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梦心沉默了片刻,知道现在不是多说别的的时候,便什么都没问,说了句好,准备走了,穆行天叫住她。
郭梦心转头,穆行天对她道:“等秋澄出院了,过段时间我想把珊珊也接回来住,妈你到时候一起吧。”
顿了顿,“我知道你不喜欢老宅那套房子,到时候另外准备套大的,一起搬过去。”
郭梦心愣了下,一时间不太能理解穆行天这时候为什么要说这些。
秋澄现在情况不明,这些不能等以后再……
郭梦心心下一颤,突然懂了。
人都是有自我保护机制的,有时候越是不能接受一个结果,心底越会编造一种假象,以期给自己希望。
穆行天现在是完全不接受医生的那句「家属做好心理」的,在他此刻的意识里,只接受秋澄抢救结束没事了、过段时间就能出院回家。
可她的儿子她是知道的,从来不是这种会自己骗自己的人。
他向来都是直面问题,雷厉风行地去解决问题的。
他说他是秋澄的男朋友,他们在一起多久了?感情很好很深吗?
已经到了无法接受事实,需要心理机制自我保护的程度了吗?
郭梦心的喉头哽了下,担忧地看着穆行天,最终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穆行天和陆江淮后来各自走各自的路去了ICU那层,秋澄是单人间,没有脱离危险期,不能探视,只能通过透明玻璃窗往里看。
那实在是无法入眼的一幕,又或者说,那是无论穆行天还是陆江淮,他们谁看了都会终身铭记的画面:
秋澄的身上插满了管子,单人床四周遍布各种仪器。
秋澄的脸上覆着氧气罩,头被纱布裹住,脸根本看不清,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唯一能证明他尚有生命体征的,就是床头一侧监测仪屏幕上滑动的心跳曲线。
陆江淮趴在玻璃窗上,看得直接崩溃,瞥开视线不忍再看。
穆行天一直看着,始终看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
他是无所谓什么忍不忍心看的,他就是要看,一定要看。
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玻璃窗内并不是一个他触及不到的世界。
只有看见秋澄,他才更坚信最搞糟的情况已经过去了。
但盯着监测仪上的心跳的时候,穆行天还是感觉到痛了,血淋淋的痛——那些起伏的曲线不像是规律地游走在监控仪的屏幕上,像是深嵌在他心口,一刀刀刻出来的。
很快就会醒的。
穆行天默默地反复地告诉自己。
透明玻璃上映着男人一动不动的身影,走廊窗外,天光渐亮,全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陆江淮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穆行天还在。
秋澄在里面躺着,穆行天就一直在外面陪着。
裴玉再次现身的时候给穆行天带了早饭,穆行天一口没吃、碰都没碰,让裴玉说警局那边的情况。
裴玉:“看了路口监控和行车记录,杜炎炫的车掉头后就一直在直行加速,最后撞上的时候,车速保守估计在160。”
160。
穆行天搭在膝盖上的手紧紧地捏了起来。
裴玉又道:“凌晨的时候交警去医院找杜炎炫录口供,杜炎炫一直不配合,什么都不肯说,他父母已经在回国的飞机上了,好像是找了关系,现在在拖着,一切等他父母过来再说。”
不配合。
穆行天冷冷地坐着,一动不动。
裴玉在等穆行天的指令。
好一会儿,穆行天平静地,声音低到没有温度地开口道:“把人弄进去关着。他父母来了,先让他们来见我,如果不见,告诉他们,我有的是办法把那160还回去。”
裴玉:“是。”
裴玉走了,穆行天依旧留在医院,继续立在窗边看里面的秋澄。
某个瞬间,穆行天产生了一种错觉,他觉得秋澄这样只是很乖地睡着了,等醒了,就会坐起身,隔着玻璃看过来对他笑。
这么想的时候,穆行天也勾唇轻笑了下。
然而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秋澄的情况突然恶化,几个仪器滴滴滴地交替响起。
医护匆忙进出,一下涌入不少人的无菌病房里,穆行天看到站在秋澄身旁的医生拿起了除颤器,接着,有护士唰一下拉上窗帘,挡住了一切。
穆行天的手又开始抖,他背靠窗户,打了好几个电话。
他要最好的专家、最好的仪器、最好的医疗条件!
他不许秋澄有事,不许那滑动心跳曲线的检测仪屏幕上有任何其他内容!
他不许!
后来连医院的院长都被惊动了,好几个外科医生就站在单人ICU病房的走廊上,当着穆行天的面会诊讨论。
秋澄再次稳定下来后,穆行天换了无菌服进去,站在病床边低垂着视线看秋澄。
秋澄躺在一堆冰冷的仪器中央,闭着眼睛很安静,呼吸罩上白雾起伏,他漂亮的长睫阖着、一动不动。
穆行天就那么看着,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站立的两条腿都麻木了,他还在看着。
好像只要这么看着,他心爱的小猫就会睁开眼睛醒过来,好像只要他不放弃,他期待的结果就会如愿成真。
他突然想起秋澄最后在电话里对他说,有话要跟他讲。
穆行天的眼神变得温柔,看着秋澄,想:你要对我说什么?
你要乖一点,早点醒过来,我想听你说。
穆行天在医院不吃不喝地待了整整两天两夜,谁来他都不在乎,谁联系他都联系不上。
第三天上午,郭梦心来医院、连劝带斥责地说了半天,穆行天才回去了。
他从车里下来,身形看起来十分僵硬,脸颊两侧微凹,下巴上满是胡渣。
赵叔原本在担心秋澄,如今看穆行天这个状态,他预感不妙,开始既担心秋澄,又担心穆行天,也不好开口多问什么。
穆行天上楼,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熬着,他需要睡眠、需要休息,他不能让自己处在一个很差的状态里。
他需要打起精神,秋澄现在需要他。
可躺到床上,他根本睡不着。
他脑海里不是秋澄浑身插满管子躺在ICU里的样子,就是他站在九楼办公室窗前,看见白车瞬间被撞飞的那一幕。
他还想起秋澄从抢救室转去ICU,他跟过去前,去卫生间洗手。
他用水冲、颤着手搓洗,干涸的血水随着冲洗滴落流淌到水池里,蔓延开的红色火一样,有如实质地灼刺着他的眼,再想到那通通都是秋澄的血,他根本不敢去看,再看到那些洗下的血水流进水池下水道口,他就有种秋澄的生命也在随之流逝的感觉,他用手去堵那个下水口,根本堵不住,无力感瞬间袭满全身。
现在,他躺在这间满是与秋澄相关的回忆、床品上沾满秋澄气味的卧室里,他只觉得每一次呼吸、每一个想起秋澄的瞬间,他的心肺胸腔就在被无数把钝刀搅刺着。
穆行天痛得将自己蜷缩起来。
这一觉醒来,穆行天静音的手机里多了一堆未接来电,他一个都没管。
他整装下楼,睡过一觉后精神看起来尚可,也坐在桌边吃了些东西。
赵叔在穆行天快吃完的时候犹豫道:“穆总打过电话,也来过,我说你不在。”
穆行天就像没听到,神色冷淡漠然,沉默地吃完了最后几口饭。
吃完他便走了,上车,司机无声地从后视镜里觑他的脸色,穆行天淡道:“医院。”
穆行天一直待在医院、寸步不离,他电话不接、工作不管,自然惊动了穆兆江。
穆兆江打不通电话、其他地方见不到人,只得跑到医院。
结果穆行天的人把icu那层围得一片灰尘都飞不进去,穆兆江还是没见到人,只得再打电话给郭梦心。
郭梦心正担心秋澄,又要操心穆行天的状态,还要瞒着哄着陪珊珊,身心都够累了,哪儿有闲心接前夫的电话听他放屁。
穆兆江却嚷嚷穆行天是她养大她惯的,现在好了,这逆子养情人、带情人祭祖,情人出了事在医院,他就什么都不管了。
情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情人要去死,这逆子也跟着要死要活吗?!
郭梦心忍着听完,回喊道:“你把你儿子当个人吧!他喜欢的人出了车祸躺在医院生死不明,你难道还要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正常上班正常开会,坐在办公室里签一堆破文件?”
穆兆江气急,吼道:“什么喜欢的人?!一个花了钱的情人!他正常人不做做情种?”
郭梦心:“你才是情种!有病!”
郭梦心也是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秋澄和穆行天可能不是最近才在一起的。
情人,秋澄,难道……
郭梦心怔愕恍然:秋澄,难道就是之前那个情人吗?!
陆江淮有两天没去医院,他不敢。
他怕自己看到秋澄浑身插满管子的样子会再次崩溃。
他是鼓足了勇气做好心理建设再去的,他甚至想好了,等这次秋澄醒了,无论秋澄愿不愿意,他都要再追秋澄一次。
他要把秋澄从穆行天身边带走。
这次是穆行天间接害了秋澄,他觉得穆行天根本不配秋澄爱他。
到医院,他发现楼层里外都是安保人员,因为刚好遇到裴玉,裴玉与他一路,安保便没有拦他。
他走去单人病房,站到窗口,发现穆行天穿着无菌服在里面。
陆江淮看得蹙了蹙眉。
裴玉站在一旁,也看着里面。
陆江淮见穆行天一动不动地站在秋澄床前,心里的感觉十分矛盾:一方面,他觉得穆行天不配,另一方面,他又很清楚,穆行天是秋澄现在最需要的人。
陆江淮又觉得眼前这一幕荒诞而刺眼:穆行天真的很爱秋澄吗?如果是爱的,秋澄怎么会走到算计穆行天的这一步?
可他自己偏偏又被这样的秋澄吸引着,同时也在心底深深地嫉妒着穆行天。
陆江淮这时候想起一件事:他找人去警局问了车祸那天的情况,杜炎炫醉驾、故意开车撞秋澄这是毫无悬念的,但其中有个细节——
杜炎炫进局子前声称自己不是蓄意的,是意外,是因为醉驾没控制住速度。
他狡辩,说他也会出现在同一条路上,是因为他是过来找秋澄的,是秋澄打电话让他来的,他有通话记录。
陆江淮想到这儿,想转头问问裴玉他那边有没有什么新发现,最好是能钉死杜炎炫就是故意肇事的证据。
正要开口,陆江淮看着病房内,脑海中无意识的,陡然闪过几幕秋澄之前曾经小小「利用」他的画面和场景。
有什么在陆江淮心念间一闪而过,被他抓住。
陆江淮暗自怔了下,望着病房内,心底悄然生出一个令他震惊的猜测:
就像利用他来做戏给穆行天看一样,会不会这次的车祸,其实也是秋澄利用了杜炎炫?
脑子里冒出这个想法,陆江淮一面觉得自己疯了,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一面又觉得并不是他的胡乱猜测。
他想秋澄爱穆行天,那么爱穆行天,他……
陆江淮站在窗外,惊骇中默默往后倒退了半步。
是这样吗?
原来是这样吗?
他想秋澄明明可以利用他,他说了,他心甘情愿,秋澄可以利用他的,为什么要走到今天这步?
秋澄,你疯了吗?
你到底有多爱穆行天,爱到可以走上这样一步、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
你疯了吗!?
一道玻璃隔绝了里外,像两个世界。
陆江淮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里面那个世界,他是进不去的。
在秋澄面前,他的那些喜欢有多不值一提。
爱一个人爱到有勇气把自己置身到生死这一步,秋澄,这就是你的爱吗?
陆江淮一下就没了站在这里的勇气。
他忆起自己赶到抢救室的时候气得和穆行天撕打在一起,现在想想,那根本就是只有秋澄和穆行天的世界,是秋澄特意为爱的人赴上生命精心测算的一步,他算什么?他有什么资格插手?
陆江淮眼中眸光震动,又往后退了一步。
裴玉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回过头继续看进玻璃内。
等裴玉再回头,陆江淮已经走了,只剩下背影。
裴玉收回目光,重新看进去。
他想: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结尾。
秋澄,等你醒过来,你就赢了。
彻底赢了。
——
秋澄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被那个收废品的姓秋的瘸腿男人收养,领回了家。
瘸腿男人的家简陋又杂乱,男人话也不多、看起来挺凶的,但男人给了他吃的喝的,没饿过他一顿,也会在晚上他踢被子的时候给他把被子重新盖好。
男人自己糙,日子也过得糙,周围人都挺嫌弃他的,但秋澄知道,这个他喊爸爸的男人其实很勤快很能吃苦。
秋澄那时候便很有眼色,知道来卖废品的人里,哪些属于卖完东西就走、人比较客气的,哪些对他的瘸子爸不屑一顾、趾高气扬。
他没上幼儿园,瘸子也不知道他多大、没送他去,他就白天也跟着瘸子。
见多了瘸子收废品称重,他就跟着学,跟着瘸子后面打下手帮忙。
某天一个讨厌瘸子、闲谈时说过瘸子这种男人没本事的中年男人过来卖纸箱,他去称的重,称上动了点手脚,称轻了分量。
中年男人不知道,瘸子却在复称的时候发现了,语气很重地训了他一通,还骂了句:“野孩子。”
秋澄回嘴道:“我就是野孩子!”
瘸子凶巴巴:“晚上不想吃饭了是吧?你今晚什么都别吃!饿着!”
但那天晚上,瘸子没真的饿他,他吃到了红烧肉,一大碗。
瘸子在他狼吞虎咽的时候说:“以后不许骗人,你还小,现在就知道搞这些歪门邪道,以后大了还得了?”
秋澄一张脸都埋在碗里,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后来,他被瘸子送去上学了,就在瘸子废品站边上一个小区里的幼儿园,全班都知道他爸是瘸子,他家收废品的,有个别小孩看不起他,总欺负他。
他从来不告诉老师,也从不当面和同班的小朋友起冲突,他都是悄悄「报复」回去。
这样谁都不知道,瘸子爸也不知道。
瘸子爸觉得他在学校表现真好,是个乖儿子。
秋澄早慧地想:小孩子不是各个都乖,但大人们都喜欢乖的。
后来,瘸子找了个女人,叫慧兰,是别人介绍的,在城里这边给人做保姆,离婚出来了,有个女儿。
秋澄喊她妈妈,喊妈妈的女儿姐姐。
但他想,瘸子拿他当儿子是因为没有孩子,新妈妈有孩子,会喜欢他吗?
幼儿园里也有小朋友有新妈妈,那个小朋友说新妈妈对他一点儿都不好。
秋澄想,他的新妈妈,也是不好的吗?
如果对他不好,他要怎么办?
瘸子有了老婆、有了女儿,会不会就不要他了?
没有,新妈妈对他特别的好。
姐姐有新裙子,他就有新裤子,姐姐碗里有肉,他碗里也有。
瘸子的日子过得糙,新妈妈却能让家里干净整洁。
新妈妈要管两个孩子没办法出去打工,瘸子除了收废品,又在外满找了份活儿赚钱养家。
瘸子变得爱笑了,工资收入都给慧兰,慧兰很会持家,两个孩子都照顾得很好。
一家四口和乐融融。
秋澄在这个梦里,觉得自己很幸福,他不愿醒来。
又或者说,他怎么会认为这是梦?
他觉得这就是他正在经历的人生。
这段人生里,瘸子没车祸去世,慧兰没生病离开,姐姐没有抑郁跳楼。
他们一家四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买了大房子,他和姐姐都上了大学。
大学里,他遇到了一个叫穆行天的男生。
男生和他下棋、带他骑马,一起去餐厅吃饭。
餐厅暖调的氛围灯下,穆行天的面孔英俊而温柔。
秋澄看着他,满心都是悸动,心底深处却传来「嘀」一声类似什么仪器响起的动静,秋澄顿了下,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某一刻,他听到耳边有人喊他舅舅,还有其他很乱的杂音。
秋澄蓦地想起,瘸子、慧兰、姐姐,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幸福的人生眨眼消失,世界陷入黑暗。
梦里,慧兰和姐姐又出现了。
她们站在一团银白色的柔光里对着他笑。
秋澄也对她们笑,但只是和她们挥了挥手。
他现在不能跟她们走,他还有没做完的事,他要向心奔赴,去见他爱的人。
………………
“醒了!醒了!”
秋澄的意识回归,呼吸面罩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短短几秒对秋澄来说是艰难的,他的眼神甚至连焦距都没有,眼前模糊成一团。
因为虚弱,他的眼睛只睁开了一条很窄的缝隙,偏过头的角度几不可见,呼吸面罩上白雾起伏。
他这样子任谁见了都知道他是有话要说,可现在这个情况,他又怎么可能说得出话?
病房里的医生护士忙碌着,只有穿着无菌服的穆行天弯着腰,凑近在秋澄脸边。
他也看出秋澄有话说,如果能听清,他也想知道秋澄要说什么。
是身上哪里不舒服吗?
还是哪里痛?
随着秋澄这第一次醒来,穆行天的心口都跳到了嗓子眼,但片刻的喜悦并没有超过累积了多日的担心与恐惧,穆行天拼命按捺情绪,才能冷静地弯腰站在这里。
“你想说什么?”
穆行天问了一遍,问完把耳朵凑到了呼吸面罩旁。
秋澄的嘴唇在呼吸面罩下缓缓蠕动,声音低到就像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一样,但穆行天还是听见了。
听见秋澄对他说:“我爱你。”
——“穆行天,我等会儿有话对你说。”
——“我爱你。”
穆行天多日按捺累积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崩溃决堤,他浑身颤抖,腿撑不住身体、跪到了床边,头埋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是痛苦、触动,是心被扯烂。
是多日来一遍遍反复悔恨的爆发。
是他听到秋澄说爱他的瞬间,所有的理智、情绪通通塌陷的无力与锥心。
他真的没办法承受失去秋澄。
现在要他怎么做,秋澄才会回来?
要他做到什么程度,他才能重新拉住秋澄的手?
请把这些车祸的伤痛都加诸到他身上吧,让他来承受,他愿意承受。
把他的小猫还给他好吗。
好吗?
过了会儿,穆行天止住痛哭抬起头,唇凑到秋澄耳边,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也爱你。”
急切的语气近乎是在乞求:“醒过来,好起来,好吗。”
“别丢下我一个人,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别离开我,好吗。”
面罩里起了层白雾,秋澄回应了,也像在笑:
“好。”
……
秋澄之后又经历了一次长达六七个小时的大手术,以及另外几个小手术,最后转院去了穆行天名下产业之一的某家私人医院。
期间秋澄又偶然醒过来几次,每次时间都很短,意识也很模糊,寸步不离的穆行天全靠这些一闪而逝的片刻支撑着信心。
医生也对穆行天说,秋澄自己求生的本能意识很强烈,只要后面能醒、醒的时间变长,希望就很大。
穆行天现在唯二之一能做的就是等,其次便是日夜不停分秒必争地砸所有能砸的最好的医疗资源。
医院之外,天已然变了。
先是秋澄车祸的事被人传出,为了避免公众过多关注和议论,穆行天让裴玉把消息封锁、网上的贴子全部删除。
接着是杜炎炫父母想尽一切办法要把杜炎炫从拘留所里接出来带回美国,为此不惜和穆行天翻脸。
与此同时,穆家为了逼穆行天乖乖就范、老实结婚,用尽一切手段,势必要穆行天在情人和家业之间做一个选择。
穆行天选了,他选了秋澄。
但他偏偏又是那种不会老实二选一、就是有野心和实力可以鱼和熊掌都兼得的狠人。
他以自损一万伤家业十倍的方式「回敬」了穆兆江为首的那批人,并且明确告知了穆家,他不会离开医院,也绝对不会结婚,绝不。
至于杜炎炫那边,有法律在,杜家想捞人还真没那么容易。
无非是杜家想尽办法,穆行天这边从中作梗。
杜家软硬兼施后发现怎么都没用,和他撕破了脸,穆行天撕得更彻底。
这日,郭梦心带珊珊来医院。
珊珊由熟悉的护士姐姐看着,在病房里陪秋澄,郭梦心从病房出来,与穆行天一道站在外面的长廊窗边。
远处视野辽阔,城市的日间景象尽收眼底,穆行天两手插兜地沉默眺望。
郭梦心转头看了看穆行天,觉得他近来瘦了很多,情绪也不好,眉心总是拧着,印堂青灰,是思虑过多、忧心太重的表现。
郭梦心暗暗叹了口气,这么久了,她一直没问过秋澄和他的事,本来是想问清楚的,可拖到今天,她又觉得以前怎样根本不重要了。
因为现在,穆行天是爱秋澄的,也离不开秋澄。
有了这样的结果,以前的过程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郭梦心说了点长远的事:“你不要结婚,我是无所谓的,但穆家那边,你是知道的。”
“说白了,关键不在于你结不结婚,是孩子后代的问题。”
“你以后既然不会有孩子……”
穆行天打断:“我会把珊珊当女儿看待。”视如己出。
说话的时候,他的眉心依旧微蹙着,抚不平顺——很久了,自从秋澄车祸。
郭梦心:“我知道。我的意思是,穆家那边,原本属于你的还没给你的东西,他们应该不会再给你了。”
穆行天语气淡道:“无所谓。”
家族产业中他已扎根多年,是他的别人拿不走,不是他的,未来也未必不属于他。
这些利益他如今没那么在乎,他现在只想要秋澄,只想秋澄尽早醒过来。
郭梦心点点头:“你自己做的选择,你自己能接受就好。”
想到什么,宽心道:“那珊珊以后就真是我亲孙女了。”
穆行天「嗯」了声,眺望远处的目光不变。
他现在总觉得一天的时间很长,一分一秒都过得很慢,细沙一般有如实质地穿过指尖与眼前,让他感受得真切。
他最近时常深陷和秋澄在一起的回忆里,时间长了,偶尔会分不清哪个是现实。
他因此开始给自己想点别的转移下注意力,但无论他想什么,他都会转而想到秋澄,想起他们在一起或不在一起的时候,快乐的时光乃至痛苦的刺伤。
越想越多,穆行天就越能感觉到自己对秋澄的爱。
而爱就像堆垒起来的砖块,越来越多越来越高后,人在其中就变得渺小。
穆行天逐渐醒悟,作为上位者的他并不是那么无所不能、神通广大。
他在爱面前生疏又微小。
他终将付出毕生的努力,去理解去接受、去付出去经营一段感情。
他很幸运,秋澄也是爱他的。
不幸的是,他到现在才明白这些。
……
秋澄真正醒来是在一个清晨。
他睁开眼,入目是一团白,他用了很长时间才看清楚,那其实是头顶的天花板。
他在哪儿?
他有些想不起来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有种自己睡了很久的感觉。
他试图动动身体,却发现身上僵硬如铁,不受他控制似的很沉,根本动不了。
他于是微转着头挪了下脖子,目光用力聚焦,才看清身边很多的仪器设备。
他一下想起来他在哪里。
又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他预料到的一步。
他不意外,他很清楚。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伤得到底多重,又究竟在鬼门关拉扯了几个来回,现在,他的意识和本能都让他想要起来,求生的念想非常强烈。
突然的,一道道交错的脚步声传来,有熟悉的气息来到床边,握住他冰凉的手,声音里有可以听出的颤抖:“小猫。”
听到这个声音,秋澄的心如坠地的石头,一下便定了。
与此同时,汹涌的情绪如浪潮,铺天盖地地包裹住他——秋澄也不知道这些情绪从何而来、因何而起,他就是觉得特别的委屈。
大概是因为他踏上的这条路实在太难了吧。
他最后做了次赌徒,疯狂地压上了一切,势必要赢得彻底,虽从未对自己手软,以痴念放手一博,却也不过是渺小众生中的普通一人,也有颗想要被无条件珍视呵护的心。
可这条路上,在穆行天这里,他付出太多、拼得太猛了。
或许也因为,从小到大,无论他要得到什么,他都要很努力很拼命、用尽眼力与心计,他很少能无条件的拥有什么,而被他拥有珍视过的,又都那么短暂。
在这一刻,身体的虚弱带来了心理崩盘的连锁效果,秋澄委屈地哭了出来,泪水顺着眼尾往下淌。
穆行天以为他很疼,见他的小猫哭了,顿时无措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他一会儿去摸秋澄身上,问秋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一会儿给秋澄擦眼泪、吻秋澄的眼睛,哄着说不疼了、很快就好了。
他又不敢乱碰秋澄身上,总怕自己稍不留神便碰坏哪里,就蹲在床边重复着那几句话不停地哄着,又期望秋澄这次可以醒的时间久一些。
见秋澄哭,他也想哭,眼眶一下便红了,洇润悬坠在眼眶里。
好在秋澄这次没有醒了就很快再昏睡过去,医生给秋澄做着各种检查,穆行天握着秋澄的手蹲跪在床头。
秋澄止了眼泪,看着穆行天,干涸的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穆行天听到了,眼泪一下滑落,亲吻秋澄,反复道:“我也爱你,我也爱你。”
——
又过了几天,秋澄可以自主清醒,意识也很清晰。
他虽还不能起来,主要的营养摄入全靠挂点滴,但医生说可以稍微喝点粥表面的汤水后,穆行天便用枕头把秋澄的头稍微垫高一点,蹲在床边,拿着勺子,一点一点喂秋澄。
秋澄现在的样子用枯槁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头发全剃了,脸颊瘦削得凹进去,嘴唇也特别的干。
他昏迷的时候,穆行天日夜不歇地拿棉签沾水替他润唇,但还是没用,唇上干涸得都起了死皮。
如今喂汤水,秋澄嘴巴不太能张开,都是穆行天拿小一号的勺子一点一点地送进嘴里的。
秋澄其实知道,都知道,穆行天从小锦衣玉食,生活上分分秒秒都有人照顾,哪里干过这些。
再仔细看过去,穆行天瘦了很多,脸色青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得了什么病。
秋澄觉得心疼,看着穆行天,眼泪默默地往下流。
穆行天见了,拿勺子的手顿了顿,脸色立刻紧张起来,把保温桶和勺子一起递给身后的赵叔,蹲趴在床边问秋澄:“哪里疼吗?”
又去看床边那些仪器的数据。
秋澄摇了摇头,凝视眼前的男人,眼泪流着,张了张嘴,很轻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又算计了你,害你变成现在这样。
穆行天一米八多近一米九的大个子,愣是把自己缩在床高不过一米多的病床的床头、凑在秋澄面前。
他用指腹去揩秋澄眼角的眼泪,没问秋澄对不起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只是温柔地一瞬不瞬地看着秋澄,轻声道:“什么都别想,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努力好起来。”
跟着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秋澄摇了摇头。
穆行天重新从赵叔手里接过保温桶:“再喝点。”
秋澄这次努力地去张大嘴巴,想要多喝一些,想听穆行天的话,努力尽快地好起来。
赵叔在一旁看了,背过身去,默默抹眼泪。
秋澄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穆行天寸步不离病房,不是喂点吃的给秋澄,就是人蹲在床边、脑袋趴在床头陪秋澄说说话,或者刷点手机上的东西给秋澄听了解解闷。
秋澄有力气说话后,第一句话就是问穆行天是坐在地上的,还是蹲着或者跪在地上的。
他真的心疼又好奇,不知道穆行天那么高的个子,是怎么把自己缩在床头这点大的地方的。
穆行天动了动,举起来一个大概只有四五厘米高的塑料小矮凳,拿给秋澄看。
秋澄都看愣了,想象不出来穆行天会坐这样的椅子,穆行天解释,说是珊珊有天来带给他的。
秋澄眼神变得很轻,问:“珊珊哭了吗。”
穆行天:“小丫头挺坚强的,没哭,说舅舅会醒的,她在家乖乖等舅舅。”
秋澄便笑了。
穆行天沉着眸子深深地凝视他。
秋澄无声地回望。
穆行天凑近,亲了亲秋澄的脸,自从秋澄真正醒来,这么多天了,他一直没说过,此刻终于道:“你这次真的吓坏我了。”
秋澄眼神里柔光闪烁:“对不起。”
穆行天和他头凑着头:“我以后要把你拴在身上,哪里都不让你乱跑。”
秋澄「嗯」了下,轻声:“去买条质量最好的链子。”
穆行天又亲了亲秋澄,重复道:“你真的吓坏我了。”
再亲了亲,亲不够,无比的珍视。
秋澄这时候想起一件事,一边被亲着一边道:“你还记得我那天去找你,电话里跟你说我有话对你说吗。”
穆行天停下,看着秋澄。
秋澄看进穆行天的眼睛里,很轻的郑重的一字一字道:“我那时候其实想跟你说……”
穆行天:“我爱你。”
秋澄顿住,没想到穆行天竟然知道,也全然已经不记得自己某次无意中醒来的时候其实早就对穆行天说过了。
但穆行天是知道的,他甚至清楚地记得秋澄那天虚弱的样子,也记得自己的崩溃与恐惧,害怕那是秋澄在这世上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想到这儿,穆行天自己又有些受不了了。
他眼眶通红,去亲秋澄,点着头,反复道:“我知道的,我爱你,我也爱你。”
这一刻,秋澄有种一切都尘埃落定的平静的幸福的感觉。
他想,他真的做到了。
他赌上了一切,他真的赢了。
穆行天没有让他输。
他在穆行天吻到他唇上的时候回吻。
他想,他今后会用尽全力地去爱这个他赴汤蹈火才得到的爱人。
穆行天,我爱你,我很爱你。
也谢谢你选择了我,深爱我。
——
秋澄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所有人都放心了。
郭梦心、珊珊、谢微、小秦头几天几乎天天来,也几乎每个人都在秋澄面前哭了一轮外加痛骂杜炎炫。
秋澄见过了他们,醒一会儿就会觉得累,每次都是穆行天下逐客令,对珊珊也是如此。
珊珊问穆行天:“叔叔,我不能在这儿陪舅舅吗。”
穆行天温和道:“舅舅现在病还没好,需要休息。”
珊珊:“那叔叔你不走吗。”
穆行天:“叔叔要陪舅舅。”
珊珊点点头,如今和穆行天交流的时候胆子大了很多:“那叔叔你也要乖一点哦,不能吵到舅舅。”
穆行天揉揉小丫头的脑袋:“好,叔叔知道了。”
郭梦心如今对秋澄也更温柔了,看秋澄那纯粹就是看半个儿子的眼神,呵护备至。
她虽然嘴里没说,秋澄看出来她什么都知道了。
秋澄很感谢她的包容,因为在这之前,他是想过郭梦心知道他做过穆行天情人后会生气,他担心郭梦心会因此迁怒珊珊,这才又拜托了谢微在必要的时候照顾珊珊。
如今看来,一切都很顺利,是他多虑了。
秋澄醒的头两周依然在ICU单间。
穆行天寸步不离,晚上都是睡在旁边搭的另一张床上。
两周后,秋澄转去了普通病房。
这次车祸他元气大伤,身体依旧虚弱,他本来也不是好动的性格,因此住个院比寻常人都要安静,不是闭着眼睛靠在床头小憩,就是发呆看窗外,偶尔会和穆行天聊聊天,也聊不久,说一会儿就会累,累了就躺下。
穆行天很不放心,继续陪着住在医院,无论吃药吃饭还是挂点滴,都会或亲力亲为或认真监督。
穆行天现在多少有点ptsd,见秋澄闭眼就会紧张,常问秋澄有没有哪里疼哪里不舒服,有一次夜里突然醒来,就着床头的小夜灯看向秋澄那边,盯了会儿,没见被子有随着呼吸的起伏,竟立马下床伸手探了秋澄鼻尖下的呼吸。
穆行天连适应没有监控仪监控心跳都重新适应了好多天,有时候握秋澄的手,会顺便握下手腕,去感觉瘦削手腕下那微弱的脉搏跳动。
秋澄把穆行天的患得患失看在眼里,他很平静,他预料到了,他没有为此产生半点窃喜,或者在这上面感受成果。
他清楚这是造成如今这一切的自己,对他爱的人的一种精神上的伤害。
他内心深处是有歉意的,但他不后悔。
他想他会用毕生去治愈去陪伴。
“穆行天,我爱你。”
这成了只有他们时,秋澄时常在私下里和穆行天说的话。
每每这个时候,穆行天会拥抱他,会亲吻他,会明确清晰地说:“我也爱你。”
秋澄是在转去普通病房后的半个月接到陆江淮的电话的,在这之前,陆江淮送来了花,但只有一束,花束间夹了张卡片,卡片上写着祝早日康复。
而这通电话,很短,接通后,电话那头甚至没有声音。
陆江淮没吭声,秋澄坐在床头,轻轻地喂了一声后,便也没有说话。
窗外阳光灿烂,照得玻璃剔透明亮,室内没有寻常病房的单调,反倒处处透露着生活气息。
秋澄拿着手机附在耳边,默默看着不远处单人沙发上随手扔的一件西服——穆行天暂时不在,去医生办公室找医生聊后续治疗方案了。
秋澄在等陆江淮开口,他不会主动和陆江淮说什么,就像过去他不爱搭理陆江淮那样,总以沉默或者没有回应对之。
没多久,秋澄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声压抑的哽咽,那哽咽没有持续很久,就那么一两声,但很清晰,秋澄听到了。
秋澄依旧没有开口。
电话持续沉默。
好一会儿,陆江淮的声音才传来:“抱歉,我没办法去看你。”
“我看了你车祸时候的监控。”
“我一看到你,就会想起那个画面。”
秋澄安静地拿着手机。
陆江淮又默了会儿:“你好好休息、早日康复,我就不去看你了。”
又一声哽咽,是眨眼间的崩溃:“你真的……我都让你利用我了。”
陆江淮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力,吸了口气,说:“下次别这么做了。”
秋澄很平静,他不意外陆江淮会知道。
他只是想,不会有下次了。
他这辈子只会这样爱穆行天一次。
陆江淮:“我会忘掉你的。”
秋澄终于开口:“你会的。”
陆江淮:“保重。”
从此之后,他们都不会再见了。
秋澄:“谢谢。”
他唯一能对陆江淮说的,从头到尾,都只有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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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行天临时有事,人暂时不在病房,秋澄坐在床上看剧本。
车祸的时候他脑部受创严重,如今转来普通病房有段时间了,他依旧不太能集中注意力看东西,但实在太无聊了,他就看一会儿休息一会儿,休息完了接着看。
正看着,裴玉提着一篮花敲门走了进来。
“没休息?”
裴玉把花摆到床头。
这是穆行天安排的花,每天一束或一篮新的,给病房添点色彩,顺便给秋澄解下闷。
剧本摊在腿上,秋澄转头扫了眼花,“不困。”
裴玉没多说什么,就简单道了句「头晕就别看了」,秋澄「嗯」了声,接着看,裴玉去沙发那边,把茶几上穆行天阅览批注过的文件一一收拾好。
秋澄又开始集中不了注意力,他没接着看剧本,抬起目光看向了床尾。
这次醒来后,他能感觉到裴玉对他客气了很多。
是因为终于发现他是个为了目的什么都敢做的狠人?
知道得罪他一定没好果子吃?
秋澄想了想,因为集中不了注意力,很快不想了。
他转头去看花,看这个单调的vip病房里唯一鲜活的色彩。
他笑了笑,觉得穆行天挑的花真好看。
又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秋澄出院。
出院前穆行天问他想回哪儿,是老宅、郭梦心那儿,还是新宅子。
新房子房间多,他们现在住过去,过两天郭梦心就可以带着珊珊搬过来。
穆行天原本已经做好搬家的准备,但秋澄醒来后见了来医院看望他的赵叔,和赵叔提过很喜欢老宅的房子,穆行天才没有直接搬家、把珊珊和郭梦心接去新房子。
秋澄想了想:“先回老宅吧,都住习惯了。”
到家,下车,抬眼望着有好久没回来的熟悉又有点眼生的房子,秋澄想起他刚来这儿的第一天,也是这样抬起脖子认真地打量。
那时候他没名没分、前程未知、不知道会在这里住多久,如今,这是他第三次回来,也是以穆行天爱人的身份正大光明地住进到这里。
秋澄落回目光,向身边牵住他手的穆行天笑了笑。
他们一起走进了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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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秋澄坚持回老宅,郭梦心也第一次放下了心里的疙瘩,带着珊珊回到了这里。
抵达前她想过很多遍自己回到那套给她带来过无穷无尽痛苦的房子后会是什么心情,进去了才发现里面的家装摆设全变了,不仅毫无当年的痕迹,她自己心里也没什么感受和触动。
郭梦心觉得好笑,心里轻叹:看来她真的放下了。
晚上,一家四口一起吃了顿饭,算是庆祝秋澄平安回家、顺利出院,还有另一个好消息:珊珊病愈良好,可以像正常孩子那样去幼儿园上学了。
珊珊特别高兴,吃完饭后在餐桌旁蹦蹦跳跳,还给大人们唱了首歌。
大家都看着她边唱边跳,结束了,穆行天和秋澄给珊珊鼓掌,说她很棒,郭梦心抱着珊珊亲昵地亲了一口。
饭毕,穆行天和郭梦心坐在桌边说话,珊珊和秋澄在沙发那儿玩跳棋。
走错了一步,珊珊耍赖,要重新走棋,秋澄好笑,没跟小丫头计较,让她悔棋了。
又开心地下了会儿,珊珊没头没尾地突然道:“舅舅,你生病的时候我听了你的话,很乖的。”
秋澄顿了下,笑笑,伸手揉了揉珊珊的小脑瓜,也没头没尾地道了句:“舅舅答应过你的,现在这里不光是叔叔的家,也是我们的家了。”
珊珊音调微扬地说道:“我知道呀。前几天奶奶问我愿不愿意跟叔叔改口喊爸爸。”
秋澄意外,没想到会有这么一茬。
他问:“你答应了?”
珊珊摇摇头,天真烂漫道:“爸爸是和妈妈在一起的,叔叔不和妈妈一起、和舅舅在一起,当然不能喊爸爸。”
秋澄被小丫头这古灵精怪又格外通顺的逻辑逗笑。
不远处的餐桌,郭梦心在跟穆行天商量要不要搬过来,她还是不想住过来,但如果他和秋澄要珊珊回来住,她大不了附近再买一套,这没什么,很好解决。
又听见沙发那边舅甥俩的欢声笑语,郭梦心和穆行天都转头看了过去。
看了会儿,穆行天没动静,郭梦心回过头,见穆行天专注深情地凝视不远处,暗暗感慨这宅子从前妻离子散,如今倒有个家的样子了。
郭梦心:慧兰啊,你在天上看见了吗。孩子们都过得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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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行天从秋澄车祸的噩梦中惊醒,一下坐了起来。
这动静唤醒了身旁的秋澄,秋澄把男人搂回来拥住,黑暗中亲了亲脸,手拍着身上,低声道:“我没事,我在的。”
穆行天沉了口气,搂住怀里人,重新闭上眼睛,让自己埋首在秋澄温热的颈间与熟悉的气息中。
都已经过去了。
他的噩梦早晚也会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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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长时间了,穆行天一直没办法碰秋澄。
因为秋澄身上有不少疤痕,不是当初车祸留下的,就是手术的刀口。
穆行天用手抚着,静静地落目看着,满眼都是不忍、满心都是酸疼。
秋澄安慰他:“没关系,你可以的。”
“我都好了,你不会弄伤我的。”
“我想你疼疼我。”
“亲亲我好吗。”
穆行天吻秋澄,秋澄引导着穆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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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杜炎炫的判决下来了,没有缓刑,实刑三年半。
杜家恨穆行天恨得切齿,因为当初走法院流程的时候,穆行天下了步狠招:把车祸视频放到了网上,公布了车祸受害者就是秋澄的消息。
秋澄原本就是公众人物,当时又正红,消息一经扩散,关注的人非常多,在舆论压力下,官方也很重视这个案子,杜家根本无从下手走关系。
杜炎炫从看守所转去监狱前,穆行天和他见了一面。
这一面是杜炎炫吵着闹着、甚至求着父母要见的,见了穆行天,杜炎炫就气急败坏地嚷嚷是秋澄先给他打的电话,秋澄给了他地址喊他过去的,是,他是冲动了,不该撞人,但是是秋澄激怒他的,是秋澄故意的!
杜炎炫:“告发我、说你车祸不是意外的那份东西也是他寄的!他自己说的!”
“他说了我才去找他的!”
“是他做的局!都是他做的局!”
杜炎炫隔着探视玻璃疯狂大喊,穆行天起身,没看他一眼,漠然往外走。
杜炎炫哪里知道,穆行天其实早就清楚这些了——
当时在医院,秋澄一直不醒,某天郭梦心带珊珊来医院的时候,珊珊就对他说,说她不会哭的,她和舅舅说好了,要等舅舅回来,舅舅说他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还有秋澄当时开的那辆白车的行车记录仪,上面清楚地记载了秋澄当晚去过哪里,以及秋澄坐在车里给杜炎炫打电话的录音。
穆行天,他早就知道了。
他后来甚至在家里书房的电脑里,看见了没有来得及被删除的打印记录。
穆行天,他什么都知道。
但他不在乎这些。
他爱秋澄。
他不能失去秋澄。
秋澄收到裴玉的消息:
【杜炎炫被判了三年半,他今天见了老板,说了你设局的事。不清楚老板会不会信他。】
秋澄低头看完,抬起目光,视野里是老宅窗外穆行天前两天才让人栽的树,据说没到时候,如今只有光秃秃的杆子,等到了季节就会抽芽冒叶,届时会开出漂亮的玉兰花。
秋澄赏心悦目地瞧着那些光秃秃的杆子,有点期待它开花的样子,半点没为裴玉发来的内容而觉得焦虑担心。
他当然不会,因为那时候,车载记录仪和电脑里的打印记录都是他故意留下的。
就像他曾告诉穆行天最开始的认识就是算计一样,秋澄也没想过要隐瞒这些。
不仅因为他爱穆行天,他觉得穆行天可以知道,也因为包括这些,都是他精心算计中的一小步。
秋澄收回往外看的视线,目光落向面前茶几上的棋盘,他伸手走了一步,黑子的王被将军,胜负分明,秋澄把白子摆到黑王原本的位置,拿起了「王」,盘在手中,淡淡含笑地看着。
他知道,他会赢的。
穆行天不会让他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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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秋澄随组去南方取景拍摄,深山老林,所有人都热得冒烟,小秦精力旺盛地在附近跑来跑去,举着手机镜头向上,拍这些云南才有的热带雨林树木。
有人服了小秦,说:“这有什么好拍的,不就是榕树和藤香么。”
小秦:“我没见识好吧,我第一次见到这种绕来绕去的树干。”
秋澄持妆坐在一旁,小风扇对着脸吹,听小秦几人的闲聊。
有人回小秦:“什么绕来绕去,这叫绞杀。绕树的藤没见过,爬墙的藤你总该见过吧?”
秋澄昂首看去,在一片郁郁葱葱中见到搅绕着向上生长的能有人手臂那么粗的榕树枝干,他也是来了这儿才见到的,不免觉得新奇,盯着多看了会儿。
耳边,剧组有人在给小秦解释什么是榕树的绞杀,秋澄看眼前那棵榕树以及挂在树干上的藤香却看得津津有味。
他的视角和其他人都不同,他觉得这种依附与攀拥像一种大自然的浪漫,景观奇特,也别有韵味。
手机响了,秋澄收回目光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穆行天的声音:“小猫老婆,在做什么?”
穆行天笑,起身去人少的地方:“在看树和树拥抱。”
穆行天根据秋澄取景地点的特色一下就猜到了:“斜叶榕?”
秋澄语气欢快:“是啊。”
穆行天笑,觉得秋澄把榕树绞杀形容成树和树拥抱的说法挺有趣的。
穆行天:“那里有种寄生藤,也长在树上。”
秋澄道:“像我有时候也长在你身上一样吗。”
穆行天默了默:“我有点想歪了。”
秋澄噗一口,忍俊不禁。
离片场人群远了些,秋澄来到一棵榕树前,他昂首,榕树的顶部很高,收回目光,近前可以看到榕树的枝干旋绕攀附在中央的大树树干上。
简单聊了几句,身后喊开拍,秋澄准备挂电话。
挂断前,秋澄对着电话那头亲了口,说:“我爱你。”
穆行天「嗯」了声,认真道:“我也爱你。晚上去找你。”
秋澄很乖地应道:“好呀。”
他往回走,手机附在耳边,又道了便:“我爱你。”