉前的沙发上。她感到手脚有些发麻,勉强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你不冷吗?”
他一边擦汗一边站起身,把自己的夹克披在了她的肩膀上。
“累不累?”
她露出了笑容,那是一抹淡淡的,却蕴含着力量的微笑;是意味着不会拒绝,也不会畏惧的微笑。
他这才醒悟到,最初她趴在床垫上时,自己感受到的冲击意味着什么。她拥有着排除了一切欲望的肉体,这是与年轻女子所拥有的美丽肉体相互矛盾的。一种奇异的虚无从这种矛盾中渗了出来,但它不只是虚无,更是强有力的虚无。就像从宽敞的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以及虽然肉眼看不到却不停散落四处的肉体之美……那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复杂感情涌上心头,过去一年来折磨着自己的欲望也因此平静了下来。
***
她披着他的夹克,穿回了刚才脱下的裤子,双手捧着还在冒着热气的杯子。她没有穿拖鞋,赤脚站在地上。
“你不冷吗?”
面对同样的问题,她摇了摇头。
“……累坏了吧?”
“我只是趴在那里而已,地板也很暖和。”
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她没有丝毫的好奇心。正因为这样,她似乎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平静的心态。她不会探索新的空间,也没有相应的感情流露,似乎对她而言,只关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就足够了。不,或许她的内心正在发生着非常可怕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正因为这些事与日常生活并行,所以她才感到筋疲力尽,以至于根本没有多余的能量可以用在拥有好奇心和探索新事物上。他之所以会冒出这种猜测,是因为有时在她眼神里看到的不是被动和呆滞的麻木感,而是隐含着激情且又在极力克制那股激情的力量。此时此刻的她双手捧着温暖的水杯,像一只怕冷的小鸡蜷缩着身体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但与其说这样的姿势会诱发怜悯,倒不如说她散发着如同阴影般的孤独。这种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他想起了那个一开始就不怎么满意的、如今再也不必称为妹夫的她的前夫。那个人长着一张世俗且唯利是图的脸,一想到他用那张只会说客套话的嘴巴亲吻遍她的身体时,一种莫名的羞耻心油然而生。那个愚钝之人会知道她身上长着胎记吗?当脑海中浮现出他们赤裸着身体缠绵在一起时,他觉得那简直就是一种侮辱、玷污和暴力。
她拿着空杯站起身,他也跟着站了起来,然后接过她手中的空杯放在了桌子上。他重新换了一卷录像带,然后调整了一下三脚架的位置。
“我们重新开工吧。”
她点了点头,然后朝床垫走了过去。由于阳光的光线减弱,他在她的脚下放了一盏钨丝灯。
她脱下衣服,这次面朝上躺在了床垫上。因为是局部照明,所以她的上半身笼罩着暗影,但他还是跟刺眼似的眯起了眼睛。虽然不久前在她家偶然见过她的身体,但此时毫无反抗、与刚才趴着时一样散发着空虚美的身体,足以让他产生难以抗拒的强烈冲动。消瘦的锁骨、因平躺而近似于少年平坦的胸部、凸显的肋骨、微微张开却毫不性感的大腿、仿似睁着眼睛沉睡般的冷酷面容,这是一具每个部位都剔除了赘肉的肉体。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肉体,倾诉着所有心声的肉体。
这次他用黄色和白色从她的锁骨到胸部画了一朵巨大的花。如果说背部画的是在夜晚绽放的花朵,那么胸前则是属于正午灿烂绽放的花朵。橘色的忘忧草在她凹陷的腹部绽放开来,大腿上则纷纷落满了大大小小的金黄色花瓣。
他默默地感受着近四十年来从未体验过的喜悦,那种喜悦从身体的某一个地方静静地流淌出来,汇集到了笔尖上。如果可以,他希望无限延长这种喜悦。照明只打到了她的颈部,所以她布满阴影的脸看上去就跟睡着了一样。但当笔尖画过大腿根时,细微的抖动还是证明了她依然保持着敏感的清醒。静静接受着这一切的她无法看成是某种神圣的象征或是灵长,但又无法称为野兽。他觉得她应该是植物、动物、人类,抑或介于这三者之间的某种陌生的存在。
他放下画笔,完全忘记了是在拍摄。他出神地俯视着她的肉体和上面绽放的花朵。阳光渐渐退去,她的脸也缓缓地随着午后阴影抹去了。他马上回过神,站起身说道:“……侧躺一下。”
她像伴随着某种安静的音乐慢慢地移动着手臂和大腿,弯曲着腰背侧躺了过来。他用镜头捕捉了那如同山脊般柔美的侧腰曲线和背后的黑夜之花,以及胸前的太阳之花。镜头最后停留在了暗光之下的胎记上。犹豫片刻后,他没有遵守事先的约定,利用特写镜头拍下了她那张望着漆黑窗外的脸,模糊的唇线、颧骨凸起的阴影、凌乱的头发之间平坦的额头和空洞的眼神。
***
她抱着双臂站在玄关处,一直等到他把设备都放进汽车的后备厢。按照M的嘱咐,他把钥匙塞进了楼梯平台的登山鞋里,然后说:
“都搞定了,我们走吧。”
她在毛衣外面披着他的夹克,但还是怕冷似的打着寒战。
“我们去你家附近吃点什么吧?如果太饿的话,就在这附近找点东西吃。”
“我不饿……但这个,洗澡的话会洗掉吧?”
她好像只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用手指着自己的胸部问道。
“颜料不太容易洗掉,要洗很多次才能洗干净……”
她打断他的话:
“如果洗不掉该有多好啊。”
他茫然若失地望着被黑暗遮住了半张脸的她。
他们来到市区,找到了一条美食街。因为她不吃肉,所以他特地选了一家招牌上写着素斋的餐厅。他点了两份定食套餐,随后二十余种小菜和加了栗子与人参的石锅饭摆满了餐桌。看着拿起汤匙的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刚才长达四个小时的时间里,竟然没有动她一根汗毛。令他感到很意外的是,虽然从一开始也只是计划拍下她的裸体,但自己竟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的性欲。
然而此时,面对眼前穿着厚毛衣、正把汤匙放入口中的她,他醒悟到过去一年来折磨着自己的痛苦欲望并没有在当天下午停止。他的眼前立刻闪现过强吻她的嘴唇、粗暴地将她压在身下,以至于餐厅里的所有人都发出尖叫声的画面。他垂下视线,咽了口饭,然后问道:
“你为什么不吃肉了?我一直很好奇,但没找到机会问你。”
她夹着绿豆芽的筷子悬在了空中,抬头看着他。
“如果为难的话,不讲也没关系。”
在脑海里与那些淫乱画面搏斗的他说道。
“没关系,不为难。但我说了,姐夫也未必理解。”
说完,她平静地咀嚼起了绿豆芽。
“……因为梦。”
“梦?”
他反问道。
“因为做了一个梦……所以不吃肉了。”
“那是……做了什么样的梦啊?”
“脸。”
“脸?”
望着一头雾水的他,她浅浅一笑。不知道为什么,那笑容让人觉得充满了阴郁。
“我都说姐夫不会理解的。”
那为什么要在阳光下赤裸上半身呢?这个问题他没有问出口。难道说,突然变成光合成的变异动物也是因为做了梦?
他把车停在公寓门口,然后跟她一起下了车。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她以微笑作答。那表情既安静又亲切,跟妻子有些像,看上去完全跟正常的女人一样。不,她本来就是一个正常的女人,疯掉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她用眼神道别后,走进了公寓的玄关。虽然他打算等到她的房间亮灯后再走,但窗户始终漆黑一片。他发动引擎,脑海里想象着她那间漆黑的单人房,以及她没有洗澡,直接赤裸着身体钻进被窝的画面。那是绽放着灿烂花朵的肉体,是几分钟前还跟自己在一起,自己却连指尖都没碰过一下的肉体。
他感到痛苦不已。
***
晚上九点二十分,他按了709号的门铃。来开门的女人说:“智宇一直嚷嚷着要找妈妈,这才刚睡着。”一个绑着两根辫子,看起来像是小学二三年级的小女孩把塑料挖土机玩具车递给了他,他道谢后接过玩具车放进了包里。他打开701号自己家的门,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从冰冷的走廊直到孩子房间的这段距离竟是如此遥远。已经五岁的儿子睡觉时还在吃手指,可能是睡得不沉,所以刚把他放到床上就听到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了吸吮手指的声音。
他走到客厅,打开灯,锁好玄关的门,然后坐在了沙发上。沉思片刻后,他又站起身打开玄关门走了出去。搭电梯来到一楼后,他坐在停车场的车里,抱着装有两卷六厘米录像带和素描本的包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拿起手机。
“儿子呢?”
妻子的声音很低沉。
“睡着了。”
“他晚上吃了吗?”
“应该吃了吧。我去接他的时候,已经睡着了。”
“哦,我十一点多能到家。”
“儿子睡得很沉……我……”
“嗯?”
“我去一趟工作室,还有些事没做完。”
妻子沉默不语。
“智宇睡得很沉,应该不会醒。最近他不是都一直睡到天亮吗?”
“……”
“你在听吗?”
“……老婆。”
妻子竟然哭了。难道店里没有客人吗?对于很在意他人视线的妻子,哭是非常罕见的事。
“……你想去就去吧。”
片刻过后,他听到了妻子从未有过的、百感交集的声音。
“那我现在关店回去。”
妻子挂断了电话。妻子性格谨慎,平时不管多忙也不会先挂电话。他一时惊慌,突然感到很内疚,手里握着电话犹豫不决起来。不然先回去等妻子,但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随即发动了引擎。现在不是堵车时间,妻子二十分钟之内就能到家,这段时间孩子是不会醒的。但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待在静悄悄的家里,也不想面对妻子那张阴沉的脸。
当他抵达工作室的时候,只看到了J一个人。
“今天这么晚过来,我正准备回去呢。”
他心想,刚才毫不犹豫直接过来简直就是明智之举。因为使用工作室的四个人都是夜猫子,所以晚上独自使用工作室的机会非常难得。
在J整理好东西,穿上风衣的时候,他打开了电脑。J用惊讶的眼神望着他手里拿着的两卷录像带。
“前辈,你拍到东西了。”
“……嗯。”
J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完成了可一定给我看看。”
“知道了。”
J顽皮地朝他行了个礼,然后摇摆手臂做出一副全力奔跑的架势推门走出了工作室。他笑了出来,笑容淡去后,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笑过了。
***
他一直工作到天亮,取出母带后,关上了电脑。
拍摄的影片远远超乎了他的期待,光线和氛围,她的一举一动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魅力。他思考了一下应该搭配怎样的背景音乐,但最后还是觉得如同真空状态的沉默最为适合。温柔的肢体语言、绽放在赤裸身体之上的花朵和胎记搭配沉默,会令人联想到某种本质的、永恒的东西。
在漫长的剪辑过程中,他抽完了一包香烟,最终完成的作品播放时间为四分五十五秒。镜头从他提笔作画开始,然后在胎记处淡出,接着特写昏暗中她那张难以辨识出五官的脸,最后镜头彻底淡出。
熬夜后的疲惫感让他觉得身体每个角落都像灌入了沙粒一样干涩,他一边体会着久违的、对一切事物感到陌生的异样感,一边拿起黑色的笔在母带的标签上写下了“胎记1——夜之花与昼之花”。
他眼前又浮现出了朝思暮想的画面,那是尚未尝试的画面,如果可以付之于行动,他希望命名为“胎记2”。事实上,对他而言,那幅画面才是全部。
在如同真空般的沉默中,全身画满花朵的男女缠绵在一起,肉体跟随直觉展现出各种姿势。时而强烈,时而温柔,最后镜头会特写。那是赤裸裸的画面,却因赤裸到了极限而展现出一种宁静与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